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2020-08-10付桂秋
付桂秋
1
沈琴是被卫生间的水声吵醒的,知道陆羽准备走了,可身子实在是沉,连眼皮都懒得动。
陆羽腰缠浴巾,带一身水汽出现在卧室门口。他看一眼床上的沈琴,轻轻拉开衣柜门,找出内裤,穿上,又在柜里翻拣衣物。
看着丈夫的背影,沈琴又想起回来时大巴上的情景。当时她正假寐,陆羽忽然说,还记得头一次见你妈的样子呢。沈琴以为他要提母亲喝酒的事,立刻拉下脸子,说人已经没了,你尊重她点好不?陆羽道,我是说她留我吃饭。就算把我灌醉了,可也比你爸强。
想当初,沈琴铁了心跟陆羽去县城工作结婚,身边亲人就没支持的。一天出门时母亲叫住她,少有的严肃,说你等等,不管爱听不爱听,今天我得把话撂前头。她很烦,硬着头皮停下来。母亲说,你自个儿愿意我不拦着,可你妈是过来人,你得听我一次。结婚可以,但别急着要孩子,等日子稳当了再说。避孕法子有的是,自个儿想去。这是母女间少有的深度交流,她雖低头不语,但全听了进去,微抿下嘴。母亲又薅着她胳膊说:听妈的,可不能让孩子绊住了脚哇!
陆羽打开立在床边的行李箱,从衣柜里拽出一件件衣物往里放,冲锋衣、毛衫、绒裤,甚至还拿起了羽绒服。回头时见沈琴醒了,就蔼然地说:你再睡会儿吧。她没反应,盯着他手里的藏蓝色羽绒服。他说,十一肯定回不来了,带着。
沈琴没说话,看一眼卧室门上方的石英钟,已经下午三点半了,这一觉睡了三个多小时。
陆羽要赶四点半的火车,坐五个小时到通辽,住下,第二天再坐七八个小时拉煤的大翻斗车去霍林郭勒煤矿。三年前,公司在那儿买下露天矿,他被派去主管出矿账目,很烦琐。现在刚刚入秋,煤炭销售也开始进入旺季,实在离不开人。何况这三年来,就算严冬停采春节放长假,也只能串休几天,因为要看矿。漫无边际的大草甸子寒风猎猎,也只有他们几个非官又托底的人,才是最得力人选。当初,公司要派些人去矿上,答应这边工资照常,到那边还另给一份,陆羽没犹豫就报了名,沈琴也没意见。国企解体买断工龄后,她一直在私人药房当售货员,扣除保险,到手工资还不足两千。当时儿子已经上高二,正啃钱儿时候。
沈琴坐了起来。陆羽说我兜里没几个钱儿,这次不留了。沈琴点头,知道这几天出去办事,他没少花。自打他去了矿上,家里工资卡就给她了,每次回来还能留家点钱儿。陆羽说那边给的是补助,但给多少具体怎么补助的没说,沈琴也不问。虽说管吃管住,但大锅饭不合口味,又要买必备的生活用品,总是有花费的嘛。他以前没烟瘾,闲了偶尔鼓捣一支玩儿,可现在一天一盒平平常常。她只能提醒他少抽,没法深管。不过三年来,家里确实比以往宽裕许多。即便有熟人开玩笑,说陆羽在矿上一年可不少划拉,大老爷们手里有钱还孤身在外能消停吗?你就放心?她总是一笑了之,只要他心里有他们母子,就够了。有太多例子证明,不深究便没事儿,深究起来事儿搞清了,但也弄得一地鸡毛,结局并不是想要的。县城内很多朝鲜族人去韩国打工,据说在那边搭伙过日子的露水鸳鸯常有,那是介于情人、朋友、室友之间的另一种伙伴关系,是身在异乡的即时产物,一回国就分道扬镳,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洒脱又薄情。她也渐渐想明白了,只要过得去,就装傻充愣糊涂一点吧,尤其陆羽脸上那明显的栉风沐雨痕迹,也让人不得不豁达。还有重要一点,就是她不想因没影儿的事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让人说老猫炕上睡一辈传一辈,跟她妈一路货色。
沈琴挪下沉重的身子,说等下我,洗把脸送你去车站。
陆羽拿起浴巾,说不用,推着拉杆箱走出卧室,把浴巾搭在阳台晾衣竿上,开始穿门边衣帽架上的T恤衫和牛仔裤。沈琴蓬着头,依着卧室门框看他。陆羽仰仰下巴,说再躺会儿吧。我告诉门口小吃店送点啥上来?沈琴晃晃头,有气无力地挤出两字儿,不用。
陆羽殷殷地看着妻子,一挑眉毛,那我走了?沈琴耷下眼皮,他又叮嘱道:今晚别回去了,好好睡一觉。沈琴又耷下眼皮。陆羽这才拉过箱子,开门下楼了。
看着紧关的房门,沈琴伸个懒腰,转身进了卫生间。她随便冲了下身子又回到卧室。窗外,天空是铅灰色的,浑浊不清,人像被扣在一个硕大的锅盔里,没一丝缝隙。小区墙根那一排新栽的柳树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样子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她又躺下了。房内除了石英钟秒针的咔咔声,就是她的呼吸声了。
如果陆羽不回矿上,她就不会跟他回来,因为都清楚丧事期间不宜行房。可他这一走又要几个月,而且夫妻已经分开两月了,所以缺了这个单独相处的仪式似乎不近人情。况且昨天母亲已经出殡,做妻子的,应该迎合下在外辛苦的丈夫。
上午到家时已十一点多,沈琴冲个澡就躺下了,把身子献了出去。他却跟往常一样盎然,气势汹汹地跟进。沈琴就暗自琢磨,说什么一个姑爷半个儿,全都扯淡,猪皮永远贴不到羊身上。无论自己跟母亲是关系如何,她这一走,自己这个亲生女儿才实打实难受,心就像被硬器划了一样,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可你看人家,即便也孝带缠身忙前忙后了,可一转到个人享乐上,什么都不耽误。她正揣度身上耕耘的丈夫,忽然意识到,他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勇猛,刚折腾几下就呼哧带喘,几分钟他便缴械投降了。看来这几天他也累得够呛。
沈琴浑身乏力,却已睡意全无。刚才答应陆羽不走只是敷衍,现在她是真懒得动,就打电话告诉父亲明早回去,叮嘱他自己弄点吃的。
事发前沈琴怎么也想不到,母亲的离去,竟令父亲失魂落魄,整个人像突然就老了好几岁,变成真正的老人了。他垮着脸,神情木讷,还时常抹眼泪,什么事都拎不起来。那些繁文缛节全落在她头上,多亏陆羽赶回来了。
