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中山国十五连盏铜灯的科学文化内涵

张燕霞

战国中山国王墓出土的十五连盏铜灯隐含着古代先民对三角稳定、杠杆平衡等科学原理的朴素认知，是先民们对造型美、装饰美、意境美等艺术之美的大胆追求与成功尝试。此外，这件集科学性、艺术性于一体的灯具佳品，还蕴含着神树崇拜、和合思想等深层的文化内涵。

战国时期青铜器的实用功能日渐增强，实用器型得以极大发展。日常照明使用的青铜灯具在这一时期无论从制作工艺、功能设置等各方面都日臻成熟。战国时期礼崩乐坏，百家争鸣的时代文化背景又为制作工匠们发挥想象、自由创作提供了广阔的文化空间。因而除了注重实用功能之外，这一时期的青铜灯具已经开始融入不少独具时代意义的审美追求，出现了很多造型新颖、设计科学、功能宜人的青铜灯具佳品。出土于战国中山国王墓的十五连盏铜灯就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件。

十五连盏铜灯高82.9、底径26厘米，整体造型似一棵大树，枝头共有15盏灯盘，是我国目前发现最早的青铜多枝灯。十五连盏铜灯不仅历史悠久，而且集科学性、艺术美于一体，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

十五连盏铜灯隐含的科学性

十五连盏铜灯设计精巧，蕴含着战国时期能工巧匠们朴素的科学观。

1.多枝连盏，增强亮度，扩大灯具照明空間

物体在光的照射下会产生影子，如果在一件不透明的器物旁边点燃一个光源，器物就会投下清晰的影子。如果在器物旁边点燃两个光源，就会形成两个相叠而又不重合的影子。两个影子相叠完全没有光线照到的特别黑暗的部分是本影，本影旁边半明半暗的部分是半影。如果在器物的周围点亮三个、四个或者更多的光源，本影就会慢慢缩小，如果在器物周围点上一圈光源，本影就会基本消失。十五连盏铜灯巧妙地利用了这一原理，围绕灯柱设置了分层排列的15个灯盘。15个灯盘高低有序、错落有致，自上而下俯视灯具，灯盘自内而外排列形成以灯柱为中心的圆形大面积光源。这样便消除了灯具本身的灯影，保证灯照足够的亮度。十五连盏铜灯多枝连盏、高低错落、有序排列的巧妙设计使灯光从不同的高度、不同的角度照射，极大地扩大了灯具的照明空间及照明亮度。

2.杠杆平衡，三角原理，保证高大灯体稳定

十五连盏铜灯高82.9厘米，如此高大的灯体是如何做到平衡稳定的呢？铜灯底部为直径26厘米的圆形底座，底座上还装饰有两个站立的人俑，增强了底部重量，而上方灯柱与灯枝设计得相对纤细。上轻下重的重量布局，初步保证了灯体的稳定性。灯具圆形的底座由三只独首双身的猛虎承托而起，每只猛虎的头部与其分别向左右后方伸展的身体构成一个小三角形，三只猛虎又呈大三角形分布，小三角形与大三角形巧妙结合充分地利用了三角形原理，进一步保证了高大灯体的稳定。除了灯柱上方的一个灯盏外，十五连盏铜灯的其余14个灯盏分7层两两对称分布。制作工匠利用杠杆平衡的原理，调整同一组灯枝上的装饰物与灯柱之间的距离，实现一组灯枝间的平衡，从而更加保证了整个灯体的稳定性。

3.榫卯结构，高度可调，适用于不同生活场合

十五连盏铜灯将木器制作中的连接工艺——榫卯结构应用其中，整件灯具灯可分为八节，两节之间以榫卯进行连接。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每一节的榫头形状各不相同，利于辨认，很好地避免了各部件之间组合错误的情况发生，极大地降低了安装难度，减少了安装时间。

根据人体工程学原理，光源的高度与人的视线等高，可以极大地发挥照明作用，营造宜人的视觉空间。战国时期人们席地而坐，十五连盏铜灯82.9厘米的整体高度与人体跪坐的高度相近，因而在单独落地摆放使用时可以发挥极好的照明效果。此外，十五连盏铜灯分节可拆可卸的设计，可以根据不同的使用场合调整灯体的高度，使其既可以在宴饮时整体摆放在宫殿一角使用，也可以在夜间阅读时拆除几节，将其放置在几案上使用，满足人们日常生活中各种照明需求。

十五连盏铜灯展示的艺术美

十五连盏铜灯总体为一棵枝叶舒展的大树，树枝上鸟儿鸣叫，群猴嬉戏，树梢处还有向上游动的螭龙。底座上有两个上身坦露、下身穿着短裳的男俑，昂首向上正在抛撒食物逗引群猴。整体造型秀丽轻巧，灯盏分布错落有序，灯枝布局对称中而又富于变化，动物装饰栩栩如生，而又充满情节动感，具有浓郁的艺术之美。

1.上下协调、灵动秀丽，极富轻巧之美

青铜器皿大多敦实厚重、沉稳雄健，但十五连盏铜灯却别出心裁，给人以轻巧秀丽之美。为保持灯体稳定，铜灯底部为较大面积的圆形底座，但精妙的是，制作者并没有将圆形底座直接着地，而是以三只独首双身的猛虎承托而起，让底座与地面之间产生一定的距离，并以透雕的方式在底座上装饰有三条盘曲的夔龙，使得原本厚重的底座从视觉上显得灵动轻盈，与上方修长的灯柱、灯枝之间的搭配更加协调。

