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又见他
2020-08-07胡曦露
胡曦露
武侠世界里的“十六年”,是红颜白发,少年子弟江湖老,是杨过对小龙女的等候,也是林遥为《中国武侠小说史话》耗费的光阴。中国武侠的创作流脉在这部作品中一目了然。
最初,居无定所、一诺千金者,是谓游侠。先秦两汉,游侠异常活跃,一些生活潦倒、渴求功名的游侠投身权贵,向依靠武力成为主人保镖的私剑转变。武侠小说真正开始萌芽是在唐传奇,出现了兼具出神入化的武功和安邦定国功业的豪杰;再到宋话本,与唐相比,“唐人选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谐于里耳”。宋武侠的作者多是说书人,不再如唐传奇作者是“高级知识分子”,更关注世俗寻常百姓。以往叱咤风云的英雄、高妙玄远的侠客,被世俗人生里的普通百姓所替代。
随后明清武侠,开始注重武术门派和比武场面的塑造。到民国,武侠小说名家辈出,群星璀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兴起的是“南向北赵”,南有向恺然,北有赵焕亭;更有“北派五大家”:还珠楼主的《蜀山奇侠传》开仙侠一派,社会写实派的白羽有《十二金钱镖》《偷拳》,郑证因的《鹰爪王》熟谙技击和帮会组织,王度庐的“鹤铁五部曲”擅写人性的侠、内在的冲突,朱贞木的《七杀碑》《罗刹夫人》叙事则颇有情致。尔后“南方武侠三杰”随之兴起,顾明道的“情侠”,姚民哀的帮派内幕与江湖秘闻,以及文公直的历史演义。
《中国武侠小说史话》中所引小说片段,可爬梳武侠世界一条幽径,这些武侠小说常在真实背景框架下展开奇幻世界,现实之“实”与侠情之“虚”交相辉映,如袁枚的《猢狲酒》,平地起惊雷:“老人醉后,取双剑舞,走电飞沙,天风皆起。”使得武侠“万般实中一点虚”而灵动非凡。与“三明治”结构相似:最外一层是“实”。如短篇《恶饯》,故事背景是一对青年嫁娶,起势平平,为“实”,可一旦迈入,风浪迭起,这对夫妇为爱情反叛家庭,以过关斩将的方式逃亡。日日相处的家人摇身一变,瞬间满堂江湖豪客,而男女主人公与家人的告别是以一场场的比武来呈现的,豁然拉开诗意江湖,“实”中见“虚”,别有洞天,顺势挟裹武侠凛冽的精神气。而斗到最后一关,女儿迎战在场武艺最高的母亲,母亲的武器是一把绿沉枪,女儿应招,发现母亲其实在暗暗保护自己,所谓绿沉枪,原来不过一把“银样镴枪头”。夫妇俩最终胜利逃离。几年后,亲人离世,女儿重返故地,看见母亲临终床头依然放着昔年的绿沉枪。人间亲情眷爱,读之恻然生悯,又转“虚”为“实”。
电影《一代宗师》有类似桥段。叶问在佛山金楼应招八卦拳宗师宫宝森,先层层打擂。转瞬之间,饮花酒的温柔乡便成英雄地。红牌阿姑、账房先生皆是形意拳和八卦拳的高手。然而,对手之间的过招不是输赢对抗,而是建立交情。叶问每过一关,都会得到对手一声祝福:“叶先生,过手如登山,一步一重天。”而叶问回答:“我只想见一见高山。”在与对手的较量中看见自我和天地。武侠虽然属于成人童话,同样离不开读者皆可感知与共鸣的侠情,即可说,是三明治最内一层的“实”。
那么,这层“实”扎根何处?以武为器,以侠为魂,不同于“骑士”或“武士”,中国侠客并不恪守某种约定俗成的精神或者信仰。千年来,它不断填充新鲜的灵感血液。很难说清,侠之典范是什么,不同的故事时空,它拥有不同的形象,他可以刚健从容、风雅好酒,也可以隐忍克制、脚步踏实。他可以是温文儒雅的李慕白,可以是深情狂放的杨过,可以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却拥有一种微妙的共通,让读者可以一眼识别。
