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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10科尔姆·托宾

四川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爱尔兰母亲

(爱尔兰)科尔姆·托宾

月亮低悬在得克萨斯上空。月亮是我母亲。今夜她是满月,比最亮的霓虹灯更亮,辽阔的琥珀色上带着红色的褶皱。也许她是一轮丰收月,科曼奇人的月亮。我从未见过月亮挂得这么低,如此充溢着她深沉的华彩。今夜,我母亲已逝世六周年,爱尔兰距此时差六小时,你已入眠。

我在走路。路上没有其他人在走。要穿过瓜达卢普郡不容易,车开得飞快。集体全食食品店欢迎所有客人,收银台的姑娘问我要不要加入本店的俱乐部。她说,只要我付七十美元,我的会员资格就永不过期,买东西有百分之七的折扣。

六年。六小时。七十美元。百分之七。我告诉她,我只在此地待几个月,她笑着说欢迎我。我也笑了一下。气氛融洽,随意,和善。

如果我现在给你打电话,你那里是凌晨两点半,会吵醒你。如果我打电话,我会回顾六年前发生的一切。因为今晚我就想着这些,仿佛时间未曾流逝,仿佛月光的力量施展了某种厉害魔法,选定在今晚将我带回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事。在打给你的跨大西洋電话里,我会回顾我母亲葬礼前后的那些日子。我回顾这些细节,像是会把它们忘掉似的。我会提醒你,比如,你在葬礼上穿着正装,系着领带。我记得,我在祭坛上为她致辞时能看到你,你在对面的侧廊,右侧。我记得是你还是别人,说你从都柏林搭出租车过来,因为你错过了火车还是汽车。我知道我在人群中找你,弥撒过后,灵车开到,将母亲的棺材送往墓地,我们所有人都跟在后面走,我没看到你。她下葬后,你来到宾馆,与我还有我妹妹西尼德一起用餐。她丈夫吉姆当时一定在旁,还有我弟弟卡瑟尔。但我不记得吃完饭人群散场后,他们去做什么了。我知道快吃完时,我母亲有位全都看在眼里的朋友,走过来看了看你,小声对我说我朋友来了,这可真好。她加重了“朋友”这个词的语调,口气温和暧昧。我没告诉她,她看到的已经结束,已成往事。我只说是啊,你来了真好。你知道,当我不停说笑闲聊,不把话直说时,你是唯一恼怒摇头的人。从来没人像你这样在意这事。只有你总是要我说真话。此刻我正朝我的租房走去,我知道,如果我打电话对你说,在今晚这陌生的街头,痛苦的过去带着猛烈的力量又回到我身边,你会说你并不惊讶。你只会奇怪为何六年后才来。

那时我住在纽约,这城市正要进入它纯真的最后一年。我在那里租了套公寓,我走到哪儿,就在哪儿租公寓。公寓在第九十街与哥伦布大道交汇处。你从没见过它。这是个错误。我觉得这是个错误。我在那里没待很久,六七个月,但已是那些年以及之后的年月里我待得最久的地方了。这套公寓得装修一下,我有两三天沉浸在购物花钱如流水的喜悦中:两把安乐椅,后来我运回爱尔兰了;从布鲁明代尔百货店买来的皮沙发,最后给了我一个学生;从1-800-Mattress买的大床;从市中心某处买的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从旧货店买的廉价书桌。

九月初的星期五、星期六和星期天,那几日我忙着处理送货时间、信用卡,搭出租车嗖嗖地从一家店跑到另一家店,而我母亲病危,却无人能找到我。我没有移动电话,公寓的电话线路也没接通。需要打电话,我就去街角的公用电话。我把一个朋友的号码给了送货公司,便于他们送家具来时通知我。我每天给朋友打数次电话,有时她与我一起去购物,她很有趣,那些日子我挺开心。那些日子里没有爱尔兰的人能找到我,告诉我母亲快死了。

最后,星期天深夜,我溜进一家金考快印店上网,发现西尼德从三天前开始接连给我发了好几封电子邮件,标题是“紧急”“你在吗”“请回信”“收到请回信”,接着就是“求你了!!!”我读了一封,回信说我找到电话机就立刻打过去,然后我一封接一封读了剩下的邮件。我母亲在医院里。她可能要动手术。西尼德要和我通话。她住在我母亲家中。其他就没什么了,与来信的频繁程度,以及她发邮件使用的不同标题相比,邮件的语气并不那么急迫。

