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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

2020-08-10潘鸣

四川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麻雀粮食

潘鸣

每当大小春作物成熟的季节,我的怀乡之情便如一眼隐泉迸发,从心底里汩汩地突涌上来。我迫不及待地挤出时间,返回我的原乡——那一马平畴的川西坝子。只身一人,穿越清波一般澄澈而热烈的阳光,沿着任意一条蜿蜒的阡陌,游入大片成熟待收的庄稼地深处。我信手从密匝的秸秆上一捋,一些细小的微微有点儿扎肉的粒子便攥入手心。轻轻搓揉掉它们身上的芒刺,捧近眼前细细端详:谷子裹着一层坚硬的绒毛铠甲,磕开后精微的条柱形米粒脱颖而出,质洁如玉,透溢着水晶般的剔透。麦子褪却胎衣后,体态相比米粒稍许丰满,腰身那道曲线勾勒出人体美的某些韵味。将它们抛入口中细细研磨,迅即化成乳色的浆液。有些微的清香,淡淡的回甜,还含混着几分泥土的腥湿和阳光的灵爽气息。

是的,我承认,我对粮食一直怀有一种很深很复杂的情愫。过去的岁月里,它在喂养我们的肌体、帮助我们坚韧而执着地延续生命的同时,用一柄无形的雕刀,在我心灵深处镂记下一些刻骨铭心的故事,令我永世难忘。

我刚记事那年,粮食问题就如同一张偌大的识字卡片,突兀地推送到我的面前。蒙昧初开的童稚,懵懂之中便开始切身体验“民以食为天”的辛酸和艰难。

那时,全中国正处于三年困难时期,导致粮食极度匮乏,六亿多人口同时陷入饥餓的巨大漩涡。毛主席在北京城里焦急万分,党中央不得不发布号令:全国进入“低标准”生活非常时期。据说,一度连中南海里边都限粮限肉了。一些领导人还带头在自家房前屋后种瓜菜弥补给养。为了号召广大民众尽最大限度勒紧肚皮过日子,身为泱泱大国领袖的毛泽东主席甚至像家庭主妇似的琐细地叮嘱全国老百姓:“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蕃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

川西平原自古是水旱从人的膏腴之地,当时也深陷饥荒的沼泽。尽管人民公社的社员们不分昼夜地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从选种撒播到田间管理悉心精耕细作,绣花纳鞋底似地侍弄几十道农活工序,并将每一片田边地角和荒包古埂都全力种满种尽,但到头来,粮食单产还是只有区区四五百斤。那时候人老实,只会使憨力气,干瓷实活。不懂得借助农药化肥灭虫催苗,高产的杂交稻麦还没发明,转基因之类神技术或许连天书上都还没印出来,再加上灾祸连连作祟折腾,田地里的庄稼只能蔫巴巴地产着微薄的收成。

产量连年低迷,不知从何处刮起的“浮夸风”却甚嚣尘上,虚报丰产,滥压任务。许多家庭稻麦主粮断了顿,土豆红薯玉米一应杂粮全搭上还捱不过日子,只得靠吞咽糠麸馍,釆摘野菜野果充饥。后来,竟连老家一带那座慈母山的细黏泥也当成“仙土”挖回家去熬粥汤喝了。严重的饥饿和营养不良导致腹水肿和肝病开始流行,死人的案例与日增多。

日子不好过。城镇居民按年龄、行业和具体工种差异,分五个等级实行严格的按月凭票证限额供应。儿童每月十余斤,成年人二十来斤,唯有矿山井下工人标准略高一点。为了确保苛严的用粮计量,每家人的米缸里都有一个小竹筒。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每餐饭打米下锅,都是由母亲亲手把控那只小竹筒,一餐饭只能吃上六七分饱。由于食欲得不到满足,人终日处于一种心神不宁的状态。喉咙上像是伸着一只手,老想抓些什么东西往肠胃里充塞。那时最喜欢和小伙伴玩耍的游戏就是摆“锅锅宴”。现实的饭桌上亏欠的,指望凭借虚拟的精神享乐来满足。一地破瓦片中那些泥渣碎叶幻化为美味的白米饭、热馒头、大肥肉,任随各人敞开地吃啊!一个个香香地吧嗒着嘴,酸酸的涎水从舌苔下沿泛出,从嘴角边浸溢出来,牵得老长老长……