连日来,周围头一次如此安静,想起那个家只剩下父亲一人,她的心就空了一大块。无论母亲曾经让她和父亲烦忧也好,痛苦也罢,她终归生养了自己,与父亲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他们仨已成为生命中无可替代的人。在今后的所有日子里,母亲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个生有一双细长眼睛的活生生的大骨架蒙古族女人,已随着那缕白烟轻飘飘地散去,除了一把骨灰,再也看不见摸不着了。想到这儿她鼻子发酸,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坍塌、瓦解,一种令人恐怖的空虚感席卷全身,又滋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绝望和悲凉,泪水唰唰地流了下来。
沈琴今年41岁了,这是她记事后第一次见到姥家人。本来就对这样一位彪悍粗鲁的舅舅感到陌生,他还摆出娘亲舅大的派头儿,帮不上忙还到处挑刺儿。所以,听他说要去通辽看儿子,出完殡她就马上买车票送他走了。
沈琴看得出来,今晚大爷大娘原意是礼节性过来看看,没打算陪着的。可一看只剩他们父女二人上望时,大爷就给大娘递眼色,留下了。
为让二老早点回去休息,沈琴早早就开始忙。她在厨房排烟通道处立起秫秸扎的梯子模型,摆上供品:刚煮完的一大盘60个元宝似的小饺子,一只烧鸡,一盘酱牛肉,点上三炷香。
具体为什么要点三炷香,她也不太清楚,隐约印象是代表天、地、人。但是,每当香烟缭绕开来,视觉和嗅觉都受到冲击的刹那,她就感到空气中立刻充斥了神秘气息,似乎已经与看不见的神明产生了某种关联,彼此正在通过类似电波或磁场之类的东西感应上了。沈琴磕了三个头,跪着默默祷告一会儿,就把贡品撤下来,摆餐桌上让大家来吃。
大娘用指尖儿拎起个小饺子,扔嘴里说,行了,这就算没空嘴儿。沈琴劝大娘再吃点菜,她说,意思到就得,我可从不吃夜宵。沈琴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亲戚们一直不待见母亲,大娘对她更是轻慢。她们妯娌只有奶奶在世时的年三十两个才聚一次,还都是大娘下厨,母亲做的饭菜上不了台面。可母亲去世这些天,大娘一直跟着忙了,不干活儿但能帮想事儿,大爷大娘成了她的主心骨儿。能得到这样的礼遇,无论是看谁的面子,她都很感激了。
大爷吃几口也撂了筷子,见父亲闷头一直在吃,就拍拍他胳膊说,行了,意思到就行呗,晚上别吃那么多。年纪也不小了,得注意三高。父亲说,我晚饭还没吃呢,空着肚子就等这顿,人家说这些东西最好都吃光,没剩余她到那边才不缺嘴儿。你们吃不下就早点回去吧,这些天也跟着熬够呛。大爷没再言语,拿个鸡腿啃上了。
翌日早上,沈琴被父亲拖沓的脚步声吵醒了,摸手机一看,都快八点钟了。昨晚收拾完上床已经零点,还以为肚子撑得溜圆根本睡不着,哪想到脑袋一挨枕头就入眠了,而且睡得很沉。看来重要仪式都走完,绷着的弦放松下来,倦意便占了上风。她发现七点钟时于大为发来条微信消息:今天是不是要去殡仪馆烧头七?几点和谁去?沈琴回复:九点,自己过去。于大为很快就回复:地址告诉我,开车接你去。沈琴连忙回:不用不用。就带一打黄表纸,打车,简单方便。
于大为突然把电话打了进来:快说地址吧,我想跟你说说话。其实,那天我是去看……我生母。骨灰也寄存那儿了。前些天走的。
沈琴当时就懵了:你说什么?生母?
于大为道:一句两句也说不清,告诉我去哪儿接你吧。
4
这是个难得的好天儿。微风清透,碧空如洗,阳光虽然火辣辣的,但照在身上已不觉黏腻,到了秋天最舒服时候了。有几道白云从瓦蓝瓦蓝的天边飘来,似一条条洁白的哈达,俊逸,圣洁。
从殡仪馆出来,沈琴和于大为都缄默着。
黑色迈腾轿车靠路边缓缓行驶,路过一个二层小楼的饺子馆时,于大为问副驾驶座上的沈琴,咱在这儿坐坐吧,吃点东西。沈琴说你不去单位了?他说没什么急事儿。
小店清静整洁,对门的挂钟显示差五分钟十一点,他们该是第一拨客人。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过来接待。于大为问沈琴,有忌口的没?沈琴说没,清淡点就行。她又低声问服务员,卫生间在哪儿?女孩儿顺走廊一指,最里面。
沈琴走出卫生间时,没见着于大为,服务员说,姐,你们是206。
二楼中间是过道,左右各三个包间,此时都空着。206位于走廊尽头,面积相对较小,内置四人座小方桌,墙上贴着浅色青砖图案壁纸,东墙挂一张傲雪寒梅图,棚顶吊着一盏棕红色框架梅花点缀的玻璃六角宫灯,装修简单典雅,古色古香。
沈琴进来时于大为并没在室内,她坐左侧椅子上了,取出手机,见有一条陆羽发的短信息。煤矿那边网络不好,他基本不用微信。他说昨晚另一个记账员急性阑尾炎送医院手术了,回来得正是时候。沈琴给他打电话,说家里事儿都处理差不多了,嘱咐他注意安全,当心身体。她刚放下手机,于大为就进来了。见他两手湿湿的,沈琴就从纸巾盒里抽出两张递给他。
菜很快就上来了:蓝莓山药、西芹虾仁腰果、凉拌秋葵、牡蛎冬瓜汤,主食是一屉三鲜馅饺子。沈琴说,这是照顾我呢。就咱俩,吃不了浪费。于大为说没事儿,咱多坐一会儿。
服务员又问他们点什么酒水。于大为看沈琴,说红的咋样?沈琴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我滴酒不沾。你开车也不能喝。于大为点头,两人一致决定,就喝加黄瓜片的白开水。服务员调试好空调温度就出去了,回身带上房门。一对同龄男女就被封闭在了幽静的小包间内。可两人并不显得拘谨,也不见初次用餐的客套,以水代酒示意一下就开吃,只是都没什么胃口。
和男士在外單独吃饭,沈琴这还是头一次,可一点没觉不自在或难为情。她给于大为续水,说太意外了,这么些年,我咋就没听咱院儿人讲过呢?于大为苦笑,说就是因为怕熟人说出来,也是为了躲避我生母,家才搬这儿来的。你有印象没?搬来那年我都七岁了。沈琴略一回想,恍然道,好像真有点印象,不过你不提我是想不起来了,就记得你小妹比咱们小挺多,你老背着她玩儿。她是叫乐乐吧?于大为说对,小名乐乐。
沈琴疑惑地问,那她……也是抱养的?