我在爱尔兰的夜里叫醒了她。我想象着她站在楼梯底端的客厅里。我想听到西尼德说母亲想见我,但她没说这类话。她说的是医疗上的细节,还有她如何得知我们的母亲在医院,如何绝望地想找到我。我说我次日一早再打电话去,她说到那时她会得知更多情况。她说,我母亲现在并不痛苦,虽然之前痛苦过。我没告诉她我三天后就要上课,因为我不必说。那天夜里,她似乎就想与我说话,告诉我事情。别的没什么了。

但到了早上我打电话时,我发觉她之前一听到我电话中的声音,立刻就想到了我没法安排在星期天深夜去都柏林,要到次日傍晚才有航班,于是决定在次日早晨之前什么都不说,让我睡个好觉。我确实睡得不错,早上我打电话去,她简单地说家里要做决定的时刻很快就会到来。她说起家里的口气,仿佛那是一个类似市区议会、政府还是联合国之类的遥远的地方,但她知道我家里就我们三个人。我们是一家子,而在医院里,家庭被要求做出决定的事只有一件。我告诉她,我会回家,搭下一班飞机。我不会在新公寓里等几个家具商送货,也不会在学校里上开学的第一节课。我要找个航班去都柏林,尽快与她见面。我朋友打电话给爱尔兰航空公司,发现还有几个为类似紧急事件保留的座位。我当晚可飞走。

你知道我不信上帝。我不关心宇宙的奥秘,除非它们用文字、用音乐、用一系列色彩在我面前呈现,这样我就会仅仅因为它们的美丽而暂时接纳它们。我连爱尔兰都不信。但你也知道,在离开的那些年里,当我看到一丝我想要和需要的熟稔时,爱尔兰就有好几回以伪装的面目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看到有人朝我走来,面带柔和微笑,或神情僵硬不安,或小心翼翼地穿过某个公共场地,或目光不善地几乎是流露憎恶地盯着不远处。总之,那天傍晚我去肯尼迪国际机场,一下出租车就看到他们:一对推着手推车的中年夫妇,车上堆了太多的行李,男人的神色畏畏缩缩,仿佛随时会被人质问,不知该如何自我防护,女人一脸苦恼疲倦,衣服颜色过于花哨,鞋跟太高,嘴唇表明坚定而盲目的决心,目光却卑微而警惕,流露抗拒之态。

我能毫无困难地与他们交谈,告诉他们我为何回家,他俩都会停下来问我是哪里人,听我说话时会点头表示明白了。甚至是排队等待值机,回家休短假的年轻人,只是朝他们踌躇的姿态看了一眼,站在他们身边什么都没说,这让大家都感觉自在。我能无忧无虑地呼吸一会儿,什么都不必想。我也可以和他们一样,似乎什么都不亏欠,或者欠得不多,如果有人说“请让一下”,或者有官员走来,就会露出和蔼笑容或心平气和地保持距离。

我取了机票去值机柜台时,被告知要去另一个像是商务舱的柜台。我提着行李过去时心想,这或许是航空公司的政策,安慰那些类似于我这样缘由返家的人,给个升舱,在夜晚用安静的同情,额外的毯子或者其他什么来表达爱心。但我走到柜台,就知道为何如此了,我想到了上帝和爱尔兰,因为柜台前那女子看到我的名字被加上名单,就对其他人说,她认识我,既然我需要帮忙,那么她来帮我。

她名叫琼·凯芮,住在我阿姨家隔壁,我父亲生病时,我和卡瑟尔就被送到阿姨家住。当时我八岁。琼应该比我大十岁,但我记得她很清楚,也同样清楚记得她妹妹和两个弟弟,其中一个与我年龄相仿。阿姨住的那幢房子的产权是他们的,就是收留我们的那位阿姨。他们比她地位尊贵,也比她富有得多,不过她与他们交情不错。由于这两幢房子共有一个很大的后花园和几间外屋,互相之间来往很多。

卡瑟尔当时四岁,但在他自己印象中那时更大一些。他已经开始识字,聪明,过目不忘,在我们家被当作大小孩而不是小娃娃來看待,他能自行决定每天穿什么衣服、看什么电视节目、坐在哪间屋子里、吃什么东西。他朋友来家里,他能自己做主让他们进来,或者和他们出去。

