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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村:藏在时间深处

2020-08-07吕仁杰

齐鲁周刊 2020年15期
关键词:董先生虞山南门

吕仁杰,上世纪80 年代初生于济南,有散文、诗歌发表于《文艺报》《作家》《钟山》《长城》《山东文学》等,入选《21 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19 中国散文年选》等多个选本。

古老的大街,随同它的名字一起消失于时间中。

胡同是大街延伸的网格,通往村子心脏,家族的人们在这里相遇,代表一种生活形式。北京的胡同无论长短都有名字,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的。董家村恰恰相反,胡同没有名字,却数也数不清,如同在大街上绘制出思维导图,以一条大街为中心点,连接起各家各户。城市里窄小的街道叫巷子,宽路称为大街。董家村不是城,却有城市般的气势,它停留在时间深处。

董家村在六百多年前就有了。洪武年间,姓董的先生在这里修建住宅,建立村庄。我坐在村口,老街变成记忆散落在石头上,前门大街在相机孔中变成缩影,成为历史符号。那些消失的街道,百姓更熟悉它们的名字,比如粮食市街、菜市街、盐店街、线市胡同、布衣市街、圩头顶子街、孙家街、张家街、北大仓,无一不诉说着村庄的热闹与繁华。

当我再次回到村子时,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废墟,起重机、推土机连同我的记忆,一起装进大地,村子与它的命运做最后的抵抗。我站在碎石上,找不到最熟悉的胡同口,那里曾有过欢笑和吵闹。一个时代结束了,我在残缺的砖瓦中走出一条路,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是拔地而起的高楼。两棵银杏树还在努力与即将蔓延而来的钢筋混凝土挣扎命运。丝瓜开出黄花,有了深秋的味道,它攀爬到屋后青楼上做最后的道别。据说这座房子有286年历史,正因为还站立在这里,正等待考古专家验证是否具有保留价值。我登上一级级木质台阶,透过玻璃门窗,看到对面红楼砖瓦里传来朗朗读书声。

村口街头立起一座碑,“董家遗址”,四个大字在黑色碑上显得格外抢眼。碑的立起,表明村庄曾经存在,这块碑不仅标志地界,还包涵着人们的情感。村庄拆掉了,那些老名字会被人们迅速遗忘,几十代人的共同记忆成为历史。

在一条古老的大街上,我仿佛遇到了董先生。他的身影从清晰到模糊,渐行渐远。最終他把自己变成了一棵树,长出枝叶,开出繁花,繁衍在这块土地上。

南门阁

父亲的打油诗诱导我走进这片老村落。从前门大街到北大仓,我们逐一寻找每一条胡同的来历。站在遗址的空间上,面对历史,我如同一个考古工作者,要在废墟上挖掘出每一个废弃的大门,每一条失宠的河水,钩出沉落在时间深处的历史踪迹。

进入村子,首先要经过南门,修建于康熙年间。我跟随父亲的记忆,在想象中复原南门阁的样貌。南大门前,左右两侧蹲坐石狮,建筑为二层灰色小楼,青砖灰瓦,飞檐翘起,两侧檐角各嵌小神兽。楼下设阁洞安装木门,每日交五更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木门上,天快亮了,随着村子里公鸡打鸣声,看守南门的人缓缓打开大门,开始洒扫庭除。每家院子的墙边竖着一把笤帚,头朝上,村子里的一天从清扫院子开始。夜晚,为保证村民安全,准时关闭南门。各户人家男丁轮流值夜,每个时辰打更一次,他们走在前门大街上,手拿木梆子,一边敲一边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人们听着梆子声安心睡去,夜变得更长了。

老建筑在父亲的描述中,变得古朴神秘。由此,我想到历史上的城门,都城正门多为三门洞,唯有天安门设五门洞。自唐代开始,皇家设立五门阁洞,彰显皇帝九五至尊的身份,最大的门洞只有皇帝可以进出。文武大臣走两侧门洞。一扇门折射出地位与等级。村子建起门洞,虽只有一孔,却也变得不再是普通的村庄,门是一代“帝王”开始的地方,也是一个古村落繁衍的开始。尽管南门阁并不奢华,每当人们看到那扇门,就如同进了家。它是董家村人进入村子唯一的入口,也是历史上重要的地标建筑。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遇到多少困难,一路上思念着、奔跑着,那扇门越来越近,进了门就到了家,那里有烟火的味道,是人们精神的居所。

