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滞留美国实录(一)(非虚构)
2020-08-06唐一惟
唐一惟
1.准备回国
“如果你无法忍受寂寞,请不要到亚拉巴州马来。”2019年1月25日,我们到达美国南部亚拉巴马州奥本大学的第一天,接机的同胞如此说。日出日落,不知不觉,一年匆匆而过。根据2019表的规定,再有整整一个月,到2月25日,我们一家三口就要踏上回国的飞机,结束在美国奥本大学为期一年零一个月的访问学者生活。
1月16日,我们买好了直飞祖国的机票,成人票一张3090元加919元的税费,共4009元,儿童票一张3010元加919元的税费,共3929元。归期临近,我们六岁的女儿兴奋得两眼放光,我与丈夫张君也难耐激动。一家人提前一个月就忙前忙后收拾起行李,孩子更是每日在墙壁上贴出回国倒计时的数字,整日幻想着回国后与小伙伴重逢的动人场面。
即将告别之际,驻足回望生活了一年的土地,地广人稀的亚拉巴马州,虽空旷寂寞,却是肥美广袤之地,即便到了冬天,植物的绿色也丝毫不会减退。从岁首到年终,阳光与雨水滋润着平坦的土地,肥沃的平原上生活着心满意足的人民,有着百年历史的奥本大学,更是一年四季都彰显着爽朗蓬勃。
圍绕奥本大学而建的奥本小城,是一座拥有65000常住居民、面积约158.36平方公里的小镇。生活在奥本,没有扰人的哄闹,没有交通堵塞的倒霉日子,没有压抑的写字楼,没有公交车,没有出租车,没有地铁,甚至在downtown之外,路上也看不到走路的行人。
正如一年前接机的同胞所说,亚拉巴马州是寂寞的,初来的华人,难免都觉得光景枯燥,但深入生活下去,就会发现,应有的生活配套设施,小城奥本一应俱全。如全国连锁的购物商城、沃尔玛超市、服装店、鞋店、高尔夫球场、马场、各类健身房、酒吧、特色餐厅,一点也不马虎地散布在奥本各个生活区。因此,在奥本学习和生活的华人虽偶然抱怨生活寂寞,心灵上总归是安宁的。
安宁在2020年春节来临之际彻底被打破。
美东时间2020年1月25日,中国农历大年初一,国内武汉封城第三天,在新闻里看着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以下简称“新冠肺炎”)从天而降,心系祖国的美国华侨纷纷四处购买口罩往武汉邮寄,支援祖国抗击疫情。
大量在美留学生也纷纷下单抢购口罩往国内邮寄,一夜之间,从亚马逊的网店、CVS药店、到沃尔玛、Kroger、Home Depot等,所有N95口罩几乎全部卖光,各大超市和药店纷纷贴出:MASKS SOLD OUT。
物以稀为贵,以多为贱,当我们计划着为回国路上准备几个口罩时,才发现小城奥本也已一罩难求。
“若新冠在美国暴发,大家不都得裸奔吗?”华人们调侃着。但人人都坚信,美国不可能会暴发新冠肺炎。
虽无新冠肺炎之忧,但美国也危险重重,自2019年9月到2020年1月中旬,美国已有1300万人感染流感,死亡人数达6600人,但相比来势凶猛的新冠肺炎,还是后者更让人恐惧。好在亚拉巴马州地广人稀,流感并未袭击到奥本小城。
为了做好回国的准备,我在亚马逊抢单购买N95口罩,有幸提交了一次订单,但发货日期居然是到了3月份,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时间真是过得快,再有一个月你们就走了,真是舍不得呀。”除夕之夜,我的朋友玫姐搂着我的肩膀说。1月24日,奥本大学中文教会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由于组织者都是奥本大学的华人教授,所以中美两国很多学生和老师前来参加,加上春节期间从国内各个城市来美国探亲的家属,各种肤色的人济济一堂。音响放出欢快的中国新年音乐,所有人沉浸在新年的欢乐气氛之中。
20世纪90年代玫姐来美国读博士,后又留在奥本大学任教,因为与我是同乡,又情投意合,在奥本的一年,玫姐与我很是要好。知道我们即将回国,玫姐很不舍。听我抱怨买不到口罩后,玫姐说:
“让我老公帮你在网上买,不怕买不到。”
“我在网上下过单,3月份才发货呢。”我说。
玫姐莞尔一笑,凑到我耳边悄悄说:“我老公刚买了1000多个口罩。”“1000多个口罩?”我的嘴惊成一个O型,天真地猜测,玫姐一家难道要囤积居奇,趁机赚钱?
玫姐看出我的心思,淡淡道:“是的,今天已经邮寄回国了,捐给了武汉的医院。”玫姐说着,环顾四周,示意我小声。
听着让人震惊的回答,看着已经长出白发的玫姐,敬佩之情油然升起,海外华侨对祖国的深情被她用最平淡的口气说出。
“这件事没有跟别人说过,你也要保密哦。”玫姐道。
“国内的人收到后会是什么心情?你们真是太好了。”我说。
“现在不需要考虑心情,所有人都要考虑国内的疫情。”
玫姐穿着一件鹅黄色西服,端庄地坐在我一旁,暖色温柔的她显得沉静而辉煌。听完玫姐的话,我为自己的弱小感到羞愧,若我也有足够的能力,给祖国贡献一份力该多好。
在教堂参加完除夕聚会,回到家后,继续收拾回国的行李。手机里关于武汉疫情的消息频频跳出,令人隐约感到一种未知的恐惧,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暗暗祈祷,希望国内疫情尽快好转。
1月25日,中国农历新年第一天,大年初一的黄昏,我们和实验室里的陈博士以及金发碧眼的美国男人Oven,一起驱车前往郊区的一栋别墅,参加由三家美国人和华人联合策划的中美火锅联谊聚会,以此庆祝中国新年第一天。
Oven是三家负责人中的其中之一,他在前面带路,我们则乘坐陈博士的车跟在后面。
夜幕垂落,车辆在平直的道路上疾驰。进入又空又黑的森林后,道路开始变得曲折,在深不见底的森林里穿梭,不禁让人想起关于描述美国阶层的那句话:“富人住在森林里,中产住在草坪上,而穷人则住在downtown。”
“小陈,我们去的别墅是谁家的?”我问。
“谁家的也不是,是美国教会里一位富豪捐的,专门用来组织派对和聚会,是公用的。”陈博士开着车说。
“真是有钱。”
“是的,那个富豪据说在亚拉巴马州排名前十。”
车辆行驶着,一道白光突然从前方闪过,车身颠簸了一下,不禁令人惊呼。夜幕之下,看到一只动物跌跌撞撞在窗外奔向远处。
“还好没有撞到它,看起来像是一只小鹿。”快睡着的孩子听到“小鹿”二字,头立刻扭向窗外,却只看到张牙舞爪的树木,又无趣地歪在了我的肩膀上。
“你们说武汉应该过完年就没事了吧?”坐在后排看手机,满屏都是武汉封城的消息,翻开微信群,尽是“新年快乐,记得戴口罩”。摸了摸坐在身边的孩子,突然对一个月后的回国感到担忧。
“应该会更严重,12月底的时候才只有十几例,现在已经封城了。”我的丈夫张君坐在前排,回头看了一眼我和孩子。
“别让她睡着了,一会儿还吃火锅呢。”张君说。
孩子坐在安全座椅上,非常舒服地抱着我的胳膊,已经睡着了。
“昨天芝加哥确诊第二例,看来美国也够呛。”张君翻着手机。
“我同学前几天去西雅图,看到那边机场写着:从武汉来的乘客如果咳嗽发烧,请告诉我们。跟玩似的,那么多人从全世界涌来,根本没人管,所以美国真的也难说。”陈博士道。
“真是可怕,看新闻上说是吃蝙蝠吃来的。人类真是作死。”我说着,摸了摸孩子的头,已经出汗了,示意张君把空调温度调整一下。
“蝙蝠肯定不是人类今年第一次吃,所以也不一定是野味造成的。”张君说。
“张老师,嫂子,这个时候回国一定得特别注意防护,现在国内特别危险,其实我建议你们先别急着回国。”陈博士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们2019表已经到期了,必须得回去。”张君说。
“时间过得真快,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我忍不住感慨。
“我真是太感谢嫂子和张老师了,每次都做那么好吃的饭叫我过去,我今年都吃胖了,真舍不得你们。”陈博士激动地说。
“我们也经常在外漂泊,特别清楚家乡饭对游子的意义,每次叫你到家里吃饭,就是想着你孤身一人在美国,挺不容易,能多吃一顿家乡饭就多吃一顿吧,别老吃汉堡那些快餐。”我说。
“等我毕业回国后,请张老师和嫂子到山东旅行。”
“你毕业后也可以带着媳妇和孩子去成都玩。”
“你们现在行李收拾得怎么样了?”陈博士问。
“行李好收拾,就是回国用的口罩到现在还没买到,我去沃尔玛和CVS药店看了几次,居然一个也没有。”我说。
“咱们这的口罩卖光,可以说都是那个搞华人快递的干的,我看他还在朋友圈晒,说开车6小时之内的城市,都被他们清盘了。从咱们国内出现疫情开始,他们就说他看到了商机,然后连夜开着车把周边所有城市的口罩全部买光了。”陈博士说。
“他们囤积口罩的时候,不少美国人还帮了他们。”
“不过他们卖得好像也不贵,可以找他去买。”陈博士侃侃而谈。
“算了,我还是自己找找再说吧。”我说。
“小陈,你女儿过完年几个月了?”我转移了话题。
2.火锅万岁
“刚刚十个月,我这爸爸当得真是失败,到现在还没见过孩子面呢,整天都是手机视频。”还有两年才能毕业回国,陈博士很无奈。
“你来美国读博士,也是为了追求学问嘛。”我安慰他。
“古人说学好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从古至今读书人的目的不都是很直接很功利吗,我也不奢望卖与帝王家,只要毕业能多挣点钱就行,我觉得我在这边过得特别悲催。”陈博士自嘲起来。
“你这是和光同尘韬光养晦的阶段,会好起来的。”我说。
一路聊着天,张君开始摆弄支架上的导航,信号薄弱起来,虽然只是去郊区,但在美国,人少的地方几乎没有网络信号。
“没事,张老师,跟着Oven的车就行。”善谈的陈博士说起美国的信号,忍不住感叹:“美国很多偏远地区都没有信号,不像咱中国,信号塔遍布全国各地。他们这边通信公司都是私人的,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建信号塔,又几乎没有客户,对他们来说非常不划算,所以美国很多偏远的信号塔都是中国建的,他们不干这种不赚钱的活。”
“中国建的?”我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美国偏远地区的老百姓其实很感谢中国,因为没人帮他们干这种赔钱的活。”陈博士说。
“你真是个百事通,什么事都懂啊。”我说。
跟着Oven的车在森林里缓缓穿行,月色将远处辽阔的草坪笼罩出一层灰色的光,渺如烟波。到达别墅时,四周已停满车,开着门的地方传出喧哗,两个中国学生满面春风地从屋内走出来迎接客人。
“居然在这里能碰见你们,新年好。”陈博士对热忱的学生寒暄。“我们无处不在,新年好。”热情的学生伸出手,我和张君分别与学生们握了手,Oven则和他们分别拥抱了一下。
牵着打哈欠的孩子进了屋,别墅内已人满为患,久负盛名的中国年夜饭令很多美国人心驰神往。房间内人头攒动,大家对新来的人都浑然不觉,但若是和谁打了个对视,无论华人或美国人,都极有礼貌地微笑,并道一句:新年好。
美国人的聚会通常是来客自己带一份自己做的菜或者别的什么食物。因为是吃火锅,我们一行人除了带一些火锅食材,陳博士索性还带了一个煎煮两用的锅。
“你简直是个天才,这里正好缺少一个锅。”一位聚会负责人满脸笑容地对陈博士说。
因为是庆祝中国新年,聚会的开场由一位美籍华人主持,美国人大都是基督徒,所以在吃饭前,全场例行了祷告。
虔诚的祷告里包含着对祖国的祝福,特殊时期,国内疫情加剧,相信每一个参加聚会的华人都会在心里念一句:愿中国安好。
伴随着一声“阿门”,火锅派对正式开始。
五张巨大的桌子,因为有了陈博士带的锅,就正好每张桌子都有了一个“主心骨”,五个不同款式的锅分放在五张桌子上,吃火锅必备的所有食材应有尽有,大多由华人带来。而餐厅里的操作台则用来摆甜点,各式各样的蛋糕和饼干数不胜数,甜品大都是美国人所带。看一眼琳琅满目的点心,经验告诉我,虽花样繁多,模样诱人,但其实只有一个味道,就是:齁甜。美国是以甜为王的国度,所有属甜的食物绝对一点旁味都没有,绝对甜得笔直,甜到人哆嗦。所以粗略看了一眼铺满操作台的甜品,我牵着孩子的手匆匆而过。
因为曾经在家里宴请过美国朋友吃火锅,所以丝毫不怀疑他们对火锅的热爱,从不吃辣椒的美国人,却从不会抗拒火锅。而火锅必备的大多数食材,也是美国人平时从来不会吃的、超市也不会卖的,如豆皮、冬瓜、毛肚、韭菜、金针菇、鸭肠、牛蹄筋、藕片、粉条等等,对于没有接触过中国菜的美国人是完全陌生的,但即便是第一次在火锅里捞出这些陌生的食物,放进嘴里,美国人也会露出满意的笑容。火锅是最好的中美联谊食物。
“火锅永远不会让人失望。”美国学生举起可乐,中国学生则大都举起了啤酒。因为美国法律规定,不满21周岁喝酒属于犯法,所以很多美国学生即便满了21周岁,也很少在非酒吧之外的场合喝酒。
“新年快乐,火锅万岁——”所有人欢呼。
暂时忘记地球另一端的风雨飘摇,人们举杯庆祝着太平。
Oven坐在我和张君的身边,桌子上放着陈博士的锅,一只约40厘米长的长方形锅,是他从国内背来的,但是由于功率较小,导致我们这一桌的火锅迟迟未煮开,大家只好耐着性子聊天。
由于Oven教导陈博士学习《圣经》,我们很早就从陈博士嘴里知道他的名字,但却一直未曾谋面,今天算是第一次正式相识。他的妻Sofia,在学校的国际处工作,我们打过几次交道。那个热情的美国白人女士,曾经和Oven一起在中国生活过十年,对中国怀有深厚的感情,所以她在国际处工作的时候,时常给予很多中国学生一些帮助,但是今天却没有见到她。
“Oven,你的妻子Sofia今天怎么没有参加?”我问。
“她今天感到很累,在家里休息。”
“太遗憾了,希望下次可以见到她。”我说。
“是的,我們也感到很遗憾,你们马上要离开美国了,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欢迎你们到我的家里学习《圣经》,你们的朋友陈每周都到我家里学习一次《圣经》。”Oven说。
“会有机会的,谢谢你。”
“你叫什么名字?”Oven向我的女儿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
“我叫Linda。”我女儿说。
“这真是一个甜美的名字。”
“谢谢。”Linda说。
“哦,我的姐姐也叫Linda,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同桌另一位胖胖的美国男士听到“Linda”立刻瞪大眼睛,冲我女儿道。
“啊?你的姐姐?她是一个小孩子吗?”我六岁的女儿被看起来足足有60岁的男士的话逗得伤透了脑筋,又看看Oven,说:“她的姐姐应该是个老太太呀,老太太也可以叫Linda吗?”
