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那年
2020-08-10汪破窑
汪破窑
真正对深圳有一个大概了解得益于八卦东。八卦东把中指放进嘴里,蘸了蘸口水,翻开了那本16开的中国城市地图册,指着大鸡下面的一个小黑点说,这就是深圳。我们听了莫名地亢奋,蠢蠢欲动,手也忍不住搓了搓,虽然发誓了几次,最终我们没有成行。八卦东笑我们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我们默认了,私下里我们说他又何尝不是。我们喜欢和八卦东在一起,尽管槐树湾村的人说我们是一群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可是他们哪里知晓这群二流子也有梦想呢。也许在他们的眼里,我们的梦想只能是一个梦,永远无法实现,可我们不这样认为,我们坚定地认为我们的梦想是那么的实际,就像获取汉江河水一样容易,只需我们往地上插一根竹竿就汲取水来。
每天吃了饭我们就会聚在一起。现在的我们没有了任何束缚,没有东游西逛的习惯,只是喜欢像在学校时一样扎堆聊天、抽烟、讲黄色笑话。中考结束了。不出意外的话,我们面临的就是继续从事父辈的工作。我想也根本不会出什么意外,中考就意味着我们这一生的学习生涯画上了句号。如果硬说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那一定是发生在文子身上,他有个亲戚在县供销联社工作,走个后门把他弄进供销系统打个临工也是有这可能的,文子不抱多大的希望,毕竟是亲戚,亲戚也要求爷爷告奶奶,自己想想都不容易又何必去麻烦人家呢。八卦东说,亲戚会不会帮忙是一回事,亲戚愿意帮忙能不能帮上忙又是另外一回事。八卦东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他常把老师辩得瞠目结舌,窘红着脸盯着八卦东。八卦东往往不顾及我们的感受就把话吐露出来,我们都认命。命摆在那里,一眼能看透,不要戳破嘛,这样就太没有意思了。一眼看到头的人生,让人觉得这样活着特他妈的没有意思。我们有点儿不甘心,毕业就失业我们也见怪不怪了,在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子里仍盼望着能加上那么一丁点酸甜苦辣的味儿。谁不想给自己安置一个虚拟的梦想呢,就算一生虚度,那梦想也足以让我们厚着脸皮在这个没有意思的世上顽强地生存下去。我必须给自己制造一个缥缈的梦想,沉浸其中永远不要醒来。八卦东这人就是这么讨厌,他总是残忍地把沉浸在梦中假装不要醒来的我们,给生生叫醒。
你们是不是在说王老师?呵呵,对不对?不用问,我就知道。八卦东的身子像他的语速一样旋即到了我们身边。每一次聚会,他总是最后一个出现,这样也就显示了他为尊、我们为从的关系。八封东见面的形式和开场白一般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的,特让人讨厌,又特让人期待。
你们知不知道,王老师为什么能当教导处副主任?八卦东故作神秘地问。
我们相互看了看。没待我回答,八卦东机关枪似的“哒哒哒”地抢先说道,我知道你们肯定不知道,但是我是知道的。
我张了张嘴,八卦东仍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他说,她肯定跟徐校长……哈哈,你们想想看,她连级长都不是,一下子从一名普通的老师升为副主任。八卦东笑了笑,那笑意从他的眼角里、嘴边流了出来,有一点坏坏的味道,傻子也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低声说,有一天下自习我从徐校长办公室过,我看见王老师从他的办公室出来,神色慌张。说完他把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我们点了点头,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这意思太明显了,还用得着说出来吗?八卦东总能给我们带来一些新的东西,也许是一件旧事,或许我们也知道,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我们说不上来,这玩意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总的来说吧,就是听起来那么新鲜那么有意味。八卦东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一点味道,这也是我们喜欢和他玩的原因。
