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身体
2020-08-10詹文格
詹文格
失 常
惊恐、焦虑、紧张、苦闷,紊乱、矛盾……这是从生理到心理的疾病过程。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往往会做出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寒风刺骨的冬天,我们穿着棉衣都冷得发抖,精神病人却赤裸着身子,在外面一路狂奔。
上年油菜花开的季节,老同学小兵的精神病突然发作,家里的电视机、冰箱、玻璃门全都被他砸得稀烂,妻子被打伤。面对小兵的狂躁,家里人只好用绳索将他捆住,火速送进精神病院,进行强制治疗。
听说在治疗期间,癫狂发作时,他在封闭的空里可以把拇指粗的钢筋掰弯,把墙壁撞出窟窿。我不敢相信,一個柔软无力、灯草般瘦弱的男人,疯病发作时,竟然变得那般凶悍威猛,不知道他身上的无穷大力,究竟来自哪里?
几个月后,小兵的病情有了好转,我们几个同学去看望他时,感觉他情绪趋于稳定,头脑基本清醒,见到我们时虽然有点呆滞,但还能叫出名字。
铁门之内的小兵,虽然暂时没有疯癫狂躁,但是那双血红的眼睛似乎潜伏着某种隐患,就像退潮的海滩,随时会有风浪反扑。听医生说,精神病分很多个种类,有精神分裂症、双相情感障碍、抑郁症、躁狂症、器质性精神障碍、酒精中毒引起的精神障碍、颅脑外伤引起的精神障碍等。其中最严重的是精神分裂症。这种症状属于严重的心理障碍,患者认知、情感、意志、动作行为等心理活动均可持久得明显异常,一些行为很难被正常人理解,在病态心理的支配下,有自杀或攻击、伤害他人的动作行为。这是一种深感无奈的疾病,就像撞邪中蛊一般,把一个正常体面的家庭带入深渊。
有些疾病来势汹涌,事先毫无征兆。大多数时候,精神疾病是从心理的轻微不适开始,发展到身体微弱疲惫、生活的挫折感,到严重的病症发作。在这一个递进过程中,每个环节并没有一条清晰可见的界线,外部环境和心理因素皆可成为巨大的诱因,这些状况从心理感受到躯体化感受的过渡常常猝不及防。当人们把自己交给医生和医疗器械的时候,差不多遗忘了疾病和症状的非生理因素。
专家归纳,精神病发病前会有思维破裂、情感障碍、幻觉妄想、睡眠改变、敏感多疑、行为异常这六个方面的前兆。可是现在对身体的检测虽然愈来愈细致、深入和频繁,而对自身道德的内省则愈来愈漠视;更多的人记得检查身体,以便监控可能发生的疾病,却忘记了每日三省吾身的训诫。通常情况下人们习惯将失眠、虚弱、疲劳、焦虑,视为身体的修辞而非精神的表达。
表面上看,现在一些经济宽裕、工作体面、生活安稳、家庭幸福的人,内心其实危机四伏,恶浪滔滔。于是在日久天长的重负下,开始分裂和抑郁,那些内心郁结、无法排遣者,突然从高楼上纵身一跃,那种惨不忍睹的过程,很多人认为是情感和隐私的深重,实质上是心理变化而导致的精神疾病。
心理伤害是一种看不见的伤害,它会在人与人之间循环,伴随而来的恐惧会在社会中循环,甚至一种恶劣的态度和一句伤人的恶语,也会构成自身的循环。
日常生活中,我们在街头、村道,或汽车飞驰的公路上,不时会遇上一些天外来客,他们赤身裸体,蓬头垢面,有的一脸傻笑,有的怒目圆瞪,充满敌意。他们匆忙赶路,要么自言自语,骂骂咧咧;要么喜怒无常,大喊大叫。对此迎面相遇,无论行人还是车辆,全都会退让一边,避而远之。