“当然可以,因为这个名字太好了,每个人都喜欢。” Oven说。
“那老太太可以称为可爱的女孩吗?”我女儿小声问。
“当然可以,在美国,如果你称呼一个70岁的女人为Girl,她会很开心,但是如果你称呼一个刚刚过了18岁生日的男人为Boy,你知道他会怎么样吗?”Oven神秘地说。
“会怎么样?”我女儿问。
“他会——”Oven做出一个拳击的动作。
曾听一位美籍华人说过这个事情,以为只是玩笑,现在亲耳听美国人讲,仍觉得不可思议。
“Linda,你觉得美国和中国的区别是什么?”Oven问。
“嗯,我觉得区别是:中国的胡萝卜都是煮熟了吃的,而美国的胡萝卜都是生着吃的。”
孩子的回答让所有人大笑起来。
接着,会说一口流利汉语的Oven开始回忆他在中国的日子。他仰起头目光看向窗外,蓝绿色的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朵飘在他中国房子上空的云。
“我们当时住在连云港,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城市。”
“Oven,你下次再去中国的时候,可以选择去成都,我们欢迎你和你的家人到成都去。”张君说。
“我们今年的10月份会去中国,但是我们还是要去连云港,因为我有一个中国学生要结婚了,我们曾经有过约定,他结婚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会去参加。”Oven说得有些抱歉。
等待火锅沸腾,是让人打心底里着急的过程,一桌子人拿着一次性盘子和叉子耐着性子聊天。终于煮开后,吃火锅的美国人一点也不胆怯,见其他桌子上的人站起来纷纷捞食,我们一桌子人也索性站起来,没有人再计较自己的叉子能不能碰公用食物,因为稍不留神,自己心仪的那块美食也许就会被别人捞走。
Oven展示着自己使用筷子的技术,赢得在座其他美国人阵阵赞叹。Oven敏捷地夹着食物,这让他很是自豪。
张君站起来捞了一些食物吃起来,我则由于想保持“端庄”而坐着不动,第一锅迅速被捞空,我和孩子的盘子还是一片空白。Oven端着盘子说:yummy。然后问我:“你为什么不吃呢?很美味。”
我只好莞尔一笑。好不容易煮开第二锅,但是大家又纷纷站了起来,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此情此景,看着大快朵颐的张君,我不禁有些伤感,因为他在所有吃饭场合,从来没有顾及我和孩子的观念。
用他的话说:“你要我帮你夹菜你就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需要我帮你夹菜呢。”
但我永远不会说,要求来的体贴不合被爱的精神。结婚十年,居然还没有进化出“主动夹菜”的功能,真是让人心寒。
眼前的锅又一扫而空,好不容易捞出一些蘑菇,刚准备丢进盛满清水的碗里,洗去辣味让孩子吃,就听到 Oven大声吸着气说:
“天哪,我的嘴里像塞进去了十个火炉。”
我知道美国人被辣椒刺激出的反应过于夸张,并不能代表真实的辣度,于是把洗好的蘑菇给孩子嘴里塞了一块,孩子“哇”一声吐出来,赶紧给她喝了一口果汁。亲自尝一口没洗过的蘑菇,辣度远超想象,是正宗的四川火锅,看来这次有高人在场。陈博士带的锅不具备“鸳鸯”的功能,一锅只有一种味道,于是我只好带着孩子换桌。
3.美国不可能有新冠病毒
别墅内充斥着不同人身上的香水味,混合着火锅隆重的香辣味,嘈杂的谈话里,我牵着孩子的手,在其他四张围得水泄不通的桌子边兜转,寻找“鸳鸯锅”。云里雾里,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找上门来。
“嗨,请你坐在这里。”一位有着黑白混血模样的卷发男士端着一次性盘子冲我道。
“谢谢你,我们不用坐,只需要盛出一些食物。”
“没有关系,请坐下。”卷发男士诚恳地说,随后又拍了拍同他坐在一起的朋友的肩膀,示意让他也站起来给我和孩子让座。他的朋友满面笑容地做出“请”的动作。
“非常感谢你们,我只需要一个座位,让我女儿坐。”
让座的两人并不听我说完,端着自己的盘子去了别处。
新的桌子上挤着男男女女十几个人,四个白人,三个黑人,五个中国人。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们礼貌地冲我女儿打招呼。我们在两个中国学生旁边坐了下来。
感官敏锐的孩子拒绝一切沾有辣味的食物,虽然是鸳鸯锅,但沸腾的红油辣椒已经溅入了锅里的“三鲜区”,我只好又去橱柜里找一只碗用来“洗辣”。端着一碗清水回来后,菜已经吃过三巡,人们开始讨论当下发生的新闻。
“你们怎么看待武汉封城和新型冠状病毒?”身边的中国学生发问,用英文说完,又看着我用中文说:说的是武汉新冠肺炎。
我的英文的确不好,除了基本生活用语,其他方面都需要用翻译软件配合,在与美国人聊天的时候,常常需要把手机里的谷歌翻译打开,设置语音翻译功能,加上自己储备不多的词汇,勉强能够明白。
一位白人男孩开始侃侃而谈,身边的学生小声告诉我:“他叫Brady。”我的翻译软件似乎不太流畅,所以当Brady声情并茂地表达完自己的观点后,我问身边的一位学生;“他都说什么了?”
“他说他认为可能是受到了5G的影响,电磁波降低了人的免疫功能,据他的了解,武汉是一个5G实验城市,现在中国出现新冠肺炎,而武汉被封城,所以他觉得新冠肺炎和5G的建设有关。”华人学生小声对我说。这真是个独特的观点。
“现在芝加哥已经有了第二例,如果新冠病毒在美国暴发,你们觉得美国能很好地控制吗?”中国学生又问。
“总统在采访中已经说:完全不担心新冠病毒会大流行,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另一位美国男孩自信地说。
“虽然有时候政府的存在像是一场灾难,但在危急时刻,他们会联合起来保护民众,美国不会暴发新冠病毒。”Brady自信满满,在座的其他美国人露出无所谓的笑容,而没有回国之忧的几个华人,不用面对当下乖张的命运,纷纷点头。
“美国人口非常分散,地广人稀,想暴发也没有条件。”一个同样带着孩子的华人女士笑着说。
“是啊,新冠病毒就算到了美国,也会发现自己走错了路,想靠传染生存下去,也是一件困难的事。”说这句话的是一位年龄偏大的美籍华人,众人被逗笑。
“如果真暴发的话呢?”身边的中国学生又问。
“那就只能God bless America了。”Brady笑着说。
“美国是一个巨大的安全的保险箱。”Brady伸长双臂比画着。
“不要为小概率发生的事过分担忧。”美籍华人自信道。
“新冠病毒不可能在美国暴发,因为美国不适合它。”
“对,这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吃完火锅回到家里,气味久久不能散去,劳累一天,张君和孩子很快入睡,我则继续收拾行李。上下两层的屋子堆积着各种家具和杂物。在美国的一年,由于我的热情好客,很多与我们相处过的访问学者与留学生都在回国时慷慨地把自家的东西送给了我们。除了别人赠送的,还有刚来美国时我们自己买的部分家居用品,另外有去年7月底全美重签租房合同时捡的部分家什。因为按照美国租房规定,重签合同时房屋必须清空,所以很多人将家具丢弃在路边,因此也有人专门开车去捡家具,我与张君就捡了一些很新的家具。
将要回国的访问学者和留学生都会在各种微信群里变卖闲置旧物,张君早在一个月前就催我卖东西。我们商议的策略是,闲置物品尽量卖,也可以赠送给新来的访问学者。
满屋的家什已有很多被我陆续赠送给新来的访问学者,但即便被新来的老师拉走两车,我们几个储物间里的东西拖出来后,依然多到令人头疼。
收拾东西到凌晨两点,深夜万籁俱寂,张君和孩子均匀的鼻息声,令人感到安宁,但我依然睡意全无,于是打开电脑,试图在亚马逊上再买买口罩。让人吃惊的是,口罩价格已飙升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原本30刀一盒的口罩已经升至300刀。刷着网页,一个接一个暴涨的价格让人跌破眼镜。
安全感尽失,仰天长叹,看来只能去光顾那个囤积口罩的华人快递门店,但愿他们不要暴力牟利。
1月28日,星期一,我和平常一样,6点30分起床做饭,7点哄孩子起床,送完孩子去小学又回家接刚吃过早饭的张君,送他去实验室,这是在美国最普通的一天。
送张君去实验室后,我计划去找华人快递,买一盒我们一家三口回国路上用的N95口罩。但在启动汽车时,收到一条信息,刚来美国一个月的女访问学者蔡容容想买我家的洗衣机。
美国大部分房子都带有洗衣机和烘干机,如半年前我们住过的一个叫作Logan square的公寓,就配有成套的洗衣机与烘干机,所以在美国几乎看不到晒衣服这个现象。美国人没有晒衣服这个概念,并认为在院子里或者陽台上晒衣服,是一件极不礼貌的行为。但新来的华人们都有晒衣服情结,即便家里有烘干机,当阳光普照,也总惦记着晒衣服。
但晒衣服是一件有风险的事,因为有可能会被人举报。在Shelton mill社区居住的半年里,因为经常在后院晒衣服,我们也遭遇过两次令人郁闷的事,虽然没有被邻居举报,但至少有两次我晒的衣服被莫名其妙扔在地上。为此我大为恼火,但又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衣服是被人故意扔在地上的,所以张君只好劝我:“可能是风刮的。”
新来的女老师蔡容容租的房子也是一栋两层的小别墅,并且也没有带洗衣机,听说我们将要回国后,就想把我们的洗衣机提前买走。但距离我们回国还有一个月,如果这个时候把洗衣机卖给她,接下来我们家洗衣服就是个难题。
打电话给张君说了洗衣机的事,张君听闻有人要买家具,立刻说:“赶紧让她拉走,现在有人买的东西就不要犹豫。”
“那咱们还有一个月呢,洗衣服怎么办?”我问。
“自己洗呗,也可以借其他老师的洗衣机,反正也洗不了几次。”
“美国现在的入境筛查已经扩大到20个机场了,不会再有新的访问学者来美国,咱家的东西赶紧卖。”
“那行,洗衣機卖给蔡老师,准备把其他东西送给她一部分。”
和张君匆匆说完,他就继续忙他的实验了。我给蔡容容回复:“没问题,蔡老师,你们随时可以来看。”果断的蔡容容当即和我约定,一个小时后就来看洗衣机,若是满意立刻拉走,趁着她的两个孩子还都在学校里。
几天前在教堂吃年夜饭时见过蔡容容一家,这彪悍的女人出国做访问学者不只带着一儿一女,还带着自己的父母。至于她的老公,在年夜饭介绍自家情况时,她说:“我老公这次来美国就呆一个月,给我们娘几个安置好生活,过完年他就回国了。”
像蔡容容这样带着孩子和父母一起来美国的老师,并不在少数,甚至更有老师把双方父母都带到美国来,为的是有人帮忙看孩子。访问学者的群体里,关于携带家属这一方面,大致分为四种:一是像我们家一样,一家三口一起来美国,是最常见的一种。二是夫妻只有一方来美国,带着一个或两个孩子,另一方则因为工作原因留在国内。三是不只携带孩子,更有父母随行。最后一种则是最少见的情况,就是孤身一人来美国做访问学者。
因为国内暴发的疫情,除夕之夜的年夜饭上,蔡容容为把父母都带出了中国而感到幸运,两位老人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华人教授们则表示:“你们这一趟来美国,来得真是太对了。”
“美国的空气和医疗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不会暴发瘟疫。”
“新冠病毒不会千里迢迢跑到美国来。”美籍华人们说着。
4.买口罩
蔡容容的父母都已过了70岁,来美国一个月后本有些抱怨到了美国成了瞎子与聋子,看不懂也听不懂,但当国内暴发新冠肺炎,两位老人都觉得自己是有福之人了。
随后众人又想到即将回国的我们一家三口,有老师干脆建议我们申请延长2019表,继续留在美国。但我和张君都已归心似箭,一方面为了孩子尽快回国入学,另一方面,张君在国内的工作任务也不能耽误,至于可怕的疫情,我们在国内所在的城市是成都,距离武汉很远并未滋生继续留在美国的念头。
蔡容容最终以100美金的价格买走了我们的洗衣机,当天就用她新买的七座二手车把洗衣机拉了回家。出于对同胞的关爱,我除了把琳达堆了半屋子的玩具挑了一堆送给他,又将储物间的四把椅子、一个拖把、一个脸盆、一盏落地灯、一张单人小沙发以及厨房里的十几个盘子、七八个碗、两个平底锅、一个烤盘、一个菜架等几十样家居用品一并赠送。蔡容容和她的老公一起拉着满满一车物品,满怀感动地离开了我家。
送走了买洗衣机的同胞,时间尚早,在去华人快递门店买口罩之前,我决定先去其他地方看看口罩的情况。
第一站是南沃尔玛。顺着奥本大学校门口的College路一直南下,不到十分钟即可直达南沃尔玛,一路上祈祷着但愿超市有口罩。
到了沃尔玛后,无暇顾及其他,直奔医药区,一排排货架找下去,不见一个口罩的影踪。只好向营业员询问,热情的营业员听到“Face masks”一词信心十足地道:“跟我来。”
跟着营业员,径直走到我曾找过的地方,他半蹲着看那只剩下标价牌的空格,抬头露出不可思议的疑惑,耸耸肩膀道:“我很抱歉。”
但他并没有放弃的意思,抱着胳膊冥思苦想片刻,突然想起一个主意,愉快地跟我说:“我知道哪里有口罩了,跟我来。”
看营业员胸有成竹,我觉得自己很幸运。穿过几排货架,我们来到卖工具的地方,前前后后挂满了扳手、螺丝刀、开关插座等,我明白他是在寻找工业口罩。工业用的N95口罩也不错,总比没有强。
遗憾的是工业区的口罩也一个不剩,这让营业员大吃一惊,惭愧地对我说:“我非常抱歉,女士,抱歉。”
这怎么能怨他呢,对他说了几次感谢后,当即离开沃尔玛,第二站我选择去CVS药店。
CVS药店是美国最大的连锁药店之一,里面不仅仅只卖药物,一般的生活用品也很齐全,里面经常有很多顾客。