不不,她不是。她是我爸妈亲生女儿。我生母第一次去看我,就是因为听说我妈生孩子了,说是我给带来的。沈琴连忙点头说,对对,真有这么一说,叫……招子!说多年不能生育的夫妻,收养别家不要的孩子是在做善事,观音菩萨被感动,便赐子给他们。这是福报。
于大为喝口水,说生母一找上门就被我妈推出去了。从这点倒能证明,我妈比她强,最起码自己能生了还把我当儿子看。我妈没工作,我爸在邮政口,内部调动相对容易,没几天就把家搬这儿来了。沈琴听得唏嘘。于大为坐直身子,眼睛依然看着水杯,语调低沉地说,他们哪,一直用心良苦,小心翼翼地瞒着我,可我早就知道不是爸妈亲生的了。
见面之前,沈琴还以为于大为是想安慰安慰自己呢,可哪想到,现在更需要慰藉的人成了他。但这种事说什么都显苍白,她就像个姐姐似地拍拍他放在桌子上的小臂。于大为会意,说,就是我七岁那年。我听见她们吵架说亲妈有理由看孩子之类的话,她走后我就问我妈了,可我妈说我听错了,还说那是个疯子,不让我搭理她。
沉默一会儿,于大为很节制地笑了一下,说,我真挺佩服自己的,从小就有敏锐的洞察力。不管我妈怎么说,从那天起我就怀疑自己身世了。我开始留意来家看我小妹的大人们聊天,后来就知道,小妹是我妈生的第一个孩子了。
沈琴放下筷子,端详着于大为说,这可实在是想不到。我就记得小时候你特别懂事儿,咱院儿长辈都夸你。于大为一脸的无奈,苦笑着说,懂事的孩子,大多有难言之隐。他又看一眼沈琴,说,你不也一样么。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样子呢,说话声可小了,一起玩儿都不敢迈大步。不过你现在倒像变了个人。说着他又自嘲道,也是哈,咱这样的孩子都不敢招灾惹祸。
尘封多年的心事一旦被捅破,所有委屈便潮水般汹涌而出,沈琴的眼泪立刻就止不住了。身边就有一个和自己命运相似的人,这么多年却毫无察觉。她和他从懂事起,便各自困守着一份原生家庭中无法与人诉说的苦痛。不过,他似乎要比自己好一些,因为他心里知道有旁人和自己处境相似,隐痛就没那么强烈了吧?她埋怨道,这事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呢?
于大为喝了一大口水,说想说的时候,找不到你了呗。他给她夹菜,说那时候有自卑心理,怕人瞧不起,更怕别人说你如何如何,就下决心做个好孩子。讲卫生,懂礼貌,见长辈先说话,学着做家务,帮我妈带小妹儿。知道吗?我不到十岁就会做饭了。后来我妈偶尔去工厂干零工,我不但能看着乐乐,还经常给爸妈做饭呢。
5
法定丧假只有三天,沈琴连休了一周,老板这么通情达理已经不易。所以,即便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没调整好,她还是烧完头七就回去上班了。
一个心智成熟的人,每经历一次命运的波折,都会越发珍惜当下的日子。他(她)会自己从泥泞的深渊中拱起身,洗把脸,舔着伤口回到生活的轨道上来。
同事们虽然没来参加母亲的葬礼,但得知消息那天晚上,都和老板来过家里了。所以到了单位,同事们只礼节性慰问一下,就说她瘦了。一量体重,轻了五斤,一米六三的她都不足百斤了。她这才端详下镜子里那张脸。上下眼睑都有些水肿,面色灰暗,法令纹也看出来了。服丧期间不宜化妆,没了口红遮挡,连嘴唇都显得苍白,整个人像失去血气的供养,有些病态。
午饭时,沈琴发现手机里有条陆羽发的短信息,问她上班没,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她就把电话打过去,可震了五六秒钟才接通,传来的却是女人的声音:又啥事儿?
沈琴当时就怒了,心说陆羽你也太不像话了,竟连电话都能让女人随便接听了?她起身走出店门,压着嗓子怼回去:啥事儿也轮不到你来问!你算个什么东西?对面立马就没了动静。她转又意识到,莫不是……陆羽出什么事儿了?这念头一冒出来,声音立刻就变得又软又抖:你谁呀?陆羽呢?陆羽!
对面传来陆羽带着轻微喘息的声音,来了来了,同时也夹杂着女人明显掩饰着的嗤笑声。沈琴的气又上来了,说那女人谁呀?哪来的破货?陆羽急忙制止,说哎哎,我们这儿一帮煤黑子谁看得上啊?人家那是苏迪雅,镇子里综合批发店的老板,来送货的。“苏迪雅”蒙语里是顶尖的,最好的!沈琴说这么简单?陆羽说,可不就这么简单,想哪儿去了你。沈琴说,反正我电话不会随便让别人接。陆羽说,这会儿车挺多,我才让她帮接一下。人家这次亲自过来考察考察,想在矿区这边开个代销点。两口子一会儿就回去了,我去告诉厨房先给整点吃的。
沈琴隐隐听见对面传来说笑声,解释吧,哈哈哈……你们这帮老爷们儿,全都贱,妻管严!她听见陆羽也跟着讪笑,说没事没事。沈琴冲手机瞪了一眼,心说人家媳妇听着呢也没个忌惮,平时不定怎么卖弄呢。
站了一天,沈琴到家就躺沙发上了。室内静静的,除了大脑哪儿都懒得动,她又回想起与母亲在一起的时光。