我们众星捧月般地围拢在八卦东身边。我们几个人的位置是固定的,就像那些领导出席记者见面会一样,谁站在中间,谁站在左边,谁站在右边,这些都是有讲究的。八卦东笑了笑,低着下巴,很神秘地说,你们知道不知道,二平在深圳一家夜总会上班。我们摇了摇头。他又说,听说是在干什么DJ,一个月有几千块。DJ是什么玩意我们不知道,但是一个月几千块打死我们也不会相信,当县长也拿不了这么多钱,何况一个打工的。八卦东分析说,能拿这么高的工资只有一种可能。我们异口同声地问,哪一种可能?做鸡!八卦东说完仰起脖子乜起眼睛,那股子傲气劲出来了。真是想捶他两拳才解气,但我们不得不服他的分析是那么有道理。如果二平真在深圳那边干这种事,我们是不屑一顾的。钱,我们都喜欢,但这种事我们是做不得的。我们没有这个条件和资本做的事,我们必须鄙视它。
八卦东沉默了。往往这个时候他在想事情,我们一般不会打扰他。我们静静地看着。过了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像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说,这年头笑贫不笑娼,要不,我们去找二平,让她帮我们找一份工作,总比待在家里强吧。我们沉默了,找二平我们有些不愿意,对深圳我们却很向往。我们很惆怅,八卦东说去找二平已说过好多次了,一直没有兑现。有一次他把行李都收拾好了,我们以为他下定决心去深圳了,结果第二天他又笑眯眯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八卦东看到我们的表情,也觉得没意思了,只好转移话题。他说算了,不说深圳了,还是说说我们的失业者协会吧。八卦东的话像是一阵风,把我们的惆怅吹走了,阳光从我们眼里漏出来了,我们又有了精神。
这段时间我们正在谋划成立一个“失业者协会”,我们在为成立全国失业者协会还是世界失业协会而伤神。这件事已经耽搁好些天了。这样下去不行。看得出来八卦东准备得很充分,他可能查了一些资料,这样就可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八卦东分析说,全国失业者协会只能算作一个国家级的民間组织,到了联合国就没有了发言权,要搞就搞大的,我们成立世界失业者协会,虽然也是一个民间组织,但名头大。我们点了点头。他加重语气说,总部就设在我们村。设在我们槐树湾?大三嘴巴抿了半天,没忍住,“扑哧”笑了,口水沫喷了出来。八卦东瞪了他一眼,脸色有点不好看。大三没有注意到八卦东的面部表情,边笑边说,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一个世界级的组织设在我们村,还是总部。八卦东严厉地说,在我们村设总部怎么啦,咋地,你还瞧不上我们槐树湾?梵蒂冈小不?全世界天主教会2000多个高级宗教职位都要得到他们的任命,有8亿多的天主教信徒。梵蒂冈我们是知道的,大三不笑了,我们也被八卦东的话震住了。八卦东接着说,再说以后我们还可以在武汉、北京、上海设立分部嘛。他顿了顿说,以后其他国家想成立这个组织必须向我们申请,由我们审核批准后他们才能成立。以后我们还要召开世界失业者扩大会议,各个国家、地区的失业者协会必须来我们这参会,这样就造成了一种万国来朝、四夷臣服的盛世景象。想想看,是不是很牛!说完,八卦东双手抬起,一副君临天下的姿态。
八封东长吁了一口气。我们知道这个时候他肯定要发表什么感慨了。果不其然,他铿锵有力地说,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这也是八卦东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说完他又仰起了脖子乜起了眼睛,接着他叹了一口气,很无奈地说,说了你们也不懂。我解释一下吧,用现在最通俗的话来说吧,就是眼光有多远,世界就有多大。八封东所说的“通俗”两字就是没有水平的意思。虽然我们有一些不服气,在心里还是挺佩服八卦东的。比如他刚才说的这句话吧,我们耳朵都听出茧了,可是至今我们也不能把这句话说全,更搞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是的,如果我们先把世界失业者协会的牌子挂起来,以后谁再挂必须得到我们的许可才可以,否则就是侵权。小六子附和着说,我们还可以收取一部分挂牌费,也可以向失业者协会的会员收取会费。小六子认真的样子非常好笑,这个时候我们却笑不出来了,我们在幻想着世界各国、各地区争着抢着来向我们申请挂牌,成千上万的人排着队向我们缴纳会费。
八卦东说,收会费就不必了,失业者协会,顾名思义,就是没有工作的一群人,他们哪里有钱给我们呀。当然我们如果能帮他们解决工作问题,象征性地收一点费用也是未尝不可的。我们不是为成立失业者协会而成立失业者协会,我们成立的初衷就是,要帮助那些失业者实现就业、致富,实现世界大同。