我们对于疯癫者的反常行为,总是不可思议,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内心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进入了怎样的一种思维状态。听说所有的精神病人都不承认自己是病人,如果能知道自己有病就是正常。
有一位刚大学毕业的男青年,因情所困引发的“间歇性精神障碍”。他一直生活在幻觉中,说自己是某公司总经理,面前出现的人全是他手下员工,连医生和护士查房,都要先向他报告,如果不按规矩来,他就会拍案而起大发其怒……
我们再次探望小兵同学的那天,看到康复病区里有一群患者在活动,墙上的电视中正在播放有利康复的节目。厅堂里有监护人员在巡视,那些病人神态各异,有的目光呆滞,盯着电视;有的专注看书,有的低头散步,有的望着天花板发呆。病人似乎都很安静,但很少有人相互交谈,即使与他擦肩而过,也都是旁若无人,连眼神也不瞟你一下。医生说,在精神病人眼里,自己是正常人,别人都有病。因此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心理,就是不屑于理睬对方,如能聊天沟通的病人说明病情基本好转。
生命真的很神奇,大脑又是神奇中的神奇,如同一块设计复杂的主板芯片,稍微有点毛病,就会出现错乱。有些错乱可以自我修复,有些错乱却无法还原,影响终身。
在精神病院,为了让患者便于宣泄,每个病室都备有一本留言簿,病人在上面龙飞凤舞,写出一些让人吃惊的文字或警句。翻看着那些病态思维下的内心表达,大都与正常人的想法相距甚远,他们更像生活在云端。审视一派疯言疯语,并非满纸荒唐,有些文字表达竟能打动我们的内心。假如有朝一日,他们恢复正常,相信再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再也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有一名成绩斐然的医学院教授,不知何因,突发精神病。按照惯常思维,疯子与教授没有任何关系,两者之间好像八竿子打不着。可是某一天告知,研究医学的教授成了疯子,所有师生都感到震惊。
疯子教授的可怕之处不是攻击别人,而是伤害自己。他整天忧心忡忡,总怀疑有人要加害于他。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疯子教授一个人偷偷溜出了家门。这一走,三天三夜没有音信,直到第四天才有人在学院不远处的一个水塘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发病之前的教授,有着机警的头脑,极高的智商,可是一旦精神失常,他就沦为弱智,把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描述得活灵活现。都说天才病属于精神病的一种,精神病怎么能和天才挂上钩?那些如雷贯耳,被人们奉若神明的伟大天才、艺术奇葩,居然是精神病患者,让人难以接受。可事实就是如此:牛顿、爱因斯坦、贝多芬、尼采、果戈理、莫泊桑、托尔斯泰,他们都患有歇斯底里、精神分裂病症。纵观这些“天才病”患者的表现,不得不认可“疯子在左,天才在右”的说法。
通过种种表现,我们无法怀疑它的真实性,正如我们无法怀疑我们身体的真实存在一样,谁能想到,天才辉煌的光环背后竟掩盖着一群神经错乱的精神分裂病人。审视那些出类拔萃的科学家、哲学家、文学家,他们最终都没有摆脱疯病的控制。克莱斯特、克魏格、海明威、凡·高、芥川、太宰、三岛、川端、伍尔夫、杰克·伦敦、普拉斯、叶赛宁、茨威格等等,这一串长长的名单无不闪耀着杰出的智慧。可是再杰出的智慧也对抗不了强大的疾病,他们都因疯后失常,最终导致自杀,给世界留下永远的伤痛。