好容易挨过那场饥荒,可是由于计划经济体制的束缚和各种政治运动的干扰,国家生产力迟迟上不去,物质匮乏的情形仍难以扭转。在以后长达三十多年的时光里,不仅粮食,连同食油、蔗糖、猪肉、布匹、香烟、火柴之类老百姓日常生活的必需品,统统实行凭票证限量供应。直到改革开放后的20世纪90年代初,那些花花绿绿的粮票和各类票证才宣告寿终正寝,被百姓人家封存到箱柜的深处,经年累月之后,变成一份特殊的文物。

粮食紧缺的年代,它们的地位和身价当然至高无上。虽然每一粒土生土长的粮食都是由那些憨厚的庄稼人含辛茹苦侍弄出来的,就如同他们亲自生养的孩子,但是,一当那些谷麦们从垄亩中起身上了田坎,其血亲关系就与农人们戛然而止。

粮食入住土圆仓,就像坐着绿皮火车旅行途经一个小站,只会作短暂的停留。它们很快将前往的集结地是乡镇粮站。每一个成建制的人民公社都有一个这样的站库,根据辖区征购任务的多少区别库存规模体量,存粮库容能力在一千吨到三五千吨左右。粮站的选址极其考究,一般都设在人民政府没收的本地富豪的深宅大院,或是占用那些金碧辉煌的庙宇殿堂。这样的地盘位置口岸上佳,庭院宽阔,建筑挺固,都有一围森然高墙拱卫,真可谓固若金汤。又指令专业修建队,按照苏式粮仓的风格,改造加固或新建成井然列阵的大小仓房,防盗防火防水防鼠虫一应高标准谋虑,夯实硬件基础。金籽玉粒般的粮食入住里面,那份恬适不言而喻。它们还要定期接受体检,体温、湿度必须维持在恒定的指标上,不允许出现任何差池闪失。

进入粮站工作的职员,一个个脸上满是荣耀。他们都是百里挑一、择优录用的佼佼者,出身好,政治可靠,精于拨打算盘珠子。他们享受事业单位编制的待遇,花名册被保管在县粮食局人事科的档案柜里。每一个人都十分喜爱和忠于自己的这份事业,工作中一丝一毫不含糊。就连守门的老师傅,每天早晚开合那两扇高大沉重的木门,也是一脸庄肃,动作毅定,充满了仪式感,仿佛他身后庇护的,是一座神圣威严的城堡。有一阵备战备荒形势紧张,各粮站还配备了武装民兵,入夜后荷枪实弹在仓房间游弋巡逻,对粮食进行贴身的武装保卫。

收获之后公粮交售的场面是异常热烈而隆重。因为白天要忙碌田间农事,售粮大多在晚上进行。以生产队为单位,组织男女老少挑着箩筐,推拉着鸡公车、板架车,顶着星月呼朋引伴从四面八方往粮站汇聚。其时,粮站仓房前宽阔的三合土坪坝上,数盏大功率的白炽灯泡高高挑着。强烈的灯光将夜色挤开,打出一团明晃晃的白昼。坪坝上摆放着磅秤和几张供记账结算的桌凳,还供放了盛得满满的红白茶水桶子。全站员工悉数就位,公社还抽派了干部前来做现场指导协调。交粮的队伍排成长龙,尾巴一直甩到大门外公路边上。这当口,验粮员是场面上的焦点,是绝对主角。任随眼前如何喧闹,他们神闲气定,不为所扰。他们老练地解开麻袋,先埋头往深处扒拉,翻捧着谷麦仔细考量。然后往嘴里抛入几粒,龇着门牙细细磕磨。由于这种长期专业动作的磨损,那门牙上黑色的豁缺显而易见。一边磕磨,一边微闭双目呈品味思考状。继而,他们会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宣布所验之粮水分、杂质含量是否合标,品相最终定为几级。合格的立马过磅入仓,品质稍欠火候的被铁面无私打回来,补晒足太阳,筛滤尽残余杂质后改日重新排队来交售。

躺入仓房的粮食至此方才完成了身份的最终确认,成为正宗的国粮。未来的日子里,它们大部分将根据秘而不宣的指令,被调往祖国的天南海北,或是远道驰援亚非拉友邦。另一部分将按严格的票证指标管控,开仓细水长流地供应本土居民食用。还有一部分仓房严密地封了库,封条上盖着一串大红印章。那是战备储粮,没有省级以上高层批条,任何人不敢触动纤毫。

粮食置于这般谨严的监护之下,应该是高枕无忧了吧。其实不然,百密总难免一疏。在那个特殊年代,它的诱惑力实在太强了,一些不安分的眼睛觊觎着它,最终,上演成一桩桩惊动一时的涉粮要案。