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觉得我们的失业者协会更加高大上了,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小六子用力拍了一下我的头,手又立即弹起,似蜻蜓点水,我的头皮阵阵发麻,而后才感觉到电酥般的疼痛。小六子嘲讽地说,你点个屁头呀,好像你懂了似的。我白了他一眼,正要反驳。八卦东双手一抬,手掌向下轻轻一压,示意我们不要闹了。我向日葵似地望着八卦东,学生般地聆听他的讲话。
八卦东正了正腔,拖长了音说,我们这个失业者协会呀,以后的发展趋势还要往学历教育、技能培训、工作介绍、开办各种实业等方面发展,不断提升失业者的综合素质和工作技能,创造就业条件,确保不让一个具备条件的劳力失业。八卦东说完,右手猛地往上一扬。我们看着他,只有景仰的份。八卦东的话通俗易懂。显而易见,他是故意说得这么直白的,好让我们吃透弄懂他的讲话精神和掌握好精髓要义。我年龄小,现在还不往就业那方面想,八卦东所说的学历教育技能培训,却吊起了我的胃口。
小六子说,好倒是好,远景规划我们也有了,万事开头难,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八卦东果断地说,当然得挂牌子!
我憋红了脸问道,咋、咋、咋挂?
文子等了好久,终于逮住了这个机会。他说,挂牌要到县工商局申请,我们要提前注册这个商标,以防被其他人盗用。文子看了看我们,我们都没有说话,他拍胸脯说,这个事交给我就行了,工商局就在我姑父家附近,我对城里熟,这个事交给我就行了。文子自告奋勇,他说他百分百能搞定。
八封东对文子的话给予了充分肯定,他点了点头说,文子说到点子上了,既然提到了商标这个事,我认为很有必要,只要我们先注册了这个商标,以后谁他妈的想用没有经过我们的允许谁都不能用!管他是美国还是英国,我们先注册的我们就是老大。八卦东口气坚定果敢,好像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
我这时想打个哈欠,可能是昨天晚上看《戏说乾隆》原因,我太喜欢春喜了,他们都说春喜不好看,可是我就是喜欢她活泼俏皮乖巧可爱的样子,我连看了三集,就连中间插播广告时我去撒尿也是速战速决,有好几次没有尿干净,尿滴在了裤裆里,幸好是晚上没人注意,不然羞死人了,我生怕漏掉一点内容,连放主题曲我也要听全的。八卦东以为我要说话,指着我说,你是不是要说“好呀好呀”。我赶紧捂住嘴巴,点了点头。在这种情况下,我和大三是没有发言权的,我话说得费劲,他们听得更费劲,有八卦东在的话我基本上是没有说话的机会,我一张嘴会被他及时制止,他每一次制止都会得到大家的赞赏。大三不说话是因为他长得太瘦,个个喜欢调戏他,或者说欺负他,用八卦东的话说,说他瘦得像只猴子那是在侮辱猴子。小六子经常欺负大三,他右手把大三的头一扣就像扣住了篮球,手一转,大三整个人跟着转,像一只旋转的陀螺。大三内心是强大的,也是有攻击性的,他不甘心受人摆布,有时他也会插话发表自己的意见,并且多次尝试武力反叛,未果。小六子是八卦东坚定的拥趸,他俩经常联手平叛,大三次次反叛均以失败告终。八卦东经常语重心长地说,人要有规矩意识,如果每个人都不按照规矩办事,你不听我不听,那么一种无法无天的风气就会盛行。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诸侯纷起王室衰微,岂不天下大乱。八卦东的话看似说给大三听,其实也有告诫我们的意思。我们想挑战八卦东和小六子,力量明显不足。有小六子在,八卦东这个核心地位基本上没有动摇过。有八卦东在,小六子像吃了汇仁肾宝片,腰杆挺得很直。我、大三一直与文子友善,文子家有电视,没事我们就去他家看电视,多少个空虚无聊的假期我们都是在文子家的电视机前度过的,文子多次私下表示出对八卦东的不满,一种同室操戈的意味很浓,文子可能还在等待,待到濃得化不开时,他才会出击,比如说小六子每次调戏大三,文子不仅在语言上甚至在表情上都没有任何表示,他现在还不能确定我的态度,我的态度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可以起到千钧一发的作用,虽然我们整日里混在一起,文子顾虑我与八卦东没有出五服的这层关系,他一直在等,一旦我和他结成同盟的话,八卦东的位置就岌岌可危了。
八卦东说,要成立世界失业协会必须要自己的制度、行动纲领、指导思想等等,不然就如无头苍蝇四处乱撞,会撞得头破血流。八卦东说完,个个望着我,虽然我说话不利索,文笔却是公认的,倒不是我能写一手漂亮的错别字厉害,主要是我的语句通畅,而且字迹工整,犹如钢板刻出来的一样。
我说,我我,我写。
我们再次见面时,我已把章程写好了。我是满意的。我是下了功夫的。字体一笔一画,一丝不苟,苍劲有力。我说,世、世界……
八卦东说,世界失业者协会章程拟好了。
我吃力地说,好、好,好了。
八卦东问,在哪?