后来那些年里,卡瑟尔和我从未提起过我们在那个新家与新的一家人相处的时光。我的记忆力大抵不错,但并不总是一清二楚。比如我记不得我们是怎么到那房子的,谁开车送我们过去,那个人又说了什么。我知道当时我八岁,因为记得我在离开时上的是学校里哪个班、老师又是哪位。也许那段时间只有两三个月,也许更长。当时不是夏天,我很肯定,因为西尼德回寄宿学校去了,对这一切毫无印象,或者她自己是这么说的,多年前我问过她一次。我不记得我们在寄养的那家是否经历过寒冷天气,但觉得傍晚天黑得很早。大概是从九月到十二月吧,或是圣诞节后的几个月,我不确定。

我记得清楚的是那些房间,几乎从不使用的客厅和餐厅,厨房比我们自家的要大,还有烤面包的香气和滋味。我讨厌刚煎好的热烘烘的厚肉片,浸透猪油,滴滴答答的。我记得我的表亲们年纪比我们小,白天得睡觉,或者至少有一个要白天睡,我们虽然没事干,也得几个小时安安静静的。我们没有自己的玩具,也没书可看。我记得没人听我们说话,看见我们也不笑,无论是我们中的哪个,就连卡瑟尔也是如此,而在那之前和之后,碰到他的人都非常喜爱他、欢迎他。

我们睡在阿姨的房子里,尽力地吃她的东西,那么我们就一定做过些什么,玩过游戏,虽然我们从未上过学。在那房子里没人伤害我们,晚上没人接近我们,也不会打我们、威胁我们、让我们害怕。我们被母亲留在阿姨家的那段时间平平无奇,一片灰暗、陌生。阿姨用她自己漫不经心的方式对待我们。她丈夫经常外出,要不就是忙得不可开交,他在家的时候态度和蔼,脾气挺好。

我知道的是那段时间母亲一次都没联系过我们,一次都没有。没有来信、电话,也没来探视。父亲在医院里。我们不知道要被扔在那里多久。后来那些年里,母亲从未解释过她为何没来消息,我们也从未问过她在那几个月里是否曾想过我们的情况、我们的感受。

这应该不算什么,因为毫无含义,恰如一减一等于零。我走在这个城市无人的街道上,在一片空寂中远离家乡,这些本不值得对你提起。这便像是卡瑟尔和我在一个阴影世界度过那段时光,我们仿佛悄悄地沉入黑暗,所有熟悉的事物都消失无踪,我们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能改变这境况。因为没人伤害我们、威吓我们,我们也不觉得周围没人疼爱我们,或者没人爱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没有抱怨。我们被掏空了一切,空洞中寂寞来临,几乎毫无声息,唯有悲伤的回音和晦暗的感触。

我答应你不给你打电话。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年里,以及之后的那些年,我已经给你打了很多电话,吵醒你很多次了。但在这个陌生、乏味、被遗弃的地方,如今有些夜晚,当那些悲伤的回音和晦暗的感触潜到我身旁,却比旧日更为强烈。像是细声低语,又如声声呜咽。我希望你在这里,我希望之前那些电话我都没打过,那些时候都不如此刻这样需要打电话。

弟弟和我学会不要相信任何人。我们那时候学会不要谈论对我们重要的事情,我们执泥于此,终身怀抱这份坚定顽固的骄傲,仿佛这是一项技艺。但你知道的,是吗?我没必要给你打电话说这个。

那晚在肯尼迪机场,琼·凯芮露出热情笑容,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告诉她,是母亲病危,她说她大吃一惊,说她清楚记得我母亲。她说这太遗憾了。她向我表明,我能去头等舱候机室,但也非常委婉地解释,我在飞越大西洋时只能坐经济舱,因为我买的是这个舱位。她说,如果我需要她,她能过来和我聊一会儿,她已经和头等舱候机室以及飞机上的人说过她认识我,他们会照顾我的。

说话间,她给我的行李贴上标签,递给我登机牌,我想我有三十多年没见到她了。但在她脸上我看到了我认识的那个人,还有她母亲和她一个弟弟的影子。她让我想起的是卡瑟尔与我多年前离开的那栋房子,她的出现让我觉得此次回家去我母亲的病床前并不简单,我们有些爱有些感情是根深蒂固的,不由选择,正因如此,它们掺杂着痛苦、悔恨、需求、空洞,以及一种近乎愤怒的感觉,我一向能够把握。

那晚在飞机上飞越西半球时,我悄悄哭了起来,希望没被人发现。在遇见琼·凯芮之前,我回到了简单世界,在那个世界中,有个人的心跳曾是我的心跳,有个人的血液成为我的血液,我曾蜷缩在此人体内,而她本人正病卧在医院中。要失去她的这个念头让我心如刀割。然后我试着睡觉。夜晚一点点过去,我放下椅背,视线离开正在播放的电影,不管是在放什么,任由我正飞向的可怕的事把我击中。