走过几个货架,依然是徒劳无功。正准备离开,一转身和一位中年黑人妇女打了个对视,看她的穿着,应该是一位工作人员。黑人妇女礼貌问好后,又问我:“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谢谢你,我来买口罩,但是卖完了。”我说。
“哦,请稍等,女士。”
黑人妇女走进办公区,和里面的人交谈着什么,几分钟后,从里面拿出一盒口罩,是CVS公司自产的医用外科口罩,物美价廉,一盒50个装的外科口罩,只要9刀。这让人惊喜交加,虽然不是3M公司的N95,但能买到口罩,已是非常难得。
50个口罩,对一家三口来说已经足够,至少回国后要用的口罩是有了,但是在机场以及在飞机上这些危险之地,还是需要买几个N95口罩才能保证安全,看来最终还是要去华人快递的门店。
奥本的华人快递是亚特兰大华人快递的分支,由一对中国夫妻操持,能干的女主人除了做快递的生意,还将铺面整合成一间零食商店。几排货架上堆满来自中国的零食,大白兔奶糖、旺旺雪饼、卫龙辣条、方便装的螺蛳粉、酸辣粉、龟苓膏、香飘飘珍珠奶茶等,均为留学生最爱,价格普遍较贵,但生意异常火爆。
在奥本大学的正街College路上,华人快递矗立在一排排美国人开的小店中间,门头用中文写着:华人快递。店里面大约30平方米,四面墙刷着明亮的橘红色,迎门摆着四排货架,左边三排用来放来自祖国的各种零食,右边一排用来放美国产的各种东西,既帮国内的人买美国货,又帮在美国留学的学生们买中国货,做两国买卖,生意异常火爆。加上国内突然暴发的疫情,来买零食和口罩的,已将本身就拥挤的小屋子挤得快要撑破。
进屋后,老板与老板娘正与顾客说话,桌子上和地上堆满装有N95口罩的箱子,遍地口罩无处安放。见我进门,两人瞥了一眼。
“6点去抢货,10分钟不到货就空了,洗手液就买了这么点,怎么能行呢,还得赶紧找货源啊。”老板娘弯腰收拾着。
“人家美国人的确热情,听说我们是给中国国内买的,都很积极地帮忙,有些还问我要了电话,说下次到货第一时间给我打電话,看看人家这态度。”老板得意地说。
“你们可真厉害,买到这么多口罩。”一位顾客感叹。
“早起的鸟有虫吃,我们比鸟都起得早,都是辛苦换来的。”夫妻俩把口罩分着类,堆积如山的口罩让人几乎没有落脚之地,屋里的顾客迈不出腿,只好弯腰伸长手臂去够货架上的零食。
“疫情应该很快就过去了,你们囤这么多东西,不怕砸在手里?”满地让人瞠目结舌的口罩,一位顾客忍不住发问。
“你知道现在网上炒口罩炒到什么价格?一盒十个装的N95要多少钱?”老板站直了说。
“我知道,那些毕竟是少数暴利分子。”顾客道。
听着他们的谈话,想起亚马逊上300刀一盒的口罩,不禁让人感到难过。“说出来吓死你,要759刀。”老板说。
“那都是发我们中国国难财的人干的。”另一位顾客插话。
“发国难财,对了,现在奥本可不太平,天天有人说我们囤货准备发国难财。我们现在把话撂这里,谁要是发国难财,谁不得好死。”夫妻俩都义愤填膺。
“小打小闹的国难财,能让人发家致富吗?不仅不能让人发家,还容易有迟早要还的巨大风险,这不是聪明人会干的事。”老板娘愤愤地说。
“那你们卖3M的N95口罩多少钱一个?”我忍不住问。
“5刀一个,话都说到明面上,我们原价3刀一个买的,加点油费和辛苦费不过分吧?信任我们,你们就在我们这里买,不信任我们,你们可以自己去别的地方买。”老板娘说。
5刀一个,按照我的计划买6个,就是30刀,乘以7后,就是210元人民币。在物价低廉的美国,即便再便宜的东西,对用人民币在美国生活的中国人来说,还是感到很大的压力。
但已经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买了6个。
“这怎么不是3M?怎么是HDX的?”拿到手后,仔细看了包装,感到受了欺骗,再仔细看,上面写着:防止有害颗粒、粉尘、细菌。
“这是工业用的口罩!”我有些不悦。
“大姐,现在N95能买到工业用的已经不错了。”老板娘说。
我半张着嘴,苦笑道:“你们这满地的口罩就没有3M的?”
“有,但是全部都被预订了,都有主了。”老板说。
“其实功能都一样,只要标着N95,就是好口罩。”
“那不行,我不要了,我要买3M的N95。”我把口罩放在了柜台上。听说我不要了,老板娘忙说:“算了,都是中国人,给你优惠点,按原价3刀一个卖给你,但是你可不能跟别人说这个价。”
3刀一个,与沃尔玛的标价相差无几,我决定接受。付过钱,拿着口罩出门,老板突然破门而出,站在门口摆着手冲我喊:
“你们在美国出门可别戴口罩啊,容易遭歧视。”
5.回国航班被取消
买到口罩后,我迫不及待给张君打电话报喜,张君有些神秘地说:“晚上小陈来家里吃饭,你多做几个菜,有事要宣布。”
于是在孩子放学之前,我又去亚洲超市买菜。奥本的亚洲超市是一家中国福建人所开,里面除了有适合中国人吃的各种食物,还有大量来自韩国、泰国、马来西亚、日本等亚洲国家的进口食物。对于有“中国胃”的华人,亚洲超市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初来美国的华人也许会对美国的食物一时感兴趣,如:三明治、汉堡、比萨、牛排、热狗、BBQ、各种沙拉以及白色或黄色的糊糊。偶尔吃上一次,还觉得别有风味,但若是天天吃,身有“中国胃”的华人几乎没有人能承受得了。天天吃美国饭,用留学生的话说:“那是在折磨自己。”
到了亚洲超市门口,见几个韩国女孩在门口发着传单,礼貌接过来,听她们说了一堆不理解的话,只好一笑而过。
亚洲超市和美国本土超市最大的不同,就是亚洲超市里卖的很多菜在美国超市是看不到踪影的。素菜如韭菜、白萝卜、冬瓜、莴笋、芋头、金针菇、豆皮等,肉菜如鲫鱼、鲤鱼、鲶鱼、小龙虾、大闸蟹、猪肝等,这些都不在美国人食用的范围,美国本土超市里也绝对不会出现。尤其是鱼类,美国人不吃任何带刺的鱼,因此中国常吃的鱼,在美国人眼里是不可食用的种类。
于是带刺的鱼在美国就成为最廉价的肉,一般1.5美金一磅。如果不是有其他国家的人在吃带刺的鱼,只怕那些鱼都会在美国的水里长“成精”。亚洲超市里每一条鲤鱼都硕大无比,挑出最小的一条,称了重量,也足足六磅。
买好了鱼,又在作料区买了王守义的十三香、重庆德庄的水煮鱼料。去结账时,超市的收银员红姐抬头一看是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你们是不是快要回国了?”
“是的,再有一个月就回国了。”
“我跟你讲,现在国内那么危险,你们其实可以不用回国。”红姐一遍扫着价码,一遍麻利地给食物装袋。
“不行,我们2019表到期了,必须回国。”
“那怕什么,你知道有很多陪着孩子留学的家长,签证到期后就黑在这里了,只要不出什么乱子,没有人管的。”红姐压低声音说。
“不行,这是违法的。”我说。
本来对国内疫情并未感到恐惧,但谈祖国疫情而色变的人越来越多,不禁让人心中滋生起忧虑。
我苦笑着和红姐说话,看她的眼中充满了同情。结完账,红姐又想起我的女儿,于是随手从身边拿了一盒巧克力,说:“这是送给你女儿的。”不容我客气,直接把巧克力装袋。
“不行,红姐,你每天在这里工作也很辛苦,不能让你破费。”
我把巧克力拿出来,红姐按住我的手:“这点东西算什么,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又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的,我喜欢她。”
盛情难却,只好收下,离开的时候红姐连连说着:“保重。”
傍晚张君领着陈博士回了家。晚上开饭前,张君清清嗓子,看了看我和孩子,问我:
“国内现在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了,你想不想回国?”
“想不想回也得回啊,机票都买好了。”不明白张君卖什么关子。
陈博士接着话道:“嫂子,留基委今天发通知了。”
“什么通知?”我很好奇。
“1月28日通知,《关于支持新型肺炎疫情防控有关措施的通知》。”张君喝了一口啤酒说。
“什么意思?什么内容?”我急着追问。
“内容就是受新型肺炎疫情影响,针对可能出现的部分国家公派留学人员无法按期派出、回国或返回留学目的国等情况,经教育部同意,国家留学基金管理委员会(以下简称“留基委”)将采取以下措施,支持疫情防控工作。”
“你就直接告诉我结果吧。”我打断了张君的话。
“结果就是,因为考虑到安全问题,国家现在让我们延长在美国的时间,期限是可以延长到3月31日。”
“啊?”几乎不敢相信,我尖叫起来。
“那我们的机票呢?能退吗?”想起航班,让人担忧。
“应该可以改签。”张君说。
“到3月31日,中国到时候疫情肯定早结束了,太好了。”陈博士站了起来,为我们能继续留在美国而举杯庆祝。
就在留基委发过延期通知的第三天,1月31日,中国新冠肺炎累计确诊已突破一万例,全国各地都进入封锁状态,我和张君不禁感到庆幸,感谢祖国及时出台的政策,让我们能避开凶猛的疫情。
而此时的美国,也并不太平,1月31日特朗普正式宣布新型冠状病毒为全美紧急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刚刚进入2月,全美五个州就连续确诊11例。重磅消息接踵而至,美国政府先是通告过去14天去过中国的所有非美国籍人士被禁止进入美国,接着美联航UA和达美DL两家航空公司纷纷取消所有前往中国的航班,已经买好机票准备回国的访问学者们陆续收到短信:航班被取消。
但我们购买的2月25日回国的航班,却依然在显示“on time”。耐心等了一天,不见手机有信息提示,我和张君都感到疑惑,只好打电话到客服,却得到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回答:
“我们已经发布了取消航班的新闻,希望客户来和我们联系,你们不要一直等待消息,应该主动来问。”
“那为什么我们的航班还在显示‘on time呢?”
“好吧,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你的航班被取消了。”工作人员说。
挂了电话,手机果然立刻收到短信:“这是抱歉的通知,您购买的2020-02-25亚特兰大到成都,航班号UA009的航班取消。”
航班被取消,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按照2019表的规定,我们在美国合法的居留期限可以到3月4日。所以张君错误地认为可以在3月4日之前去国际处办理延期到3月31日回国的手续。
回国倒计时由一个月变成了两个月,我们的日子也轻松下来,不用急着去图书馆还书,不用急着卖家具,也不用急着卖车。于是我筹划着,在张君做实验和写论文之外的周末,抽时间做几件事情:一是去亚特兰大的奥特莱斯购物,二是与在美国相识的朋友们告别;三是带孩子再去一些当天可往返的景点。
我在手机备忘录里列着详细的计划,在需要告别的名单里,发现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居然如此之多,分别有:在奥本大学里执教的美籍华人老师四个、宝宝的美国老师两个、在教堂里义务教授我们一家学习英文半年多的美国学生三个、与我们交往不错的访问学者四个、在琐事上帮助过我们的华人留学生三个。
“你不会又准备挨个请他们来家里吃饭吧?”张君听着我的计划,揶揄着我。
“还有两个月呢,可以从长计议。”张君说。
写着延期后的计划,手机里又跳出国内疫情加剧的新闻,想起国内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不禁又泛起愁。算着时差,三更半夜的时候我和张君各自拿了手机给家里打电话,询问家里的情况。父母听到我们能继续留在美国,自然是无比开心,说他们在家很安全,物资也充沛,让我们完全不必担心。
进入2月后,局势一天比一天严峻,生活卻处处充满恶作剧般的玄机。2月3日,美国“入境禁令”全面生效后的第二天,我带着一包脏衣服到和我们关系要好的女访问学者林珠老师家里,借用她的洗衣机。来自西安的林珠独自带着一个九岁的女儿在美国访学,她的丈夫则独自在国内生活,原计划过年要来美国探望林珠母女俩,但却因为疫情困在家中,这让林珠很是烦恼。
林珠和她的女儿住在靠近南沃尔玛一个叫作“湖景木屋”的社区,距离我家开车有15分钟的车程,在奥本算是比较远的距离,但我的女儿琳达与她的女儿吉吉情投意合,两个孩子经常在一起玩耍。
“我老公最大的缺点就是做事太优柔寡断,如果早点买机票,还能逃过一劫,现在可好了,一个人在家隔离,万一出点啥事,可怎么办呢?害得我每天都得问他好多遍。”林珠说。
“家里有粮,心里不慌,让他把吃的备足就行。”
“他一个大男人,不会出什么事的。”我说。
衣服塞进洗衣机,加上烘干的时间前后需要一个小时,我俩聊着天。林珠说起她因为优柔寡断而未及时离开祖国的丈夫。
“我们小区过年前走了好多中国学生,当时也有为了省钱留在美国没回去过年的。前一段时间看那些没回国的学生还都觉得惨兮兮,现在再看,那回了国的才是最惨的,留下的反而成了幸运儿。”
“你说这变化可笑不?”林珠说。
“谁叫这疫情从天而降呢,天灾人祸没法躲。”我说。
6.幸运与不幸
洗衣机嗡嗡响着,我和林珠各自看着手机,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话。突然奥本微信群里收到一条“求接机”的通告,发信息的是一位女留学生,大意是她已经到达亚特兰大机场,寻求可以接机的人,酬劳丰厚,并特别声明没有去过武汉,也没有去过湖北。
“美国昨天下午5点不是已经禁止入境了吗?她怎么还能飞回来?”林珠也同时看到了通告。
疑惑的不只我和林珠,群里其他人也纷纷询问,打听她是怎么回来的,都经历了什么。
“我是1日的时候感觉情况不对,我爸立刻买了2日的票,花了三万多元人民币,还是经济舱,在日本转的机,万幸终于赶回来了。”女孩子飞快地打着字。
“太惊心动魄了,像在做梦一样,不过终于回来了,我很幸运。”
魔幻剧情在眼前上演,真是让人跌破眼镜,群里骚动起来,人人都想知道的是:难道美国机场不管吗?