我从口袋掏出了章程,那是我查阅了大量资料,花费几天时间撰写的,又用了一天时间誊写在信纸上。
八卦东接过来看,眉头越皱越紧,我的心也跟着紧了。八卦东用领导般亲切的口气说,营长,看来你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我听了他这种口气心里有些不舒服,老觉得别扭,想了半天才想出来,八卦东一向以刻薄的讽刺话来与我对话,他刚才叫我“营长”而不是“结巴营长”。我的耳朵已经不能适应八卦东的变化了。我的这个绰号得益于电影《突破乌江》。自从大家叫我结巴营长后,我说话愈发结巴了,像舌头打了个结,怎么也利索不起来。这并不影响我们五个人的友谊,尽管我们龃龉不断。八卦东加重语气说,但是——这一个“但是”又让我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我靜静地看着八卦东。八卦东右手食指点了点信纸说,但是,最关键的问题你没有写上。最关键的问题是什么,我们心知肚明,都装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八卦东见我们没有动静,问道,营长,怎么能没有领导班子呢,一个章程里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组织架构,如果没有这个组织架构,其他的内容写得再好也是白搭,这就好比是有一万名士兵,没有将军元帅,仗怎么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怎么行嘛!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是不是?
我窘迫地脸红了,搔了搔头说,我、我,不知道、怎、怎、么写?
不知道怎么写,那我们现在就敲定下来,你赶紧给我补上。八卦东说。他说的是给我补上,说明他已经把这个协会当作自己的协会了。
我点了点头。
今天我们就把章程完善好,然后去县工商局里注册。八卦东说完看了一眼小六子。小六子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大三抢着说,我看还是让文子当失业者协会的主席吧,他有亲戚在城里,申请注册没有他不行,论功行赏的话也应该是他。
小六子马上反驳,你知道个鸟!世界失业者协会是谁最先提出来的?
大三愣了,说是我们一起想出来的。
小六子举起右手做出一个要打人的动作,他以为会吓住大三,没承想,大三只是缩了一下脖子,并没有像往日那样迅速溜走,而是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六子。小六子很惊讶,他说,大三,我告诉你,这个失业者协会主席一定要庆东当。
八卦东笑了笑,那股子傲慢,从眉眼间毫无顾忌、肆意地倾泻而出,多么招人恨呀!但是他偏偏用领导般和蔼可亲的语气对小六子说,也不能说得这样绝对,我们还是要讲究民主嘛,我们也要征求一下营长的意见嘛。八卦东的眼神柔和而温暖,就在我的目光与他的目光对上的那一刹那,我看出他的假装镇定的眼神里充满了慌乱。我扭头看了看文子,文子白白胖胖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他无所适从地看着我,充满了期待。我知道,他心里没有底,他那种忐忑的心情和可怜的表情多么让人同情,也唤醒了我的良知。我说,我、我们,按姓氏,笔笔,画,来排。
文子双掌一击,发自肺腑地感慨道,好!好啊!这个主意好啊!