那时还住平房呢。秋天的一个周末,母亲从菜市场回来,乐颠颠地喊她:丫头快来看,这个叫甜菜疙瘩,头一回看见卖的。等着啊,妈给你熬糖稀吃。沈琴见母亲拎着那种化纤包装带编织的菜篮子,里面是两个白萝卜似的东西,叶子碧绿碧绿的,细腻油光。她不清楚什么叫糖稀,但却被母亲高涨的情绪感染,满心欢喜等待着。就见母亲把那甜菜疙瘩洗了又洗,切成炖萝卜那样的方块,想了想,又慎重地改成片状,就开始点火生炉子。她不知道母亲把那东西怎么弄的,反正只是一会儿工夫,就飘出一股从没闻过的怪味儿,满屋子都是。她就撂下作业去院子里玩儿。母亲忙活了好长时间,出来喊,丫头快进来,成喽!母亲眼睛放光,指着锅底那些亮晶晶黏腻腻类似蜂蜜的胶状物说,看见没?糖稀出来啦!她又回身拿个馒头,一掰两瓣儿,上锅里抿了一下,馒头上就像挂了一层果冻。母亲欣喜地看了看,张嘴就是一大口,又笑着把另一块递给她。见母亲吃得有滋有味儿,她就接过来嗅一嗅,试探着咬一口。可那股闹哄哄的味道她实在咽不下,“呸”一口吐了出去,把手里半块馒头也扔锅里了,说费这老大劲儿,弄什么破玩意呀?啥都吃,不怕药死我呀?母亲立时就来了气,盯着她呼哧呼哧喘几下就开骂:能吃吃,不吃滚!我真是把你惯的。滚吧,越远越好!不知好歹的东西,别惹我哪天真买耗子药把你们都药死了!滚滚!也就是从那天起,她和母亲之间隔开了一道藩篱。她写完作业就看书,母亲怕影响她用功就躲出去。可有一次,母亲刚出去又折了回来,发现她在看电视,就盯着女儿运气,吓得她心惊肉跳,真怕她突然就歇斯底里起来。
如今想来,那该是母亲童年的味道。那时候物资极为匮乏,母亲又土生土长在闭塞的牧区,糖稀也许就是她故乡童年记忆的美味吧。
听奶奶讲,大爷十七岁时作为知识青年去了本市下乡,而十四岁的父亲,就随着爷爷奶奶下放到阿尔山北面的呼伦贝尔大草甸子了。塞外草原被诗人说成“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汉族人对那儿的环境饮食都无法适应,不到三年爷爷就去世了,父亲生存都成了问题。而母亲却是当地蒙古族人家的长女,比一些男孩子都骁勇、能干,在家里还掌事。没读过书的她好奇外面的世界,借帮父親干活机会让他讲城里的新鲜事儿。1978年,母亲刚满19岁就怀着沈琴嫁给了20岁的父亲。1980年爷爷落实政策,一家人才又回来了。刚接到回城消息时,母亲着实得意了一阵子,见人就不加掩饰地炫耀。
幸福与痛苦总是相生相伴,广袤无垠的大草原是她的原乡,在那里可以跋扈自恣,随性而为。而城市里的高楼车辆却令她产生眩晕感,找不到生活方向了,人就看着木讷,缩手缩脚。知识的匮乏和生活习俗的迥异,又使她与身边人格格不入。家庭主导地位瞬间丧失。
静下心这么前后一归拢,沈琴似乎就理解了母亲,如此巨大的心理落差,怎能不令她的灵魂处于孤独、烦躁、痛苦甚至崩溃的边缘,烈酒成为她发泄情绪的出口便不足为奇。难怪她每次喝醉都对人讲自己曾如何能干,有多少个小伙子追着她马屁股跑,这个家怎么围着她转了。她还借酒劲跟不顺眼的人挑衅:谁还没打腰(提气、风光)时候?姑奶奶连狼崽子都掏过,你算个屌?是骡子是马咱拉大草甸子上遛遛……这样的话一说多就变成了祥林嫂,没人理解她便沮丧、愤怒,继续用酒发泄。渐渐的,她一喝就多,一多便骂,一骂准哭。
如今,母亲突然就走了,令沈琴真切感受到命运的无常。她也想过,如果生活把自己也逼到母亲那种地步,又会怎么去应对呢?是不是也能变成泼妇、怨妇呢?这么一换位,心里便充满寒凉与愧疚。无论母亲曾给这个家带来什么样的不堪,那都是各种原因造成的。生命一结束,她的所有不是都应该得到谅解。
忽然有微信消息进来,强行把她从繁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是于大为。他发来一段话:每一个灿烂笑容背后都有难言之隐,痛苦不期而遇,快乐需要主动寻找。我发现,与人分享既能增加信任,又能平复内心的纷扰。真得感谢上苍,让我们又相遇了。
沈琴被他的话感动了。以前,总以为自己一腔孤苦地活在世上,自从于大为摊开身世后,她确信了每个家庭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令她悲欣交集,感激他让自己在这段难挨的人生旅途中找到了旅伴。彼此能敞开心结,也令他们之间的友谊更加融汇和坚固。这无疑是一件幸事。
6
这天晚上,沈琴突然接到儿子电话,一接通他就问,妈,家里出这么大事儿你咋不通知我呢?沈琴心说这是他爸告诉他了。就回道,不是怕影响你工作么。
儿子一听就急了,啥工作能有我姥重要啊?再说我都成年人了,你们凭啥为我做主?她也抬高嗓门儿道,你不是也不喜欢姥姥么!儿子说,谁不喜欢了?我是姥姥唯一的孙子,她肯定愿意我参加葬礼。
沈琴哭了,自己为他着想竟落下埋怨,弄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不过这小子倒是有了主见,再不能拿他当小孩儿对待了,就说,那周五你有空没?给你姥烧三七,能去就直接到姥爷那儿等我。
辽北为已故亲人烧七的规矩是,只烧单数,五七相对烦琐,不但要烧纸钱和不要的衣物,而且闺女还要给先人烧“五盆花”。这花无论钱多钱少,所有女儿都得平摊。而头七和三七、七七,就只烧点纸钱。儿子却按自己心意,准备一束雪白的菊花,一瓶牛栏山二锅头,还从饭店加工两道菜——孜然羊肉和烧羊排。沈琴也默许了。
从殡仪馆回来,儿子陪姥爷吃过午饭就急忙回去工作,沈琴留下来,跟父亲一起整理母亲的遗物,大扫除。她给大衣柜腾空,把母亲的衣物全都抖开,掏掏衣兜,挑出几件装方便袋里,准备五七时候拿去烧掉。她又展开母亲那件红条绒蒙古袍,父亲说,这是你妈和我结婚时穿的。现在看不起眼儿,那时候却是稀罕物,甸子里带色的条绒少见,你妈拿采虫草攒的私房钱求人买的布料,跟你姥姥一针一线缝了几个月呢。沈琴这才发现,袍子的黑色滚边上还用黑丝线绣了花纹,温暖又怀旧,心里一阵悸动,有了珍惜感。心思这么一软,她又发觉衣服上有一股久违的味道,说不上是樟脑味儿还是母亲的体味,她把脸埋了进去。
父亲说,这袍子比你岁数还大呢,是个念想儿,留着吧,三代人也算接上了。沈琴把大袍子披身上,伸袖子试试,可根本打不起坨。母亲身高一米七二,骨架也大,母女俩站一块儿,好比老母羊带个刚断奶的小羊。她便叠起来放在大拎包里,说,那我带家去吧。