饥荒最甚那年,我家乡县城南郊有一户村民,女主户病亡。剩下男人拖着一群娃娃。青黄不接的时候,锅里早早就断了炊。几个骨瘦如柴的孩子饿得抱着爸爸的腿杆嗷嗷哭。男人实在无计可施,那天正遇有往外地调运粮食的汽车不时从门前碎石马路上慢悠悠颠过。男人心中一激灵,起身抓起一柄尖头的长竹竿追着一辆汽车屁股后头,照着车厢里一只麻袋猛地扎刺下去。眼见那白花花的米粒如一缕细流从破孔处泻出,淅沥地撒落路面。一群孩子端着盆钵踉跄着紧随其后,连米带泥地抢捧。回到家掩上门忙着生火煮饭,孩子们眼巴巴围守着锅台。谁知米饭还没起锅,身着白色制服的公安民警便破门而入,手中亮着黑森森的手铐。男人被关进看守所,若是按拦路打劫国家粮车定罪,怎么重判都不为过。生产队长急忙赶过去了,掏出一份全队社员摁了手印的求情书,哀求说:“他这是因生计所迫才犯傻闯了祸事,好在也没給国家造成太大损失,万望政府宽谅他一时糊涂。再说,他还独自拖养一窝娃娃呢,若是判了罪,那几条小命哪个管啊!”公安部门听了觉得案情的确特殊,经上报请示、反复研究,最终定了个取保候审,不了了之。

另一起案件的犯案人是负责一处水利工程几百号施工人员后勤伙食的司务长。此人平时踏实勤恳,深得大家信任拥戴。那日他身揣一千斤粮票、几百元公款,独自拉一辆板车出门,托词去为工地采办粮菜。谁知这一走便是泥牛入海,从此音讯杳无。调查人员从他家搜出一张他偷偷留给家人的告别信,说是眼前的苦日子实在难熬,他要外出去做大生意。等到将来赚钱发达了,再回来接家人出去享福。人们这才恍然:此人旧社会曾在商号做过两年学徒,身上早已种下万恶的资本主义基因,这回是铁心奔了不归路。案犯逍遥法外,恶果便移花接木,连根带串殃及家人亲属。他儿子在成都上农技学校已临近毕业分配工作,被立马除名遣返原籍,从此终身务农种地。亲侄儿是一位阳光俊朗、身体健硕的高中生,报考空军顺利通过苛严的体检,最终受此事牵连,跌倒在政审的门槛下。另外几位在机关单位工作的近亲,也因此受到波及,政治前途戛然而止。

还有一桩波及全国的涉粮大案,现在回溯起来甚觉荒唐,但当年却是众所周知的公案。20世纪50年代末,忽然有一阵子,一些专家学者和大文人异口同声地把麻雀指证为糟践粮食、破坏新社会人民幸福安康的罪魁祸首。郭沫若老先生还公开发表了一首义愤填膺的打油诗,题为《咒麻雀》:

“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垮下来你不管,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你真是个混蛋鸟,五气俱全到处跳,犯下罪恶几千年,今天和你总清算……”

继而是报刊发社论,上级下文件,正式给麻雀定了罪,归入“四害”(老鼠、麻雀、苍蝇、蚊子)之列,号召全民共诛之。一时间,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剿灭麻雀运动。人们扎草人、射弹弓、掏鸟窝、撒诱饵、鸣锣敲盆,八方驱赶,麻雀们惊慌失措地在空中扑腾逃窜,许多鸟儿直飞到筋疲力尽,最后从天空颓然坠地,气绝而亡。据报纸刊登的“捷报”,那一年里,全国总计消灭麻雀二十多亿只,人均捕杀达四只!

雀鸟们一时间销声匿迹,其他鸟儿也遭殃及,天空和大地骤然冷清下来。由于没有天敌相克,庄稼地里的虫害肆意蔓延,导致进一步的减产减收。人们这才从糊涂中觉醒:比起麻雀们克制田间害虫的巨大功劳,它们耗费一点点粮食根本微不足道,那是劳苦功高的雀鸟应得的一份犒劳。于是上级赶紧再发文件,摘掉麻雀“四害”祸魁的帽子,恢复其“益虫”的荣誉称号,号召人民予以善待,让它们重新繁衍,休养生息……

白云苍狗,转眼之间,天地翻覆,恍若隔世。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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