八卦东怔住了。小六子怔住了。大三怔住了。八卦东的眼神如打翻的蜡台正在愤怒地燃烧,我直直地对上去,目光丝毫没有退让,我对我今天的表现表示满意,我非常高兴我能如此的镇静。我看了看文子,我的话太意外了,他内心翻滚的窃喜已经从他兴奋得手足无措的样子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刚才那突然的一击掌和一叫好,更是表露无遗。
是的,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文子大名叫于博文,八卦东叫曾庆东,我提出姓氏笔画来排是下了一个套,就算你想反驳说不按这个姓氏笔画排,按姓氏拼音排也轮不到八卦东。这才是文子叫绝的原因。
小六子想了想,犹豫了一下才说,按姓氏笔画排,那你们平时叫庆东叫什么?
我们对视一下,都没有说话,八卦东只是我们私底下的叫法,谁会当着他的面叫呀。小六子很得意地说,如果按姓氏笔画排的话,那庆东叫八卦东,八是两笔。
大三嘴角抽动,嘲讽地反问,八是姓吗?
八卦东狠狠地扇了一下小六子的头,责问道,你他妈的才姓八。小六子摸了一下头,沉默不语了,把食指伸进嘴里,用指甲在牙齿上刮,刮出一层黄黄的东西,指头一弹,没有弹掉,他又用力吹,吹了好几次才把那黄色的东西吹掉。八卦东生气了,有些兜不住了,那怒气如起火的电线皮“叭叭”往下掉,他说,既然营长这样说了,那让文子当主席吧。说完,他尽量保持着愉快的微笑,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觉得这笑容发自肺腑,现在看来却像一个三流演员的拙劣表演。
大三仿佛打赢了一场仗,用胜利的口吻说,副主席让庆东当吧,按姓氏笔画是我王三当的。大三的话有些伤人了,让八卦东脸上有些挂不住,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可是没有,他挤出一丝苦笑说,大三,那我要好好感谢你哟,然后笑着与我们一一握手,像电视里放的那些刚当选的领导干部与代表们握手。
失业者协会班子成员就这么定下来了,世界失业者协会主席由文子担任,主持全面工作;八卦东任副主席,协助主席工作,分管外事工作;小六子任协会常委、纪委书记兼秘书长,负责世界各国失业者协会的廉政和作风建设;大三任协会常委兼组织部部长,负责世界各国失业者协会筹建审批及队伍建设;我没有想到我一个结巴竟然能担任协会常委兼宣传部部长。我把组织架构一笔一画地写好,“五大常委”的排序及分工已尘埃落定。
我们决定每人出资五十块钱去县里注册,约定明早七点到街上碰头。为了防止我们中途反悔,八卦东提前将钱收了。眼看着我们的宏伟计划就要实现了,我们有说不出的兴奋。八卦东像主席一样,再一次很正式地很官方地很亲民地和我们一一握手,严肃地说,明天不见不散。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我从文子家门前经过时,他家大门紧闭,他肯定兴奋得睡不着觉,我吹了几声口哨,按照以往的接头暗号,我吹三声他得回一声,可是没有人应,我只得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应,我想文子是不是已经出发了。他太兴奋了,我埋怨文子有点不够意思了,如果不是我这关键的神圣的一票,主席的位置铁定是八卦东的,他刚当上主席就抛下我独自走了,如此脱离群众,真不知他江山永固后会怎样对待我这样的“开国元勋”。想到这,我有一点“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感觉。路上我碰上了大三。接着,又碰上了八卦东和小六子,他俩有说有笑,见到我们才停止了笑声。现在六点多一点,天已大亮,霞光万道。这是一个阳光和煦的早晨。这样的天气总会让人心情舒畅,但我还是有一点小失落,因为文子,怎么说呢,早知道他是这一副德性,真不如让八卦东做主席算了。我心里懊悔着,低着头走路,用解放鞋的鞋尖踢着路上小石子,石子如同燃放的爆竹在路间乱窜。阳光透过白杨树洒下来,弄花了林荫道,白杨树叶子墨翠欲滴,枝条尖上的树叶是嫩绿的,甚至是嫩黄色的,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泛着光,风轻轻一刮,光滴落在路面上,摇晃着,阳光的碎影一会儿过来,一会儿过去,像河水泛着耀眼的光。我身上渐渐变暖了,有阳光的暖和味道,也有白杨树叶清新的味道。
街上已是一番热闹的景象,做生意的商贩开始忙碌了。八卦东和小六子坐在转盘的台阶上,闲聊着。我和大三四处搜寻文子。
文子去哪啦?大三问。
我、我,哪,知道?