这天午饭后,老板接个电话脸色骤变,说赶紧关门,不营业了。
沈琴急忙打发了那个买脑心舒的老太太,出门跟着落防盗门窗。老板告诉营业员下午休息,明早来不来听电话。几个人没敢多问,但心里明镜似的,这是得到内部消息要突击检查了。医药行业猫腻不少,沈琴在这儿工作十年了,还搞不清大多数药品的利润和进货渠道,更辨不出真伪。就知道有的药可以全部摆上柜台,有的卖一盒从老板办公桌里拿出一盒。向顾客推荐的肯定高利润。再有就是,老板跟药监局的两个朋友打得火热,偶尔还帮代卖一些药品,估计是他们罚没的。
沈琴看还不到一点,便想回市里看看父亲,就到药店对面路口等去市里的大巴。那儿是车站去市里必经路段。没几分钟,一辆黑色迈腾在她身边猛然减速,“嘎吱”停了下来。一个男人从右前车窗探出头喊:沈琴,去哪儿啊?原来是于大为。沈琴说回去看我爸。于大为说上车吧,我正好回市里。沈琴看出这是他工作用车,忙说,不用不用,大巴半小时一趟,马上到了。于大为从副驾驶座下来让给她,说客气啥,顺路的事儿。自己打开后车门坐进去了。沈琴看见后座还有位和于大为年纪相仿的男人,司机也等着她上车,便不再犹豫,说,那添麻烦了。
沈琴到家又是一气洗洗涮涮。她把父亲秋装拿出来过遍水,夏天的短袖衫收起来,然后又包了饺子。看已经赶不上最后一班大巴,她又陪父亲坐一会儿,准备坐九点钟的火车回去。
她刚出门,就接到于大为发来的微信消息:在哪儿?回去没呢?沈琴回道:去火车站路上。于大发来语音:你在站前广场东出口等着,我开车送你。沈琴说:不用不用,火车很方便。他说:你就等吧,五分钟到。她听得出他情绪不佳,就没再反驳。
见面时他俩只点点头,谁都没说话,却非常舒服自然。彼此一对视,便能读懂对方心思,目光孩童般简单澄澈。
国道上夜行车辆不多,就没走高速,于大为平稳地开着,沈琴说,你大忙人不是就为了送我才出来的吧?于大为轻笑了下,说,真不好意思开口,是跟家里生气出来的,想起你回來了,就想说说话儿。沈琴看他一眼,试探着问,跟弟妹?见他点头,就说,包容点儿吧,咱们最懂家庭的重要了。再说你女儿还小,现在的孩子太敏感,跟咱这代不能比,青春期正关键时候。
于大为长叹一声,开始跟沈琴诉苦。他说事情已经日积月累,有时候真想一离了之,可一想到女儿就忍了。还有就是,到他这个身份,离婚实在太丢人。他说自己被提拔上来后,生母就又家里单位地找上门。他憎恨亲生父母,为了各自的新生活谁都不要他,五六个月的孩子都认人冒话儿了,怎么就能忍心送人呢?而他媳妇的反感却是,怕再多出一份赡养费。她动辄就夹枪带棍冷嘲热讽,甚至咒骂。可他自己怎么怨恨那两人都行,却绝不允许别人唾骂他们,两人就有了矛盾,媳妇一生气就把这事告诉了养母。俩老太太又开始干仗了。那时他爸已经去世,他妈没有经济来源,生怕他认了生母不要她。他就跪着保证,说放心吧,我这辈子就认你这一个妈。今晚媳妇要他医保卡给娘家妈买阿胶,他说医保卡一直给养母用呢。她就王八打把式——翻儿了。
他打着嗨声,说,你都猜不到她那话有多难听。沈琴看他一眼,他咬了咬牙,道,她说你别当我不知道,偷偷摸摸明里暗里地给,钱是钱物是物。那于乐乐亲生的都不管,你还真把自个儿当孝子贤孙了?
沈琴一听也皱了眉,可人家夫妻家务事外人不便参与其中,他也无非是需要个听众,找个情绪的发泄口而已。就说,你媳妇也是有口无心,别太往心里去。于大为说,就是自私自利。心地不善枉为人师。我跟你说,小学老师素质真的不行,心眼儿太小,还总自以为是,说话总想压人一头。你说人家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大,除了没生,那跟亲妈有啥区别呀?
车子行驶到新区路口,于大为说,咱去那边走走吧。沈琴说,我还真没去过新区呢。于大为说建得可好了,只是现在上面叫停开发区,不敢再大笔投入了,配套设施没跟上来,入住的很少。不过用不了两年,房价肯定抬上来。有钱在那边买房当投资准赚。
沈琴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快九点半了。她抬头看向前方。这条路左右共八个车道,略微起伏的马路格外空旷。橘色光的灯光一条火龙看不到尽头,汹涌、灼烫、翻腾着伸向远方。漆黑衬托橙黄,把天地劈成两半。两侧的夜色蔓延成浓稠的水墨,仿佛隐藏着无数的故事勾引人滑入其中。
于大为把车子停在新区人民广场入口处。此刻的人民广场已看不到人民,景区内太阳能路灯发出青白色的光亮,那些叶片各异、高矮不同的花草树木,都在静谧的夜色里氤氲着生机,满眼都是湿漉漉的绿。他们漫步在公园内大理石铺就的甬路上,沈琴一指前面长条木椅说,咱姐俩坐会儿吧。于大为看她一眼说,我还真没叫过你姐呢,不比我大多少吧?沈琴说我高你一届,应该比你大。你啥时候生日?
于大为立刻就蔫儿了。他晃了晃头道,说出来让人笑话呀。沈琴坐下来,看他一眼。他坐到她身边,目光看向远方说,具体日期,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身份证上写的不准。那该是我爸给我报户口的日期。他低下头,两只大手插进浓密的头发里。
沈琴简直被震惊了。天哪,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人连自己出生日期都不知道?这是多么虐心的事呀!何况他还是个生性敏感又自尊心极强的人呢。他又说,挺可悲是吧?所以呀,即便两边的弟妹们一次次找上来,我就是不认他们。别跟我提什么血缘,谁也比不上我跟乐乐的感情。沈琴说,从小一起长大的吗?
