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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乡村人物

2020-08-10杨艳萍

四川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小孙小贩

杨艳萍

老王的幸福

大家都说小吴和老王是哼哈二将黄金搭档,处理起矛盾纠纷麻辣烫手的问题来那叫一个利索,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嬉笑怒骂,大棒加萝卜,一个眼神就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说了上句他就知道怎么接下句,你说行他就晓得说不行,到底是行与不行其实两个都清楚,就是旁边的人不清楚,配合得天衣无缝,任你再是乱麻丛丛,鸡飞狗跳,他俩一出面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迎刃而解。

最近好几则事情只见小吴不见老王,小吴便显得有些吃力。小吴和老王既是搭档也是上下级关系,听见我问起,似笑非笑地说,老王这两天身体出了点问题,在休息。他俩精,我也不傻,很明显就是直接上司替下属打掩护。

仔细了解下来,老王还真是在家休息。却不是生了什么病,据说是和人打了一架,脸上青紫,精神萎靡,有些不太好意思见人。“老王和人打架?”我觉得这话八成是谣传。老王平日里都是脸上挂笑,左右逢源八面玲珑,逼急了就是嘶吼几声,要让他动手确实不太容易,况且都一把老骨头了,伤筋动骨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为了女人?”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老王是当地人,因为熟悉情况又擅长协调,被乡上聘用了很多年,前年到了退休年龄又被返聘留用。他的花边新闻多多少少还是听到一些。老王的老婆就是当地的一个农村妇女,老实贤惠,这么多年一直在家任劳任怨,但和那些一味老实软弱的女人多少还有些不同,她的女人既贤惠也泼辣,老王有差池的时候,他女人也是敢于撕了面子不分场合地教训管束老王的。老王在外面有个相好的,她是知道的,发现了蛛丝马迹的时候便堵上老王吵骂一阵,老王认怂示弱,假意承诺,别扭一阵便又混了过去。也不知道老王是怎么想的,一边被老婆骂得狗血淋头,一边又不舍不弃地成日往外跑。

前几日去老王家吃血汤(乡里的风俗,冬腊月各家杀了猪便要请上亲朋到家里来品尝猪血猪肉,叫作吃血汤),他老婆在灶房里忙里忙外,弄了几大桌子菜,老王也就帮忙擦擦桌子拿拿碗。他老婆看见我们笑意盈盈,看到老王就像换了个人,横眉怒眼,嘟嘴拌脸,没一丝好脸色,老王也不争辩解释,各自回避,等他老婆去灶房了,又进来招呼,对此等情形,也只字不提。有和老王关系密切的,便逗老王:老王,受了气也是安逸的,横竖是多吃多占的。满屋子全是暧昧的笑声。我有些不太着调,但多少能领会些许,随着抿了抿嘴。这个时候你要严肃地说这个事情,场合总是不对的,再说了,所谓民不告官不究,要上纲上线就得有证据,没证据的事,顶多提醒两句。况且对一个非正式职工,大不了就不用,要用那便只当不知道。

再说我是真的不知道,这情形对我来讲还是有点匪夷所思。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了,还能为情所困?一段婚外情,再怎么也有违“三观”,怎么好大张旗鼓地宣扬,老王在当地好歹也还是算有点面子的人。所以对传到我耳朵里的只言片语,只当是大家编排着逗乐子。

过了几日,乡里搞文艺汇演,有好事者指着台上正在跳着《北京的金山上》的老年文艺队右前方那个人悄声给我说,那个就是老王的小婆子。我放眼看去,在台上红红绿绿的一群人中,那个人除了自信的神情有些显眼,在队伍中并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在台上卖力地甩着水袖,风情万种地扭着腰肢。从身形看四十多近五十也该是有的。

