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火锅炒料江湖
2020-08-09谭亚
谭亚
“我吃火锅,你吃火锅底料”。3年前的夏天,30岁的Gai(说唱歌手周延)用这句话交换了一张留在舞台的入场券,也开启了方言Rap的新世界大门。这句话,同时也让重庆火锅底料意外“出圈”。
对于这件“传家宝”,重庆人握在手里、含在嘴里,多年来不与外人分享。对外地人来说,“底料厂”“炒料师”这些字眼更是见都没见过。火锅底料究竟怎么“吃”?這个问题牵出一条蛰伏多年的隐秘产业链。
重庆“麻辣火锅”派系争霸,靠一锅秘制底料打天下的传统老火锅,在艰难征战中杀出一条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天。越来越多外地游客,来到重庆要吃火锅底料煮出来的“老火锅”。苦熬多年,终于成为半个主角时,拿着铁铲、站在铁锅前挥汗炒料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握着手艺的人找不到地方炒,到工厂下订单的老板越来越多。”重庆一位从业16年的“老炮儿”近日告诉《商界》记者,如今在重庆,因缺乏“土壤”和“空气”,炒料这门民间技艺正在衰落。
同时,一家又一家网红火锅一战成名,为新入场的火锅店老板制造经营神话,之前靠口味打天下的人,正面临一个因市场“变味”而悄然改变规则的火锅江湖。
炒料“直播间”:现炒现招学徒
老刘万万没想到,5年后,在“四桌火锅”店门口,支起的不是更多桌子,而是一口大铁锅,锅底还舔着火。更不曾想到,直径1.1米的铁锅前,还多了一个镜头。
重庆南岸区环湖路某支路,一排临停车长期挡住入口,老刘的店在梯坎下面。小店桌子不过10来张,“藏”得很深,即便下到店门口,还得抬腿再下几层,才能进店。
5年来,老刘待在这爿店的深处亲眼目睹了一场“巨变”,当年拿着钱到处寻加盟的人少了,“部分人自己炒料开店,更多人放弃了。”他发现,重庆火锅的消费版图在扩大,传统老火锅底料的味道也慢慢变了。
老刘喜欢自称掌柜,但除了管账,买菜、炒料样样都是自己来。像他这样“一条龙”的经营模式,在重庆已经找不出多少家。前几年,四桌火锅一直只有4桌,可摆放面积为40多平方米。老刘把隔壁门面也租下来,作为他炒料的工作间。右手炒好、左手下锅,在重庆火锅比拼“个性化”“差异化”的市场竞争中,老刘的店不仅活下来了,还活得越来越好,桌子渐渐从4张变成6张、8张、10张……
四桌火锅的命运,被老刘紧紧拽在手里,一起死磕的还有这锅底料。6月底,《商界》记者来到老刘的店里,见证了一锅160余斤的火锅底料现场炒制的全过程。
火锅好不好吃,底料之功至少占4成。老刘认为,重庆火锅的“标准”是底料建立起来的,尽管部分网红店在试图告别这套标准,但它的“魂”始终在。
炒料现场,一名刘姓学徒正在一位潘师傅的指导下,将“糍粑海椒”(业内固定说法,意指经过蒸煮后、用机器搅拌后的碎状辣椒,重庆人习惯将“辣椒”称作“海椒”)加进滚烫的油锅里。潘师傅是老刘当年学习炒料的老师,现在被老刘拉来,共同运营这个“直播间”。
老刘眼里的巨变,有其他同业迅猛扩张后的落败,也有友商谨慎试探后一脚踏入的广阔天地,但更多还是因扩张速度过快,导致的成本压力。
“做火锅店要软硬兼施,底料是许多人的‘硬伤。”老刘说,一锅能打(市场)的底料,既关乎口感、决定客人回头率,背后还涉及原材料采购、底料加工等多方面的成本优化。
根据重庆市火锅协会在新冠肺炎疫情之前的数据统计,全市有近3万家火锅店,数量占全市餐饮门店总数的16.5%。重庆火锅店主要集中在主城9区,其中,内环以内区域火锅店密度最大,每200米就有一家火锅店。
