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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2020-08-07黄天骥

书城 2020年8期
关键词:谢灵运梦游李白

黄天骥

唐代的李白,被称为“诗仙”。李白有诗云:“青莲居士谪仙人。”他也自称是“仙”。

说李白是仙,也非全无道理。从性格看,他无拘无束,封建的传统观念似乎无法羁绊他的思想。那时候,人们把圣君尧舜奉若神明,他却说:“尧舜之事不足惊,自余嚣嚣亦可轻。”还说“尧幽囚,舜野死”,哪有什么“禅让”之说?他的举动,放肆得很,让人目瞪口呆。人们觉得他简直是超凡入圣的神仙,一般人不可企及。

说李白是仙,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的诗,意象奇特,浮想联翩,舒卷自如,极具积极浪漫主义的精神。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就是《梦游天姥吟留别》。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在李白的作品中,能够把山水风物写得淋漓尽致,壮丽奇雄,让人读来惊心骇目,又感到美不胜收的,应数《蜀道难》和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不过,在《蜀道难》中,李白写的是他行经蜀道的感受,尽管写得怪怪奇奇,毕竟是眼前实景的升华。而《梦游天姥吟留别》,写的却是梦中之景。作者在题目中已经标明“梦游”。诗中写到天姥山的各种景色,有人便以为李白在酣畅地描绘祖国山河的美景,这是天大的误会。从题目中,我们便可清楚地知道,李白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根本还未到过天姥山。

我们知道,当初李白从四川跑出来时,是想干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谁知道唐玄宗只把他当作摆设的花瓶,他心有不甘。而且他还一不小心得罪了皇上,被“赐金放还”。他只好跑到东鲁,和杜甫、高适等朋友一起交游。大概住了一年,他又离开东鲁,前往浙江游历。《梦游天姥吟留别》又名《别东鲁诸公》,从“留别”一语看,李白在写这诗的时候,仍在东鲁,他是要把自己将赴吴越的心情写下,留给东鲁的朋友分享。当然,在李白未到东鲁前,也曾到过吴越,也可能到过绍兴附近。出川时,他不就说过“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入剡中”吗?因此,不排除他到过天姥山附近,对天姥山已经有了印象。不过,在《梦游天姥吟留别》这首诗中,他是表明自己从未登上过天姥山的,是靠越人告诉他,才知道这山的存在。在“云霞明灭或可睹”之句中,下一“或”字,也表明他对这山还未有完整的印象。所以,他对天姥山的种种描写,全是出于幻觉。

这就妙了,李白要把自己的梦境告诉东鲁的朋友,这是为什么?而且,以自己的梦境、幻觉作为向朋友告别的留言,这在艺术构思上十分奇特,值得我们仔细咀嚼。

《蜀道难》在诗的开始时,连用了几个惊叹词:“噫!吁嚱!危乎!高哉!”先把读者吓得魂悸魄动。而同是浪漫主义的诗篇,《梦游天姥吟留别》在入手时,却没作惊人之笔,只是平静地说: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瀛洲,是传说中的仙山,但远在烟波渺茫之中。而且,他也只是听到海上来客的讯息,也可能是虚无缥缈的事。至于天姥山,虽然未曾登上,但吴越人分明对他说,这是一座曾有仙人在此唱歌的仙山。尽管它离东鲁也很远,在云霞明灭之间,但有时还可以看到山的影子。因此,他就有了前往仙山的梦想。明代的高棅说,李白对“天姥可睹而实未睹,故欲因梦而睹之耳”(《唐诗品汇》)。这判断是对的。

再看这开头的四句诗,前两句和后两句相对成文。李白首先以比较平静的语气告诉东鲁的朋友,求仙是他一贯的梦想,既然到不了瀛洲,退而求其次,也必须去有神仙到过的天姥山,感受一下他梦寐以求的仙气,这就是他不得不离开东鲁的原因。这几句,颇似在乐曲的开端,先以小提琴奏出“如歌的行板”,平净优雅而不雕琢地展开旋律,从而抽丝剥茧,引出全曲进行的线索。

跟着,李白的笔锋开始变了,他以激动而夸张的口吻告诉朋友们,他想象中的天姥到底是什么样的山: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在李白的想象中,天姥山雄伟得很。它耸入云霄,和高天连接在一起。“向天横”一语,直说它傲对长空,气势如虹。连名冠中华的五岳,也被天姥山的气势扳倒。所谓“五岳”,是指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和嵩山。在道教中,五岳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是神仙们聚居的地方。自称“谪仙人”、笃信道教的李白,当然知道五岳的重要性。然而,他竟说天姥山“势拔五岳”。至于附近的赤城山,土色皆赤,望似城堞,虽然也是道教的名山,但李白说它的风姿也被天姥山完全掩盖。