他停顿一会儿,低着头长叹一声,说前些天,那个妹妹又来了,说妈快不行了,别让她临走都闭不上眼……我去了。妹妹把我手放她手里,她攥住就不放。大家让我俩单独待一会儿。我问她还记得我生日不?她嗓子呼噜呼噜地说不出话了,当晚就走了。
沈琴心里“咯噔”一下子。他又说,我给她买个红木骨灰盒。可为这,媳妇还跟我掉了脸子,四五天不说话。不过呀,当看到她化为一把骨灰那一刻,我心里的大疙瘩好像也给烧化了,不那么硬堵着了。
此刻沈琴已潸然泪下。见于大为勾着身子,肩膀一耸一耸的,她就拍拍他后背,说你别这样,人已经走了,这一页就翻过去吧,也算是尽到孝心了。
突然,于大为情绪几近失控,哽咽着说,其实,那天我叫她一声妈了。40年,40年哪!他用手揪着头发,断断续续地说,可就是,我不知道……她听没听见。
沈琴瞬间泪奔。看来子女与父母之间,无论什么样的过结恩怨,都不过一纸之隔,只要一方有勇气把它捅破,那奔涌着的血液便会瞬间交融。亲人终将和解。
她一手拍于大为的后背,一手揽过他的胳膊。于大为像得到一种召唤,呜咽着转身抱住了沈琴。她也像慈母般拍着他安慰,说会听到的会听到的,放心吧。其实你能去见她,彼此就都释怀了,别再纠结这些了,翻篇儿,咱都不再想那些烦心事儿了。
她说着,在他头顶轻轻吻了一下。女人特有的第六感提醒她,自己突兀了,这是除了丈夫陆羽外,她与其他男人最亲密的身体接触。这思绪只一闪,她又觉着没什么不妥,不过是自然、随性的肢体语言,包含着理解、慰藉、亲情、共情等等,他应该感受得到。这时,他把脸凑了上来,开始吻她。沈琴不免有些仓皇,本能地开始防御,往外推。心底却生出一种从没体验过的压抑的紧张感,其中又隐隐含着一丝神秘的快感。这种心神一荡,她赶紧收回思绪,拍着他的脸喊:大为!大为!别这样。他猛地停下来,喘了喘,说对不起。
7
近段时间,沈琴的情绪不太稳定。一想起母亲,她就悲悲戚戚,既有怀念又有愧疚,在母亲彷徨无助而用酒精麻醉自己时,做女儿的除了像旁人一样鄙视她、疏远她,就是对她发脾气。若换作儿子对自己,那该多伤心啊。所以在母亲沉落的道路上,自己无疑是个推波助澜者。
至于于大为,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做朋友了,他只在次日用微信发给她一段话:逝者已逝,生者的日子还得继续,我们也要学会自我调整,自我安慰。咱都好好的,相信自己,尽早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吧。她没回复,心里却生出一蓬乌云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看来人说“男女之间走得太近,就不会有纯粹友谊”的话没错。以前不以为然,还觉得说这话的人内心不够磊落,有阴暗的一面,现在她才知道,当时持有的观点,是源于自己还未曾有过真正走近的異性呢。她也困惑,是不是每个人内心都潜伏着某些欲望,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已经释放出那种电磁波,如果正巧跟那个有缘人契合,便相互捕捉、相吸,直到机缘巧合时融为一体了呢?
她庆幸自己把持住了,更佩服于大为是个有定性的人。否则,都是成年人,既然一起去了那种暧昧气息浓郁的地方,就应该对一切结果默默承受。
一想起于大为,沈琴脑海中就会闪出陆羽的影子。为了这个家,他宁愿背井离乡,去环境那么恶劣的地方工作,无论在外有无不检点之处,做好自己都是本分。
她开始重新审视和于大为之间的关系了。彼此信赖,相互关心,比社会上认识的人多了信赖和亲近,又都能敞开心扉,在失落的时候倾诉心事抚平忧伤,变得高兴起来。这是她最为珍视的情谊。友情就是让人笑的。而爱情是彼此心疼,会让人哭。这也是区分友情和爱情的关键所在。不过,魔鬼与天使同在,丑恶与美丽只一步之遥,异性关系掌握不好,就很容易掉进玫瑰色陷阱。
站在茫茫的戈壁滩上,沈琴被那个白马红袍的女子惊艳了,目光紧紧追逐着那箭一般的身影。她挥舞长长的套马杆,向远方无际的大草原飞奔,马蹄腾起一路尘埃,敏捷的身影辗转腾挪。广袤碧绿的原野上,那红色的背影又美又仙,白驹不染一丝杂色,蓝天高远,白云低垂,奔腾的骏马和雪白的羊群都在远方发出召唤。一阵狂风突起,那个美丽的背影便寻不到了,戈壁滩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沈琴害怕极了,刚要追入草地找到那个红衣女子,脚下却被荆棘牵绊无法抽身。与此同时,鲜红的太阳滚落到远山背后,砸出喷射状的万道霞光。残阳似血,有几只乌鸦嘶鸣着从血泊中冲出,于头顶上低回盘旋,几分凄厉,几分抽泣。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绝望和悲凉令她魂飞魄散,“妈呀”一声坐了起来,吓出一身的汗。
房间内一片凄清。
沈琴平复一下情绪,下了床,到厨房给自己倒杯水,呷了口,看向窗外。
夜静星稀,小区内路灯的光亮清冷孤寂,草丛里有蟋蟀在凄厉地鸣叫着,唧唧复唧唧,更增加了秋夜的寡淡。她集中精力回想刚才的梦境,生怕把那个情景忘记了,睡意全无。
一晃,母亲的五七又到了,沈琴又回到市里。
她用一个大号双肩包装上母亲的衣物,背上身,拎起一叠黄表纸就要出门。她还得去丧葬用品店买秫秸彩纸做的“五盆花”呢。父亲看她这次带的东西多,就要跟去,她没让。本地的规矩是,夫妻一方去世,另一方不得相送。在出殡当天,还得用红绳把身子绑在床头上呢,怕逝者给带走了。沈琴觉得丧期还没过,父亲尽量回避的好。
在殡仪馆焚烧处,沈琴首先用打火机点燃三炷香,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就点燃黄表纸,又把连在一起的“五盆花”放在上面。她又一件件拿出衣物放上去,化纤质地的很快就燃了起来,火势熊熊,而毛质的却冒着黑烟,发出呛人的焦煳味儿,似毛发或肉体在燃烧。