“管呀,落地后机场工作人员问了我有没有去过湖北,有没有去过武汉,我说都没有,然后连体温都没有测,就放行了。”
“机场人山人海,哪个国家的都有,他们才懒得管呢。”女孩说。
“死里逃生”回到美国的学生有些得意。警惕性高的人开始不满,直接发出警告:“这个从国内回来的同学,请你自觉在家隔离14天,不管有没有去过武汉,有没有去过湖北,请不要去超市,不要见熟人,也不要去饭店,请自觉做一个有责任心的中国人。”
“就是,请不要随时准备伤害别人。”其他人纷纷表态。
“请你为途经过的每一个地方负责!”
附和警告的人多起来,但也有人认为太小题大做,看那女孩子标出的接机酬劳金额,确实诱人,很快就有人表示“借一步说话”。
我与林珠摇头叹气:“真是会钻空子。”同时为机场对疫情把控的毫不在乎而感到无语,美国的安检也太儿戏了。
2月6日,生活的变幻莫测和难以预料继续演绎,“钻石公主号”邮轮暴发疫情后,国内发出一个沉痛的新闻:最早透露疫情的几个人之一的李文亮医生因感染新冠肺炎去世。
三更半夜,我坐在电脑前看设计图稿,手边的笔筒依然装着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那是一年前来美国时从国内带来的。小小的五星红旗,在台灯下闪耀出温和的光芒,想想相隔半个地球之外风雨飘摇的祖国,一阵酸楚袭击心灵。把小国旗拿在手中,上楼睡觉,一步步踏在台阶上,脑海中浮现出一句:福祸相依,否极泰来,中华永在。
上楼后看到张君也没有入睡,正躺在床上刷着手机。我把小国旗放在窗前的茶几上,就到洗手间里去刷牙洗脸,突然听到张君惊呼:“我那个老乡要回国了。”我刷着牙出来,问:“你是说杨老师?”
杨老师是和我们同时期到美国的访问学者,在北卡的一所大学,按照留基委发的延期通告,他完全不用急着回国。事出蹊跷,我催着张君赶紧问问情况。半夜11点30分,张君被我催着给杨老师发了信息:
“看你发朋友圈说马上要回国,你买到回国的机票了?”张君问。
“是的,我买到了。”杨老师也没有睡,立刻回复信息。
“你接到那个延期通知了吗?”张君问。
“我在Grace period,美国这边的学校不给我延长。”杨老师答。
“Grace period是什么意思?”我和张君都很疑惑。
“Grace period的意思就是为即将离开美国的人设置的整理期,我2019表的期限是1月31号到期,在1月31日以后,我有一个月的Grace period期,可以在2月29日离开美国,所以我现在处于Grace period阶段,这个阶段我们北卡的学校规定是不能去申请延期的。”
听完杨老师的话,我和张君立刻陷入苦恼,我们和杨老师的时间是接近的,也就是说我们也在Grace period期间。那么按照他的解释,我们也不能继续留在美国,但是我们的航班已经被取消,这又该如何解决?半夜三更的消息犹如一声霹雳,几天前的幸运突然变成了不幸。千头万绪,让我和张君都措手不及。
张君立刻上网搜索相关信息,发现竟有很多与我们类似的情况,在Grace period期间,美国有一些学校会继续办理延长2019表,但是有些学校是不给办理延期的。奥本大学如果不予办理延期,我们一家就必须在19天后离开美国,但航班却已经取消,各种矛盾立刻堆积在一起,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现在2月份的机票已经很少,我不敢再等,再等到后面肯定会特别贵,好几万一张,还有就是不一定能買到,我买的是在香港转机的,五千多块钱。”杨老师说。
“我建议你们赶紧去学校看看能不能延期。”
“我明天就去我们学校问问,试一下申请延期。”张君说。
一夜辗转难眠。听着窗外的鸟在看不见的地方叫起来,我把张君摇醒,催他起床。困倦的张君大为生气,拉上被子蒙住脑袋说:
“你能不能有点心理素质,用不着这么紧张。”
“去找你的导师你准备怎么说?你先打个草稿行不?我怕你一紧张说错了,咱申请延期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红着眼睛道。
“我们导师只是可以给国际处打电话询问,决定权还在国际处。”张君也很烦恼,但也毫无办法,蒙上被子继续睡。
心烦意乱翻着手机,跳出几条新闻,是国内飙升的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数。看看时间,清晨5点,国内应该是傍晚6点,于是我又赶紧去卫生间里给父母打电话,询问他们在国内是否安全。
躲在卫生间里,看一眼镜子中自己恍惚的眼神,脑子里不断闪出国内新闻上那个“父母双双被隔离,六岁孩子一人在家,亲戚隔门送饭,孩子大哭”的恐怖视频,想到若无法申请延期,我们将在十几天后回到祖国,也许那时疫情会更加严重,而我们一路奔波,危险可想而知。于是恐惧、担忧一起涌上心头,忍不住对我妈提出一个荒唐的请求,就是万一我和张君不幸感染了病毒,希望他们立刻去成都把孩子接走。我妈听到我荒唐的言论,将我批评一顿后,又安慰我,绝不会出现我所想的情况。“万一呢?”我仍发着神经质。
“万一那样,就是刀山火海,我们也会把孩子接走。”我妈说。
披头散发从卫生间出来,把刚起床的张君吓了一跳。
“你知道吗?我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我疲惫地说。
“说什么了?”张君问。
“我说万一回国后,咱俩不幸感染了病毒,就让我弟连夜开车从河南到成都把宝宝接走。”
“你疯了吗?瞎想什么呢?”张君道。
“我这是未雨绸缪,这是我的思路。”我说。
“就你那点思路,一般人可消化不了,就别吓你妈了。”
简单吃过早饭,送完孩子去小学,依然是送张君去实验室。虽说社区门口有奥本大学的校车,但校车来去都有固定的时间,若不在手机里查好校车到站的具体时间,那就会在站牌前浪费好一会儿工夫。为了给张君节约时间,我每天坚持送他去奥本大学的实验室。好在我们住的社区距离奥本大学并不算远,以25迈的车速,只需要12分钟即可到达。去学校的路上,我问张君是否想好了该怎么跟导师说。
“别问我了,我心里很烦。”张君很不耐烦。
“让你先打个草稿你不打。”我说。
“就你聪明,那你到学校问去。”
心里都不舒服,说出来的话就带着火药味,为了避免争吵,我俩都不再说话。一转眼到了学校,张君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张君在奥本大学的导师刘老师是一位华人终身教授,是既严肃又热心的大学者。听到张君说要申请延期,出于对同胞的关切,刘老师立刻给国际处打电话。拨通电话之前,刘老师问张君:
“你还记得是谁给你办的2019表吗?”
“好像是一个叫Murphy的女士,她是国际处的一个秘书。”张君说。刘老师打开邮箱确认过信息后,拨通了国际处的电话。听着刘老师在电话里的和别人对话,张君在一旁紧张得满头大汗。
几番讨论,最终没有得到批准,申请延期被拒绝,原因是我们的表格已经过期三天,2月4日是最后可以申请延期的期限,这真是让人崩溃。
“不要难过,我们再观察一下学校的动态,在这种非常时期,学校的政策可能会有调整。”刘老师拍了拍张君的肩膀。
7.几经辗转的延期申请
离开导师办公室,張君给即将回国的杨老师打了电话:
“我们学校不给延期了,他们说他们没有权力延长,这下我们也必须得回国了,但是我们的航班被取消了,怎么办呢?”
远在北卡的杨老师说:“你可以自己买第三国转机的机票,我的航班也被取消了,我跟留服联系申请再买,但是留服又不给我买在第三国转机的机票,所以我是自己买的美联航的。”
“趁着还不贵,你也赶紧买吧。”杨老师说。
“我还是想再等两天,看学校会不会出台政策。”张君挂了杨老师的电话,又给我发了信息。
我得知延期被拒,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难道命运就如此乖张?“我们一定得想办法继续申请。”我大声说。
“这是学校的规定,没有办法了,只能等着看。”张君无奈道。
“等着就是坐以待毙,不能光等啊。”
“实在不行,只能买从韩国转机的票,冒一次险。”
“你说得轻松,你知道那是多大的风险吗?我们要经过几个机场,经过多少人流,中间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孩子怎么办?”我的情绪已经接近崩溃。
“那还能怎么办?我继续做实验了,中午小陈去咱家吃饭,你看着做点啥。”张君匆匆挂了电话。
2月8日,国内疫情加剧,确诊人数上升到37198例,死亡达811例,而美国在完成了首批撤侨工作后,公布了第一例在2月6日因新冠肺炎而去世的病人,全美六州已经确诊12例。
得知我们延期被拒,直飞中国的机票又被取消,身边的朋友纷纷出主意。林珠说她有个绝佳方案,兴冲冲地跑到我家,跟我说:“乐乐,没有直达的飞机也好,你们可以先从美国飞到另一个不需要签证的国家,比如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然后在那里报一个旅行社,一家人就当旅游了,住一段时间,一直住到国内疫情好转了再回去。”
“我不想去土耳其吃烤肉。”我苦笑道。
看着手机里骇人的新闻,只能无助地胡思乱想,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忧伤烦闷,烦躁导致我每天必须吃一颗褪黑素才能入睡,清醒的时候,就努力思索着问题该如何解决,该向谁求助。
2月9日,凌晨12点,我给一位远在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同胞董老师发信息,希望他给我一些可行的建议。董老师20世纪90年代来美国定居,阅历丰富,在美国的身份是音乐老师,我们曾通过国内一位画家介绍相识,但一直无缘谋面。董老师在美国经历过风雨,也许他能给我一个好的建议。
详细编辑了信息,说明了我们目前的情况,把信息发了出去。
“从人道的角度,直接找学校国际交流部,不行再找院长办公室,或者直接找你们州参议员办公室,特别要以你女儿的名义,这是事实,抓紧时间。”以为需要等到天亮才能得到回复,没想到董老师立刻就给出了建议。
一语惊醒梦中人,心头的重负突然有了依托。
“你们还是直接找参议员吧, senators。”董老师继续说。
“但是参议员的地址和电话在哪里能找到呢?”我问。
“亚拉巴马州应该有两个参议员,他们都有办公室接待访客,你在网上查一下,应该不难找到,你一定会成功的。”董老师道。
“太感谢你了,董老师,借你吉言,希望我们成功。”
“你是访问学者还是你老公是访问学者?一定要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去申请。”董老师提醒道。
“我老公是访问学者,他是J1的签证,我和我女儿是J2的签证,我们是随行家属。”我说。
“这样很好,那就让你老公出面,以你和你女儿为由,这是最人性的,抓紧去办,越快越好。”董老师说。
谢过董老师,我又给另一位在奥本执教的华人教授冯老师发了信息,问他是否知道亚拉巴马州参议员的地址。虽知道夜深打扰不太合适,但迫切之心已不允许我等到天亮。
天亮后冯老师发来州参议员的地址和电话,我欣喜若狂,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远在凤凰城的董老师,并跟他说:
“今天是星期天,我们明天就去找参议员。”
“太好了,注意穿着大方得体,神情要严肃悲愁,美国是最同情妇女和儿童的,把你们的女儿带上,你们肯定会得到帮助,加油。”董老师鼓励着我。
找州参议员是最后的稻草,但经过一天考虑,我们还是决定先不去找州参议员,而是先去学校的国际交流部,当面协商。如果在国际处依然不能解决,我们再去找参议员。
2月9日晚上,我慎重地起草了一封信,标题为:紧急求助。
因为张君性格方面的害羞,这封信以我的名义去写,再由我拿着信交到国际处,希望工作人员在第一时间搞清楚我们的情况,看在带着孩子的分上,予以同情。
我起草的紧急求助信内容如下:
“我们来自中国,我的丈夫是奥本大学的访问学者,我们有一个六岁的女儿。2019年1月25日,我们一家来到美国,根据2019表的规定,我们将在2020年2月25日离开美国。但是现在中国的局势非常危险,每个城市都有了新冠肺炎,居住在中国的居民需要居家隔离,如果我们现在返回中国,将会面临非常危险的环境,尤其是我们的女儿,她才六岁,对她来说非常危险。并且我们购买的航班已经被迫取消,没有飞机飞回中国。
而我们在中国居住的城市——成都市,是一个人口非常密集的都市,即便我们现在回到中国,也会被隔离。
世界上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安全,我们也不例外,所以,我们恳求我们的2019表延长到3月31日,中国留学基金委已经向我们发了通知,让我们继续留在美国,直到3月31日,并将继续发送我们在美国的生活费用。
在焦虑与不安中写下这封求助信,请延长2019表。非常感谢。”
在台灯下念了两遍,确认好無语法错误后,张君用打印机将信打印了出来,一起打印的还有国家留学网上留学基金委发的延期通知、国内的确诊数据以及张君在美国实验室做的研究成果。
2月10日,给孩子在小学请了半天的假,我们一家梳洗整齐,拿着打印出来的材料,驱车到了奥本大学国际处。
本以为能在国际处见到Oven的妻子Sofia,但却只看到前台站着三个年轻的女工作人员。见我们一家走来,年轻的女孩微笑道:
“请问可以帮助你们做些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把紧急求助信拿出来,交到女孩手里。
前台站着的三位工作人员立刻聚拢在一起,认真读我们的信。看着她们沉重的表情,我倒吸一口凉气,默默向上帝祈祷。
信还未读完,一位花白头发的美国男人走了过来,女孩们立刻把信交到他的手里。花白头发的男人认真读完信后,伸出手自我介绍:
“你们好,我是David,是国际处的负责人。”
“你好,见到你真是幸运。”张君赶紧与他握手。
跟着David来到他的办公室。典雅的房间里摆着来自各国的小物件,特色鲜明的陈列品一眼即可看出来自何国,在办公座椅的正上方,挂着一幅韩国书法作品。
抬头看一眼那毛笔字,有几分神似中国书法,想起连日来的挫折,我的眼泪险些掉下来。我的女儿琳达却充满好奇,对一盆绿色植物起了兴趣,没有礼貌地伸手去摸,我当即制止。
David简单问了我们一些问题,见我的女儿噘着小嘴,忍不住笑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饼干,递到她的手里。
看过我们带来的所有材料,David不住点头,我紧张得低头祈祷,心里重复着:“亲爱的上帝,请你保佑我们延期成功吧。”
张君回答着David的各种问题,扭头看他一眼,额头上已布满密汗。琳达吃饼干吃得掉了一桌子的碎渣,这让我极难为情,于是小声训斥着她。
“哦,没有关系,让她继续做自己想做的。”David笑道。
确认过张君导师的姓名后,David双手交叉,严肃地问张君:
“如果延长了你们留在美国的时间,你们的生活费怎么解决?”