台上“巴扎嘿”一结束,演员们顺次退下来,经过我面前时她正扭着老年协会的负责人眉飞色舞地讲着刚才某个动作差点忘记了,负责人看到我招呼了一声,她停下讨论对着我一脸的笑,近了我才看清楚她那舞台妆化得着实让人不敢恭维,口红打得有些粗糙,唇膏像是收不住,在唇边上发枝发芽的,也有可能是质量不太好,嘴唇红得发黑,一张脸打了厚厚的粉,白得灰蒙蒙的,把腮帮上两块圆圆的胭脂衬得更分明,不笑还好些,一笑额上起了很深的褶子,红嘴咧得占了一半的脸,她说:“谢谢你的支持哦,你看,我们又增加了几套演出服装。”她边说边甩着袖子扭了扭身子,旁边的负责人好像才反应过来赶忙应和着说:就是,就是。看着她那张圆脸,我忽然想起来,有一次乡上接待客人,就在旁边的小餐馆里,进去的时候刚好看见老王和一个女人对坐在一张小桌上边讲边吃,吃得热气腾腾,讲得喜笑颜开。看见我们进去,老王有些不太自然地起来打了个招呼,像是故意解释给我们听似地说:卖了点笋子给春秀。然后嘿嘿干笑了几声。虽是当时觉得有些别扭,是有些不太对劲,但也没太在意,现在对上号了,她就是春秀。

我有些八卦地想:也不怎么的嘛,还不如他老婆看起来端庄利落。

端庄利落比不上,但春秀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在乡里女人单身的并不多,有话说:再差的女人也有男人要,没本事的男人才没人要。何况春秀还不差,虽然谈不上漂亮,但还算齐整,在一帮干瘪的乡下妇人里面也算鲜亮,现在年龄是大了,但为人办事那叫一个伶俐。早年离了婚一个人也是生活得风生水起,从来不做农活,吃的穿的用的也还不差,全靠平日里做些倒买倒卖的小生意——当然是不是“全靠”也并没有人知道,闲了就和老年协会的一帮子人唱唱跳跳,其乐融融。

再往前推,我应该老早之前就认识春秀了,只是没有和老王联系起来。去年夏天,有个外地小贩来乡里收竹笋,因为每天来来回回地收竹笋成本太大,于是就想在当地找个人帮他设个点收集新鲜竹笋,春秀听说了,便找到这小贩,说她反正也在做这买卖,一并帮他收。小贩一听还真是瞌睡遇上了枕头,但春秀说:你得交点定金,不然,我收了,你又不来,我咋整?小贩一听是道理,便欢欢喜喜交了一千多块钱的定金。春秀收了定金大张旗鼓地支起摊子来,一个后院堆不下,又当街支了水龙头,放了几个大盆子把新收的笋子放里面用活水冲着,虽然弄得一街道都是水,但她的笋子是保了鲜了。左邻右舍的虽然见道路被冲得进出都是一汪水,却只敢背地里怒骂几句,或者当着面讲几句不咸不淡的风凉话,都知道春秀并不好惹,你要骂她一句,她有十句准备着送你,反正她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有的是时间给你耗,更何况,你骂不出口的话,她可倒是骂得出口,大不了就是烂糟几天,何必去惹闲气是非。

春秀若是就这么爽爽利利地把货给交了,那也就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春秀也就是再寻常不过的春秀。等到小贩上门的时候,天早就变了,春秀说,她的笋子好,别家上门给出的价比小贩的每斤至少多五毛。小贩一听,眼睛都大了,他的利润也超不过这个数,于是思来想去,这生意没做头,跟春秀說:“那算了,把定金退了吧。”春秀看了他一眼,不急不忙地说:“你倒是说得安逸,你听说过哪家做生意定金还要退的?这些货你不要了,我只有贱卖,卖不出去只能扔了,能不能保本还难说,没让你赔就不错了。”小贩想了想,觉得退一步算了,亏了就亏了,又提出来,按多五毛的价格要一千块钱的竹笋,春秀又不肯了:“谁单单给你收几百来斤?要么就全要,要么一根也不要。”小贩势单力薄,就算是强龙也斗不过地头蛇,再说和这么一个女人讲理怕是有理也难说清楚,况且春秀开口闭口就说他欺负一个寡妇,说他半夜还敲她的门,她是要去找他老婆理论理论的,或者还是去派出所说说。这招倒是奏效了,小贩愣是半天没回过神,回过神来后就跑去找村主任,村主任倒是相信春秀是做得出这种事情来的,就问小贩:你交定金她有写收条没?小贩说:没有。村主任又问:你半夜敲过她家门没?小贩不说话了,低头想了半天,嚷了一句:穷山恶水出刁民,没想到这么难缠,老子不到这里做生意就是了。