失 忆
时光有着无坚不摧的牙齿,它把牙床伪装成快乐,把牙尖變异为痛苦,隐藏于衣食住行的日常细节。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它幻化成一阵风、一团雾、一缕阳光,在温柔富贵中蛀空丰满的肉体,夺走亮丽的容颜,吞噬鲜活的生命,让世间万物消弭于无形。
原以为所有的衰老都是卧床不起,或行动不便。每次电话探问父亲,都只是关注他的外在,忽略了他的内心。得知父亲饮食起居一切正常,心里特别踏实。可谁知疾病除了奄奄一息之外,还有另辟蹊径的策略,出其不意的方式。父亲的衰老从失忆开始,面对一个失去记忆的老人,就像一间被土匪洗劫一空的仓库,除了光光的墙壁,一物不存,空空荡荡。
刚开始父亲的失忆并不明显,表现在一些不易察觉的细节中。比如练了二十多年的42式太极拳,打到第5步“白鹤亮翅”就接不上来了,愣在那里,不知后面该怎么进行。半年后彻底放弃了太极,就连每天凌晨5点起床,雷打不动的习惯也开始改变。紊乱的生物钟颠倒了他的日常起居,有时深夜认作白昼,白天以为深夜。在医院有时整个上午呼呼大睡,到了晚上才不停唠叨。
老人每天都在变化,只是感觉不太明显,比如遇事多疑、焦虑。对于这些变化,家人以为是岁数大了,属于正常现象。连医生也承认,老人的自然衰老很容易和阿尔茨海默病的早期症状混淆,这样就造成了经常被漏诊、迟诊的原因。
阿尔茨海默病是一个记忆破坏、精神分裂的过程,主要原因是大脑被攻击,直到大脑皮层广泛而弥漫性的萎缩,变成一个风干的核桃仁。
人体如一架精密仪器,不允许有任何偏离和误差,每当身体出现轻微误差,就会感觉不适,如有稍大误差,就将引发疾病,重大误差直接导致死亡。面对一个健康完整的生命,我们不得不惊叹造物主的神奇。
对于父亲丢三落四,常常忘事的表现,起初我们并未警惕,比如一天服三次的药,经常服用四次五次还不停止。接着开始忘记住址,行动与目标经常南辕北辙,外出无法归返,找不到家门。这个时候才知道父亲的身体真的出现了问题,我们立即送他去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脑CT报告显示:双侧基底多发陈旧性软化灶;缺血脱髓鞘脑改变。半月之后,转院再复查CT,结果病情更进了一步:双侧基底节区多发腔隙性脑梗死;双侧脑室旁缺血灶。
为了缓解病情,先后住院3次,输液、肌注、按摩、内服中西药,无奈,最后还是阻止不了记忆衰退的脚步。回到家里,他开始分辨不出厨房、厕所、卧室的方位。接着认不出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最后连朝夕相处的继母,连我们这些儿女,全都一脸陌生,毫无印象。俨然是一副“思无邪,心归正”的神情。
眼看父亲慢慢退回混沌状态,变成了懵懂无知的孩童,曾经谈笑风生的父亲越走越远,望着慢慢走向枯竭的生命,做儿女的束手无策。最揪心是因父亲意识不清,将大小便拉在身上,弄得一家人手忙脚乱。面对突变的父亲,大家都极度不安,冲洗打扫,收拾残局,异常难受。
养儿防老,这是我们的传统孝道。可是在血缘长河中,生命的两端极不平等,稚嫩的孩子把大小便拉在身上,把牛奶打翻在床上,都是可以原谅包容的正常现象。而老去的父母把大小便拉到身上,把水打翻在地上,那就成了不能原谅的事情。尽管嘴上没有责备,但满心都是怨气,这是浑然不觉的情感偏移。
在陪伴的日子里,我一声声呼唤失忆的父亲,但他没有任何回应。望着眼前这个满头乱发、大小便失禁老人,我在心里问自己,他真的还是我记忆中那个穿着讲究、干净体面、热爱生活、定期染发、每天洗澡的父亲吗?