一班戴孝布的男女也在旁边焚烧丧葬品,有位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长者突然磕磕绊绊跪下去,放声大哭,说妈妈呀,下个就是我了,老妈等着我吧……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母亲的离去,挡在你与死神之间的防火墙也跟着坍塌,那个孕育了我们生命的人,也同样是为我们抵挡死神的人。可现在所做的一切,又都是在狠心地抹去她留在这世上的痕迹。这样下去,最后就只剩下自己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才能证明她曾来过这个世界了。
想到这里,沈琴不禁号啕大哭,毫无顾忌地把所有无法诉说的情愫连同无尽的涕与泪,大把大把地泼洒在这片充满无限悲伤的地面上。
沈琴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跟母亲去菜市场,看见摊主的孩子拿个顶花带刺的小黄瓜在玩,摊位上还有一个,就拿了起来。那孩子上来就推她一把,夺回去说,敢偷东西?一边儿去!她吓了一跳,屈辱得眼泪都出来了。母亲一手护着她一手指着那孩子厉声道:你再动她一指頭试试!又对他母亲说,管管你家小子。摊主轻蔑地说,从小偷针长大偷金,你那丫头才该好好管管呢。母亲勃然大怒,大手“啪”一声拍在菜案子上,说一个小黄瓜纽子不能吃不能喝算个屁呀?小孩子就是看着新鲜,我们买还不成吗?也值得你们娘们儿放那么难听的屁?旁边摊主说去去去,拿人东西了还喊啥喊?母亲怒怼道:少装×,装×被雷劈知道不?你摆这儿不就是卖的吗?咋就不能拿了?二人见遇到厉害主儿,当时都蔫儿了。那时的小沈琴心里就清楚,母亲是爱自己的,她会豁出一切保护自己。但同时,她也为母亲的污言秽语感到颜面扫地。
眼泪是释放情绪简单有效的好办法。歌儿里说男人哭都不是罪,那水做的女人,就更不该压抑自己了。
彻底释放一次后,沈琴感觉轻松了一些。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她选择把一切交给时间。
最近一个月,上级药监部门检查比以往频繁许多,似乎要有大动作,老板很紧张,决定给售货员放假半个月,关门停业搞装修。除了春节四天假期,多年来第一次休这么长时间。几个售货员就要报旅游团好好玩玩,沈琴却说要陪父亲。这既是实话,也是她给不舍得花钱找借口。
这天晚上,沈琴已经要睡着了,儿子突然打来电话,说妈你快看电视,今天《我是歌手》腾格尔补位!老腾好久没露面了,这次出山肯定放大招儿。自从母亲去世后,儿子几乎每天都跟她说几句话,还常给她推荐电视节目看。以前你若不找,他十天半月都没动静。一主动联系你,肯定是没钱花了。
可沈琴对歌手不感兴趣,就说,电视早关了。我也要睡着了,不看。儿子说,妈!你就看看呗,我姥最喜欢腾格尔了,就爱听他的歌儿。沈琴疑惑,说你咋知道的?儿子说我咋不知道呢,我姥让我给她手机下载过歌曲,都是腾格尔的。
她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了一把,自己真是不了解母亲哪,连她用手机听歌儿的喜好都不知道。她睡不着了,起身打开电视机。画面还没看清,就听到马头琴伴着呼麦的低音从遥远的天边徐徐飘来,钻心入肺。
她心一抖,急忙退到沙发上,全神贯注盯着屏幕。
电视画面切换出腾格尔的头部特写。几年未见,时间的利刃竟把卷发披肩的摇滚歌手剃成了须发皆无的光头大爷!腾格尔今天身着盛装,伴着浸润心扉的旋律,深情演唱了自己那首经久不衰的名曲——《天堂》,那绕梁三日的唱功一开嗓儿,便令人头皮发麻——
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哎耶,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哎耶。
奔腾的骏马,洁白的羊群,哎耶,还有你姑娘,这是我的家,哎耶。
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
歌声时而高亢奔放,时而苍凉悲壮,腾格尔独有的跌宕起伏、抑扬顿挫的演唱方式,和着民族风格浓郁的马头琴伴奏,低婉幽怨,如泣如诉,似天籁打开人们内心隐秘的故事。沈琴和现场许多观众一样,听得热泪滚滚,有一种东西从心底里被掏了出来。
她像得到了神谕,忽然生出一个令自己内心颤抖瞬间泪落的结论:那有着奔腾的骏马、洁白的羊群的大草原,那天苍苍野茫茫的绿色世界,也是母亲挚爱的家乡,是母亲的天堂啊!
沈琴知道,母亲的娘家就在阿尔山东北呼伦贝尔草原与七仙湖草原交界处,她的生命就来自那里,身上汩汩流淌的血液,有一半是属于那块土地的。
一曲《天堂》醍醐灌顶,沈琴即刻醒悟到,自己性格外柔内刚,认定的事流着血淌着泪都要走下去,二十岁就义无反顾地把自己嫁到这个小县城来……这与母亲倔强的秉性何其相似呀!可是,在她的记忆里,似乎母亲从家乡出来便再未回去过。身为母亲唯一的孩子,她有责任为母亲(同时也为自己)找回那被遗失的生命里最原始的东西。
此刻,时钟已经指向二十三点,父亲早该睡下了,但沈琴急迫的心情已经无法抑制,她必须立刻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电话一接通她就大声问:爸,是不是我妈来这儿后一次都没回过娘家?
父亲懵懂地说,啊,咋了?大半夜问这干啥?她替母亲感到委屈,泪水哗哗地流着,大声埋怨道,爸,你太不理解人了!
父亲也不高兴了,说咱家回城时就有人不让她走,如果让她回去,那还能回来了吗?我不可能让她把你带走的,她也同样舍不下你。可等你长大了,她也把自个儿造得没了人模样,还有啥脸回去呀。再说了,和我结婚时候,她就跟你姥家人闹翻了。
父亲的话把她的心揪得生疼。此时此刻,沈琴才真正理解了结婚前母亲叮嘱自己,别让孩子绊住脚的话的真正含义!