春秀自是赚了一大笔钱,过了两天,衣服包包提了一大堆回去,还是老王帮她拎的,当然其中也有老王出钱买的衣服包包,老王一脸的心甘情愿,一脸的幸福甜蜜。

也就是这件事情之后,有一次去村上办事,在吊桥上和一妇女擦身而过,人过了还留下香得晕头的气味,村主任悄悄给我说这就是收竹笋的春秀。只是擦身而过,也没太看清楚,印象里的春秀就是那一股晕头的香味。

后来,我就知道了为什么老王总是隔三岔五地把头发弄得油光水亮,为什么老王一有空就把鞋子使了劲地刷,为什么老王有时候开心得有些莫名其妙。老王只要是和春秀在一起,总是精神抖擞,只要见他左顾右盼,春秀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春秀在的场合,老王便是柔声细语,眼睛都笑眯成一条缝,春秀脸色一不好看,他就晓得闭嘴不语。小吴和老王相处久了,忍不住提醒他:你又给不了人家名分,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

老王是个明白人,这道理他怎么会不懂?这么些年春秀跟着他应该也就这个问题折腾过许多次了,因为是个无解的数学题,估计就这么不了了之,拖着赖着,渐渐就成习惯了。“只要她愿意,我就这么养着她。”老王觉得这应该就是最好的结果。

春秀应该也是愿意的,有个男人唯命是从,又给钱又给人,总是比一个人好。爱情这东西也是生得贱,无论什么样的土壤,什么样的环境都能生长,最多不过就是水土不肥生偏长歪,不那么纯正而已。

只是老王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出来横刀夺爱。起先老王还是自信的,这方圆几十里,单身还能比过他的人也数不出几个,若不是单身却又愿意把心放在春秀身上,敢破釜沉舟为了春秀抛妻弃子的也几乎不可能,老王是铁定了这么细水长流地过下去的。

我问小吴,谁呢?究竟是谁成了老王的情敌?小吴面色有些难看,毕竟和老王也还是共同苦战了那么久,总是希望老王能幸福的。他叹了口气,说:你也认识的。一下子,我的好奇心被放大了几十倍,认识的人被闪电般滤了一遍,确实想不出来是谁。小吴看我一眼说:“你可想不到吧,昨天来接我们的那个司机。”我瞬间愣住了,那个司机是外地人,和修高速公路的队伍一起过来的,专门给他们老总开车,五十来岁,看起来却很显年轻,又精神又干净。“呃,是很有竞争力!”小吴看了我一眼,眼神无可奈何,完全同意我的看法。

还是老王介绍他们认识的。春秀说想找高速公路的推销一批木料,春秀的事,老王没有不上心的,自告奋勇地说认识老总的司机,请他帮搭个桥,应该能谈成。老王专门租了车拉着春秀去高速公路建设指挥部见了司机。之后没几天,老王约了几次春秀,春秀一会说她忙,一会又说在城里,不然就是在排节目,就是不太搭理老王。老王觉得不大对劲,悄悄去春秀家门口守着,亲眼见司机开了车来接春秀。老王气得在小吴面前直跺脚,骂天骂地骂司机。小吴以为他是神经过敏,没当一回事,安慰他说:“人家就是谈生意,一个外地人,总不可能娶了春秀吧?她晃两天就回来了,你别着急。”老王听了心里稍微好受一些,抬头吸了吸鼻子,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小吴看了竟然觉出酸酸的感觉来。

过了两天,老王就鼻青脸肿地在家休息了。出来也不好见人,别人不问这问那,也会说三道四,就算说是跌伤的,总会是有知情的人要添油加醋地讲出来,再说心情不好,情绪不佳,没人的时候泪眼婆娑的,有人的时候说不上几句就要吵起来,工作是没法正常进行的了。我跟小吴说:就让他休息吧,你俩关系近些,你多劝劝,这事闹大了,可不好收场。小吴应了一声说:他那块头都不比人家高大健壮,明明就是鸡蛋碰石头嘛,都不晓得他平时的聪明劲哪里去了?