在天姥山附近,还有著名的天台山。李白说,天台山高得很,竟达四万八千丈,但在天姥山面前,它也甘拜下风。其实,按地理学家的测量,天台山海拔高约一千零八十九米,天姥山则是一千二百七十一米,彼此相差无几。更有趣的是,天台山在天姥山的南面,它又怎能向北面的天姥山,从东南倾斜?总之,李白为了表现天姥山的壮美,并不理会名震遐迩的五岳,更不理会天台与天姥对峰并峙的实际情况,一味以压倒宇内诸峰的写法,展现天姥山在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当然,和众多崇山峻岭相比,天姥山也有其独特之处,但若说它有“势拔五岳掩赤城”的雄峻,则未免有点过了头。据说,清代的名士方苞慕名跑到天姥山,结果大失所望,说它“一小丘耳,无可观者”(《方望溪集》)。这也未必盡然。可能方老夫子并未登上天姥山的主峰,轿夫们只把他扛到属于天姥山范围的小山包上,放他下来,告诉他:这就是天姥山!于是上了当的方苞,便大失所望。不过,李白不顾实际,把天姥山拼命拔高,以众星捧月的手法,把它的雄伟烘托得无与伦比,却大有深意在焉。其目的,是要告诉东鲁的朋友:这天姥山,他是非去不可的!因为它是一座高不可仰的仙山。它对求仙学道的李白有着无可比拟的吸引力。

紧接着,李白从对天姥山的想象、渴望,再进一步写自己进入游山的梦境: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

在《蜀道难》一诗中,李白在惊叹蜀道“危乎!高哉!”之后,便把读者引入洪荒的年代,让人感到恍惚迷离,不可名状。如果按照同一思路,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既已想象到天姥的高峻奇雄,那么,进入梦境的描写,应该也会和同属于浪漫主义之作的《蜀道难》一样,进一步强调天姥山中的神奇境界。但出人意料的是,当李白张开想象的彩翼,在头脑中把天姥山的壮美描写了一番之后,竟然说他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中夜游天姥山。

李白写他在入梦之初,心情是宁谧的。他把梦境写得十分清幽,这和前边奇雄的想象,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说,在一夜之间,梦魂便飞到了心仪的地方。这里有湖,名曰鉴湖,明亮如镜,水波不兴。天空中,又有一轮朗月,月光水色,交相掩映。梦中的他,也不知不觉进入了清爽优美的境界。

明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李白写他的梦魂,从鉴湖进入剡溪,经过的是水路。这水光,与后来突出写的山色相互辉映。在水面上,他又着重点出“湖月照我影”。

李白在他的作品中,经常写到月亮。在诗坛,月亮的形象,往往给人以既亲切温馨,又寂静神秘的感觉。它总是见证时光的永恒或逝去,总是见证人间的悲欢离合。李白写湖上的月亮,映照着湖水,也映照着他;而他的影子,也映在湖上,这真是“对影成三人”。他那梦魂中的身躯,进入了如幻如梦般空灵的境界。不过,李白又写他的梦魂,清醒地知道,他到达的正是三百多年前南北朝诗人谢灵运曾经到过的地方。

值得注意的是,李白在写他到达天姥仙境之前,特别点出剡溪,而且点明这是谢灵运曾经住过的地方,昔人已去,故址犹存。据史载,谢灵运确实到过剡溪,并且是从这里登上天姥山的。他曾有诗记述:“攒念攻别心,旦发清溪阴;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和共和之》)可见,李白所说,有所依据。问题是,风雅之士,来过剡溪者,不在少数,为什么李白要单独挑出谢灵运的典故入诗?这里面,大有文章。

我们知道,李白十分佩服谢灵运及其从弟谢惠连,他多次赞扬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又称许“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至于谢灵运的遭遇和命运,他当然也是了解的。谢灵运信佛,是佛学家。同时,由于谢在青少年时代,寄养在钱塘道士杜炅那里,也受到过道教的影响。在唐代思想比较包容的情况下,儒道佛三教交集在一个人的身上,这并不奇怪,也很普遍。李白说自己是“青莲居士谪仙人”,同时又说自己“金粟如来是后身”,就是明证。这一点,他和谢灵运的思想倾向恰好相似。

又据史载,谢灵运“性豪奢,车服鲜丽,衣裳器物,多改旧制”(见《宋书》卷六十七列传第二十七),他自恃才华出众,名动天下,每写出一首新作,便被四处传诵。由于他本身就是权贵,便敢于蔑视官府,稍不如意,便与当政者发生冲突。因此,他或是被斥被贬,或是退隐山林。他还以为自己风华绝代,在政治上可以施展才华,干一番大事。《宋书》说他“既自以名辈才能,应参时政。初被召,便以此自许”。当时,晋帝也欣赏他,笼络他。谁知道,皇帝只是看重他的文才,把他当作花瓶摆设。皇帝每每找他聊天,“既至,文帝唯以文义见接,每侍上宴,谈赏而已”。后来一言不合,便被“下课”。谢灵运虽然满腹牢骚,也乐得优游自在,于是四处遨游,纵情诗酒。后来,他又和地方一些官员产生矛盾,被人诬告造反。他惊惶上诉,朝廷颇念旧情,也不予追究,只把他贬到广州。谁知他心有不甘,竟然真的有了造反的念头和准备。这一回,皇帝饶不了他,下诏把他就地砍头。