2.疏密得当、对称有变，充满秩序之美

十五连盏铜灯除了顶端灯盏外，其余灯盏呈两两对称分布，但在对称中又有一些变化。例如自上而下的第二层与第六层，这两层灯盏虽以灯柱为中心对称分布，承托灯盏的横向灯枝也保持对称，但是连接灯盏的竖向灯枝却向不同的方向扭曲。此外，这两层灯枝上装饰动物的朝向与形态也有所差异。这样的设计既保持了灯具的稳定又使整体造型富于变化而不呆板。

铜灯上方灯柱与灯枝间共装饰有动物11只，其中下面四层灯枝装饰有小猴及小鸟8只，上面四层灯枝装饰有小猴2只，灯柱最上方装饰有螭龙1条。由此可见，灯具上的装饰物自上而下遵循着由疏到密的分布规律。这样的布局不仅更加符合自然界中动物栖息的实际情况，而且还使器物造型显现出疏密得当的秩序美。

3.生机勃勃，充满动感，饱含自然之美

十五连盏铜灯整体为大树的仿生造型，大树的枝叶间还以生动的动物形象进行装饰。不论是整体造型还是细部装饰，这件铜灯都不是对大自然中动植物的生硬照搬，而是在高度提炼概括的基础上进行了充满情趣的艺术设计。

挺拔的灯柱、交错的灯枝是对自然界树木的生动再现，“树枝”间鸟儿欢快鸣叫、猴子攀爬嬉戏、枝头螭龙蜿蜒游走，生机勃勃的自然景象被浓缩在一件灯具上集中展示，使整件器物充满自然之趣。

再看枝头的鸟儿微张的小嘴，小猴单臂倒挂的形态，还有树下人俑微笑着的面部表情，以及上扬的手臂……铜灯通过一系列的细节刻画，使这些青铜铸就的静态装饰物充满了强烈的动感，使观者仿佛身临其境，听到了鸟儿清脆的歌唱，看到了枝头小猴上蹿下跳的顽皮，以及人与动物之间的有趣互动。

十五连盏铜灯蕴含的文化观

文物是历史文化的物质载体，是一个时期文化风貌的缩影。造型精美、饱含科学性的十五连盏铜灯同时还蕴含着古代先民们对自然、对神灵、对身后世界的认识与想象。

1.仿生造型中的自然崇拜

先秦时期，受社会生产力发展程度的影响，人们对自然的认识有限。日月、星辰、飞禽、走兽、树木、花朵等自然界的万物在古代先民的认知里都有灵魂，都具有一定的超凡能力。基于這种认识，人们对自然界的各种事物充满了崇拜与敬畏，枝繁叶茂、高大异常的树木自然也是人们崇拜的对象。在先秦古籍《山海经》里有很多关于神树的记载与描写，如《海外东经》中记载：“肠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国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再如《大荒东经》中“大荒当中，有山名曰孽摇頵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此外，在诗人屈原的《楚辞》《离骚》《九歌》等文学作品中也多次提到了扶桑、若木等神树。可见在先秦时期神树崇拜比较普遍。那么仿生大树造型的十五连盏铜灯很有可能就是这种神树崇拜的衍生品。人们将日常使用的灯具制作成神树的形象，用来照亮黑暗的夜晚，祈求神树可以庇佑自己，使黑暗中未知的危险远离自己，让自己的生命如大树般长青。

2.人兽互动中的和合思想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以“仁”为核心的儒家学说逐渐兴起并不断发展。儒家贵“和”尚“中”的思想中，认为“德莫大于和”。《中庸》有云“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论语》中也有“礼之用，和为贵”的观点。中国人崇尚的“和合”思想在战国时期已经初具端倪，并逐渐发展成为几千年来中华传统文化中最核心的价值取向。

“和合”思想不仅讲求个体内部身心和谐、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群体与群体之间的和谐，还讲求群体与社会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在十五连盏铜灯营造的意境中，枝繁叶茂的大树为动物们提供了嬉闹栖息的场所，鸟儿高歌、群猴玩耍又为大树增添了活力;树枝间自然界真实存在的小猴和想象世界里的螭龙并存;人类手捧食物微笑着抛向动物，小猴倒挂与人类互动呼应;小动物见到猛虎并不惧怕，猛虎威风凛凛地站在树下守卫着小动物们的乐园……十五连盏铜灯闪烁着“和合”思想的光芒，展示了动物之间和睦相处，人兽之间亲密互动的“和合”之境。

3.事死如事生的丧葬观念

基于万物有灵的思想，古人认为人的死亡并不是真的消失而是灵魂去了另一个世界，在另外的世界中开始新的生活。所以人们会在亲人死亡后用大量的物品陪葬，以供其在新世界、新生活中继续享用。 十五连盏铜灯出土于中山王墓，这是一位中山国最鼎盛时期的君主，也是一位极其贪恋物质享受的君主，在他的墓葬中出土了很多精美的生活用器。十五连盏铜灯出土于该墓陪葬品集中的东库，与它同时出土的还有方形小帐、错金银四龙四凤铜方案座、屏风等。从这些器物的摆放位置来看，这里应该是一个厅堂的模拟空间：小帐的后面陈设着精美的屏风，屏风旁边放置着高大的十五连盏铜灯，坐席前面摆放着金银闪耀的方案……这些实用器物应该是按照中山王生前的生活场景进行摆放，它们也将继续在新的世界中陪伴着自己的主人。十五连盏铜灯及大量实用陪葬品的出土，传递着战国时期普遍存在的事死如事生的丧葬观念，揭示了古人对自己身后世界的认知与想象。

十五连盏铜灯作为一件实用青铜器不仅满足了当时人们的实用需求与审美需要，在2000多年后的今天，它依然以精美的造型、奇巧的设计、丰富的内涵闪耀着古代先民的智慧之光，为我们感知战国时期的时代风貌与文明发展程度开启穿越时空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