过了几日,老王可能也担心这假期请长了不好交代,脸上的疤才干结就来上班了。上班就径直找了小吴,一则是去报个到,二则却是给小吴哭诉,那泪花含眼里,打了几个转,终是收不回去,大滴大滴地流下来了,说是这几日想起这事心里面就空落落的,好了那么多年,怎么能说散就散呢?末了又央求小吴:你是领导,你去给司机说说,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他一个外地人,还在我们的地盘上横一刀?小吴被他说得不知从何说起,就说了一句:这事可不由谁。老王绝望地看着小吴,停了半天又说,你还是去一趟嘛,说不准的呢。

小吴勉为其难地和司机见了一面,也只是友好地以朋友的关系关切地问了几句,司机说:他一个有家有室的老头了,还争什么争?我是单身,我们是要结婚的。他要还缠着春秀,索性我们就去把证领了。小吴似信非信地看了司机一眼,讪讪地走了。

老王听了小吴的转诉,傻呆呆地愣着不说话。

一个月不到,司机就光明正大地载着春秀上上下下到处转悠,说是真领证了。老王行尸走肉地来上了一段时间班,时不时地听到他和来办事的人扯皮,高一声低一声地骂人,有知道情况的不理他各自走了,不知道情况的便来投诉,惹得小吴也是烦,把人劝走了,便一个人在那里叹气。没过几天,老王在村上搞协调的时候从田埂上跌了一跤,把手臂伤了。老王的手臂缠了厚厚的白纱布,吊着抬在胸前格外刺眼,头发也耷拉下来遮住了额头,昏黄的眼睛竟有些呆滞。小吴一个劲给他说,你回去休息吧,老吴就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呆呆地杵在那里。

可能是实在撑不下去了,没过多久,老王辞了工作回家闲养去了,只不过没在当地的家里,城里他还有一套房,大多数时间,老王就在城里待着。

有天下班回家,在城里的大道上碰到老王,急匆匆的,手里夹着一支烟,抬头看见我,打了个招呼,像是想起什么来,脸色沉郁下去,显出一脸的伤感。老王瘦了一圈,头发也白了许多,已经大不如从前精神,远远离开的背影有些佝偻,或者还有些飘忽。

年关搜款记

我还是小屁孩的時候最喜欢过年,盼望过年,那样的盼望充满焦急和欣喜,完全可以比拟成年的男人女人们盼望见到心上人时的心情。小屁孩的时光是通透纯净的,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不紧不慢地缓缓流动,365天的主要部分平淡且漫长,一旦到了冬天,往了寒冷里走,渐渐能闻到年的气息,那气息从远处飘过来,冲淡了扑面而来的寒意,像跳跃的火光有了光亮和暖意,便把心里的焦急星火点木炭一般燃起来,慢镜头变得光彩靓丽也急切起来,一天一天数着日子向它靠近。只因那几日里有压岁钱、有鞭炮礼花、有母亲找裁缝新制的衣服,还有各式糖果和堆积着慢慢在一个春节里放开了吃的鸡鸭鱼肉汤圆杂菜,一家人还能一起闲逛和游戏,与清苦而简单的日子比起来,那是多么多么的丰沛而奢侈。那时候,一年的辛苦和清淡在春节里便有了告慰和安抚,因此也更显得那千盼万盼来的日子何其珍贵,何其有滋有味。

如今,我倒是觉得三五年过一会春节也是好的,大抵是物质已经极大丰富,怎么也找不到小屁孩时候对年的那种渴盼,虽然只是一种小小的心理感受,只是人若是少了期盼,日子便就少了许多滋味,变得不咸不淡,不酸不甜。