张君立刻告诉他,按照留学基金委的通知将会继续发补助,但他打印出来的留学基金委有关新型肺炎特殊情况的通知是中文版的,忘了翻译成英文,张君满头大汗指着通知说:
“非常抱歉,我应该把这个通知翻译成英文。”
“这个工作我让秘书来做。”David说着,按了呼叫电钮,门口立刻进来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
“中国现在非常危险,我们不想在这个时候带着孩子去冒险。”我生怕自己说错话,用翻译软件把句子翻译好后才说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为中国感到伤心。”David说。
半个小时后,我们的紧急求助信被David收进抽屉里,随后他又把我们带来的所有材料让秘书全部复印了一遍。
“如果到了3月31日,中国的形势还没有好转,你们可以继续办理延长留在美国的时间。”
“现在你们可以回家等待消息。”David说。
“太感谢你了。”
看着花白头发的David弯着腰抚摸我女儿的脑袋,我和张君都觉得有了希望。离开国际处,一家三口欢呼着上了车回家。
8.不良舆论
在波及全球25个国家,确诊近五万人后,新冠肺炎终于有了一个官方名字,世界卫生组织为其命名为COVID-19。
2月13日上午,张君在实验室里接到通知,我们的延期申请得到批准,按照规定,2019表可以延长到3月31日,最迟4月30日之前离开美国。看到他发的信息,我万分惊喜,一种被救的幸运感令人兴奋,一切苦恼烟消云散。按捺不住喜悦,把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远在国内正准备睡觉的父母,老人们也终于舒了一口气。
为了庆祝我们延期成功,我提议周末请几个朋友到家里一起吃饭。张君很赞同,提醒我买菜的时候带上护照,顺便可以买一些啤酒,因为在喝酒方面,美国有严格的法律规定,不满21周岁,买任何酒都是禁止的,带上护照,就是为了证明年龄,为此我觉得非常无奈。刚来美国的时候,去超市帮张君买啤酒,但因为没有带护照,无法证实我的合法买酒年龄,营业员坚决不肯卖给我,以至于我指着自己的脸道:“我已经33岁了,不是未成年人。”
“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已经是一个老女人了吗?”
无论如何解释,营业员始终不肯把啤酒卖给我,有了经验,每次帮张君买啤酒,我都会提前准备好护照。
提醒我带护照后,张君又想到一个需要马上解决的问题。
“眼下有一个问题是房子马上到期,需要续租,你抓紧去物业把续租的事办理一下。”张君说得很对,半年前我们在租房的时候曾跟物业达成过协议,若万一到了2月25日我们还未离开美国,可以继续按月租房,直到我们离开美国为止。
相信美国人都是守信用的,我挂了张君的电话立刻就去了物业办公室,谈续租的事。金发碧眼的女经理很友好地接受了我的请求,表示可以让我们住到离开美国为止,我问:“需不需要再签合同?”
女经理摆手道:“不用签合同。”
得到满意的答复后,我发信息告诉正在实验室的张君。不用担心租房到期后流落街头,张君看到信息非常开心。
到了沃尔玛超市买菜,发现整个超市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因为第二天就是情人节,很多人需要提前买很多礼物。情人节在美国意义重大,不仅仅局限于恋人之间,而是一个从婴儿到老人,甚至连宠物都过的“爱的节日”。小学也会规定,每个孩子需要为全班同学准备礼物,我们的女儿琳达两天前就在提醒我:别忘了买礼物。
为了不出现厚此薄彼的现象,家长们往往统一买一样的礼物,沃尔玛和玩具店都会准备一盒里有几十个相同的小礼品,便于孩子们之间互相赠送。在情人节专区的货架上,我选择了一盒有25颗粉红色爱心塑料包装的糖果,便于琳达送给他们班上的二十多个同学。至于给老师的礼物,我在两天前就想好了,从国内带的兵马俑书签和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发簪,这让第二天见到礼物的小学老师Maria女士无比开心,立刻发来短信说:这简直是传说中的美好礼物。
2月14日情人节当天,美国的局势也变得复杂起来,全美确诊15例,在443名疑似患者中,347人检测呈阴性,仍有81人在等待结果。而美国政府在撤侨的工作中狗血乌龙事故连续不断,在用来隔离患者的海军基地,CDC实验室先是把患者样本弄错,差点漏检一名阳性患者,后又错误地将另外四人的阴性报告交给了圣地亚哥医院,于是医院将四名本来是阳性的患者当作阴性送进隔离营,随后CDC发放的检测盒又被曝出存在缺陷。
被狗血的新闻震惊,人人都为美国接下来的疫情忧虑。
随着全球疫情的告急,一些阴谋论者开始在网络上给中国抹黑。情人节的下午5点20分,我准时去小学接琳达放学。美国小学正常的放学时间为下午2点50分,但学校考虑家长的工作需要,每所学校都有After school时间,可以让孩子在学校呆到5点30分。为了琳达有更多的学习英文口语的时间,我和张君为她申请了After school,希望她在学校里多和美国小朋友交流。
琳达看到我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欢呼着背着书包跑了出来,迫不及待向我展示她情人节收到的礼物,一书包的小礼物与贺卡成了她最宝贵的东西。上车后,开开心心的琳达不经意间讲了一句:
“今天我们学校有个中国小朋友哭了。”
“她不是我们班的,我很少见到她,但是今天After school的时候她就出现了,我们一起玩了。”
“那她为什么哭了?”我开着车,漫不经心地问。
“她说她们班有同学骂她了。”
“为什么骂她?”我回头看了一眼,琳达正摆弄着自己的礼物。
“好像是他们班同学说中国很坏,把病毒带到美国。”
“什么?”我万分震惊,只有几岁的儿童,为什么会有如此言论。
“他们还让她去厕所好好洗手,所以她就哭了。”
听完孩子的陈述,我已经不能平静。新冠病毒起源于中国实验室的阴谋论不知何时起,在美国突然如阴风一般刮了起来,但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居然小学生里也有如此言论,可见其严重程度。
回到家里,我立刻打开Facebook,想把散布谣言的帖子找出来,但突然发现账号竟然被注销了,这简直匪夷所思,想想之前登录过的足迹,我并没有在网上说过什么过激的言辞,只是发过几段祝福祖国的话,账号突然被封,让人震惊又无奈。
2月16日,星期日,几位访问学者来我家庆祝我们延期成功,张君实验室的陈博士也如约而至。举杯碰盏后,说起对祖国的不良舆论,人人都极为愤慨,我把情人节当天琳达学校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没想到来自山东的何文慧老师居然也知道那件事,何老师说:
“你说的那个小女孩,我认识她妈妈。”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同前来的林珠追问道。
“她妈跟我说,孩子回家后根本没说这件事,但是别的小孩回家跟家长说了,别的家长就告诉了她妈,她妈这才知道。”
“孩子回家没说,她妈觉得这肯定是自尊心比较强,所以就很委婉地问她:你在学校有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呀?”
“那孩子居然说:很开心呀,什么也没发生。”何文慧说着,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继续说:“她妈跟我说,只要孩子说有那回事,她立刻就找学校反映,这太侮辱人了。”
“但是这孩子就死活说什么也没发生,你们说说,这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何文慧拍着桌子道。
“我觉得她可能是害怕,怕妈妈到学校去理论,这样她和同学就更不好相处了,所以才不承认。”我分析着。
“也有可能,话说回来,可见现在的舆论有多可怕,都影响到小孩子的判断了,这多恐怖。”林珠说。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我现在只要看到有散布中国谣言的帖子,都得上去怼半天才收手。”陈博士说。
“这些地摊阴谋论,都是闲出来的。”张君说。
说起网上抹黑中国的舆论,人人气愤不已,所谓物伤其类,在祖国被恶意污蔑的时候,相信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不会感到事不关己。
好在人间自有公义,2月19日,全球来自9个国家的27名公共卫生学者联名在《柳叶刀》上发表声明,对新冠病毒起源于中国实验室的阴谋论进行回击。在美华人纷紛在网络上为祖国辩护。
相比网络上的不良舆论,身边熟悉的美国人却都很善良友好。亚拉巴马州民风淳朴,老百姓大多是基督信徒,常常会按照“上帝的旨意”帮助素不相识的外来移民和学生。
身为基督徒的两位美国女大学生Victoria和Daisy,从七个月前就开始义务教琳达学习英文,两位女生善良开朗,与我们一家相处得很愉快。得知我们很快就要离开美国,两位女孩都很不舍,Victoria一直想让她的妈妈见我一面,于是再三询问我们具体回国的航班日期,因为她的妈妈住在佐治亚州的一个城市,来到奥本须驱车数小时,所以需要提前计划好。但我们自从航班被取消后,回国的日期迟迟未定,只好告诉她:暂时未定准确的日期,但可能是3月31日。
由于地广人稀,直至3月份,亚拉巴马全州无一例确诊病例。除了地广人稀的地理优势,亚拉巴马州政府的努力也在起着作用。2月25日,美国疾控中心公布新数据,确诊人数再度新增,共确诊53例,联邦政府计划将新确诊的11人送往加州和亚拉巴马州,但遭到两州明确拒绝:我们不接受患者。
9.戴口罩被歧视
想到Victoria的家人都在佐治亚州,再与她在教堂的英文学习班相聚时,我就开始提醒她:“你告诉你的家人,让他们一定要戴上口罩预防病毒,COVID-19无处不在。”
Victoria对我三番两次的提示很是无奈,拥抱我后说:
“亲爱的,你太紧张了,你不必如此紧张。”
“戴口罩就像在太阳下面打着雨伞,虽然看起来很酷,但是让人很不自由,谢谢你的关心。”Victoria眨着蓝绿色的眼睛对我说。
Victoria的回答,让我觉得我的建议是在折腾他们,我笑了笑,不再说话。这细心的美国女孩看出我的心思,打开手机翻了一会儿,让我看他们的总统在新闻里的言辞:美国疫情尽在掌控之中。
也许对于地大物博又地广人稀的美国,区区几十例确诊病例,真的不算什么,也许在他们眼中,区区几十例病例好比几粒沙子,风吹一吹,也许就消失了。不仅美国人如此想,想到中国疯狂扩散的疫情,和美国蜗牛般的扩散速度,华人们也都心存疑惑:难道是新冠病毒并不适合白人体质?难道是美国生态环境保护得太好?所以病毒没有办法生根发芽?
过了几天平静日子,我依然每天早晚接送张君和孩子上学放学,到了周末,就依然带着孩子去奥本的公共图书馆看免费电影、听图书馆志愿者讲故事。
孩子可以在美国多学一个月的口语,这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按照我和张君的期望,是希望琳达的口语能达到和美国人正常交流的程度。遗憾的是琳达从不肯在我们面前展示她的口語,只有在接她放学的时候,偶尔看到她与同学玩耍,有时候和白人小孩手牵手,有时候和黑人小孩手牵手,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每每忍不住问:“你和那些美国小孩都是怎么说话的,你们都说些什么呀?”
