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渤海上京遗址博物馆藏铜伎艺“黑人像”探究

2020-08-07

地域文化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人种渤海昆仑

李 鹏

渤海上京遗址博物馆藏的两个铜伎艺“黑人像”①李陈奇:《海曲华风:渤海上京城文物精华》,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年,第204-206页。整体造像与一些唐墓中出土的昆仑奴俑较相似,皆卷发黑肤,身着特殊服饰。这两个铜黑人像出土于渤海上京城遗址,但其在上京城内具体位置并不清楚,铜黑人像所属遗存性质和共出物均不明。学界对于渤海国遗址出土的这两个铜黑人像关注较少,仅在《白山·黑水·海东青——纪念金中都建都860周年特展》中有对黑人像做了尺寸和细节的描述,称其为胡人觐见跪像②首都博物馆,黑龙江省博物馆:《白山·黑水·海东青——纪念金中都建都860周年特展》,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130页。。笔者将通过唐代昆仑奴俑的梳理研究,对渤海铜黑人像的特点、来源、性质与用途等相关问题进行探讨。

考古出土材料所涉及的昆仑奴俑的研究相对较晚。在1979年杜葆仁先生发表的《从西安唐墓出土的非洲黑人陶俑谈起》一文中,通过对西安南郊嘉里村唐代裴氏小娘子墓出土的“黑人俑”进行考释,认为其是非洲黑人陶俑③杜葆仁:《从西安唐墓出土的非洲黑人陶俑谈起》,《文物》1979年第6期。。张星烺先生则认为:“就唐宋各书所记,昆仑国当即通罗国也。唯各书皆仅言其人卷发黑身,无有言其人貌之丑陋者,亦无一书称其人为即昆仑奴者”④张星烺编注:《中西交通史料汇篇》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8页。。崔大庸先生认为唐人眼中的昆仑奴非确指某一国某一地之人,而是指具有体黑、卷发这种人种特征的人群,唐人根据黑色人种之外貌、风俗等特征,大致指出了黑人分布的地区,但却不能细分其来源⑤崔大庸:《金环欲落曾穿耳螺譬长卷不裹头——唐代黑人形象初探》,载其《汉唐考古文论》,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50页-363页。。其认为这是一种基于胡汉之别观念的对于具有相近体质特征的人的一种统称。

孙机先生将这些“黑人”俑做了区分,分为狭义的昆仑奴俑以及僧祇俑①孙机:《唐俑中的昆仑与僧祗》,载其《中国圣火——中国古文物与东西文化交流中的若干问题》,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51-259页。。所谓的狭义上的昆仑,孙机先生认为今大巽他群岛以北、印巴次大陆以东的东南亚一带,及印度洋中若干岛屿的居民均被泛称为昆仑。而僧祇则为南海洲岛中夷人,否认了关于僧祇即大食自东非掠买的黑人这一观点②冯承钧:《诸蕃志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认为僧祇是广义上的昆仑。实际上也是对于这种肤色深、发卷的人群的一种泛称。葛承雍先生认为:昆仑奴是唐宋时代黑色皮肤人种的通称,当时对凡是经贩卖或进贡到中国来的黑色人种,只要从事奴仆、马夫、水手、艺人诸类低贱工作,都可称为“昆仑奴”,而且中国人皮肤黝黑者也被称为昆仑。但同时葛先生认为昆仑奴或昆仑的称呼,都是指南海诸国与南亚分布的黑色或棕褐色人种,与非洲人没有多少联系③葛承雍:《唐长安黑人来源寻踪》,载氏著《唐韵胡音与外来文明》,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92-111页。。

诸位先生见微知著,或考释文献或立足材料,对于昆仑奴的来源的考证各有道理。但对于昆仑奴俑本身的造像特点、这些俑所表现的昆仑奴形象特征以及由俑所表现的该俑的性质都缺少关注。近年,有学者由新疆阿斯塔那336号唐墓“黑人”俑等材料为基础,归纳整理了目前可统计的唐墓出土的“黑人”图像(俑和壁画),并对“黑人”俑进行了分型分式,探讨了俑的渊源和演变。提出“黑人”图像可以上溯至南朝时期,主要出现在北朝至唐玄宗时期,唐代“黑人”俑的表现程式存在着不断被复制和改造的过程的观点④卓文静:《新疆阿斯塔那336号唐墓“黑人”俑及相关问题的再考察》,《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7年第4期。