更何况所谓年关,成年人的年,那还真是个难以跨过的关口,越是接近年三十,便越是不太平,一年里没有处理完的事情都得在这个关口给一个说法,往年里留下的种种问题,在这个关口前也得给挽个疙瘩,各种欠款账目都在这个关口前要求有个了结,谁还会去巴巴地期盼烦琐和疲累?这不,离大年三十还有二十来天,各种问题就已经像潮水一样慢慢涌了过来,缠得人头晕脑胀,不甚其烦。那个时候,我对年何止单单是没了期盼,简直想拿把扫帚把它赶得越远越好。

单是聚居点就已经来了五拨人,有来要木工钱的,有来要保温层的材料款的,有来要基础开挖运费的,还有窗户和外墙线条装饰的。按理都应该由总包的建筑公司支付,但这家公司是从外地招过来的,这些供应商打了无数次电话都没人接,有下了狠心地跑到总包老家去也没有找到人。政府是跑不了的庙,自然就找到这里来了。

这年头,最难的事情就是收账。灾后重建,似乎满地黄金,良莠不齐的建筑公司,再加上转包、借资质等明文禁止却屡禁不止的行为,小商小贩杀鸡宰羊的都投入到建筑行业中,弄得到处都是三角债。

但是不管再怎么也不允许欠民工的血汗钱。之前统计的情况还好,只有几户当地村民反映没拿到工钱,零零散散地来个十来个人,他们大多粗布褴褛,手上和脸上仿佛始终有一层水泥浆,用乞求的口气请帮他们追讨工钱。“快过年了,总该有两个买鸡公的钱。”乡村土语里买鸡公的钱,也便是过年的一应开销。

分包商和供应商们本来还是有些素质的,但可能也是屡屡不得法,老板电话不接,公司没人,再想想可能一大笔钱打了水漂,更是无头苍蝇似的,有的还能压住火气耐心地讲理,有些已失了风度,骂骂咧咧,吹鼻子瞪眼睛的,差点把我当成总包拉出去打一顿。

“这事不归我管。”来的几个人虽然气不顺,但也不能说我这话有什么问题。我们只负责监管民工工资,其他的材料商和分包商的欠款,如果有合同,按合同办理,不履行合同,法院办理。

有几个聪明的,小心翼翼地向我诉苦,请求帮他们把总包找出来,最重要的是打听一下总包在这里还有多少钱。

总是在辖区内,生了别的事端也不见得是好事。总包不在,但他弟弟在,唤他来或许还有些用。

总包的兄弟——亲兄弟,也是总包长期委托在这个工地的负责人,我叫他小孙,他俩兄弟长得非常像,但他个头小些,皮肤不如他哥哥细白,就像缩了水的染了色的大孙。他来得倒也算快,四平八稳地坐在我对面,面无表情。他说他做不了主,大孙的账他也不清楚,他只负责管好工地,记好工。说完就眼睛盯着地面,面无表情。我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事不关己的样子,真想抽他两巴掌。

在七嘴八舌的谴责声、诉苦声、叫骂声中有个材料商冲上去撕了他的领子。“日你妈的,合起火耍老子们。”咬牙切齿地挥了拳头要砸下来,几个工作人员动作也快,一把上去拉了,按在墙上,一边劝着:“何苦呢,你是来要钱的,又不是来摆摊子的。”

混乱的场面中,小孙着实被吓了一跳,又赶紧定了定神,之前的一副事不关己换成了闪烁的眼神和惊魂未定的仓皇。

这时候,一个皮肤黝黑、愣头愣脑的小伙子冲了进來,四周扫了一眼,喘了口气说:“大孙没来?”众人看着他,七嘴八舌说着各自如何如何找他不到。他眼睛一鼓,冷笑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他的眼睛里透出一股邪气,人走了,那股邪气似乎还留在他站过的那个位置上。那邪气就像一阵凉风,我感觉背上一凉。

