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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红楼梦》离我们更近?

2020-08-10李云雷

四川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曹雪芹白鹿原路遥

李云雷

最近重读了一些经典作品,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在读《红楼梦》《水浒传》等古典小说时,我感觉离我们的生活更近,而一些当代文学经典比如《平凡的世界》《白鹿原》,反而在心理距离上感觉比较远,这是一个层面的问题;另一个层面,是《平凡的世界》《白鹿原》又比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小说,感觉上离我们的生活更真实更贴近。这后一个层面比较好解释,那就是先锋小说追求的是形式上的新奇与叙述方式的创新,一旦这些作品的技巧为我们所熟悉,也就失去了新鲜感,其艺术价值也大为降低,相反更加注重生活本身的《平凡的世界》则显示出了朴素的力量,其对1975到1985年间中国城乡生活转折的现实主义描述,在时光的流逝中愈发显得真切与可贵,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说,《平凡的世界》所提供的改革前后中国人的生活与心灵史,比20世纪80年代所有的先锋小说加起来还要多,已经成为我们回顾改革初期不可或缺的重要参照。《白鹿原》也是如此,《白鹿原》以浓墨重彩的方式书写了20世纪前半期中国宗法制解体,以及革命风起云涌的过程,讲述了一段“民族秘史”,塑造了白嘉轩、鹿子霖等一批鲜明的人物形象,比同时代的“新历史小说”视野更开阔,思考更深邃,更有历史感和厚重感,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当代文学经典。

但是为什么《红楼梦》比《平凡的世界》《白鹿原》让人感觉更贴近呢?贾宝玉、林黛玉好像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而孙少平、孙少安好像已经是上一个时代的人物,而白嘉轩、鹿子霖则似乎是年代更为久远的人物了。当然感觉上的“远”与“近”不是评价一部作品的客观标准,但是这里也涉及文学经典的时效性与生命力的问题,即一部经典是否可以穿越所有的时代,而让任何时代的人读到都有亲切感,感觉是在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这当然是极高的要求,只有极少数作家作品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或许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柳青才提出“以六十年为一个单元”,提醒作家不应为一时一地的风气所左右,而应该有更加宽阔的视野和更加高远的追求。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似乎只有鲁迅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他的小说和杂文不仅穿越了几个时代,而且至今常读常新,似乎是在对当代现实发言,而与他同时代的不少作家的作品,则只有文学史的研究价值,而失去了文学的价值和生命力,很难再唤起当代人的认同与共鸣。

相对来说,《平凡的世界》《白鹿原》让人感觉较远,与中国的迅速发展和剧烈变化有关,《平凡的世界》讲述的是1975—1985年的故事,那是改革开放前后,距离现在(2020年)已经有三四十年了,这三四十年是中国发展最为迅速、社会变化最为剧烈的时代,虽然小说中孙少平兄弟的奋斗精神依然感人、城乡二元结构仍然存在,但小说中很多具体的场景、风俗、细节及其孕育的微妙心理都已经消失了,现在的中国与1980年代中期的中国相比,已经处于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路遥创作时所关注的很多问题现在已经不重要,甚至不存在了,而另外一些他没有或较少涉及的问题则变得重要了——比如孙少平进城打工,可以说是开了打工的先河,但20世纪80年代前半期体制条件下的打工,与20世纪90年代之后风起云涌的打工潮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与现在的二代打工者在心态上更不相同。这三四十年中国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让路遥笔下的生活世界似乎迅速成为过去,成为“昨日的世界”,这对于中国来说是一件幸事,但对执着于书写现实的作家来说则充满了挑战,面对瞬息万变稍纵即逝的“现实”,作家如何书写才能捕捉住现实,才能让自己的艺术拥有长久的生命力?相对于同时期的很多现实主义小说来说,路遥和他的《平凡的世界》是幸运的,这不仅在于这部作品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在时光的冲刷下初步得以经典化,而且在至今尚有众多读者,更重要的是其描述的生活世界虽然已然过去,但其中蕴含的奋斗精神,以及对时代心理、情感结构的深刻把握至今仍有其价值。阅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我们并不会因为沙皇俄国的贵族阶层、农奴改革已经消失,或者距离我们过于遥远,而失去阅读的兴趣,相反我们会跟随小说主人公的眼光与心境,去重新体验他们所置身的现实,重新思考做人的道理,从而在阅读中极大地扩展自己的人生与审美体验——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托尔斯泰的作品超越了时代的限制,获得了不同时代读者的喜爱。但其前提在于,托尔斯泰或小说中的主人公是我们极为信任、喜爱,甚至可以“代入”的人物,我们才愿意在阅读中与之开启一段“灵魂的冒险”之旅。同样,我们也愿意跟随路遥和孙少平、孙少安走进《平凡的世界》,也愿意跟随陈忠实和白嘉轩走进《白鹿原》的世界。