谢灵运命运起起落落的历程,李白当然是知道的。他既佩服谢灵运的才华,又同情他的命运,更觉得他的遭遇和自己所处的情态相似。因此,他在“因之梦吴越”的时候,脑海里便泛起谢灵运的影子。显然,异代相怜,吊古伤今,这也是他要离开东鲁,跑到天姥山一带旅行的推动力。杜甫说:“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因此,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诗中,有意突出谢灵运的位置,显然不是无心之笔。在“今尚在”的“谢公宿处”,他看到绿波荡漾,无边岁月,依然是静静地在眼前流逝;他听到猿声起落,凄凄地在耳畔萦回,衬托着清幽环境。这视觉与听觉交织的景色,既让他心澄如水,也让他产生许多遐想,并且和其后所写山景仙境的跌宕变化构成有机的联系。

进一步,李白写他开始登山了: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首先,他写自己的梦魂,着起由谢灵运发明的木屐。据说,谢灵运为了方便在山中行走,特制了屐齿可以移动的木屐,上坡时,屐齿移到后跟;下坡时,屐齿移到前掌。李白特别说他着上这种木屐,踏上青云垒成的阶梯。表面上,是说自己的登山之旅,很风雅,很有趣。而在这意象的后面,他是要告诉东鲁诸友,此行目的就是敬佩谢灵运桀骜不驯、轻蔑权贵、视功名富贵如敝屣的品性,也希望自己跟着谢灵运的足迹前进。老实说,谢灵运的悲剧下场,李白不可能不知道,但他不予理会,他只敬重谢灵运的率性而为,也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必然避免不了跌跌撞撞。有意思的是,李白在天宝四载抒写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时候,还未料到自己后来真的由于投靠了永王璘,站错了队,出现被贬夜郎,幸而死里逃生的一幕。显然,李白在一首以梦游仙境抒发感情的诗里,竟两次突出地提起谢灵运这位古人,正是要暗喻他之所以要写梦游的旨趣。

登上了天姥山,李白再一次分別从视觉和听觉,描写山中美景。在山的一面,他的梦魂看到了东海日出,又听到天鸡的啼鸣。据《述异记》载:日出之初,天鸡一鸣,“天下之鸡随之鸣”。于是,李白说他一早登山,神清气爽,耳目都得到了美的享受。

在下面,诗人便写他的梦魂进入山中看到的种种奇景: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这两句,诗人写他的梦魂在天姥山上的峰岩间到处行走,转来转去,恍恍惚惚,分不出东南西北。走倦了,便倚着石岩休息。那奇花怪石,观之不足,让他如醉入花丛,迷离朦胧,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溜走,忽然到了黄昏的时分。在这里,李白只是概括地写山路的景色,用笔依然还是比较平顺的。但是,当他要突出地描写天姥山的特色时,便集中笔力,极写山上泉水的奔腾澎湃,这时候,诗的气势就大不一样了: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李白创作技巧的过人之处,在于往往能从别人想不到的角度来表现事物的形象。像写山的高峻壮丽,他往往不是写山体的本身,倒是选择与硬邦邦的石头对立着的奔流的泉水,以水来展现山的奇险。像写庐山,他着眼于“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在《蜀道难》中,他写到蜀道最让人惊骇之处,是“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那崩崖裂石,势似惊雷的千尺飞流,倒把高山的险峻形容到极致。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他也着重描绘山上无比硕大的泉水。而对那股殷泉是怎样让人心魂震撼,他没有直接描写,倒是从它发出像熊之咆哮和龙之吟啸的声浪中,从它让深林战栗、层巅惊骇的音响中,引导读者从听觉方面,想象这湍流的飞猛。然后,又转过笔来,写水汽蒸腾,直上云霄;写那溅起的水花,如烟如雾,让山上的云也苍苍茫茫,像是将要下雨的样子。这样极写山泉的壮观,反过来,便映衬出天姥山是何等的巍峨险峻。