这小伙子给我的感觉一直都是敦厚朴实。一个外地小伙子,二十出头,也没读过几年书,听说这边工地多,就拉了队伍过来这边找活路。他分包了聚居点房屋所有的外墙施工,之前为了保证进度,我和他见过很多次面,他很配合,想尽办法在人工极缺的情况下到处找人赶工期。大孙给他的工钱并不高,但他还是接了活,天天在工地上扎起。我给他安排事情,他从不推脱,态度温和,极少讨价还价,所以许多时候,我都不找大孙,外墙的问题我直接和他交涉。为了赶工期他把女朋友也带到工地上帮他做饭。能吃下这样苦的年轻人很是让我刮目相看,因此每次到工地我喜欢和他多聊几句,鼓励他好好干,抓住重建的机遇多挣些钱。我总是想象着他和他的女朋友开着小车,装着满满的年货回到家乡,两个人笑得比烟花还绚烂。

但他一直说他没拿到钱。他的追讨从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了。

两个月之前,我接到电话说聚居点的施工队大约有五六十人在县政府大门闹事。不巧我在外出学习,分管汇报说,小周到乡上反映大孙不给他结账,没见到我,也不听别人的劝,带着人直接去了县政府。

我在千里之外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一通便传来一片喧闹声,像大年三十的鞭炮声,近处的震耳欲聋,远处的龙蛇混杂,他大声地说:“不是我要闹事,是兄弟伙些拿不到钱,我也控制不了。”才跟我讲了两三句话,就把电话拿到一边,在嘈杂的背景声响中传来他干哑的声音:“别和警察闹,别和警察闹……”吼了一阵又对着听筒骂,“龟儿子的孙某人,今天不出面,老子们就不走了。”我心急如焚,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又打电话给大孙,他倒是一点不急,慢条斯理地说要闹就等他闹啊,量都没计完凭什么要给钱?我又问小周,小周说量是计了一个的,但大孙整死说没有那么多,五次三番让他来核对,他就是拖着赖着。

将近两个小时之后,派出所把他们几个主要人员带去教育了,事情才消停下来。我给大孙下了最后通牒,要求他下周内务必解决好与小周之间的问题。

大孙倒是不敢不来。跨进办公室他一边对我笑着,一边又有些愤怒地骂小周那龟儿子,不该计的量都要计,之前说好的价格也不认,居然还敢挑起民工闹事。边说边伸手递过来他的拨款单,白白胖胖的手上一串翠绿的玉石手串十分抢眼,十几个硕大圆润的珠子,绿得饱满而润泽,似乎能从珠子里流出滚滚的绿汁来,珠子在灯光下反射出柔和而恬淡的光芒,很自然地就吸住了我的目光,我愣神想着那句:“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再拨点给我吧,先把认了的部分给他,不然我也付不够给他。”大孙那丁零咣当的外地口音一下子把我被珠子招引去的神思收了回来。我盯了他一眼,十分生气地说:你自己又不是没算过,该拨给你的没少你一分,拨超出了,要是有个什么问题,谁负责?他那一直在旁边没做声的老婆突然尖声尖气地说:就是没有拨够,变更的那部分你还没有算呢?你这么给我们扣着是什么意思?我听着她那阴阳怪气、话里有话的调调心里也来气,啪嗒一声把账本摔在桌上厉声道:“该不该拨,叫你男人回去好好看看合同。我不需要向你解释。”

大孙斜了他老婆一眼,转过头来又笑嘻嘻地给我说:“反正算下来我剩下的钱也还多,你就多拨一些给我嘛,你照顾了我,我是知道的。我在别的地方还投了个1个多亿的项目。”他颇有些自豪,自顾自地讲述项目在哪里,做些什么内容,言语间被项目即将带给他的“钵满盆满”充斥得一点缝隙都没有。

看到我态度坚决,他老婆骂骂咧咧,大孙之前的笑脸也收了起来,耷拉下来的表情,像是另一张别人的脸。

这时小周也来了,迫于压力,大孙想办法解决了一部分小周的欠款,他坚持说要等量计完,再解决剩下的。小周很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很大,而且有些鼓,皮肤黝黑,生气的时候仿佛整只眼睛都快掉出来。