我在机场租了辆车,在九月初早晨倦怠的天光中开车驶过都柏林。我开过德拉姆考德区、道赛特街,经过蒙特乔艾广场,穿过卡迪内尔街,然后开过一条条与南下的河流相交的街道,仿佛它们是我蜕下的皮。我一口气开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开到家,担心一旦停下来吃早餐,熬夜开车的麻木感就会消退。

我到家时,西尼德刚起床,吉姆还在睡。她说,卡瑟尔昨晚回都柏林了,晚些时候再过来。她叹气看了看我,继续说,医院打电话来,情况更糟了。她说,最严重的是,你母亲晚上中风了。这是我们以前互相打趣的话:不说“我们母亲”“我母亲”,也不说“妈咪”“姆妈”,而说“你母亲”。

她说,医生不知道中风的情况多严重,他们觉得可以,还是会动手术。但他们需要与我们谈谈。她补充说,可惜你母亲的顾问医生,给她治疗心脏病的那位,她经常去看病也很喜欢的那位,不在这里。接着我明白卡瑟尔为何回都柏林去了,他不想参加我们与医生的谈话。我们俩就足够了。他让西尼德对我说,我们无论做出什么决定,他都没意见。

我们都没怪他。他与她比较亲近,是她最喜欢的孩子,也许是她唯一喜欢的孩子,在那些年是这样。也许这不公平。也许她爱着我们每个人,正如她病危时,我们都爱着她。从星期二上午直至星期五晚上她过世,那几天我的感情不停变动,一会儿对她很疏远,一会儿又很想她,几乎是同时,母亲变成原来的样子,睿智地掌控着她的世界,满怀古怪的梦想和看法,难以相处,擅长生活。和我一样,她喜欢读书、听音乐,还有炎热的天气。老了之后,她在朋友圈子和我们中间焕发出迷人的魅力,语调和动作都很随和。但我知道不要去信任,不要去接近,我也确实从未信任接近过。我也努力表现出自己的随和与魅力,这些你也知道的。你不需要我打电话告诉你这些,不是吗?

然而当我坐在她床边,或者离开房间让其他人来探视她时,我还是后悔了。后悔离她远走,住在千里迢迢的地方。后悔在被遗忘在阿姨家,离开她的那几个月,以及回我们自己家后,父亲慢慢走向死亡的那几年,让那些时间吞噬了我的灵魂。后悔她对我所知甚少,她一定也为此遗憾,虽然她从未抱怨此事,也未提起,或许只对卡瑟尔说过,而他也没对别人说。也许她毫无遗憾。但是冬夜漫长,四点天就黑了,大家有足够的时间来想这些事。

也许这正是我此刻身在此地的原因,离开爱尔兰的黑暗,离开无情降临在我出生地的漫漫严冬,离开东风。我处在一个到处空荡荡的地方,因为这里从来没有被填满过,就算有事情,也会被遗忘、被清除。我待在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荒凉,天色蔚蓝,没有人烟的温柔之夜。这地方没人走路。也许我在这里比在其他地方都开心,只是今夜月色纯然无瑕,令我想要拨你的号码,看你是否醒着。

我们开车去看母亲的那天早晨,有个问题盘旋在我脑际,我却无法问西尼德。我母亲病了四天,躺在那里,也许心里害怕,我想她有没有向卡瑟尔伸出手去,他们有没有在医院中把手握在一起,他们真的亲近到这个程度了吗?或者,她有没有对西尼德做某些手势,她会不会对我做同样的事?我想的尽是愚蠢自私的念头,与那些日子里进入我脑中的其他事一样,这念头让我回避这一事实:已经没有时间解释什么、说什么了。我们已用尽了我们的时间。母亲在生命的最后几晚清醒地躺在医院里,我寻思这对母亲而言是否还有关碍:我们已用尽了我们的时间。

她在重症护理室。我们得先按门铃,等着被放进去。这地方鸦雀无声。我们商量过我该说什么才不会惊吓到她,怎么解释我为何回来。我对西尼德说,我会说我听说她在医院,开学前又有几天假,于是就决定回来看看她是否安好。

“你觉得好点了吗?”我问她。

她没法说话,但还是让我们明白,她渴,他们不让她喝东西。她胳膊上挂着点滴。我们对护士说她口渴,她们说无能为力,要么只能用女人画眼妆的那种小海绵棒,把凉水一滴滴涂到她唇上。