李白在有面有点地写了天姥山的景色以后,他的笔锋突然乾坤大腾挪,冒出了以下四句: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列缺,闪电也。《汉书·扬雄传》有句云:“辟历列缺,吐火施鞭。”李白直接搬了过来,他写忽然间电闪雷鸣,这先声夺人的景象,简直让人吓得肝胆俱裂,跟着才知道“丘峦崩摧”,这里像是发生了十级大地震。就在这惊天动地的一刻,他的梦魂竟然看到了本来是关闭着的洞天福地。“訇”的一声,石扉打开了,呈现出神仙聚居的地方。这四句诗,景象和作者情绪的变化十分突兀。李白写他的梦魂在刹那间,从惊愕转到惊喜。这是梦魂从俯瞰凡间,到仰视仙境的转捩点,诗人简直是在做着梦中之梦。

请注意,李白这四句诗,在节奏上,与它前边和后边的诗句相比,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作为古体诗,每句字数一般是以五字或七字居多。而李白运用古体时,每句字数并不按一般的规矩,有时把五言句和七言句交错使用,有时又会出现律诗般的对偶句,有时甚至会出现散文化的句式。在用韵方面,有几句押平韵,有几句则押仄韵。在处理诗歌音乐性的问题上,他只从配合情绪的变化出发,没有遵守一定的规矩。总之,李白打破了古体诗和近体诗的界限,但你又不能不承认,它们是百分之百的诗,而且是“盛唐气象”最具标志性的诗。这现象,一方面说明盛唐时期,诗人们对古体诗和近体诗形式的掌握已趋纯熟;另一方面,也说明李白奔放的性格,不受任何规矩的约束,只从准确地表达思想感情出发,选用他认为合适的句式,变换韵律的节奏。

但是,如何处理句式的变化?李白又非随心所欲,而是有着周密的安排。像在写到天姥山上殷泉奔腾以后,他连续安排“栗深林兮惊层巅”等三句,每句中都出现一个“兮”字。“兮”,是语助词,相当于现在的“啊”或“呀”,它的发音,必然拖长,这明显地增强了诗人想要表达对景色的惊赞之情。同时,这几句有意以三个“兮”拖长节奏,也为下文节奏的变化预作准备。

当《梦游天姥吟留别》写到发生天崩地裂般的声响时,在诗人从凡间看到仙境的一瞬间,忽然转为四字句。文字紧凑,节奏短促,与前边连续三句出现“兮”字拖音节的句式完全相反。句式的突變,能更好地表现出诗人感情的变化。

有意思的是,“列缺霹雳”四字,在唐韵中全属入声字,短促突兀;跟着的“丘峦崩摧”,四字全用平声,显得非常响亮;到“洞天石扉”,则平仄交错,稍作变化;最后“訇然中开”,又一口气全用平声字。这短促的节奏和声调矛盾对立的安排方式,很能表现出天崩地裂的气氛和诗人震撼惊愕的心态。像这样注意到语音节奏与思想内容紧密配合的技巧,李白是有意识地运用在创作中的。请看《蜀道难》,当写到具有点题意义的紧要关头,便出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以及“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等几句,句式便全变为四字句。就节奏而言,五言诗和七言诗,一般具有两个或三个节奏点;而四言诗,则只有一个节奏点。节奏点越少,语势则越显得紧促。我们知道,在乐曲中,所谓节奏,是对声音作策略性的安排,它和旋律所要抒发的感情,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同样的道理,诗歌语言节奏的安排,也应和诗人情绪的变化,相互衬托,以便更好地表达作者的情感。这一点,李白分明能够纯熟地运用,从而把诗歌创作的技巧推上了更高的阶梯。

在洞天石扉訇然打开了以后,李白的梦魂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仙境: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凤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为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李白写他的梦魂首先看到仙境的背景,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万里晴空,日光月光,照耀着神仙居住的闪烁着金光银光的楼台。明朗而华丽的天堂,让李白心胆开张。然后看到神仙们纷纷出现,鸾凤是他们的车驾,虎豹为他们奏乐。这一切,让李白目眩神摇,魂为之夺。他仿佛看到自己一贯追求的理想境界,就在眼前铺开;仿佛求仙学道希望进入的天堂,对他来说,并不遥远。这一连串灿烂辉煌的描写,把道教徒心目中仙境的神圣性形容到极致,也是诗人把梦游天姥的过程推上了高潮。这首诗,正如《网师园唐诗笺》所评:“纵横变化,离奇光怪,以奇笔写梦境,吐句皆仙,着纸欲飞。”

就在李白写到自己极其亢奋的时候,谁知他又突然抛出了谁也想不到的几句: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往来之烟霞。

想得越美,跌得越重。李白写他自己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忽然魂飞魄散,美梦惊醒了。睡梦中那些眼前飘过的霞光烟影、金银闪烁的仙境、壮丽雍容的神仙队伍,顿时间,变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语)。原来,他只是躺在自己的床上。这遽然梦觉,非同小可!李白觉悟了,他觉得,人生竟也像是他“梦游天姥”时所做的一场梦。于是,他回过神来,清醒地写下颇具哲理性的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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