“什么也不用说,牵着手就玩去了。”琳达的回答总是让我们哭笑不得。她所在的班级里,曾经有一个中国小女孩,名叫瑶瑶,瑶瑶的爸爸也是来自中国的访问学者,圣诞节时到期回国了。
刚进入一年级时,我们两家发现班里还有一个中国小朋友,心情都很复杂,从孩子的角度来说,有一个小同胞肯定非常开心,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是会严重影响她们学习英文口语。
果不其然,两个孩子在一个班里后,就再也不和美国同学玩了,两人整日形影不离,说着让全班同学听不懂的中国话,这让琳达的老师Maria女士很是着急。
瑶瑶回国后,琳达非常伤心,但我和张君反而暗暗庆幸:孩子终于可以和美国同学认真学习交流了。
转眼进入3月,我们回国的行程又进入了倒计时,而此时,国内疫情呈现出无比猛烈的势头,令人望而生畏。
3月2日,中国确诊新冠肺炎已超过8万例,美国累积确诊也超过100例,死亡达到6例,6%的死亡率让华人圈紧张起来,去超市囤货正式在华人圈里启动,口罩也成了华人出行的必需装备。
关于囤货的问题,因为美国超市有规定,购买任何东西都可以无条件退货,而被退的货全部是直接销毁,不会做二次销售。为了防止因为退货而出现的浪费,细心的华人做出海报,在每个群里发着,提醒所有人:囤货可以,别退货。
而至于戴口罩出门会不会遇到歧视,访问学者碰面时,都开始认真讨论这个问题,若遇到歧视该如何处理。
华人如此紧张,但CDC和美国政府倡导的理念依然是:新冠病毒就像普通流感,勤洗手即可,无须戴口罩。主流媒体仍在报道:健康的人不需要戴口罩。琳达的学校里老师们也告诉小朋友:新冠病毒只是一种感冒,只有身体虚弱的老人和婴儿才会得。
天真的孩子将老师的话一句一句放在心里,回到家里认真对我说:“妈妈,你害怕病毒那是因为你不够强壮,你跟我一起来做操,让身体强壮起来就可以了。”
“我们老师说,根本不用那么紧张。”
孩子的话让我和张君吃惊,想不到美国人竟如此看待新冠病毒。
面对戴口罩出行的华人,美国人的态度大都是“敬而远之”,在他们的思想里,根深蒂固的理念是:生病的人才戴口罩。所以当看到戴着口罩的华人时,美国人的心里会咯噔一声:这个人生病了。
随着新冠肺炎病例数量的逐步上升,面对戴口罩的人,误会和恐慌日益增多,个别歧视戴口罩人员的行为开始在各地出现。
3月6日,林珠与何文慧两位女老师与我约定,下午孩子们放学后来我家里,讨论一下即将来临的春假如何安排,然后一起在我家做晚饭。在来我家之前,林珠给我打电话,说:“我闺女想吃炸鸡,我们买了炸鸡就去你家。”
带着孩子出门,安全起见,母女二人都戴着口罩。进入炸鸡店后,柜台的黑人营业员第一句话不再是“您想要点什么?”,而是极不友好地大声问道:“你为什么戴口罩?”
“我戴口罩是为了防止病毒。”林珠说。
“我们这里没有病毒,请你把口罩摘下来。”营业员有些刁难。
“乐乐,你们月底就回国了,是应该趁着春假出去旅行,我和林老师回国还早,我们可以等到暑假再出去玩。你们错过春假可没时间了,你们有什么计划吗?”何文慧发了私信问我。
“我们比你们来得早,美东和美南去年暑假都去过了,这次春假本来准备去新奥尔良,但是按照这个形势,可能得放弃了。”我说。
“但也得带着孩子们玩玩,不然他们肯定不干。”何文慧说。
突然有人在微信群里发出一句:“本周末洛杉矶马拉松正常举行。”
一石激起千层浪,华人们纷纷道:这下美国要遭殃了。
以往年的例子来看,洛杉矶马拉松光参赛选手就有2万人以上,路边围观的群众更是达到20万人左右,如此庞大的群体集会,一旦有人携带病毒,后果可想而知。
“春假结束后,这疫情肯定会在美国大暴发。”
“这下美国完了,洛杉矶本来就有10例确诊。”
“难道新冠病毒在美国人眼里就是个屁吗?”
微信群里气氛紧张起来,人们推测着马拉松和春假结束后,美国会发展到什么局面。
“张老师,你们延期到31日,那就赶紧买机票回国吧,我看美国往后面难说呢,谁知道会发展到什么时候。”陈博士给张君打来电话,提醒我们尽快买机票。
“我们那个延期的报告在国内需要走个程序,程序走完才能买机票。估计还得等20天左右。”张君说。
“20天以后就到3月底了,买机票还来得及吗?”我在一旁着急插话。“应该没问题,机票好买。”张君冲我说。
虽说放弃了春假出远门旅行,但为了孩子们有个相对愉快的假期,9天的春假最终决定由我们一家和林珠母女、何文慧母子三家人一起度过。3月9日,亚拉巴马州春假迎来第一天,美国累计确诊新冠肺炎病例已721例,而在这个时候,由于政府的误导,美国人对于新冠肺炎能够在空气中通过飞沫传播这个重点,还都一无所知。
春假第一天,三家人經过讨论,决定去距离奥本50分钟车程的马丁湖。马丁湖不大不小,草木旺盛,宁静安详,更重要的是有一个白色的沙滩,孩子们可以玩沙子。并且按照张君的理性分析,春假期间马丁湖肯定人烟稀少。
张君的猜测很正确,进入马丁湖景区,不但看不到人影,甚至连平时在路边成群飞的野鸟也不见踪影,湖边的树林异常安静,只有几张长方形木桌子和几个已经熏得黝黑的烧烤架。除我们一行人两辆车之外,马丁湖再无旁人。而手机里各种新闻显示,美国各大州的春假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也不至于连一个都没有吧?”下车后张君四处看。
林珠与何文慧打开后备厢,整理着野餐的用品。孩子们早已按捺不住,追逐着在路边草地上嬉笑奔跑。
“马丁湖停业了,我看那边有个牌子,上面写着5月才开放。”张君气喘吁吁从远处跑回来。
我环顾着四周,透过树林,注意到湖边有一把蓝色的遮阳伞,伞下还坐着两个人,于是指着湖边说:“你们看,好像还是可以进去。”
一行人兴致勃勃奔向湖边,孩子们见到沙滩兴奋得尖叫,曾经热闹非凡的马丁湖,除了我们,只有湖边两个面对面坐着的年轻人。遮阳伞象征性地插在沙子里,一丝阳光也没有为他们遮住,两个年轻人半躺着坐在沙滩椅上,姿态慵懒,以标准的美国人的姿态晒着太阳。
看他们一动不动的样子,我觉得正好可以写生画画,于是告诉孩子们:“今天的画画作业是人物速写,你们看到前面坐的两个大哥哥了吗?今天就画他们。”
“我现在去问一下他们的意见,应该没问题。”我说。
出于我对美国人的了解,若要提出让他们当模特,几乎是不会有人拒绝,所以招呼孩子们,我画完以后,让他们再去画,防止万一模特们有事提前离开,孩子们也可以有参照物。
一黑一白两个年轻人听到我的要求,惊喜交加,满脸笑容道:“没问题,非常感谢你。”
“我们应该怎样配合你?”黑皮肤的小伙子问。
“你们什么都不需要做,继续聊天就可以了。”我说。
林珠与何文慧都是理工女出身,所以对文学艺术格外欣赏,见我要写生,两人话也不再说,庄重地站在我身后站着。两个模特更是在进入角色后,动也不敢动,白人男孩戴着墨镜,双手交叉,黑人男孩跷着二郎腿,手托着下巴,两人不再聊天,黑人男孩甚至连眼睛也不再眨。看看眼前一动不动的模特,我忍不住喷笑出来:“你们都不用这么紧张。”
半小时过后,两张人物速写完成,两位美国模特果然要离开,而孩子们却还在玩沙子。
“实在是太好了,谢谢你。”黑人男孩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请问肖像可以送给我们吗?”白人男孩问。
“当然可以,但是今天不行,因为还有一些细节没有完成,并且孩子们需要临摹,可以晚两天送给你们吗?”我说。
两个男孩都表示同意,林珠赶紧问了他们的信息。
“我们是奥本大学毕业的学生,目前留在奥本大学工作。”
真是太出乎意料,林珠赶紧问他们的电话号码,又将我的手机号告诉了他们,然后替我跟他们说:
“过两天就把画给你们,我们也在奥本居住。”
两位男孩道过谢,就匆匆带着椅子和沙滩伞离开了。
三个孩子在沙滩玩了半天,仍不过瘾,不知是谁提出要看大海,于是三个孩子步调高度一致,整整齐齐高声大喊:“我们要看大海。”
平静的马丁湖被孩子们一声接一声的叫喊惊动,几只黑鸟速速离开了沙滩,在湖面不安地盘旋。
“行行行,看大海,但是这两天不能去,你们还得写作业呢,三天以后我们就去看大海。”林珠打着圆场,冲我们直挤眼睛。
大人们心照不宣,孩子得到许诺,喜从天降,但还是不放心,何文慧的儿子鑫鑫率先逼着他妈发誓,必须去看大海,何文慧无奈只好举手。林珠的女儿吉吉与我的女儿琳达则直接高呼:“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大海喽。”
从马丁湖回到家里,得到许诺的孩子们就每天追问何时看大海。
3月12日,星期四,全美累计确诊1716例。美国春假进入高潮,疫情也逐步升级,爆炸性的新闻接踵而至,全美一天新增383例,接着美股第三次熔断。但全美华人最多的加州却宣布取消与确诊患者密切接触的14天隔离,新闻一出,不禁让人跌破眼镜,官方解释道:我们要集中精力投入到高危群体,照顾高危病人,保障一线医护人员。
看到这样的新闻,总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华人们都焦虑着春假结束后该如何去上班、上学。
正当老师们发愁春假后的开学时,3月12日中午1点,奥本大学发出通知:奥本大学停课,改为网课,直至4月10日。
我们紧绷的心都松了半口气,但小学依然没有发出停课通知。
“三日后看大海”的时间已到,三家大人终于经不住孩子的软磨硬泡苦苦哀求,无奈决定,3月13日三家人全副武装开车去看大海。研究过后,选定了人流量较少的彭萨克拉海滩。
彭萨克拉海滩位于佛罗里达州,距离奥本四个小时的车程,按照往常的情况,去彭萨克拉一般需要两天时间,须在本地宾馆住一夜,第二天才能返回。但如今情况特殊,我们商议当天去当天回。
除备足全天需要吃的食物,还备足了口罩、手套、消毒液,甚至孩子们需要“方便”的尿桶。之外又與孩子们约法三章,到了海边一切听从指挥,不准与任何外人接触,不准要求去饭店和游乐场,玩沙子时,也必须去没有任何外人的偏远区域。孩子们一口气全部答应。
3月13日,亚拉巴马州春假的最后一天,清晨6点30分出发,三家人,两辆车,一路欢呼,于上午11点,终于到达海滩。
11.全面停课
原本以为彭萨克拉海滩不会有太多人,至少不会人山人海,但进入市区后,眼前的景象让孩子们禁不住高叫:“哇,好热闹。”
车窗外尽是穿着比基尼的女人和穿着沙滩裤的男人,自在的人群赤脚走在路边,或拖着自己的冲浪板,或牵着孩子与宠物。
“早知道不出来了。”看着花花绿绿的人流,我后悔起来。
“来都来了,避开人群就是。”坐在我们车上的林珠道。
“咱不跟任何人接触,先找免费的停车场,把车停下来。”
兜兜转转半个小时,却不知道免费停车场位于何处,无奈只好寻人问路。走到一家连锁商店门前把车停下来,张君派我去问路。
戴着口罩和手套下车,迎面走来一对年长的美国夫妇,我下意识微笑。惊叹的是,他们居然好像透过口罩看到了我的笑容,当即回赠我一个灿烂的笑脸,并关切地问道:“你好吗,女士?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看两人的神态,不知是否把我当成了病人。
“非常感谢,我想问一下公共停车场的位置,还有免费开放的沙滩在哪里?”我用生硬的英语说。
“哦——那个巨型球状雕塑下面就是免费的停车场,这些沙滩都是免费开放的,你可以去冲浪。”老人热情指着路。顺着老人的手指,看到一个巨大的圆球雕塑,下面是壮阔的海域和五彩斑斓的人群。
虽已经确诊1000多例,但美国人果然对新冠病毒毫不在意。度假的人三五成群在海滩拥簇,遍地是穿着比基尼的女人和穿着沙滩裤的男人,孩子们追逐着嬉笑,老人们躺在太阳伞下打着瞌睡。
看着面前距离两米左右躺在地上暴晒的一对夫妇,我们一行人驻足不前,按着孩子少安毋躁。眼前的一对白人夫妇已经被晒成土黄色,若不是满头的金发,已经让人看不出色种,不明白美国人为何如此痴迷日光浴,即便是在学生公寓里,到了周末也要躺在公共游泳池边晒一晒。而我们一行人穿着长衣长袖戴着口罩,在遍地比基尼面前,如一群天外来客。
在海边驻足瞭望,终于看到一块无人地带,目测须走1000米左右,于是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终于有了目的地。为了躲闪迎面走来的人群,大人们提醒着孩子,左右躲闪地走着,一行人看起来真如惶恐的贼。
我与林珠提着食物走在最后面。突然我的脚踢出一个极好看的海螺,但林珠并未在意。我捡起海螺,本想高声呼唤孩子们,但又立刻打消念头,只有一个海螺,却有三个孩子,若是直接给了我的女儿琳达,势必会让另外两个伤心,于是只好赶紧装进口袋里,一路上低头寻觅,希望能再找到两个海螺。
遗憾的是彭萨克拉海滩的海螺与贝壳都极少,一直走到最远的无人区,也没有找到第二个海螺。孩子们很快选好了各自的阵地,在沙滩上尽情玩耍起来。海风吹着,烈日晒得人脸发红,但毕竟还是3月,光着脚踏进海水,感到的还是冰凉。
看我挽起裤子进水,何文慧高喊:“乐乐,你小心着凉。”
我自诩身体强壮,选中了一小片非常扎脚的海滩,破碎的贝壳尸体一般埋在沙子里,海浪卷来,会把海里的贝壳和海螺冲上岸,但随着下一秒海浪离去,海生物们也会立刻被卷回大海。所以若要得到满意的海螺,必须站在海浪里,弯腰等待,海浪暂停的那几秒钟,若能顺势捞出称心的海螺,就是件很幸运的事。
海浪来去都很凶猛,几个回合下来,非但一无所获,还将我的衣裤彻底打湿。望着茫茫碧海,只感到失落。
看着远处在海里冲浪的人群,何文慧与林珠裹着披肩坐在沙滩上聊着天:“春假结束后如果小学还没有通知停课,怎么办?”