失忆老人这种不可逆转的脑萎缩,像格式化的电脑磁盘,把风风雨雨、起伏沉浮的一生彻底抹平。在父亲眼里,尘世远去,烦恼皆无,他就像一位超然物外的高人,冷眼旁观,不问世事。
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是一个逐渐走向黑暗的过程,当所有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全部清空为零后,失忆者已经尘埃不惹,一物不留,真乃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阿尔茨海默病由于认知功能异常,照顾的亲人与老人之间无法沟通,这种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状态,对于得到企盼回应、渴望互动的亲人来说,太过残酷。没有感知的生活是麻木的,没有记忆的人生是悲凉的。老人这种病态的超然洒脱,给亲人带来的不是轻松与快乐,而是绝望和痛苦。
退休以后,父亲隔三岔五就会拉一拉胡琴,写几张书法,家族邻里遇有婚丧嫁娶,会请父亲去书写对联和主管事务。在他那一代文盲归多的同龄人中,父亲显得有地位、有尊严。可是,随着记忆不断衰退,老人日见木讷,神情空茫。
为了激活父亲的记忆,姐姐从旧物中翻出老人保存多年的乐谱,孙女从网上买来了崭新的二胡,希望通过音乐来唤回老人的记忆。可是在我们的一再鼓励下,父亲磕磕绊绊拉完一支曲子,但拉完一支曲子,他的神情显得非常疲惫,没有一点演奏之后的兴奋。看来在失忆老人的心里,音乐也无法成为辅助的良药,过往的一切,皆成云烟。买回的二胡被束之高阁,琴套落满灰尘,往后再不见他去触摸。接下来阅读也出现了障碍,每天必看的书报弃之一边,从前写得令人赞叹的一手好字,突然变得扭曲难解,无法辨认。
陪在父亲身边的时候,我引导他阅读,可他右手拿起书报,左手立马放下。从报纸上我看到两则关于失忆老人的新闻,眼前突然一亮,似乎还有一线希望可以一试。
去年七月的一天,南京城大雨如注。一位年逾八旬的老汉冒雨出门给老伴送伞,不慎跌倒在一家超市门口。当地派出所民警接警后迅速赶到现场,发现老汉思维不清,他既说不出自己姓名和年龄,也不知道具体住所,几番查问才把他送回家中。
老人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年龄,却清楚记得结婚纪念日;记不清家在哪儿,可他依旧惦记外出买菜的老伴,知道老伴下雨没有带伞。
八十五岁的老人,尽管记忆被慢慢清空,爱却被完整地留存下来。这样的爱情,让人动容;这样的关怀,无比暖心。
还有一位失忆者是从事地下工作的革命老前辈,由于长期在极度艰苦的恶劣环境下工作,晚年体弱多病,平时主要依靠轮椅代步。有一年春节,部队领导登门看望慰问,女儿附在老人耳边喊了一句:“组织上来人了!”老前辈听后,竟然腾地一声站了起来,然后条件反射般地敬了一个礼,昂起头问道:“组织上有什么指示?”
这样的场面真是神奇,谁能想到,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竟然像生命的按钮,激活一个几近失忆的革命老人,这是一种什么力量。
报道介绍重拾记忆的老人,他们如一缕阳光,让我看到了希望和期盼。既然别的失忆老人都有惊人的反转,我企盼这样的奇迹也能在父亲身上出现。
父亲曾多次和我谈起他10岁与当童养媳的母亲拜堂,15岁随祖父挑着担子步行70里长路,去往县城中学读书。父亲入读的是省立散原中学,这是以著名国学大师陈寅恪父亲陈三立先生命名的中学。可是试过好多个他曾经看重的问题,他仍然毫无反应,也许是我的问题没有触碰到老人的神经,所以无法唤醒他枯萎的记忆。
时光匆匆,看着父亲一步步进入空茫之境,儿女们该如何去拼凑他完整的人生?从母腹降生开始,人悄悄地来,然后悄悄地走,留下的痕迹原来如此轻浅,到头来记忆不存,无处寻觅。想来让人悲伤,我不禁在内心质疑生命的意义。若干年后,当我也成为父亲这样的失忆老人时,我的孩子又会有怎样的感受?