一、渤海铜黑人像的造像特点

目前唐代昆仑奴俑可确认年代的有四组材料,分别出土自唐郑仁泰墓⑤陕西省博物馆、礼泉县文教局唐墓发掘组:《唐郑仁泰墓发掘简报》,《文物》1972年第7期。(664)、唐张臣合墓⑥长武县博物馆:《陕西长武郭村唐墓》,《文物》2004年第2期。(668)、唐薛从简墓⑦陕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陕西省出土唐俑选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58年。(726)、唐裴氏小娘子墓⑧李秀兰、卢桂兰:《唐裴氏小娘子墓出土文物》,《文博》1993年第1期。(850)。这四组材料造型风格迥异,具有可对比性,但其中,唐裴氏小娘子墓出土的昆仑俑造型风格与前三组明显不同,而且年代相隔较远,对比性较差。

唐郑仁泰墓、唐张臣合墓出土的昆仑俑虽然年代很接近,且均出土于西安地区,但明显是两种区别较大的造像。就发型而言,虽然均是大卷发,但唐郑仁泰墓出土的昆仑俑(图二:1)⑨图二:1采自陕西省博物馆、礼泉县文教局唐墓发掘组编:《唐郑仁泰墓发掘简报》,《文物》1972年第7期,第36页。的卷发规整制式且其发型遮耳(这种造型再加上其额上的红点,近似佛造像中的肉髻与白毫),而唐张臣合墓出土的昆仑俑(图二:2)⑩图二:2采自长武县博物馆编《陕西长武郭村唐墓》,《文物》2004年第2期,第48页,图十九。的卷发则较流散立体且其发型未遮耳;就五官身形而言,前者总体体型较瘦而后者则较前者壮实;就服饰配饰而言,前者上身缠红巾而下身着短裤,后者服饰即文献中所记载的敢曼①(唐)慧琳:《一切经音义》卷81“敢曼”条:“梵语也。遮形丑之下裳,如此方之裈袴。一幅物,亦不裁缝,横缠于腰下,名日合曼也。”载《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91页。,对于昆仑奴服饰的描述在唐代文献中亦有记载②《旧唐书·婆利国传》云:“其人皆黑色,......男子卷发披古贝布,横幅以绕腰”。婆利国即今印尼巴厘岛。《旧唐书·骠国传》记“其衣服悉以白娘为朝霞,绕腰而已”。朝霞即橘红色的棉布。德宗贞元十八年,骠国进乐工皆“衣绛,朝霞以蔽膝”,“两肩加朝霞,络腋足臂有金宝环钊”。《隋书·真腊传》也记其“王著朝霞古贝,缨络腰腹,下垂至胫,......被真珠娶珞”。。另外虽然两者皆戴有项链,但前者为项圈后者似串珠且脚踝戴有脚环;就足部造型而言,前者裸足有踏板,后者无脚趾刻画且整体呈明显鸭嘴装扁平且无踏板。再对比唐薛从简墓出土的昆仑俑(图二:3)③图二:3采自陕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编《陕西省出土唐俑选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58年,图51。造型,明显杂糅了上面两个类型昆仑俑的一些风格,大螺旋卷发、脸略宽、身形健壮、身着长巾加短裤的服饰。唐裴氏小娘子墓出土的昆仑俑(图二:4)④图二:4采自:中国美术全集编辑委员会编《中国美术全集·雕塑篇》4《隋唐雕塑》,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第159页,图158。的造型风格与上面三组有了较大的不同,发型虽仍是卷发但螺旋变小也没有上面俑发型的蓬松感,身形更加肥实,服饰明显简化。