“我准备把奥本大学的停课通知发给小学的老师看看,问他们怎么安排。”林珠说着自己的主意。
“那万一他们说没有安排呢?”何文慧问。
“没有安排的话,我就准备先给吉吉请一周的假。”林珠说。
“在美国给孩子请假超过一周,学校会把家长告上法庭。”张君一边陪孩子们挖沙洞,一边回头提醒着两位女老师。
“管不了那么多了,小学其实更危险,孩子们不懂得保护自己,春假回到学校多么可怕。”林珠分析着情况。
“张老师,你们其实根本不用请假,反正月底就回国了,干脆直接退学,这样最安全。”张君笑笑,对退学的建议不做回应。
林珠提议的退学,我与张君之前就想到过,但讨论的结果是意见不能统一。出于对孩子的安全考虑,我不希望孩子春节结束后再去上学,而张君则认为:马上就要回国,不能放弃任何学习英文口语的时间。争论几个回合后,又大吵了一架,彼此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3月13日下午两点,我们一行人在沙滩上吃过午饭,计划最迟4点离开,回到奥本大概是晚上八九点钟。
下午3点,美国总统特朗普就新冠肺炎疫情举行新闻发布会,宣布美国进入紧急状态。我的老乡玫姐给我发信息说了这条新闻,又道:
“你们家里卫生纸备足了吗?建议你们多买点卫生纸囤起来。”
“为什么要囤卫生纸啊?”我非常好奇。
“你不懂,美国以前发生过卫生纸恐慌,在美国卫生纸比口罩重要,快去买吧。”玫姐说。
我把玫姐的信息分享给大家,但家长们最焦虑的依然是小学何时停课。几个大人面海而坐,却无心看海。发愁之际,奥本生活群发出一张关于在亚拉巴马州做新冠病毒检测的网页,一向喜欢一探究竟的林珠立刻说:“我打电话问问。”
按照网页上公布的电话打了过去。但很遗憾的是,对方居然说:“我们不做测试。”
“那你们的信息为什么会出现在网页上?”林珠问。
“我们医院之所以列在这儿,是因为亚拉巴马州政府指定的,所以我们必须接受安排,但目前我们任何设施都没有到位。”
如此权威机构发布的新闻却如此敷衍了事,这难道就是典型的面子工程?“还好你打电话问,不然就被忽悠了。”张君说。
“看来抗疫之路还是长路漫漫。”
下午3点30分,在我们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沙滩之前,张君突然接到Auburn City school的电话:中小学延长春假时间,直至4月10日。接着林珠与何文慧也接到了通知,这简直是天大的惊喜。
“太好了!这样就不用再发愁怎么请假了。”大家欢呼。
“按照这个趋势,接下来估计不会再上课,可能会转变成网课。”张君说,这真是个巨大的好消息,家长们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返回奥本的路上,我又收到了美国女孩Victoria的信息,她告诉我她在春假第一天回了家,并在家里和她的妈妈一起研究我曾经给她做过的一种馅饼,遗憾的是,无论怎样努力,她们都没有成功。
“我的妈妈自从吃过你做的那个馅饼后,就很想见你一面。”Victoria说的馅饼就是我曾经做的韭菜盒子。说来也是奇妙,从来没有见过韭菜的美国人,只要吃一次韭菜盒子,就会喜欢上这个食物。第一次邀请Victoria和其他美国人品尝韭菜盒子时,在开饭之前,我提醒他们:这款食物,有些人会喜欢,有些人会讨厌,请大家小心。
一位连吃了三个巨大韭菜盒子的美国男孩当场表示:
“太好吃了,我觉得我像被火车撞了一般刺激。”
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句话:人生一大趣事,就是看外国人吃中国菜。那天,我坐在餐桌的一边,金发碧眼的Victoria用晶莹剔透的双手捧着金黄色的韭菜盒子时,我很好奇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在咬第一口之前,她眨着眼睛说:“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难忘的经历,它的气味有些奇特,但是感觉很有趣。”
第一口吃下去,惊喜就摆在Victoria的脸上,吃完一整个韭菜盒子后,Victoria的脸呈现出粉红色,无比开心道:“我爱这个食物。”
聚餐结束后,我将一开始就包好的五个韭菜盒子给Victoria带上,叮嘱她放在冰箱里冷冻,想吃的时候就拿出来放进微波炉加热。
但没有想到的是,Victoria带着韭菜盒子离开后,居然一直舍不得拿出来吃,直到半个月后,她带着韭菜盒子回家和妈妈团聚。
回家过春假的Victoria没有想到春假会延长到4月10日,但她知道我们延长了2019表到3月31日,于是问我:
“乐乐,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
看到她发来的“LELE”,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她叫我名字时的情景,因为“乐乐”两个字的发音对美国人来说是很困难的,他们只会念成“麗丽”,所有知道我名字的美国人都只会叫我“丽丽”。唯独只有Victoria坚持用很困难的发音叫我乐乐,非但自己叫,当她带着她的印度女同学来我家里玩的时候,也很认真地教那个印度女孩叫我的名字。为此,每当听到Victoria用中文发音叫我的名字,我都会经不住舒心一笑。
“我们3月31日就回中国,我们无法见面了,亲爱的Victoria,等你结束春假回到奥本时,我们已经回到了中国。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我在成都等你。”我系着安全带躺在车里昏昏欲睡。
Victoria立即回复:“我必须要和你告别,我会在你们离开美国之前回到奥本与你相见,见你最后一面,这是我的愿望。”
“奥本停课到4月10日,你们是3月31日离开,那么我一定会在3月30日之前回到奥本。”Victoria固执地说。
12.华人的战争
3月过了一半,全美春假接近尾声,新冠疫情继续肆虐,全球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累计达到181305例,海外确诊人数已经远超中国境内。相比中国已经得到有效控制的局面,美国疫情突然进入凶猛阶段,当然,这是所有人预料之中的局面。
截至3月中旬,全美确诊4314例,华盛顿、洛杉矶、纽约纷纷规定酒吧与俱乐部关闭,CDC建议八周内不要举行50人以上的聚会。春假去欧洲度假返美的旅客以及从欧洲疫情重灾区逃难到美国的民众,瞬间挤爆美国各大机场,人山人海的机场几乎无人戴口罩。
华人们纷纷猜测,美国将会来一场浩大的劫难。
微信群里陆续出现赠送口罩的消息,北美联通公司发出免费送客户口罩的通告,卖二手车的、卖保险的纷纷开始拉群送新老客户口罩。
3月15日,星期日,一位定居美国并已加入美国国籍的华人孟女士在群里突然发出一段让人吃惊的消息:“好开心,告诉大家几个好消息,今年报税不赶时间了,直接从4月15日推迟到10月15日。测试可以开车 Drive through pharmacy,简直太赞了。”
孟女士的话立刻引起众人关注,一段题目为《美国进入国家紧急状态的措施136条》的通告在群里发出来,原文内容如下:
“相应的措施包括136条,最有效的条款是美国需要的所有产品都可以在美国国内生产,不用再考虑成本多高的问题。政府会给出很好的补贴方案。这意味着美国制造企业会从世界各地回归美国本土,美国需要的全部医疗产品将全面在美国生产。”
“这就是今天美国股市暴涨2000点的根本原因。条款中最关系百姓生活的事情是:
1.任何人都可以接受免费冠状病毒测试。
2.被确定冠状病毒症状的人在家14天隔离期间工资照发,如有需要休息三个月治疗的,工资也照常发。
3.个人报税季节从4月15日延期六个月,到10月15日之前你欠政府的任何税都不用付。
4.全国的学校在家上课,如果学生没有iPad,学校免费提供。低收入家庭的学生在家上课期间午餐由学校免费开车送到家里。
5.网络公司对所有低收入家庭提供两个月的免费服务,使得他们能够及时通过电视广播了解疫情。
6.信用卡公司和银行对所有消费者提供最低利息的贷款,以支持大家在疫情期间渡过难关。”
并着重提出:“美国银行现在资金充足,金融体系很稳固。”
说到这里,孟女士忍不住感慨:在美国当穷人真好啊。
接着,孟女士的科普继续:“美国国家紧急状态法案的颁布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二战时期珍珠港事件后,美国总统发布的公告,表明在这特别的阶段总统有权发布任何命令以确保美国人民和国家的利益。这就像二战期间美国经济会暴涨一样,美国经济会因为这次疫情的发展反而加速扩张,而并不是像有些想象的疫情会使美国经济衰退。这场疫情会使美国人民更加团结,在全世界面前再次证明:它是最强的国家。”孟女士的长篇大论说到这里,圆满画上句号。
一位老师立刻发出疑问:“你说的免费测试,包括我们这些暂时在美国居留的访问学者和留学生吗?”
“当然包括,说了是所有人。”孟女士说。
“只要是在美国土地上的人,不管你从哪国来。”孟女士回答。
“哇,那简直太好了,感谢美国。”群里有人开始欢呼。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国家,太赞了。”几个女老师都出来点赞,纷纷感谢孟女士的告知,不然谁能知道这么好的事呢。
把孟女士的“温馨通告”读了一遍,我也激动起来,赶紧给正在写论文的张君念了起来。张君盯着电脑,听得很是敷衍,直到我说“准备转发一下”,他才翻出手机把那条通告读了一遍。
“这些都是扯淡的,你别跟着瞎掺和。”张君说。
“但是人家说得振振有词,也许是真的呢。”我说。
“不可能。”張君继续专注于论文了。
群里欢呼两小时后,一位昵称为小神仙的男人突然在群里出现,并来势汹汹,矛头直指孟女士,实名指控。
“别怪我怼你,这位大姐。”小神仙说。
“咱们都是认识ABC的人,这种信息稍微花十分钟上网查查,就能一一验证谎言。IRS什么时候说对个税申报可以推迟半年?”小神仙说着,随后甩出多张查询截屏作为证据。
“还有您说的全国免费发iPad,全国有几所学校能发?”
“关于网络服务,有些公司只是免费提供公共的网络,有些公司不会对连这个月交不上钱的charge late fee,并不是都免费。”
“信用卡公司只能做到大力协助,比如增加服务时限。”
“银行的个人贷款利息也没有说是最低的,只是比较低。”
“午餐开车送到家里?抱歉,我认为这基本是编的,没有看到任何报道,很多学校倒是承诺照常供应早午餐。”
“最重要的是关于工资发放的法律现在只是众议院通过了而已,还需要参议院通过和总统签字。”
小神仙逐条反击,并发出证据截图,为孟女士点过赞的人都静静观看,没有人再发言,孟女士也不出来做任何表态。
“我就是看不惯那种时刻想着帮美国洗白的人,捧美国臭脚捧上瘾了吗?帮国会山的白皮大老爷们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有这个时间多去买点口罩,不好吗?”小神仙言辞激烈。
“国内再操蛋,或者疫情初期各种白痴的操作,但强大的中央政府领导下的抗疫斗争,比白皮猪大老爷们的温水煮青蛙强一万倍。”小神仙的一番话立即引来喝彩,群里的人纷纷出来点赞。一位叫作四月花的男士道:
“CDC网站公布的数据,只在周一12点到周五下午4点之间更新,让美国人以为现在只有1629人确诊。而亚拉巴马州的公共健康网站干脆把有多少人接受检测的信息删掉,只公布确诊人数。”
“到现在为止,公开做疫情发布及整合工作的是几个在美的华人用自媒体发布,不打脸吗?无畏是因为无知吗?”四月花说。
“john Hopkins也有官网在做信息整合。”小神仙说。
“但是john Hopkins的没有华人整得及时。”四月花说。
接着,一位访问学者发出他与美国朋友的聊天记录,内容显示,他的美国朋友对新冠肺炎的实时消息居然一无所知。
这真是让人震惊,举国确诊数千例,每日暴增病例数倍,而老百姓居然对新冠肺炎的严重性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究竟是谁之错?
“美国老百姓都是蒙在鼓里的,我今天把新冠的资讯告诉我们学院的美国老师,他们都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一位博士道。
“什么都不知情,还会去重视吗?大家赶紧给身边的美国人普及一下相关知识,蒙在鼓里可不行,太可怕了。”另一位老师说。
“建议大家都把口罩戴起来,不要怕歧视,他们问的话,就说是为了保护自己。我们戴口罩的人多了,美国人就会思考:也许戴口罩是有用的。希望美国人民早日醒悟,政府是在忽悠他们。”博士呼吁。
“我现在都不知道该不该去办公室,不戴口罩觉得不安全,但是戴上口罩,四周的人就会很诧异,感觉很不舒服,所以我干脆就不去了,还怕万一路上碰见个极端分子,再把我打了。”一位来自湖南的女访问学者感叹道。
接着,另一位访问学者王老师发出一份名为《加州大学旧金山Bio Hub小组在3月10日关于COVID-19的讨论会小结》的信息。
仔细阅读,发现与会人员均为名流专家,有UCSF的顶级传染病研究员、新肺特别工作组主任、免疫学家、流行病学家、UCSF传染病医生等。看来这个“小结”比较靠谱,于是我也认真读了一遍。
美国这些顶级专家的观点大致如下:
“现在美国已经错过了遏制期,现在遏制基本上是徒劳了,任何努力都不会减少美国感染的人数,现在,我们只能努力去减缓传播速度,帮助医生们应对高峰,减弱对医院的冲击程度,并争取时间,希望药物可以尽快研发出来。在未来12—18个月中,40%—70%的美国人将感染COVID-19,到达这个水平后,你可以获得一些抗体。我们用这个数字估计出的死亡人数是150万美国人,死亡率为1%,因年龄而异,80岁以上死亡率可能为10%—15%,我们不知道COVID-19是否为季节性的,有可能夏天会消失,但也可能会像1918年的流感那样在秋天又复发。”
列出理性而冷酷的数字后,科学家们又科普了新冠肺炎的严重性,如何预防、如何治疗、如何检测以及对全美学校的建议。
发完美国专家的小组讨论报告,访问学者王老师说:“大家看一看,美国科学家们的语言体系是不是跟美国政客完全不一样。”
“科学家们都很悲观,但是政客却认为这都是瞎扯。”
“临床文献看起来都很不乐观。”王老师说。
“我已经对白皮猪大老爷们彻底失望了,精英阶层的傲慢与双标,要全体老百姓来负责,而老百姓却被政府忽悠得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傻呵呵地到处跑,真是神奇的国度。”小神仙说。
读完美国科学家们的恐怖报告,又有人发出一条通告:奥本大学可以检测新冠肺炎了。按照提示,3月16日,也就是下周一就可以进行检测,关于费用,用从奥本大学购买的保险可以cover 80%左右,检测前须打电话提前预约。
苍天保佑,希望奥本少一点确诊病例。这是所有人的心声。
虽大学已全面改为网课,但张君依然周一要去系里的实验室做实验,若万一有人感染,整个学院楼岂不是一个大培养箱?细思极恐。
“你明天能不能请假别去实验室了?”我问张君。
“肯定不行啊,还要等数据呢。”张君一口否决。
13.华人战争升级
3月15日晚上,沉默了一天的孟女士突然杀回微信群,上线即实名斥責之前怼她的小神仙,孟女士道:“你给我出来,你为何这么恶狠狠的?我是把你家祖坟撬了吗?我也是在另一个群里看到的,我的初衷是怕春假有人去旅行被感染,但是又怕花钱不敢去检测,所以我才转发了,我好心好意,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汉奸了?”