其实量是已经计完了的,小孙没有大孙的首肯,各种理由不肯签字。

那都是两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了,回头来,一屋子的人眼巴巴看着我计算大孙还有多少钱未划出,心里盘算着万不得已还能从我这里收款,千叮万嘱地请求拨钱的时候一定要通知他们到场。我是没有办法直接拨付给他们的,手续上合不了规,除非大孙确认。说到底,还是要找到大孙。

众人散了去,我又接着处理别的事务。隐隐地这件事情像块石头压在心上。即便大孙来办理后面业务的时候我还可以收拾他,但那也是春节过后了。他在电话里说,全权委托小孙,他实在分不开身。显然,这拨人的年是没法过好了。

第二天,中午刚吃过饭,院坝里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一大群陌生人来,而且越来越多,三三两两花台边站着的,篮球架下蹲着的,几个女的站一圈聊天的。有眼尖的认出其中几个是之前聚居点做外墙的,问了他们来做什么,有一个粗声粗气地说:找小周拿工钱,拿不到钱没法回家过年,今天必须要给个说法。

过了一会儿,小周开着五菱车来了,门一开,里面又下来一群人,我只认得其中有一个是他女朋友,另外两个是小孙和他表兄,剩下的都是高大强壮的汉子,黑着一张脸,龇牙怒目的。小孙神情有些惊慌,见了我稍微平静了些。一众人见小周来了,都围了上来,几个女的冲上前去混合着抓扯的动作要小周给个说法,几个男的也气势汹汹地吼起来:今天要是不给钱,就动手了,打了人大不了不要工钱,妈的,太他妈欺负人。场面一度混乱起来。

我本来也还算得上高大,在那群人之间突然变得渺小而弱不禁风,幸好身份还在,也大抵能看清楚里面的勾勾挂挂主角配角。擒贼先擒王,我扯着嗓子对小周说:你让他们安静下来,找几个代表好好谈,不然没办法解决问题。小周看看我,眼睛转了转,给和他一起来的一个高大个嘀咕了几句,同意了我的意见。转向人群说:大家反正是来要钱的,看看乡上和老板怎么解决,你们派三个人到办公室去说。

按照之前的摸底,这个项目是不牵扯民工工资问题的,不可能出现这么大规模的讨薪。但人都来了,怎么也得有个说法。漫长的谈判从中午开始一直进行到下午,人事劳动保障部门的负责同志也专门来做调解。一个又一个的争执吵过来吵过去,有些被解决,有一些留着再讨论。这中间,有不耐烦的人冲到办公室敲门砸凳的,也有说到大孙不出面咬牙切齿冲进来要打小孙的,还有轮番前来观望然后下去报告情况的。这中间,我也掀了几次桌子,弄得稀里哗啦,一副泼妇的样子。这么大的阵仗我心里也是急的,各种各样的可能我都设想过,双方各执一词或一句言语不合打起来闹成僵局也不是不可能,或者小周又故技重演再跑到县政府去闹,再或者这三五天都这么围着堵着,都不是好事,我也只有撑着,在气势上先不能输了,他们过分了的一定要及时打压下去,越怕场面就会越乱。

天快黑了,已经谈到了具体要有个民工工资的名册和金额,我打定了主意,务必要大孙同意小孙代签字,一部分钱出来,该付的民工工资必须付。庆幸自己好歹留了一部分钱,不然这场面没办法收拾。

我说:“天都已经黑了,小周还是让大家散了,下去统计好花名册和金额,各人留个银行账户,双方对了账,明天银行转账就好了。”趴在窗户上的几个人离开了一会儿,又回来,一个又黑又高的男子说:大家说吃不吃饭都无所謂,这阵就把名单统计出来,我们要现金,能不能给信用社商量加一下班,连夜我们也要把钱领到手。后面一群人七嘴八舌表示连夜也得发出来。分管领导这时候比我还恼,大声说:银行又不是你家开的,要加班就加班嗦?对方说:“信用社就在你们对面,政府出面协调一下有什么不可能?”他说话的时候很自信,确认就是我们不愿意协调。