但是另一方面,为什么我们又感觉孙少平、白嘉轩离我们的生活较远,而感觉《红楼梦》中的人物就在我们的生活之中呢?除了小说人物更加生动鲜活之外,我觉得主要是《红楼梦》写出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日常生活、情感结构与集体无意识,以及我们这个民族的人生观、世界观、宇宙观,这部伟大的作品既是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也是集大成之作,所以其生命力是恒久的。与之相似的是鲁迅的小说与杂文,再次重读鲁迅的著作是令人震惊的,且不论其小说对民族性格的深入剖析令人叹为观止,其杂文看似写的都是一些琐屑的生活细节,一些社会新闻的边角料,但正是在这些细节中,我们看到了中国人之为中国人的行为逻辑,虽然几经时代变迁,这样的逻辑仍在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生活中存在,而鲁迅的伟大就在于其倾尽全力关注、反思这样的细节与逻辑并与之搏斗,而正是在这样的搏斗过程才诞生了“鲁迅”这个主体,才产生了“杂文”这样的独特文体。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是,鲁迅在五四时期激烈地批判传统文化,而在其逝世后竟被誉为“民族魂”,那么这一“民族魂”是何种意义上的“民族魂”呢?有学者称鲁迅是“反现代性的现代性”,那么我们也可以称其为“反民族魂的民族魂”,即鲁迅是在激烈批判传统文化的基础上,重铸了现代中国人的灵魂,当然这至今仍是一个未完成的过程,所以鲁迅仍然生活在我们中间,仍然是我们的“同时代人”。从曹雪芹到鲁迅,我们可以看到中国人生活与内心的巨大变迁。

但是在阅读中仍有一个疑问,作为一个经历过1980年代的人,我为什么会觉得《红楼梦》更亲近,为什么不是《平凡的世界》更亲近呢?如果从细微之处体察,我感觉得到《平凡的世界》也是亲近的,其主要人物宛若我的父兄甚至我自己,但是一再重读之后,就会觉得小说中所讲述的是过去的时代、过去的人物,而在今天,中国的社会结构与社会氛围已经与那个年代大相径庭,我们所关注与焦虑的主要问题也已与《平凡的世界》中涉及的问题大为不同,虽然其奋斗精神仍可激励我们,但却并无具体的现实指向性,或者我们可以说《平凡的世界》是一个时代集体心理的精神凝聚,但是当那个时代过去,时过境迁之后,我们便不能从其对时代“特殊性”的描写中发掘更多的“普遍性”。相反,《红楼梦》虽然已经诞生了两百多年,虽然其间经历了从传统到现代的剧烈变化与转折,但我们从中却可以感受到更多的民族文化精神密码,更多的“普遍性”,更多可以唤起中国人情感与精神认同的东西,这包括家族、礼仪,盛衰之感,欲言又止的爱情,人际的微妙关系,以及三教合一的信仰背景等诸多方面。但是这么比较,或许对《平凡的世界》等当代作品不公平,如果引入另外一个参照系,或许我们可以更客观地看待这一问题。作为一个当代文学研究者,近20年来,我所阅读过的当代文学作品数以万计,但像《平凡的世界》这样真正可以产生亲近感的作品是极少的,大多数作品或者追逐风潮,或者关注社会问题,或者讲述故事,从道理上来说,文学关注社会问题或讲述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其病在层次较浅,缺乏对人心与人性较为深刻的挖掘,也缺乏对中国人丰富、复杂的人际关系的微妙把握,更缺乏对传统中国到现代中国巨大转折的深入研究,只是为问题而问题、为故事而故事。而《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等當代文学经典则突破了这一较浅的层次,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相对丰富、完整的世界,让我们可以作为镜鉴反思自己所走过的路,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如果我们要求更高的话,就会发现如上面我们所说的,它们虽然凝聚了一个时代的特殊经验,但却并不像《红楼梦》那样具有超越时代、常读常新的独特魅力,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可能在于,《红楼梦》写得更深、更透,更触及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无意识深处。当然我们不可能让所有作家都去学曹雪芹,但《红楼梦》所达到的思想艺术境界却可以作为一种标高,给后来的创作者以启示。“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如果我们能从中学到一些东西,就很好了。