光是火锅底料的炒制,在竞争如此充分的重庆市场,差距早已拉开。
和其他少数同行不一样,老刘开直播间炒料,不是做给客人“看”,而是想把这门绝活真正搬到台前。平时喜欢搞创作的老刘认为,这是火锅产业暗合“时代审美”最标准的呈现。并且,底料是一家火锅店之本,也是火锅店主日常的“生活叙事”。
市场早期的个性化底料炒制,共同成就了今天重庆众多好吃的老火锅。老刘放在铁锅前的镜头,每次要持续拍摄4~5个小时,“目前还是录播,找到感觉后会正式开放直播。”老刘指着镜头前面的铁锅说,这锅底料是客户预订的,炒好冷却后要运往大足。
据了解,老板或专职炒料师自行炒料,一般是单店15桌以下的火锅店,大概10天炒一次,一口1.1米的铁锅,单次炒满的话,能产出300~400斤底料。
目前老刘手里有7个学徒,“以前拿钱想加盟的老板,大部分都转化成学徒了。”老刘在铁锅背后的墙上贴上“师徒模式”4个字,下面是一行小字——“学门好手艺,开店心不慌”。的确,底料是很多人的痛点,也是有底气的火锅店一招制胜的法宝。
职业炒料师:分寸之间的闯关游戏
重庆3万多家火锅店的“个人命运”,脱离不了时代历史进程。每家店烫煮的这锅底料的命运,同样也与店主“四两拨千斤”的游戏紧紧相连。
“师傅跟我说得最多的是,你注意看海椒炒成啥子颜色了。”4年后,杨云回忆起当年四处学技术的经历,记得最深的就是这句话。
海椒翻炒后的颜色,是重庆老火锅底料炒制的命门,这是杨云自己琢磨和总结的,也是现在他反复告诉徒弟的话。
《商界》记者近日在与数位资深炒料人交流长谈后,基本可以确认一点:海椒炒制过程中的“成色”,几乎是所有职业炒料人共同面对的“技术关卡”——整个过程就像在玩一场闯关游戏。
杨云在渝北区金岛花园附近的这家小店开业前,他的工作是为火锅店专职炒料,是“味道顾问”。那几年,他平均一周炒一大铁锅,其余时间不用开工,就潜心研究一件事—海椒炒制的成色。
从准备材料到底料炒制结束,大概需5个小时,但决定命运的瞬间,“其实就在分毫之间。”把滤干水分的海椒下到油锅后,也就是“海椒味素释放”的过程(物理层面就是一个“变色”的过程),是当年他的几个师傅都化了重点的“必考题”。
“从鲜红色到暗红色,分寸之间,乾坤改变。”这个过程很漫长,炒料人须挥动铁铲、站在没有空调的大铁锅前,在呛鼻的热辣油气中不停劳作至少3小时,“辣椒在暗红色和黑色之间”的拿捏,是决定一锅底料成败的关键。
杨云解释说,之所以死磕海椒炒制的成色,原因是颜色主宰着辣椒最终呈现在底料中的口感和味道。“暗红色是标准答案,它代表辣椒水汽完全被收干,同时辣味也被完全逼出来,它的香气又被周围的油收住包裹。”
这是炒料4年多形成的职业习惯,也变成杨云如今的一种本能反应。正宗重庆老火锅一定是海椒、花椒、牛油、豆瓣这些“干货”,一铲一铲炒出来的,没有捷径可走。“鄙视添加剂”,性格直率的杨云,直接把这句话写在招牌上,挂在店门口。
然而,专职炒了4年底料的杨云,最后还是退出职业炒料人的队伍。近几年,底料代工厂在重庆迎来发展期,拿着配方去工厂下单的火锅店多起来,“规模化”“标准化”成了代工厂侵占底料炒制市場的必杀器。
“但凡自己炒,店都不大,如果同时营业几家分店,就更吃不消了。”杨云坦言,抛开口味、个性化竞争差异,火锅底料炒制这一行比较特殊,大多数同行都被“产能”掣肘。这时,必然会出现新的“社会分工”。
杨云向《商界》记者举例,一般炒料用的是1.1~1.2米直径的大铁锅,炒满整口锅,一次可出产底料300~400斤。“工厂的设备炒一次产量至少是双倍。”此外,人工炒制要求的人力、时间等方面,也没有竞争优势。
以肉眼可见的攻势掀起全新经营变革,底料代工厂像鲶鱼一样,打乱原来建立和承袭下来的市场规则。