我坐在她床边,花了点时间湿润她的嘴唇。现在我在她身边很自在了。我知道她讨厌身体上的不适,知道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这点水,其他都无所谓了。

接着有人说医生要见我们。我们站起来告诉她,我们会回来的,她几乎没有反应。一位操英国口音的护士领着我们经过数条走廊,进入一个房间。里面有两位医生,护士和我们一起站在房间里。那位似乎是负责医生,说本来是由他来动手术的,他对我们说,他刚与麻醉师谈过,麻醉师认定我母亲的心脏无法撑过一次手术。他说,她已经中风了,这起不到作用。

“我可以放手一试,”他说,随即就为这样说话道歉,自我纠正说,“我能动手术,但她会死在手术台上。”

他说,某处有堵塞。血液进不去她的肾脏,也许其他地方也进不去,开刀后就能确定,但一检查可能就完了,解决不了问题。他说,是她血液循环系统的问题。心脏搏动力度不足,没法把血液输送到身体每个部位。

他知道接下去应该沉默,另一位医生也是如此。护士看着地板。

“那么你什么都做不了,是吗?”我说。

“我们能让她舒服一点。”他回答说。

“她这样还能撑多久?”我问。

“没多久了。”他说。

“我是说,几小时还是几天?”

“几天,还有几天吧。”

“我们会让她非常舒服的。”护士说。

已经无话可说。我后来想,当时是否应该亲自和麻醉师谈,或者与母亲的顾问医生联系,或者询问是不是可以换到更大的医院去就诊。但我觉得这些都不会有区别。这些年来,她多次在公共场合晕倒,失去平衡,衰弱下去,我们都被警告说这一刻会来临。显然她的心脏已油尽灯枯,而我夏天仍然只去探望她一两次,去的时候,西尼德、吉姆和卡瑟尔也在场,我不用担心一些说出口的或者没说出口的事情。也许我应该每周打几个电话,或者像个好儿子那样给她写信。但尽管有种种警示迹象,更或许是因为这些警示迹象,我对她保持距离。我一念及此,虽然心生悔恨,却想到如果夏天住在附近,常去看她,是会在她那里遭到冷遇的,有时登门拜访和打电话对她来说很为难,提不起兴致,对我也是如此。她给我回信又会是如何三言两语地草草了事。

我们回去看她时,护士也一起过来,这时我有了双重遗憾。我已将简单的那个遗憾抛开,另一个却更难探究,那是我没有选择权,那是她从未迫切需要我,那是她在最后在世的几天内将无法纠正这个问题。她要关心的是自己的痛苦和不适,竭尽全力维持尊严和平静。她很了不起,她一贯如此。我好几次摸她的手,希望她能伸开手指握我的手,但她从没这么做。她对抚摸没有反应。

她的几个朋友来了。卡瑟尔来陪着她。西尼德和我也在旁边。星期五早晨,护士问我是否觉得她很痛苦,我说是的。如果我此刻堅持的话,我肯定她能得到吗啡和一间私人病房。我没有征询他人意见,觉得他们会同意的。我没有对护士提到吗啡,但我知道她很聪明,从她瞧我的眼神,我看出说话间她知道我明白吗啡的功效,这能让我母亲舒舒坦坦地睡过去,舒舒坦坦地离开这个世界。她的呼吸会一来一回,一浅一深,脉搏会弱下去,呼吸会停一下,然后再次一来一回。

在私人病房中,那天夜里,呼吸一直一来一回,然后好像一起停了,我们恐惧而无助地坐在那里看着她,呼吸声响起,我们又坐直了,但持续不了多久。根本没过多久。呼吸声最后停了一次,就再也没响起,再也没响起。

她静静躺着。她去了。我们坐在那里,直到一个护士进来默默地探她的脉搏,难过地摇摇头,离开了房间。

我们又陪她待了一会儿,然后他们请我们离开,我们逐一抚摸她的额头,走出房间,关上门。我们走过走廊,在我们的余生,呼吸仿佛都会带着她最后的痕迹,最终的挣扎,仿佛我们自身在世上的存在已被我们看到的事一分为二,或一分为四。

我们将她葬在父亲身边,他已在坟墓中等了她三十三年。次日一早我飞回纽约,回到第九十大街和哥伦布大道交汇处尚未装修完毕的公寓,一天后开始教课。我明白这些年来我拖延太过。我在黑暗的城市中簇新的床铺上沉入睡眠时,知道现在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我得跟你说,我醒来后一段时间里,这几乎令我感到宽慰。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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