我说:大家也不要争执了,抓紧时间把名册报上来,我们把手续办完了,明天一早就去银行办理。

“我们不要转账,我们要现金。”“就是,有些人没卡。”“拿到现金要踏实些。”我说:“你们今天能把手续办完,明天一上班就去取现金发放。”几个人这才散了。

也没用多长时间,名册就送了过来。大抵要九十多万,与小周算了大孙还差他的款项只差四五万块。小孙看着桌子上的单子,半天不说话,待众人都围了过去,他在喉咙里嘀咕了一句:“差不了小周那么多钱哦。”声音虽然小,可众人却听得无比真切,小周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之前计的量你都认可了的,单价是合同约定的,你算不清楚嗦?”

我有时也判断不清楚小孙是真的不如他哥哥聪明伶俐,还是比他哥哥擅长糊涂,反正我看他的表情和反应无法判断他是真算不清,还是想拖延。

他和表兄嘀咕了半天,喏喏地说,合同找不到了,说不清楚还差小周多少钱。这时候外面的人又冲进来,有力气大了,速度过快的,带得门咣当作响,掉下一些腐了的木屑。

进来的人把小孙团团围住,声音大得快把刚才碰撞了还没掉下来的腐木一并震了下来,“你俩咋说的我们管不了,反正工钱要开给我们,名册上的都是实打实做了工的。”小孙被抵得靠在了沙发上,生怕一句话没讲好拳头就落在了他的头上。拖拉了那么长的时间,又冷又饿的,大家都有些烦躁了,这个时候确实容易把火气挑起来,我怕他们真怒了控制不住动起手来,斥责了几句,几个人一边骂着一边退回去。小孙也是被吓着了,说话都有些不顺溜,讪讪地掏出手机给他哥打电话,大孙在那头也是有些急了,讲了半天,终是同意了由小孙核定后,可以从他的余款里解决。他表兄把自己的账本拿出来算了半天才说,差别也不大,只有这么办了。

势必就得这么办,不然谁都走不了。

不一会儿代签拨款手续就做好放在桌上,小孙犹犹豫豫地拿起了笔。才写了一个字又停下,想说什么,又被四周黑压压的人堆吓到了,又低下头签了。签完字就待在那里,始终回不过神。

第二天,一大早就取了一大堆钱,集中在一楼的办公大厅发放。为了防止出问题,专门请了派出所的干警前来维持秩序。

到中午,领到钱的人便陆续离开,院子里开始平静下来,我终于可以腾出时间处理别的问题。看了一眼空落的院子,我重重地舒了口气。总算是能让那么大一拨人拿着钞票回家欢天喜地过大年,他们的孩子或许还跟我小屁孩的时候一样在期盼着。

春节过后,天气一天一天暖和起来,阳光和煦总是能带给人好心情,大孙却一脸不耐烦地出现了,一以贯之地丁零咣当,这次没再炫他即将开工的新项目,一直在骂小周不要脸。我说:你欠人家的钱不给,怎么还是人家不要脸了?我倒是支持小周,不这样猴年马月才能从你手里拿到钱。他说:你是不知道,那狗日的,当日并没有那么多民工工资,你想嘛,咋可能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付工资了,他不赚点?我说人家那么多人呢,都是清清楚楚的。他说:你又不知道了,有些人根本没在我工地上干过,有的人还是重三遍四地在领钱。我说:谁叫你当时不来呢?不过反正也是人家的钱,只是你按时给了人家而已,你有什么埋怨的?他说:“你更不知道了吧,我们后来给他算账下来,就算剩下的几万都不付了也还多付了15万给他。”我看得出来,他肠子都快悔青了,一张脸涨得通红,说话也有些结巴,那愤怒一目了然。

很久以后,我在另一个乡镇碰到小周,他正在讨他在那边工地的工钱,情况和我这边的如出一辙。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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