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行更远还生(创作谈)
2020-08-06南翔
南翔
去年,我在暨南大学、深圳大学和深圳大学附属中学,分别做了一次讲座,讲题归一:《文学创作的三个打通:以我的中短篇小说为例》。身为教授,在大学任教三十余年,教的是文学写作,亦兼及小说美学、当代文学概观诸课程,更因自己从未放弃过虚构与非虚构的写作,结合自己的创作思考、创作素材、创作成果来呈现文学成品或半成品的生产流程,想必对已进入或待进入大学中文系——未必以当作家为鹄的,却必须培育文学欣赏能力的同学们有启迪。
我的三个打通,讲述的是我近十来年的创作特点,亦即选材方法和切入方式,一言以蔽之:历史和现实打通,虚构和非虚构打通,自己的经历和父兄辈的经历打通。举隅:《绿皮车》《回乡》《老桂家的鱼》《曹铁匠的小尖刀》《珊瑚裸尾鼠》《远去的寄生》。此三种打通的方式、方法,体现在一个个具体的作品中,既有侧重,又有兼容。
《绿皮车》是一个过去时,慢车的概念。现时的一些绿皮车,譬如青藏铁路奔驰的也是绿皮车,那既是快车,亦堪称豪华。我上大学前的1970年代曾在赣西铁路工作过7年,那时候一是蒸汽机,二是绿皮车。小说《绿皮车》唱的是挽歌,是不可变更的历史。“绿皮车”是一个整体象征,却有着现实的内涵:不能一味奔跑,一味求快,有时候确实要慢下来,慢下来才能左顾右盼,扶老携幼,让所有弱势群体都能分享时代前进的果实,不被落下,更不容抛弃。有朋友说,这列绿皮车是一个流动的茶馆,里面形形色色的小人物,鲜活而真切,是一个时代的记录。
《老桂家的鱼》写的是疍民生活,概因我的一个研究生在近20年前带我去惠州西枝江,结识了一户来自河源紫金的船民,从此与之保持了紧密的联系。此小说不仅仅是想表现高楼大厦的一侧,尚存愁楚万分、朝不保夕的一群,而且想着力于底层的人生及情感——我一直希望疍民的遗孀能在她病重的老公在世时,带他去住几天医院。人情尤其是亲情的矛盾交织,在此小说中有不露声色却又较为酣畅的表达。此中一条翘尾斑鱼,是一个个体象征,寓含了老桂与潘家婶婶二人相互照应却毫不逾矩的情感,此乃虚构与非虚构的融汇。同样呈现纪实色彩的《回乡》,因了第一人称,又因了诗人洛夫的出现,还因了我有一个真实的来自台北的“大舅”——他在回乡之后遭遇的暌离、变迁及种种炎凉,是一种虚构与非虚构的高度冶炼。
至于《曹铁匠的小尖刀》《珊瑚裸尾鼠》,则是去年仅发的两部短篇小说。前者素材源自四川渠县的采风,一位固守田园的铁匠和他的外出务工的老同学(此老同学在珠江三角洲当了老板)的对比,亦是一种对位法,带有某种复调意味。后者的着力点是生态——生态或自然文学,这是我多年以来的一畦自耕地,我以为,人类的各种纷争——党派、国别、族群、阶级等,都远不及日益败坏的大生态环境带来的危机深重。为此,我写过《哭泣的白鹳》《来自伊尼的告白》《消失的养蜂人》……
《远去的寄生》是讲题中提到的唯一的一部中篇小说,写到了我父兄辈。我兄妹五人,上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哥哥相登韶比我大七岁。“文革”发动那年,我才小学五年级,他已经初中毕业,去了宜春中学读高中。如果不是那次旷日持久达十年的运动,原本他笃定上大学了。犹记他初中毕业那年,因为家庭负累太重,家父让他填报中专与技校,志愿须得填满八个,最后一个填了高中。重点中学先录取,他“不幸”录去了高中,却又因运动不期而至,挨过兩年,下放农村……各种阴差阳错,各种叠加的负累,终至1980年代初染上肝病去世,那一年他才三十五岁。不可不提的是,他们那一代对读书的热情及思考的深度,真不是现在很多年轻人可比的。还记得他们那一拨中学生,即使在任何信息都归一,任何物质都匮乏,只有一片“红彤彤”云霞笼罩的年月里,还在认真地思考,激烈地争辩,譬如他们会辨析,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个“孺子牛”报章解释是做人民大众的牛,其实鲁迅笔下的“孺子牛”用的就是本义:他儿子的牛。这样才有对比,才好玩,才是真实的幽默的鲁迅。一语而下,将神一般的鲁迅,还原成人。须知,那是一个人人头顶磐石的年代啊!
曾有学人写文著说,希望寻找思想史上的失踪者。这个失踪者,有不少表现为文化或文学名家,但更多的是类似我兄长那样的寂寂无名者。他们中的某些人,消失在不该消失的年龄,我们不能忘记他们,我愿意也应该用文学,复活及记录他们的一鳞一爪,并同时呈现活着的他们中的后来不同的样貌。
“离情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于一段段褪色的历史,于一桩桩依稀的旧事,于一位位远去的父兄,若不忘却,便在书写。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