面对失忆老人,疾病这件残忍的事,已上升为一种隐喻,渗入到每一个烟熏火燎的细节。在老人风烛残年的日子里,我渴望奇迹能够出现,哪怕是片刻的记忆回归,也能让我心满意足。我在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失 聪
涂满白漆的诊所像一张贫血的脸,紧贴山脚,每遇身体不适,人们就会拖着病体,一步步向它靠近,靠近那张白色的脸庞。谁也说不清,一间关怀肉体、抚慰灵魂的诊所,本该安扎在居民密集的地带,为何要选择如此偏僻的地方。
诊所的左侧有一块月牙形的空地,那块地已经抛荒多年,不知开春时节是谁抽掉了懒筋,在这片空地上种下了葵花。密集的葵花拥挤着脐带似的小径,小径时隐时现,像一条布满花纹的游蛇,在花丛中轻轻扭动。
穿行在花海中,大片的金黄在眼前晃动,让人头晕目眩。我双眼微眯,听到花丛中的蜜蜂在嗡嗡飞舞。微风吹拂,浓稠的花粉散发出扑鼻的芳香。女儿扒着我的肩背,我们快速地穿过花丛,跨过两道水沟,诊所已经出现在眼前。
二十多年时光之旅,已冲淡了许多细节,关于医生的诊断过程早已模糊不清,但小砂轮沙沙磨锉的声音却顽强留存下来。切割玻璃的声音是从瓶颈的凹陷处发出的,听到噗的一声,医生将割断的瓶帽扔进了篓子,然后吱溜吱溜把药水吸进针筒。此时,感冒发烧的女儿警觉起来,她知道医生要帮她打针了,于是像一只出水的泥鳅,在我大腿上扭动起来。她一边拼尽力气挣扎,一边大喊大叫:我不打针!我不打针,我不打针啦!
哭声没有改变大人的决定,我用力按住女儿的小手,双腿夹紧她的腰身,快速地拉下裤子,让女儿光滑的小屁股裸露在医生面前。棉签消毒,指尖按压,手臂高扬。只见白光一闪,针头就扎进了肌肉。大声哀号的女儿在我怀里颤抖,药水在快速推进。很快针头拨出,棉签按压,哭声随之停止。
医生打针的动作如庖丁解牛,行云流水,干净利落,转眼之间,一瓶药水就在针头上消失。虽然时光已经相隔二十多年,但我一直没有忘记那刻骨铭心的一幕。虽然女儿一直在拼命挣脱,但稚嫩的孩子怎么犟得过强壮有力的父亲?在抱紧她的那一刻,我看到弱小无助的女儿闪动着泪水汪汪的眼睛,那双无助的眼睛里包含了孩子的柔弱、悲伤、恐惧、愤恨和绝望。
人作为万物之灵,对某种重大的事件也许会有神奇感应。现在回想,女儿拼力反抗,就是在提醒,她要逃避那瓶有毒的药水。可是天目未开的父亲,为了给她退烧,竟然成为毒药的帮凶,将一支链霉素的药水快速注进了她体内。
谁能想到,就是这支看上去普通平常的药水,把女儿推入了无声的世界,落入失聪的深渊。从此,天地寂静,四野无声。打雷是无声的,海浪是无声的,哭泣是无声的,欢笑是无声的,天地成了一部永不落幕的默片。
在漫长的求医历程中,我翻阅过大量的文献资料,從最初的充满希望,到最后的彻底绝望。我终于明白,药物是一把双刃剑,它既可保护身体,又能伤害身体,药与毒并没有明显的界限,甚至它们同宗同种,源自一家。
我痛恨那名并不年轻的医生,临床上有很多种退烧消炎的方法,为何偏要选择链霉素,难道他不知道这药的风险?带着这种疑问,我侦探一样寻找真相,可是查到最后终于失望了。从资料上得知,其实致人耳聋的药物远不止链霉素一种,粗略统计,竟有近百种之多,常用的有链霉素、卡那霉素、庆大霉素、小诺米星、妥布霉素等。
如此看来,这是一个防不胜防的雷区,使用别的抗生素也存在同样的风险。药与毒像一对连体婴儿,它繁衍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平时相互之间勾肩搭背,狼狈为奸。每当遇到适宜叛乱的体质,药毒就会兴风作浪,让病人雪上加霜。