图一 渤海上京遗址博物馆藏铜伎艺黑人像

图二 纪年唐墓所出昆仑奴俑

通过对上面四组俑的对比认识,再来观察渤海的铜黑人像,会发现其造型姿势大不相同。渤海“黑人像”为单膝跪地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头歪向一侧。这种造型不只与上述四组纪年唐墓出土的昆仑奴俑不同,而且在目前可统计唐代昆仑奴俑中也未见,唐代昆仑奴俑基本为站立造型,或配以舞蹈姿势。另外渤海“黑人像”与唐墓出土的昆仑奴俑在材质、大小高度也不尽相同,前者为铜造像,高度仅为6.5厘米;后者分为釉陶、陶质、泥质造像,大部分有彩装饰,高度多为20多厘米,部分在10厘米—20厘米之间。但即使是因为单膝跪地的造型原因,其人物高度也较唐中原地区的昆仑奴俑低许多。

对比可知,渤海“黑人像”造型风格应该介于唐郑仁泰墓、唐张臣合墓出土的昆仑俑与唐薛从简墓出土的昆仑俑之间。首先,渤海铜黑人像的发型一个接近于唐郑仁泰墓的昆仑俑,发型顶部弧度较大,略呈“凸”状,另一个更接近唐薛从简墓出土的昆仑俑,发型顶部弧度较小,略平。同时,虽然其造型姿势为单膝跪地,但仍可见其身形敦实、精壮,而这一特点则更加接近唐张臣合墓出土的昆仑俑,身形具有力量感而并非是唐薛从简墓出土的昆仑俑那般更加显胖而无线条感的精壮。

同时,这两个渤海“黑人像”也具有不同于唐墓出土的昆仑俑的特点。一是造像整体的线条更加趋向“直线”,即线条棱角明显,具有较明显的水平状与垂直状线条,这一点在“黑人像”的肩部与侧身表现最为明显,而中原地区唐墓出土的昆仑俑中,大部分造像线条处理平滑,即其造像整体线条更加柔和,在各处尽量避免平直。二是五官的刻画也稍显不同,“黑人像”脸部微宽,颧骨稍稍突起,鼻子较大且十分挺拔,整体上在五官的塑造是比较有棱角与立体的,而在唐墓出土的昆仑俑中,对于五官的刻画则较平面化。三是服饰不同,“黑人像”服饰较简单,仅从图片可以依稀看到其上身应该是缠有一长巾,下身着短裤,但仔细观察其大腿部会发现有两圈刻画的线条,在裆部也呈现有“V”形的线条,未发现其他配饰,整体显得十分简洁。

二、渤海铜黑人造像的来源

昆仑奴俑造像既有大的相同特征,即皆卷发、肤色较深、身缠红白“长巾”,当然这些具有相近性的特征在不同的俑上也有不同的刻画。但同时,其实也存在着诸多的不同,卷发的表现、身上服饰的呈现以及造型姿势的不同等。个人认为这种差异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昆仑奴俑的造像在时代上的发展演变而产生的差异①卓文静:《新疆阿斯塔那336号唐墓“黑人”俑及相关问题的再考察》,《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7年第4期。,二是相近年代以不同原型为模本制俑而产生的差异。

以目前可统计的昆仑奴造像来看,我认为他们之间的差异更多的是由以不同人物原型为模本制俑而产生的差异。唐郑仁泰墓、唐张臣合墓出土的昆仑俑年代很接近,且出土地点在一个地区(今西安地区),但是明显其造像模本不同,唐郑仁泰墓出土的昆仑俑卷发的表现与佛像中肉髻的表现接近,其额上的红点则明显是佛造像中的白毫。而唐张臣合墓出土的昆仑俑的形象则更加贴近《职贡图》中昆仑奴形象(图三)②图三采自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绘画全集》3《五代宋辽金》第2卷,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99年,第38页,图26。,《职贡图》中狼牙修国使深色皮肤,短而黑的大螺旋状发,脸略宽,眼凹鼻短,身绕红白长巾,佩耳环、璎珞、手环与脚环,跣足③今所见萧绎所绘《职贡图》为宋摹本,金维诺的《“职贡图”的时代与作者》一文有详细论述,载《文物》1960年第7期。。显然这是两种不同的模本。而渤海“黑人像”也并非按照上面两种中的某一种人物原型为模本进行的造像,其颧骨微突,鼻子较大,身形精壮。

