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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士式花园

2020-08-10张翔武

四川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蜘蛛人隐士枝干

张翔武

午餐聚会

咦,那个谁呢?最近怎么不见?

人在那里,我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

朋友们的谈话,那人听了却装没听见。

我们聊起江鱼或一位东欧作家,

那位刚被问起的人没有发言,

如果他在场,记性好的人能想象

那人的神情。在短促的午餐聚会上,

我们提到许多缺席的人,无故的或已故的。

同城居住,相聚非常稀少,

大家都小心,以免打搅朋友的生活。

临到散场,走出餐馆,

在悬铃木树下几个人相互道别,

没喝酒的去开车,喝了酒的散步回家。

就是这样,在路上走着走着,

周围的熟人渐渐少了很多。

猛然回头,几张脸似曾相识,

细看确实全然陌生的面孔。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发现

身后只有一条空荡而漫长的路。

隐士:读陈抟《心相篇》

在何处,才是隐居,

石洞中的清净暗藏着孤独。

远离人群的智者看清了,

尘世亦幻亦真,

那些因果、悲喜、善恶,

由相及心,再由心推判命运。

道在其中,儒是,佛也是;

至于论道,隐士乐在其中。

无非性情、言行决定人的际遇,

有关仕途、财运及寿命。

所谓高论,或者归纳寻常事,

可悲的、可叹的人和事

总是符合它对应的社会环境。

在人群中,一句话

等同于山谷里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

或如潜鸟扎入湖心

激起的波纹扩散,朝向无边。

剥去三教的道统和光,

《心相篇》所剩不多的言辞

还能返照今人,

我们内心的结构根植于久远的族群,

以致固化為天性,

那些自诩警醒的人不能擅改血之凉热,

难说其实出于不离不弃。

花 园

常常夜里闯进你的花园,

闪电撕裂了一块无边的黑布,

那些裂缝慢慢自动缝合。

雷声呼应我的脚步,

街上的雨急急赶路,

城里灯火靡丽,

年轻情人们的眼睛有些花了。

在雨季,没有一只鸟摆脱羽毛的

潮湿,

我想起原始人的爱情。

一道闪电扯了下来,

耀眼的白光照亮了你的脸。

日子从来就是这副面相,

那时,你是我唯一的入口。

在花园,我稍做逗留,

花木滴答着水珠,

彻夜暴雨洗去了枝叶的灰尘。

蛐蛐鸣叫着,声音凄清,

它的同伴已经沉睡,不再醒来。

夜晚终于获得宁静,

我睁开眼睛,花园不知去向。

小时候在火炉边听过一个传说,

一名猎户一觉醒来,眼前,

让他魔怔:他的房子凭空消失。

我就是传说中那人,

花园还在,我无法原路返回。

蜘蛛人

那天我走在天桥上,

看见对面桥脚下

铁皮围栏里有块荒地,

荒地中还有一汪池塘。

几天前下过雨,

很多透明蜘蛛人攀着绳子下来,

聚集这里,躺在地上

欣赏自己刚刚擦净的天窗。

我伸手就能捞出水里的云,

手从水里抽回来会是一只蓝手。

离它们最近的是天空,

天黑了,星星出来,

水塘映照斑斑点点的金光。

只有月亮的夜晚,

一个独眼人审视镜中的自己。

连续几个晴天后,

这伙蜘蛛人收拾好工具,

顺着绳子又回到天上,

去清洗另一片天空,

累了再抓住绳子下来,

躺在地上休息。

难看工艺品厂

它的名字有点不走寻常路——

难看工艺品厂。一块厚实的木板

刷上白漆,字是黑体。

很难揣测给这家工厂命名的人

当时的心理,或者出于哪些考虑,

有点直接,又有谦虚的语气,

到头来更多一些反讽,

一丝冒险精神隐藏其中。

在这条僻静的巷子,

没几个人注意那块招牌,

平常、诚恳,

若有人多看两眼也是稀奇事。

从半掩的大门望进去,

除了老房子,就是年头很长的水泥地,

没有一件成品或半成品堆在院子,

诸如仙鹤踏龟之类斑铜摆件。

我甚至没有听见机器运转时的噪音,

工人们、工作台面,似有似无,

笼罩某种浓郁的神秘色彩,

只有“难看”一词,

踏实刷出它的存在感。

对这些柳树来说

在高原的一个湖边,一排柳树,

枝干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像充军发配的人群站在风中。

长年累月的大风,

万里奔来,一次次暴怒,

喷着口水,以无形的履带碾压那些树干。

過了多少代人的一生,

柳树光滑的树皮已经坚硬、皲裂,

鳞片般突起之间,

是风的刀刃割开的伤口;

忍受了太多折磨,

它们的脊椎彻底弯曲、变形。

生命总要承受难以预料的重负——

更多是与它毫不相干的东西。

对这些柳树来说,

活着本身,就是一条绞索,

以几十万牛顿的力拽向别处,

恰恰排除了它们自然生长的方向。

在这冬天,老树们掉光了叶子,

一场雪后,我踩着寂静发出的响声,

没有风,枝干停止了内部的撕裂,

这个世界看起来安静而单纯。

红 果

清灰的天空下,

一个我没有到过的地方——

在他乡,我们对什么都很陌生。

时刻表又安排了一群乘客,

他们有点慌乱,拥进车厢。

火车滑出站台,接着开始加速,

白色围墙飞快向后远离车窗。

两三个人留在原地,

站台猛然变得空旷。

故人的脸

人群里忽然出现一张脸,

看来眼熟,他还冲我一笑。

我想起那个朋友已经去世多年,

回神过来再也看不到他的脸。

在处处有水、多雨多雾的平原,

故人出现的场所与水相关,

隔河喊话、涉水而来,

有时他穿过一挂沉静的暮雨,

天色晦暝,雨伞遮住半个身子,

他迎面走来,过了很久

都没有走到跟前。

通常,他们出现在梦里,

操着以往熟悉的嗓音,

神情要比生前更为平静。

也有一两次,

他自个儿走在路上,

一心想着自己要去的地方,

不理身后别人追赶着呼喊。

冬雨,柳橙树上一只鸟

好几天的雨,路上

车没了很多,也少行人——

人们都缩在家里。

院子里柳橙树黑压压的枝叶里

一只比夜还黑的鸟

飞向另一棵树,叫了好一会。

这种天气,它短促的鸣叫

在表达什么?饥饿还是寒冷?

这时,大地一无所有,

对它来说只有寒枝可依。

有时,它钻进大片的油菜地,

在浓翠的叶子下跳着觅食,

有时又飞上枝干枯瘦的白杨

张望,呼唤。

雨,无边无际,

天色苍茫看不到尽头。

有些鸟儿没有熬过寒冷的日子,

像人一样默然死去,

没有同伴安抚临终的呼吸。

那些鸟儿又将度过一个冬天,

像活着的人们,

在春天笑意盈盈。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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