链霉素最致命的毒副作用不是危害肾脏,而是损害听觉神经,它造成的耳聋属于神经性耳聋,因神经无法再生,所以一旦损害,无药可治。
女儿自从失去听觉后,变得沉默寡言,性格逐日内向,她不再与身边的小朋友打闹,表现出小孩子不该有的敏感、深沉和孤独。走在鸡鸣犬吠、蛙声四起的村庄,看到蝴蝶飞来,蜻蜓扑翅,她再没有任何感觉。
每次看到瘦小的女儿走出特教学校,背着书包,孤鸟一样行走在小道上时,我就心如刀绞,暗自落泪。从拨出针头的那一刻起,女儿的人生就已改变,从此,再也回不到喧哗嘈杂的热闹世界,即使行走在闹市也像死寂的坟冈,此生只能独自一人面对无声的孤寒。
不知是抱怨,还是抵触,处于声音暗夜中的女儿,拒绝使用手语,她依靠六岁之前残存的声音来支撑自己的听觉记忆。我作为一个有罪的父亲,那一针始终扎在我的心上,隔三岔五就会疼痛一回。可是再怎么疼痛也解决不了问题,只好把声音当成记忆,在天长日久的磨合中,学会和女儿开始用眼神进行交流。可是大多数时候,女儿的眼睛也关紧了门窗,不愿过多地与外界交流。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阅读成为女儿最迷痴的事情,她依靠书本为伙伴,让文字倾听她内心的声音。最开始女儿对周围一切都是抗拒的,她最忌讳别人交头接耳,只要发现有人在窃窃私语,她就会怀疑别人在谈论自己,或者在说她坏话。因此,凡是当着她说悄悄话的人,她都视为心理阴暗,一概冷眼相向,不愿搭理。女儿的心情为此变得越来越糟,有时她一个人躲起来,或把自己关在屋子偷偷哭泣。
五官健全的人,永远不能理解残缺者的痛苦和无奈。老子曾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对于眼前这个世界的确立和认知,离不开五官直接的体验和后期的理性描摹。然而,多数情况下,体验和描摹,实质上并不准确;错误地接受外界信息、错误地理解信息的例子比比皆是。如盲人摸象就是视觉的局限和尴尬,面对瞬息万变的现实,人们无法脱离正常的感观去判断。神奇的造物主做好了精确的设计,正常人不能缺少任何一项功能,一旦某项功能丧失或减弱,生活就将陷入被动和尴尬。
有人为了体验盲人的艰难,试着用黑布蒙上眼睛,模仿他们的真实生活状态。蒙眼一天的人感觉度日如年,坐立不安;蒙上两天的人,会痛哭流涕,大喊大叫;蒙上三天的人会绝望疯狂,甚至行为极端。想一想一生都在黑暗中生活的人,他们的内心该有多么强大。
由于长期缺乏交流互动,整天板着脸,有意疏远别人,处处提防别人,习惯用多疑的目光去看待周围的事物,恨不得与这个世界完全隔绝。渐渐地,女儿由失聪转向了失语,她感觉所有的人都不友好,都冷漠可疑,不能依赖。天长日久,让她的内心充满敌意,与现实产生无法消除的误会。
我知道这是女儿在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对抗现实,如果不及时调整,必定走向极端。但凡身体有缺陷的人都特别敏感,为了让她跨过这道坎,走出心理误区,我通过与老师沟通,推荐孩子阅读贝多芬、爱迪生、海伦凯勒等失聪者的成功故事,希望重新点燃她内心的光明。过了一段时间,看到女儿的笔记本上有了一段摘抄,至此,我一直悬着心才慢慢松弛下来。
“当我在宿舍和食堂吃饭时,由于听不见桌上其他人谈话,我便有机会集中精力思考我的问题。如果我能听到许多无关紧要的、不相干的事情或声音,我相信我的神经一定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强健。”