笔者认为,产生较多模本的原因可能有如下几点。一是这些看似卷发黑身的俑本身就是以不同地区的人为模本而制成的,学者们关于“昆仑”“昆仑奴”的考证虽然不尽相同,但大体上目前学界还是比较认同昆仑奴源于南海诸国与南亚分布的黑色或棕褐色人种。在南海诸国与南亚这样的一个大的范围,虽然主要的尼格罗人种、美拉尼西亚人种以及尼格利陀人种都具有卷发、黑肤这样的体质特征,但是此三人种在容貌上也存在一定的区别①朱泓:《体质人类学》,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16页。,比如尼格罗人种的身形一般较为高大,而美拉尼西亚人身材中等,尼格利陀人身材矮小,三者只有部分尼格利陀人毛发浓密。此外,分布于印度、斯里兰卡和南海诸岛等地的维达人种的体质特征与尼格利陀人种亦有颇多类似之处,但维达人发型为波发,长而粗硬。

图三 狼牙修国使萧绎《职贡图》(宋摹本)

渤海“黑人像”高度仅为6.5厘米左右,唐郑仁泰墓、唐张臣合墓出土的昆仑俑高度则有30 厘米左右,当然我们不能直接以俑的高度作为参照对比,但通过其身形比例还是较明显可以看出渤海“黑人像”较后者矮小一些,渤海“黑人像”有可能反映的是尼格利陀人种形象。

对于此类俑造型来源的研究,不能只从俑本身出发。即使是对于同一人种的刻画不同的工匠也各不相同,再加上艺术加工,便更加难以探究其模型为何种人种。对于“昆仑奴”这一概念本身就是以华对胡的一种泛称,古人亦未必能明晰其准确的来源,所以我们在研究这类所谓的“卷发黑人”造像时应当关注其组合器物的研究,关注其出土单位的研究,关注其墓主人的研究。而对于这类器物本身,则应当更多的关注其本身的性质与用途。

三、渤海铜黑人造像的性质与用途

“昆仑奴”不仅是对于当时的“外国人”的一种蔑称,更是因为其在当时多操贱业,社会地位相对比较低。《旧唐书》载:“先是帅南海者,京师权要多托买南人为奴婢。②(五代)刘昫等撰:《旧唐书》卷154《孔戣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095页。”《新唐书》载:“有云头琵琶……覆手皆饰触皮,刻捍拨为舞昆仑状而彩饰之。③(北宋)宋祁、欧阳修等撰:《新唐书》卷22《志·礼乐》,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73页。”宋代史籍记载三佛齐(即室利佛逝)“居真腊、阔婆之间,所管十五洲,乐有小琴、小鼓,昆仑奴踏曲为乐”④(元)脱脱等撰:《宋史》卷489《外国五》,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088页。。由此可见,昆仑奴在当时社会多为富贵人家之奴仆、驯狮驭象、乐伎艺人等,其俑的造型多作舞蹈状也就很好理解了。那么这类昆仑奴俑随葬于墓葬中,其性质与用途自不言而喻,便是作为墓主人的奴仆、伎乐等继续服侍墓主人。

渤海的这两个“黑人像”因为其出土地点的模糊,也无出土单位,所以只能对其性质与用途做一些推测。以昆仑奴铜造像随葬的墓葬则还未见,故渤海铜黑人造像作为随葬品的可能性较小。一般铜像多为宫庙场所的陈设器物。在唐代寺院中有昆仑人形象的记载,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三记东都敬爱寺东禅院大门有武后时窦弘果塑“狮子、昆仑各二,并迎送金刚神王及四大狮子”。而这两个渤海“黑人像”造型相近,大小相近,姿势相同,很有可能是成对出现的造像。同时,这两个造像皆单膝跪地,双手交叉,头歪向一侧,姿势相同。其姿势更像行礼而非跳舞。《太平广记》载:“狮子如文殊所乘,毛彩奋迅,不可视。旁有尔昆仑奴操辔”⑤(北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340《卢顼》,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695页。。由此可知,佛像前是有可能伴有昆仑奴的。所以这两座昆仑奴铜像的用途有可能为渤海上京寺庙内佛像前一对儿陈列铜造像。所以现藏于渤海上京遗址博物馆的两个所谓的铜伎艺“黑人像”不妨改称为昆仑奴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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