为了爱情,母亲不惜与家人反目。在人生分水岭处,为了母亲和妻子的双重身份,她欣然跟随丈夫背井离乡。可在环境无法适应本可以重新找回自身价值的时候,她肯定又在孩子与亲人、他乡与故乡之间扯来扯去,最后无奈地选择了前者,致使母亲无着无落地在他乡孤苦了大半辈子。可她又换来了什么呢?被周围人藐视、嘲笑;被丈夫轻贱、背叛;就连血肉相连的女儿都埋怨她、疏离她。母亲再强悍也是个女人,她独自承受着身体与灵魂被撕裂的疼痛,又怎能不怅恨、愤怒,继而变得颓废,自暴自弃了呢?这种时候,她眼前的烈酒就仿佛严冬里冻得发抖的人遇到熊熊的火焰,即便知道扑上去会被烧伤,也要奋不顾身地投入进去。
母亲真是太可怜了……
沈琴泪如泉涌,大声对父亲说:反正我决定了,必须回一趟老家,替我妈,也是替我自己。你去不?我这就网上订票。
沉默一会儿,那边传来父亲颤抖的声音:想过。可去了,咱看谁呀。
沈琴沙哑着嗓子说:看天,看地,看牛羊!山水花草看什么不可以呀?那可是咱们的老家呀。
8
绿皮火车进站了。
沈琴只买到一张下铺票。一上车,她就把行李箱靠在下铺侧面,让父亲躺下休息,双肩包和拎包放自己的中铺上。见对面下铺暂时无人,她就坐过去给陆羽打电话。
陆羽说坐绿皮车得十来个小时呢,能睡就睡会儿。他又嘱咐道,你们就在车站附近住下,找连锁的酒店,太小的怕不安全,人生地不熟别差那几个钱儿。明早我接你们。沈琴问,路过你们煤矿不?我想去看看。陆羽说那得绕挺大弯儿呢,露天矿就一个大煤坑,有啥可看的?蒙煤粉尘又大,到处是灰,一看就够了。实在想看回来再说吧。沈琴又问车找好没,陆羽说你就別操心了。用苏迪雅批发店的送货面包儿。人家一听说咱家的事儿,可热心了,说给搭成床铺,让你和爸躺着休息。到那儿还得颠簸五六个小时呢。
次日,天刚亮陆羽就到了。他已经穿上了从家带来的羽绒服。决定来时,陆羽就说这边冷,早晚已经结冰了,让多穿。可沈琴总觉得春捂秋冻,晚上又不出门,九月份再冷能冷哪儿去。可现在冻得她直打哆嗦。陆羽说为了早点赶过来,我昨晚住在苏迪雅批发店了。沈琴心里一紧,但有司机跟着,父亲也在身边,便没跟他计较。她见面包车除了正副驾驶座,后面座位都拆除了,变成了一个平面,铺着深蓝色绒布罩面的大泡沫垫子,上面有条毛毯,一件半新的军大衣,还有两个可以当枕头用抱枕。
开车汉子中等个儿头,很健壮,面色红润光滑,像上了釉的陶器。他饼子脸,单眼皮吊眼梢,典型的蒙古族男人相貌。看上去比42岁的陆羽能年轻五六岁。陆羽说,这是布和,就是“结实”的意思。这哥们儿跟我同岁。车是他平时送货用的。两口子都热心肠儿,今天苏迪雅食品百货批发店不送货了,专门为咱家服务。我昨晚到他家都快十点了,今早三点钟就起床,这两口子也跟着没休息好。
这回沈琴被感动了,对自己曾经的多疑和狭隘感到惭愧。如果换作自己,定然不会为曾经冒犯过自己的人做这些的。那位苏迪雅——只闻其声未谋其面的豁达的蒙古族女子,让她从心里生出敬慕之情。
今天,沈琴特意穿上了网上购买的一件月白色蒙古袍,立领,马蹄袖,黑色绲边儿,黑色纽襻,领口和袖口镶了白色人造毛边,整件袍子和母亲那件暗红色条绒袍子几近同款,只是这件腰带和衣料相同,也镶着黑边,有可以调节的挂钩。而母亲那件据说腰带是用一条绿绸子系的,可那绸子早就没影了。
一上车,沈琴就让父亲躺下再睡会儿,自己披着军大衣,一直趴车窗向外看。
路上,树木极少,叶子都枯萎了,草地也见不到绿意,秋在这里已步入暮年。除了风力发电机的长叶轮昼夜不舍地旋转着,旷野一片萧瑟。可沈琴的两只眸子却没闲着,一直热烈地捕捉着所及的一切,内心紧张又兴奋,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对一个陌生地方充满渴慕。
天空碧蓝如洗,大地辽远无涯。行进中偶遇一片湿地,芦苇已经发黄,芦花轻盈柔美,摇曳生姿。沈琴便想起它们在《诗经》里还有个更美的名字——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草原壮阔中不失灵性,阳刚中夹带阴柔。安详而雄阔的塞北草原孕大含深,她养育的生灵亘古延绵,让生活在钢筋水泥里只能仰头看天的人们自惭形秽。
忽然,于大为给她发来一条消息:生父昨天过66……我去了。
沈琴笑了,看来这个知心朋友还没失去。她回复道:心结打开,一切都变得从容了。我在寻找故乡的路上,刚踏上呼伦贝尔大草原……
一路上,常会见到成群的牛羊在悠闲地吃着干草。有些地段,牧民们把曾经丰腴的牧草割下来,打成大大的草捆子晾晒着,空气中弥漫着成熟的草香。远远望去,一排排一垛垛,似一个个小型蒙古包站立在旷野之上。
父亲不知何时也坐了起来,说不容易呀,打草码捆子可累人了,考验腰力、臂力。尤其往马车上抬的时候较劲。这个季节呀,人和牲口都辛苦。”
布和笑了,说你那都啥年代的事儿了?现在全是机械化。割草机都是进口的,运输也是加长的拖斗车,运一次能够马车跑十个来回了。现在国家政策倾向农牧民,他们日子比城里人还有保障,美着呢。
9
紧赶慢赶,面包车终于在11点抵达了目的地。
陆羽不时看看手机,再看看四野,说信号咋不好呢。父亲却一直辨认着方向,忽然指着一座小山下的缓坡地段说,咱就在那儿吧,我跟你妈在这片放过羊。
感动,也就在此刻汹涌而至——穿越四十载的光阴,沈琴终于又回到了这片孕育她们母女生命的土地上了!空气中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向她迎来。
沈琴热泪滚滚。
但理智提醒她,此刻必须稳住心神,时间不能再耽搁了,必须在正午12点之前完成仪式。今天——9月23日,母亲的七七祭日。一行人提着大小包裹,向缓坡处急急走去。
沈琴首先选个草少处,在地上铺一张黄表纸,并排摆上苹果、葡萄、香蕉三样水果,前面放五个雪白的馒头。她又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瓶52度的珍藏版五糧液和一个白瓷酒杯。她拧了半天也没打开盖子,陆羽却心神不宁地看着周围,布和拿了过去。
沈琴用颤抖的手点燃三炷香,带着火焰插在酥软的、草香四溢的土地上。
以往,这种香的蓝色烟雾总是袅袅升起,蹿出两拃高便分散开来。而今天,三缕蓝色香烟似得到神灵庇护,承载了生命般笔直地向苍穹攀爬。一种人神相通的情感撞击了每个人的心灵,大家都面露惊喜。
沈琴从布和手里接过酒瓶,连斟三杯,洒在面前草地上。她又斟满一杯酒,小心翼翼摆在案前,双手合十,双膝下跪,对着香案虔诚地磕下头去。
看着香烟依然笔直地向上攀升,沈琴从背包里拿出那件还留有母亲体味的红色蒙古袍,上面放一条天蓝色哈达,迎着夺目的太阳双手擎过头顶。她对着长生天高声呼唤:妈——额吉呀,女儿送你回家来了……
忽然,有两匹马从小山侧面斜插过来,马蹄踏出一路风尘。陆羽笑着拍拍沈琴,向来人一指。
沈琴这才看出,跑在最前面那匹枣红马上的骑手,正是不久前见过的母亲的弟弟——大舅!
责任编辑 冉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