现在的南门阁早已夷为平地。父亲回忆,阁洞在解放前夕被破坏。南门阁这个名字,我问过许多年轻人,他们的回答几乎一致:没听说过。

图册和记忆里的名字,表示已经流逝的人和事,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以后,人们是否还记得老村落里曾有的故事?然而这一切,都随着前门大街的消失,而不知去向。

几百年的沧桑风雨,掠夺了南门阁的外表,留下历史的印痕,我用汉字记录下那些幽深的胡同和阁洞。

圩头顶子

圩头顶子,董家村街名,位于前门大街中段。如果说村子是条鱼状,圩头顶子就是心脏。老人讲,建立庄子从这里开始,向周边扩散,是村子的核心位置。在我的想象里,圩头顶子大概是卖鱼的地方,很多年轻人叫“鱼头顶子”。我想,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出生的人都这样认为,人们口耳相传这个街名,却不知道它背后隐藏的历史。八十年代,圩头顶子摊位难求,是集市上最热闹的地方,起个大早,只为占摊子,补锅的、焗缸的、修鞋的、剃头的,你能从他们的表情上洞察出技艺高低。吆喝声传到院子,百姓们首先跑到这里,寻找手艺最好的一家。那时候的锅,一用就是一辈子,锅底中间熬出坑,补上一块,熬坏底,换锅底。放学回家路上,驻足观看,是什么手艺让一个锅底全换掉,而又不会漏水,这确实是我想了多年的事情。

咸丰年间(1853年),村子已有集市,董家大集远近闻名,方圆几十里的人们都在三八这一天从四面八方赶往这里。古代农村集市称为圩(wei),大集开市的日子叫圩期。庄头,村头也,是建立村庄的开始,所以人们称头顶子。百姓们把圩字读成“鱼”,一个汉字读音之间,改变人们对历史的认识,最重要的是一个汉字包含了风俗与村庄的演变。圩与鱼之间,藏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人们只是把它当成地标符号,并没有在意一个字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这时我才明白,圩是一个抽象的字,它随时代而更换意义。

据老人讲,大树是立庄子时董先生栽种。明洪武二年,董先生来到村子,他携家眷迁居此处,选在圩头顶子旁安下身,搭建房屋,房屋两侧各栽种国槐。树一天天長大,董先生一家拿着蒲扇在树下乘凉,悠闲安逸,却不料一场红头苍蝇瘟疫流行此地。红头苍蝇遮天蔽日,叮着人就死。《县志》载:青嶙白骨,怵惊心目,长淮以北则鞠为草莽,惨烈情状可知。

董先生是善良的大夫,还不知一场瘟疫已遍布全国,正威胁着人们的生命。他依旧熬药为村民们治病,见到穷苦人家不收银两,并多次嘱咐按时服药。药锅里冒出一股股烟气,在院子里打着滚,升向空中,红头苍蝇被这种味道熏跑,董先生和三个邻居成为幸存者。韩姓、周姓、靳姓三家给董先生磕头,以示谢意。从此,他们相互团结,并以董先生姓氏定立村庄名字叫董家庄。

董先生的威望越来越高,得到乡亲们拥戴,决定重立新居。1369年,韩、周、靳三姓在槐树上刻上董先生的名字,往西挪动两华里。瘟疫走了,家业开始旺盛,他们重温美好,延续着一代又一代。后来,迁居到董家村的吕、孙、张姓人,开枝散叶,从此扎下根,便有了张家街、孙家街,成为没有姓董的董家庄。至今已无人知道董先生的全名。

空间是时间的容器,消失的事物将在村庄的空间中留有印迹。遗憾的是,1958年,大槐树被村民用做木材,唯一见证村庄历史的大树消失了。我站在圩头顶子大街上,竟有些伤感起来,阁洞、国槐,被毁掉的不仅是物体本身,而是它所见证的历史。