《商界》记者了解到,目前市面上的职业炒料师,月薪分布在4 000至10 000元之间。高人力物力的成本,不仅限制了职业炒料这个细分市场的发展,也极大阻碍了“原创”现炒底料流通的发展进程。据了解,几乎再难找到出售自家底料给同行的火锅店家,因为这实在不是一门好生意,甚至根本谈不上生意,纯粹是在冒险。
“自己炒料的人,都是对口味有要求的,原材料自然不会差。”杨云透露,那么按底料炒制成本来计算,抛开人力、水电,一斤底料的成本就要14元,卖给客户(火锅店经营主)价格在20~24元,可以说毫无利润可言。
10年底料老厂:手工料一定会等来春天
重庆火锅店老板“四两拨千斤”的经营哲学不变,变化的是“四两”的权重逐渐从底料转移到食材遴选、菜品研发和后期运营上。
但同时,重庆魔幻山城成为“网红”旅游目的地后,“火锅底料”的加速“出圈”,又适时为这门民间技艺争取了时代脚本。《商界》记者近日调查了解到,重庆火锅餐饮业,正迎来全新的独资、合资企业的入局。
一个普遍的说法是,在重庆,超过15桌的火锅店,它的底料就有可能“外包”,而这指向一个未来可期的市场。
在重庆北碚和永川开了2家底料代工厂的杨领接受《商界》记者采访时说,开店的资本和规模,使得越来越多的经营者追求统一化的“底料炒制”工艺,这是消费新场景建立后,必然会出现的行业趋势。
据他估算,重庆目前营业的火锅店,还有2~3成是自己炒料(包括自炒和招职业炒料师代炒),其余大部分都采取“外包”“外购”的模式。
“代工厂炒料近几年发展迅速,不管是原材料的成本还是工艺水平,都有竞争优势。”杨领举例说,比如相比10年前,同类原材料如辣椒、花椒、豆瓣,现在品类更多更齐,客户被海量信息弄得头大,反而无从下手。代工厂统一批量采购、批量检测和把控,明显更有优势。
此外,炒料的专业设备也更精确,“其中科学配比和时间把握,是自己炒料不容易做到的。”这就是为什么同一家店、同一个炒料师,每一批次的底料味道都不尽相同,这直接决定端上桌子的火锅味道。
另外还有一个被大多数从业者忽略的是,原材料的“季节性”变量。“比如茂汶花椒、陇南花椒这些品种,客户知道它们好,但其实他们从市场上买回来炒制的时候,很难掐准原材料最新鲜的时间点。”杨领说。
产地各方面在变化,种植出产的原材料实际上也有微变,显然,规模代工能更好地应对这些变量。杨领的两个底料厂,北碚这家经营了7年,永川经营了10年,他在火锅底料行业已摸索了16年。
他见证了2003-2008年重庆火锅店的一轮扩张潮,也亲历了最近几年火锅店在形态、规模等方面变迁迭代的完整过程。他认为,进入代工模式的底料炒制,并没有开历史倒车。
“客户拿来的配方和代工厂的规模、效率是有效互补的。”杨领说,重庆大小代工厂基本分布在郊区,保守估计有至少60~70家,“一家代工厂一个月炒200吨底料,算中型规模。”
这些厂子普遍采用“来料加工”和“统一制售”模式,但不管哪种模式,都以保留“个性化”、尊重重庆老火锅工艺、打磨味道为前提条件。
放眼全国,在重庆出品的与火锅相关的一切,都占据绝对的品质高地,这是一个在高个子中间再“掐尖”的经营艺术。杨领透露,据他所知,重庆开火锅店的老板,一开始是自己炒料的,一般会坚持自主原则,但一旦扩大规模,“自己永远是炒不出来的。”
好的东西永远稀缺。在重庆火锅的底料江湖,也许这是永恒的“宿命”,或者说是商业发展的“天花板”——规模和口味难平衡。
“但手工料一定还有一个春天,也许是3年,也许是5年,但一定会有的。”在重庆火锅“老兵”杨领心中,“记忆中那一口老味道”始终有它的位置。
但这个春天真正来临之前,重庆火锅底料还需要面对许多绕不过的问题,还需讲完一些没来得及讲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