南慕容北乔峰,令狐冲和林平之,是金庸笔下的两组明暗对比,慕容复和萧峰曾于江湖平分秋色;令狐冲与林平之初识惺惺相惜。花开两朵,命运际遇让萧峰和令狐冲走向开阔;慕容复和林平之却一步步把自己逼进窄路。慕容复一生为光复大燕营营役役,何尝真心感受过快乐。在少室山更被乔峰单臂举起:“我萧某大好男儿,居然与你这等人齐名”;林平之为报杀父杀母的大仇,练就邪派剑法,最终杀了深爱自己的妻子。论武艺,慕容复和林平之都算高手;论生平,也各有难以释怀的苦衷,但被执念和仇恨所牵制,至死都是没有逃脱五行山压迫的孙行者,一生且不论侠骨英姿了,只怕是连正常人的世俗幸福也无心享受。
《一代宗师》里,八卦拳宗师宫宝森不惜以性命为代价,试图让徒弟马三悔悟:“‘老猿挂印的关隘不在挂印,而在回头。”马三不明白,以为师父年纪大了,动作慢了;宫宝森女儿宫二为报父仇,决定终生奉道,不成亲,不传后。叶问最后一次见宫二,心有不忍,也只能旁敲侧击:“这些年,宫先生唱做念打,文戏武唱,可算是唱得有板有眼,功架十足,可惜差了一个转身。”宫二“不愿转身”,如马三的“不知回头”。两人都是宫宝森的高徒,一生不愿输给旁人,可或许正因“不肯输”,成不了宫宝森和叶问那样一天一地的英雄。
再看萧峰,从杏子林到聚贤庄,一步步失去所有,先被丐帮驱逐,接着失去养父养母和授业恩师,再接着与群豪决裂,自绝于中原武林;一场乌云渐聚的过程,聚贤庄一役是萧峰血液深处原罪的总爆发。复仇之路上,萧峰时常迷惘阴戾,然而始终伴随救赎。智光大师告诉他,万物一般,众生平等。阿朱给了他一个塞上牧牛放羊的梦,她宁愿消殒性命来化解他心中对仇恨的执着。挚爱已逝,前仇旧恨如落了一场白茫茫的雪。萧峰是这“无人不怨,有情皆孽”的江湖主角,可比天龙诸人更早超脱出来,看清了江湖种种可悯与无谓。很多年以后,萧峰终于可以在曾经苦苦追寻的宿敌面前选择“不杀”,昂然说出:“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这时的萧峰,已经比“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走得更远。一個人的遭遇是他灵魂性情的一部分。对萧峰来说,一面英雄末路,沦落为永远的异乡人;一面经历了仇恨怀疑、绝望虚妄,得以超脱,对天下苍生渐渐生出一分悲悯体悟。天龙虽是悲剧,仍能从萧峰的命运中,感受到莽莽苍苍的侠情。
“江湖卧虎藏龙,人心何尝不是?”(《卧虎藏龙》,李慕白语)它与《理想国》的一句话异曲同工:“人性中有狮,有多头怪物,亦复有人。”简单说,侠客都是勇敢者,因为他们“人性中的人,管好了那个多头怪兽,把狮子变成了自己的盟友”。降龙伏虎,不是消灭,而是与之相处。在相处的过程里,日渐强大与温柔。于是,侠情总回荡在得与舍之间,豪赌与服输之间,绿沉枪与银样镴枪头之间,拔剑与收鞘之间,兼济天下与退隐江湖之间,满身武艺与“不杀”之间,飞扬跋扈与婉转克制之间,这微妙的张力构成了武侠世界饱满的人性力量,是侠客们的真气所在。
武侠吸引人的,有时是擂台上屹立不倒的稳赢,有时也是历尽劫波后的“认输”。故事里的拯救是自我拯救,寻找秘籍是一种自我探求,每一次比武过招也可以看作对旧我的超越,而每一次英雄之旅,也都是一条回家的路。想想,掩卷多年,雁门关的云雾依然萦绕不散,而莽苍踏雪行后,那雪地上独行的脚印,还是能够让人这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