虞山

鹤山东北十华里,有一座山,成为平原上凸起的绿洲,看上去松柏苍郁,岩石磷峋。周围散落无数村落,所有村落建筑都根据山体方向建立,名叫嵛山。说起“嵛山”这个名字的由来,已经有千余年的历史。《历城县志》记载:“和山之东北十里,曰嵛山。上有圣母祠,石皆紫沙。作碓硙尤胜章北女郎。康熙四十四年,大雨,有泉出於山巅,至今不涸,土人名之曰神应泉。”

白龙石与黑龙石之间,流出一股澄澈,皆因黑龙与白龙的存在,人们称它双龙泉。泉池深5米,直径20米,是大山之中神奇的天然水坑,地下冒出的气与泉水一起涌出,形似珍珠,终年不涸,也叫珍珠泉。汩汩泉水水质清澈,每年农历三月庙会,可供万人饮用。人们取水的同时,在双龙石前祈求风调雨顺。泉水伴着阳光、花香、鸟语向山下流去,养育着村落里一代又一代人。久而久之,双龙显灵,从此被百姓们称为“神应泉”。

山上建有泰山行宫、圣母祠、文昌阁。行宫正殿进深五间,筑有行宫门楼,青砖筒瓦,四角飞檐,柱廊环绕,四周沿建筑建矮花墙,颇有古朴的美感与气势。每年三月举行庙会,远近游客近万人前来上香。

文字和记忆构成画面,给人提供想象,它们融为一体,产生活的历史。

旧县志记载:虞山,近人又附会之曰山有虞仲墓矣。

吴国地处江苏一带,常熟虞山,以虞得名,因山上建有虞仲墓,距今有三千多年历史。周族首领古公亶父长子泰伯,次子虞仲。虞仲文武双全,是吴国的开创者,他断发文身,主动融入吴地习俗,把中原农耕技术带到吴国,小部族自愿归附于虞仲。长江中下游一带,“虞仲奔吴”成为人们口耳相传的佳话。

公元前486年,虞仲称王,建立强大军队,联合鲁国讨伐齐国,吴鲁两军兵分两路,一路从泗水进攻,另一路从淮河入海,向北进攻齐国。吴国从海上进攻齐国,是虞仲第一次来鲁国,也是中国发生最早的海战。

史料记载虞仲死后葬于常熟虞山。然《历城县志》载,附近人在鹤山东北十华里嵛山发现虞仲墓。几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虞仲真正葬在哪里?百姓传说,虞仲葬在嵛山,为了纪念他,将“嵛山”改为“虞山”。我们越来越怀疑事物本身,虞仲是否像县志中记载,葬于此地,那些久远的事情,没有答案,只有等待考古学家去表明验证。

我的印象里,虞山是一片果园,山上长满柏树。柏树子落满山坡,只要一靠近,就会闻到松油的味道。上山必须经过一片坟地,只有条坑洼不平的土路。每次走到那里,头皮炸起,想尽快逃离。它似乎失去往日的清雅,变得阴森。夏天,附近村子的孩子们结伴到山上偷苹果,被狗叫声吓得一路狂奔,向山下跑去。

很多年后同学们聊起,才知虞山果园是我父亲承包的。进入果园,躲在石头屋里,能听到哗哗流水声,风吹草动声,蝉鸣声,它们穿梭于潮湿的空气中。这里既是山上的制高点,也是父亲心理上的停泊地。一把高枝剪在丛林中,有节奏地舞动,一下一下,剪出希望与收获。我摘下一片叶子,放进流水中,看它被推向远方,沿着树木和丛林消失了。

漫长的河道中,呈现出不同的历史,虞山背后的故事不是结尾,相反,它只是一个开始。今天,虞山被修建成虞山书院,鲜花代替荒凉,阳光覆盖阴森。书院承载起千年的历史,游园的同时,你是否还知道它曾有的过去?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留下时代的间隙。人走得远了,往往会忘记当初出发的地方,带着这些人与事,我产生了一些思考,那些耐人寻味的历史,沉浸在村庄与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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