小六子说,走吧,文子他今天不会来了。
不不、不会的,昨天说得好好的。
八卦东坐在台阶上跷起了二郎腿。大三小声问我,文子怎么搞的,怎么还不来呢?小六子说,走吧,我说他不会来了他就不会来了。我们不说话,四处张望,希望能从人群中找到文子。八卦东抬起左臂,看了看手表,说七点钟我们准时出发。我们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文子的踪影。这时,停在不远处的班车按起了喇叭,仿佛催促我们出发。八卦东站起来说,走吧!说不定文子已经提前出发了,说不定他正在工商局等着我们呢。大三对我说,是呀是呀,说不定文子已提前到了城里。
我想也是,只好说,那那,走、走吧。
八卦东大手一挥,一副伟人的气派,慷慨激昂地说,从今往后,我们都是一个组织的人了,以后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八卦东这几句话把我们都拴在了一起,看来他并没有在意我把神圣一票投给文子。我心里暖暖的。
我们坐上了班车。路两边的白杨树飞速往身后跑去,我看到它笔直的身影一闪而过,窗外的庄稼,一大片一大片的,特别有精神。这时我才发现我离家越来越远了,心里空落落的,不是个滋味,好像自己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整天待在家里,我觉得很厌烦,到了真正要离开了又对它很依赖,我暗骂自己没出息,只是去一趟县城而已,又不是留在城里不回来了。
很快到了县城东站。我们下车后沿着马路向前走。我们漫无目的地走。我们没有进过城,不知道该怎么走。对于我們来说,县城就是远方,一个未知的世界,值得我们去探析。我们边走边好奇地打量路两边的建筑物、商店和人。城市与乡下的区别是从房子开始的。矮的房子也有两层,渐渐高楼多了起来,都是六层七层的,道路越来越整洁,过往的人穿着很体面,干干净净的,我们应该是进城了。
没有文子,我们照样进得了城。我在心里哼哼。
城里跟我们乡下不一样的地方真不少。乡下车少,行人悠闲,城里则是车来车往,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道路两侧的商铺门口放着一个很大的音箱,从里面传来流行歌曲,在我们镇上只有“一剪美”发廊才有音箱。我们在喧闹的街道上边走边看,时不时有人冲我们叫喊,推销服装鞋子之类的物品。我们过一会儿会看一下八卦东,城里小偷多,用镊子夹钱包用刀片划皮包,我们的眼神是在提醒八卦东保管好钱。八卦东不说话,右手往裤袋上一拍,意思是说钱在呢。
太阳到了头顶,气温升高了,我心里慌得很,不停地用口水润湿嘴唇。穿过这条长街,我们紧张的心才放了下来。我感到有点饿了,肚子叫了几次,我不好意思开口,我看见大三揉了好几次肚子,我猜他早上也没有吃东西。街边有一家包子铺,从蒸笼里散发出来的香味使我迈不动步子了,我盯着蒸笼,又盯着一个食客手里的包子,我看着它一点一点地被他吞下去。大三用肘拐了我一下,八卦东和小六子正盯着我看。我尴尬极了。他俩笑了。我准备往前走,发现他们没有走的意思。八卦东犹疑了半天才说,你们是不是饿了呀?呵呵,对不对?不用问,我就知道。八卦东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猜你们早上出门时肯定没有吃饭,是不是?我就知道。走了这么远的路,都饿了吧。这时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我忙点了点头。八卦东用商量的口气说,要不我们买一点东西吃吧。小六子立即响应,好啊好啊。八卦东说,那我们就用公款买,到时候AA制平摊。我们点头表示同意。八卦东说,我看还是买馒头吧,便宜,吃了耐饿。小六子说,好啊好啊,馒头经济实惠。我和大三跟着说好啊好啊。我们每人两个馒头,蹲在包子铺前大口地吞咽,全然不顾旁边有个肮脏、臭味扑鼻、落满苍蝇的潲水桶。八卦东吃完了,双手往潲水桶上面使劲一拍,白色的粉末伴随掌声一起落入桶内,里面的蚊蝇惊醒过来,嗡嗡嗡地四处乱窜,像轰炸机轰隆隆地起来又轰隆隆地降落在桶沿上。