但另一个问题是,《红楼梦》是可以学的吗?两百年来,尤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曹雪芹和《红楼梦》已经成为一个神话,当代作家似乎只能仰望,但在张爱玲的《红楼梦魇》中我们可以看到,《红楼梦》在构思写作阶段,也曾有几次大的调整,而后的“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也都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而后的传抄阶段也出现了不少版本的异文,直到1792年、1793年程甲本、程乙本的出现,才开始以一百二十回本流行于世。也就是说,《红楼梦》也有一个成形的过程,也有一个经典化的过程,如果我们并不将之仅仅作为一个高不可及的经典,而从发生学的角度去看,就可以发现,曹雪芹将自己的生活经验、艺术理想都熔铸进了这部著作之中,甚或可以说他将自己的整个生命都献给了这一部书。但是另一方面,也并不是说将生命献给了某部书,某部书就能成为杰作或经典。只有真正有艺术修养、艺术才华所付出的艺术生命,才有可能诞生经典之作。在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陈忠实的《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中,我们可以看到《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的诞生过程,以及作家为这两部小说的诞生所作的艰苦卓绝的努力,所有读过的人都会为之感动。《红楼梦》没有创作谈,但我们从脂砚斋的评点中,偶尔也能看到一些鳞爪,“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此中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为之付出的心血。根据众多红学研究,《红楼梦》不是曹雪芹的自传,但却取材于作者的某一段真实生活,作者将最真切的生命体验与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加以对象化、艺术化与理想化,才融铸成这样一部巨著。这也提醒我们,书写社会与现实,不能只抓住现实的浮皮与表面,而要深入到自己最熟悉、记忆最深刻的领域中去,只有这样,才能写出最为丰富复杂微妙的人生体验,才能塑造出最为生动鲜明的人物形象。我们不仅要像路遥、陈忠实那样努力写出一个时代的“民族秘史”,更要像曹雪芹、鲁迅那样写出一个民族的生活、情感结构和民族性格,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的写作融入民族的精神生活之中,成为新的民族史诗。当然,这是一个极为高远的目标,“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们的作家仍需努力。

从阅读的角度说,为什么《红楼梦》离我们更近呢?这是因为优秀的作品都有生命,而其生命正来自创作者生命的对象化,在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创作者的体温、眼神,以及他面对这个世界的想法与态度。《红楼梦》正是这样一部深藏着我们民族精神密码而又蕴含着作者生命的伟大作品。我们从小说的诸多人物身上,可以感受到作者珍爱怜惜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作者寄寓了自己最真切的生命和理想,而当作者逝去,这些人物却依然光彩四射,永远青春,正如穆旦在《冥想》中所感叹的:

为什么由手寫出的这些字,

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

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

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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