——爱迪生
发明天才爱迪生,他学电报,因为耳聋,听不到那些足以扰乱心情的杂音,才得以心无旁骛,专心操作。因此,后来收发电报的速度无人能赶得上他。
爱迪生的耳聋,没有影响他的工作和生活,而且还给他的求爱带来许多便利。由于他精通电报,爱迪生对心爱的人常常采用电报来发送爱的电波。他与爱人掌握了共同的电码,互相在手上轻敲,传递心灵上的柔情爱意,这种全新的恋爱方式,比用语言直接说出来更为含蓄、默契和甜蜜。当他俩一同去度蜜月时,仍然使用电码谈情说爱,这种悄无声息的情感传递,连一起同车出游的客人也毫无察觉……
通过阅读,女儿的情绪有所松弛,她开始主动寻找一些有益的书来读,每读一篇,都能打开一层心结,获得一份愉悦。梁实秋的作品集那是她的最爱,我悄悄地打开过,原来里面有一篇题为《聋》的文章。女儿在书中画满了横线,我顺着她的阅读标记,看到了梁实秋先生的描述:
“有一位好心的读者写信来说,‘梁先生不必为聋而烦恼,现在有一种新的办法,门铃或电话机上都可以装置一盏红色电灯泡,铃响同时亮灯。我十分感谢这位读者对我的关怀。这也是以目代耳的方法,我准备采纳。不过较根本解决的办法,是大家体恤我的耳聋,不妨常演王徽之雪夜访戴的故事,而我亦绝不介意门可罗雀的景况之出现。需要一通情愫的时候,假纸笔代喉舌,写三行五行的短笺,岂不甚妙?我最向往六朝人的短札,寥寥数语,意味无穷。朋友们时常安慰我说,‘耳聋焉知非福?首先,这年头儿噪音太多,轰隆轰隆的飞机响,呼啸而过的汽车机车声,吹吹打打的丧车行列,噼噼啪啪的鞭炮,街头巷尾装扩音器大吼的小贩,舍前舍后成群結队的儿童锐声尖叫,这些噪音不听也罢,落得耳根清净……”
有人劝林先生学习唇读法,看人的嘴唇怎样动就可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话。梁实秋坚决不学,他认为耳聋,有时实在算不得病,是老人的正常生理反应。他觉得安于聋聩,听不到别人的议论,听不到闲言碎语,岂不更好?
林语堂先生智慧过人,从他的人生经验中,可以体会到从心所欲的境界。我相信女儿读到这里,应该能会心一笑。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儿经历了一些人生风雨后,开始明白之前总想不透的事。所谓的长大,无非是慢慢经历,多多磨炼。往后的路还很长,只有抬起头,不看他的眼色,才能达到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的大度和超脱。
“活着,已经不易,家庭责任,工作压力,让人足够的疲惫,何必再让自己纠结,何必再让自己难过。良禽择木而栖,朋友择诚而处,你认为值得的,就去付出;以为该爱的,就去珍惜。无论错也好,对也罢,都让它付诸东流,都让它化为云烟。不问是非,才能活得轻松;不惧人言,才能过得快乐。”
面对女儿写下的这段有感而来的话,我看到了她内心积攒的定力。无论你怎么活,总有人说长道短;无论你怎么做,总人指手画脚。不如面带微笑,快乐生活,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这样一来,世界真的变得美好起来。
当女儿卸下精神重负之后,一个全新的自我,一个人人喜爱的聋天使,在我们身边悄然降临。
责任编辑 杨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