有了两个馒头垫肚子,顿觉没有刚才那么饿了,干咽馒头,觉得少点啥,我们看了看门口立着的一个冰柜,里面放的是冰棒、雪糕、汽水,谁也没有开口。八卦东说,走。我们跟着说,走。我们一起向前走去。
工商局在哪?我们不知道,八卦东再次发挥了他口才的优势,噼里啪啦一通问路,被问的人只得乖乖地“交代”我们要去的地方在什么位置。
我们走进了一个很大气的院落,门口蹲着两只很大的石狮子,一边一只,铁大门敞开着,门卫室有一个老头趴在桌子上睡觉。我们远远地看着,不敢走近。八卦东说,弟兄们,看到没有,院子里头有一棵橘子树。八卦东的话不用全部说出来我们已知道他的意思。八卦东示意我们小声一点,我们跟在八卦东的屁股后面蹑手蹑脚地溜进了院子。
橘树上面挂满了橘子,青乎乎的,和叶子一样,只是它们比叶子要喜人。我看着这橘子,立马不渴了,嘴里有一股酸水涌动,我偷偷地咽了下去,我看见小六子的喉咙上下滚动着。八卦东示意我们摘橘子,我们迫不及待地动起手来。八卦东踩在树枝上去摘上面一个大橘子,树枝“啪”的一声,断了,我们感觉不妙,赶紧往门外跑去。老头醒了,循声出来,大声喊道,干什么的!我们往外冲,他张开的双臂僵硬地停在那里,不像抓鸡的鹰,倒像护雏的母鸡。我们已经跑得很远了,身后传来老头的骂声,小兔崽子!让我抓到没你们好果子吃。
我们一直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才停了下来。我才发现大三不见了,我忙问,大,大三,呢?
八卦东说,是呀,大三呢?
小六子说,是呀,大三呢?
八卦东说,大三不会被老头给逮住了吧?
那、那咋办?
八卦东低头不语。我看了小六子一眼,小六子也低下了头。我急切地说,要、要、要不,我们、去、去救他。八卦东坐在马路牙子上,眼皮没有抬一下,说回去不是找死,又补充说,不能为了他一个人而牺牲我们一个大部队。
我愁眉不展,搓着双手来回踱步。八卦东抬起头白了我一眼,厉声说,结巴营长!你他妈的来回走,把老子眼睛都转晕了。我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在八卦东身旁,我希望这个时候他能拿个主意。他没有出声。我们就这样一直默不作声。小六子剥开了一个橘子,青青的酸酸的味道弥漫过来,小六子嘴巴发出“叭叭”的咀嚼声。我嘴巴发酸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三还是没有过来。八卦东打破沉默,说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我睁大眼睛盯着八卦东。八卦东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我心里的想法,辩解说,我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跑得慢呢。我梗着脖子说,要、要回,你们回,我在这、里等。其实我好希望他们能陪我一起在这里等大三,我怕大三被抓去坐牢。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八卦东说,你在这里等好了,我可要回去了。他站起来,小六子跟着站起来。他先是犹疑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了,小六子也跟着他走了,留给我两个背影,没多远他俩搂在了一起。我冲着他俩“呸”了一口,心里骂道,怕死鬼,胆小鬼。我很鄙视八卦东,早上他口口声声说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眨眼的工夫那誓言就被现实击得粉碎。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人傻傻地干等,想着大三会不会被关进派出所,会不会挨打,见到他爸妈我怎么说。我蹲在地上,头垂着,小声抽泣着,而后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我的哭声掺杂在街上传来的嘈杂声中,显得那么无助。
哭什么?
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抬头,忙用袖子抹干眼泪,是大三!他正咧着嘴巴冲着我笑呢。不知他什么时候站到了我面前,看他的表情应该有好久了吧,我站起来给他了一拳,他仍冲着我笑。他问八卦东他们呢。我愤愤不平地说,他他、他们死、了!大三说,我就知道他们会丢下我不管!
我沒作声,使劲地点头。
大三样子很神秘,好像要告诉我一个秘密。我忙问,找、到、工工商、局了?他说,找个屁!他接着说,那老头把我抓住了,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只是罚我帮他搞了一下卫生。我把整个院子扫了一遍,呵呵,后来我又去门卫室扫,趁老头不注意,我把他桌子上的一包烟给揣进了兜里。呵呵,是过滤嘴的香烟。大三很得意地说。这时一支香烟变戏法似地在大三手里出现了,然后又是一支,又是一支,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的指间各夹着一支烟,接着左手冒出了一包。我看了看,里面至少还有十支,我羡慕地看着大三。大三说,你闻闻,香球得很!我把鼻子凑过去,一闻,真的很香,我说,真真、香。我不认识那个烟,上面用红色的笔画一个塔和山,跟剪纸画一样。
大三说,这烟叫红塔山,十几块一包。
我不信,这这、这么贵?
大三解释说,这烟是云南的烟,贵球得很。
大三没有把烟给我抽,这么好的烟他舍不得给,我有些失望。路边趴着一只大黄狗,正安详地睡觉,一阵风吹来,黄狗身上的毛被吹动了,我惊奇地发现,黄狗眯着眼睛面带微笑。是的,千真万确,黄狗竟然在笑。我敢断定它这时正在做梦。一只狗所做的梦或者说狗的梦想无非就是一次交配或者一根骨头。我的梦或者说我们的梦想无非就是成立这个世界失业者协会,现在这个梦想还能不能实现,我不知道。我把希望寄托在大三身上。我把目光投向了大三。
大三不慌不忙地把烟收起来,一副不忍释手的样子,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吧。
我听了,慌了,急切地问,不不、去工工、工商……
大三打断我说,去个屁!还世界失业者协会,狗屁!他的脸拉得老长,铁青着,仿佛跟这个世界有仇。
他见我没有动,笑了,捂着肚子蹲了下来,边笑边指着我说,你个大傻帽!还当真了?就算我们真的去注册,工商局的会注册?不骂我们是一群神经病才怪。大三大笑而去。
大三朝着城外走去。我跟在后面。我很失落。说真的,我有一点不舍,毕竟我为此付出了大量心血,我还惦记着世界失业者协会宣传部部长的位置呢。
路上,我们再没说什么。在返回的班车上,我也没有说话,大三也没有说话,好像在想心事,脸一直板着,跟班车的铁皮一样。也许他在为八卦东生气,如果今天文子在的话又会是一个什么结局呢?
后来文子告诉我,不知道是谁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父亲,他父亲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第二天天没亮就跟他父亲下地干活去了。我没有问是不是八卦东小六子在后面使坏,再问就没意思了。此后我们五大常委的关系明显疏远了,村子里也安静了许多。突然,又传来了八卦东要去深圳打工的消息,连行李包、牙膏牙刷、毛巾、内衣内裤都买好了。当听说八卦东要去深圳打工时,我们都不相信。因为这话他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然而,这次是真的。
八卦东是突然“失踪”的,他妈妈说他去深圳打工去了,在一个叫八卦岭的地方,我们更不信了,我们认为他肯定是去亲戚家玩了。然而,这也是真的。
一个月后,八卦东给我写了一封信,如果仅从信的落款还不能说明什么,可邮戳清清楚楚地印着“深圳八卦岭”的字样,我们都信了。异口同声地说,他妈的,还真有八卦岭这样的地方。我们觉得,八卦东到八卦岭打工是最契合不过的了。我在心里盘算要不要去八卦岭找八卦东,我不知道八卦东会不会接纳我,我也不知道八卦岭的工作好不好找。如果八卦东不帮我找工作,我至少还可以去投奔二平。我必须出门远行,我正青春年少,不敢虚度时光,我怕时光会疯狂地报复我的中年和老年,那时的我将毫无还手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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