面对孟女士的斥责,小神仙也不畏惧,当场跳出来宣战。
“我知道你在哪个学院,需要我把你的发言发给你的导师看看吗?”孟女士有威胁的意思。
“我好怕啊,我都快尿裤子了。”小神仙道。
看到群里硝烟弥漫,有人出来为小神仙说话:
“孟女士,谣言之所以能传播,靠的就是你这种人,现在网络那么发达,你动手查查就那么难?你自己传谣言还想积功德?还要告老师,你以为这是上小学呢?”一位留学生说。
“我之前帮过一些老师联系买口罩就是在积德,我自己有口罩但是别人没有,我是在帮助别的老师。”孟女士道。
“我只是怼你不核对信息的真实就捧美国臭脚,没说你给别人联系买口罩的事。”小神仙道。
“我没有闲工夫去核实!既然你认为美国是臭脚,那你就该早点滚回中国,你赖在这里抱着啃干吗?”孟女士说。
“我不敢滚,你不是要告诉我导师吗?我还等着导师来家访呢。”小神仙说。
“居然还想告诉人家导师,做人如此,以后别在华人圈混了。”
“是想通过告老师来让吹哨人闭嘴吗?”几个留学生跳出来说。
“素质真差。”挺小神仙的人多起来,留学生纷纷指责孟女士。
“我知道了,是春假你们都出去旅行了,不敢去测,又舍不得钱。”孟女士开始对指责她的人进行人身攻击。
“不是说免费检测吗?舍不得什么钱?”立刻有人质问孟女士。七八个留学生同时发出疑问:难道检测新冠不是免费的吗?
孟女士顺势接招:“你们这些急着问的,一定都是春假出去旅行的,请你们几个最好去检测一下。”
这一下孟女士捅了马蜂窝,留学生们都不干了,纷纷向她开炮,表示怀疑孟女士的智商只有小学水平。有人说:“你向人家老师告状的时候,记得把‘祖坟‘滚这些字眼翻译正确,不然美国人看不懂。”
“没事,我只需要把‘白皮猪‘美国臭脚这几个词给他导师翻译正确就行了。”孟女士毫不示弱。
“允许美国人骂我们是黄皮猴子,不许我说白皮猪?”小神仙问。
“其实我天天骂我前男友是white trash。”一个女孩出来说。
“难道我们低等的黄皮猴子不配言论自由?”小神仙继续发问。
孟女士不再搭话,留学生们全部在挺小神仙,你一句我一句地向孟女士开炮,斥责她不应该找人家老师告状。
十几分钟后,孟女士将之前小神仙的言论整理出来,一条条发在群里,并提醒小神仙:“已经全部转发给你导师的夫人了,你自求多福吧,有什么样的后果就看你的造化了。”
孟女士向学生导师告状,彻底激怒了留学生,纷纷出来指责,小神仙道:“姓孟的,就这点告密、坑人、骂街的本事?”
“这么样?狗急跳墙了?”孟女士得意道。
“给你根柱子还往上爬?谁给你的勇气,梁静茹?”小神仙说。
“是的,我就能往上爬。”孟女士故意气他。
“本来不想再和你纠缠,你越是这样秀操作,越能让大家看清楚你的为人,你已经进入没脸没皮模式,告辞。”小神仙说完这一句,就不再发声。挺他的留学生们纷纷感叹:果然在国外是华人欺负华人。
“旧华人坑新来的华人,挣新来的华人的钱。有了美国国籍的华人,气势就是不一样。”一位留学生说。
“瞧瞧这一副官夫人的样子,在哪里都改不了这个德行。”一位曾经找过白人男朋友的女孩道。
“就是呀,你能怎么样?”孟女士回敬。
“你有什么好得意呢?游戲规则不就那几样吗?要么打着来避难的口号,要么生娃娃拿绿卡,然后自己当监护人,变成长期签证。要不就是丈夫拿了教职,自己顺带H2B,要不就是靠嫁人,有什么可得意的呢?就有那么多的优越感吗?”女孩说。
“就是呀,那你为啥还要找个白人男朋友呢?”孟女士道。
“我找白人男朋友不是为了弄绿卡,自由恋爱你也管?”
“就算拿了绿卡,我也不认为就高人一等。”女孩说。
“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奇葩的人,退群了。”女孩说完最后一句就从群里消失。没人再接孟女士的话,持续了一天的华人战争终于平息。
看了半夜的群消息,我为同在异国他乡飘荡的同胞感到无奈,一位定居美国的朋友曾说过:在美国,华人之间的战争很常见,因为处事态度不同,所以矛盾在所难免。在美国的华人处事态度分为两种:一种是竭力压榨同胞,想尽一切办法从同胞身上榨取利益;另一种是团结友爱对同胞能帮就帮。而在政治态度上,则分为三种:一种是极度亲美仇视祖国,到处跟美国人说中国的各种不好;另一种是热爱祖国,但是看美国哪里都不顺眼;再一种则是保持中立。
因为三观不同,在美华人很容易起冲突,但无论持何种态度,其实在美国人眼中,黄皮肤就是标签,只要你是中国人,无论你有什么不同观点,在对华人的评价上往往一律打包处理。
又想起一位女访问学者初来美国时被华人欺负的遭遇,她的儿子仅仅是因为把华人房东的落地灯不小心撞倒,就被同胞勒索要2000美金,而那落地灯标价也就90刀。起初我还不相信,认为可能只是夸张的传闻,但直到后来与那位老师认识以后,当她对我说起这段经历时,眼泪直滚,才发现身在异国他乡,最伤人的,果然是自己人。
3月16日,星期一,奥本大学校医院设立COVID-19检测取样帐篷,开始接受检测,并再三发出通告:检测的同学请提前打电话预约,电话号码为:334-844-9825。
张君还需要去实验室,出门前我给张君准备口罩,他有些不屑,随手把口罩塞进双肩包里,说:“我们实验室现在就剩三个人,其他的都在家上网课呢,没必要。”
“咱们去海滩那一趟,虽然防护得很好,但毕竟外出了,其实你们应该都把口罩戴上,这样才安全。”我说。
“行吧。”听我如此一说,张君只好戴上口罩。
下午从实验室回家后,张君和我商量,因为他们实验室也准备关门,而我们很有可能会在3月31日如期回国,等国内的延期手续办完,我们就立刻购买回国的机票,所以这一别意义重大,决定第二天邀请实验室的几个学生来家里吃个饭,算是告别。
对于他的提议,我有些担忧,问: “一共几个人?这非常时期,人家也不一定来吧?”
“没事,就是小陈他们几个,我们天天泡在一起做实验的。”
3月17日,星期二,奥本校医院公布出一例确诊患者,这让医护人员措手不及,当天就关闭了校医院,一波操作让人无法理解。傍晚时,实验室的博士们如约而至,进门前,我拿出消毒喷雾从头到脚为大家消了毒,消毒喷雾挥发出好闻的香味,学生们很配合。
吃饭的时候,学生们高谈阔论,就奥本确诊第一例表达种种观点。
“现在奥本也不干净了,出门一定得戴口罩。”陈博士说。
可惜的是,打开新闻,特朗普依旧宣传不需要戴口罩,加上美国人对戴口罩根深蒂固的“生病才戴”的观念,若要他们本着预防的态度去戴口罩,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所以时至今日,在奥本只能看到华人戴口罩,而几乎看不到一个戴口罩的美国人。
“据说是那个学生春假去欧洲旅行了,他就住在奥本大学附近,这太恐怖了。”年纪较小的博士小杨说。
“呆在家里,就是安全的,今天咱们最后一次相聚,再见面可能就是在国内了,希望我们月底能顺利回国。”张君感叹。学生们纷纷站起来举杯相碰,说着祝福顺利的话。
“我之前戴口罩出门的时候,还怕被歧视,现在奥本也有了病例,管不了那么多了,但出门的时候还是有心理压力,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弄得跟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小杨博士说。
“脸皮厚一点,怕啥?不理他们。”我端着菜往桌子上摆着。见我还做了烤鱼和卤肉,很久没有吃过中国菜的小杨捂着肚子道:
“我的中国胃呀,还能在美国吃上中国烤鱼,太感谢了。”
“我昨天晚上看Facebook上居然有人说中国人天天在家喝蝙蝠汤,把我气得挨个怼了他们半夜。”小杨拍着桌子说。
“骂回去是不是很过瘾?可惜我的Facebook已经被封了。”想起我的Facebook被莫名其妙注销,又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还有台湾,那是真孙子,国内疫情高峰的时候,四处说风凉话,现在居然也帮着抹黑中国,我们有个留学生群,台湾那帮学生以前张口闭口就说他们国家如何如何,后来我们哥几个直接怼他们:你们台湾是个省,中国的省,不是国家,记住了吗?记不住的话咱见面聊聊?”小杨愤愤地说。
“后来那帮孙子就消停了,再也不说台湾是个国家。”
14.发放物资
和实验室的博士们喝着啤酒,张君的手机邮箱提示,收到一封特别来信,标题为:Food Assistance Letter。是一封食物援助信,打开后显示:“奥本City School通知——从本周五(3月20日)开始提供家庭餐盒,如果你的家庭需要食物,我们鼓励你参加这个项目。食物会送到你的车上,所有人均需要戴上手套和口罩,以确保健康及安全,感谢你参加这项活动,请登录以下网址登记。”
张君把信息念了一遍,在座的人都表示:这是好事呀。
突然收到这样的通知,我赶紧与林珠和何文慧联系,在微信三人群里问她们是否收到了同样的信息,两位女老师都无比兴奋,说道:“收到了,真是太好了,没想到美国的政策这么好,还给发食物。”
“你们登记了吗?”我问。
“当然登记了,这么好的事咋能不登记呢。”林珠说。
确认信息真实无误,我跟张君说:“那咱们也赶紧登记吧。”张君喝着啤酒,笑我太过着急,“晚上再登记也不迟啊。”
“很好奇,会发些什么食物呢?”生平第一次遇到发放物资,我十分好奇,迫切想知道都会发些什么。
奥本City School的性质,相当于中国城市的教育局,会经常针对有孩子的家庭发出一些活动计划。由于在座的都是年轻人,除了我们有孩子,其他都没有人有孩子在美国读书,所以对City School会发什么样的食物,博士们都完全不了解。陈博士突然想起他的一位师兄曾带着孩子在美国读过小学,在一次龙卷风灾难过后,City School也策划过发送食物的活动,陈博士回忆起他见过的那些食物,道:
“我想起来了,都是罐头,一箱一箱地发,你们肯定吃不习惯。”
“我那师兄还领了很多豆子和麦片什么的。”
“反正都不好,感觉都是快过期的。”陈博士说。
“还有牛奶,直接都是过期的,建议你们别去领。”
我和张君对陈博士的话不能完全相信,因为善谈的他时常有夸张的习惯,但毕竟我们也没有见过,所以不能与他争论个高低。
等待領物资的过程是漫长的,美国局势一天比一天恶劣,三天内坏消息接踵而至,3月20日,全美确诊人数突破一万,接着股市崩盘,疫情和股灾同时袭击美国,纽约成为疫情第一重灾区。面对一天暴增数千例确诊的局面,美国医疗资源却捉襟见肘,严重缺乏收治患者的隔离病房。一时间,全美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纽约和加州相继颁发了居家令,建议民众无事减少外出。但居家令不等于封城,和中国国内的应对措施相比,美国的居家令基本上可以说是一纸空谈,民众仍可以自由活动,大街小巷也看不到任何自觉戴口罩的美国人。虽然纽约州长库莫严格要求市民非特殊紧急行业,一律在家上班,但对于极度重视自由的美国人,显然只会出现有令不行、有禁不止的局面。由于患者暴增,政府为安抚民心,开始筹备为美国公民发钱的计划,安抚怨声载道的民众。
遥望相隔四州之遥的纽约,奥本华人纷纷感叹:落后地区的优势,现在终于体现出来了。相比纽约和加州那些繁华之地暴增的新冠确诊人数,奥本虽然有了确诊患者,但相对还是非常安全的。孩子们依然在草坪上快乐玩耍,酒吧饭店传出的笑声也清晰可见。
3月20日,按照邮件的通知,我们要在上午的10点以后去领奥本City School发放的物资。在出发之前,琳达要坐在平板电脑前参加第一次网络班会,这是奥本小学停课后第一次开班会。上午9点,琳达坐在平板电脑前,认真听老师讲话。我和张君在旁兴致勃勃地观看,都用手机录了视频,记录孩子的过往。琳达的老师Maria的头像在平板电脑最中间,全班二十多个孩子的头像分布在她的四周,每一个小脑袋都十分可爱。听别的孩子积极与老师互动,而琳达却一个词也不肯和老师说,我和张君都很着急。眼看全班同学都和Maria进行了沟通,我忍不住小声提醒琳达:
“快和老师说话呀!”
琳达瞟我一眼,捂着嘴说:“我不知道说什么。”
Maria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立刻微笑摆手道:“嗨,琳达。”
“请你告诉我,你开心吗?你假期去了哪里?”
“我很开心呀,我们去海边玩了沙子。”琳达说。
“听起来很棒,我非常想念你,你想我吗?”Maria问。
“我只是有一点点想你。”琳达非常诚实地回答。
Maria大笑起来,说:“太好了,我已经满足了。”
“我的海螺可以听到海的声音,我拿过来让你听。”琳达突然想起她的海螺,冲到卫生间里,把放在柜子里的海螺拿出来。
“啊哦,可惜你听不到,不过你可以看我听。”琳达说。
见孩子能与老师顺畅交流,我和张君总算舒了一口气。
孩子开完班会,已经快到10点,一家三口匆匆出门,按照导航的指引,驱车十分钟,到达一个相对偏僻的地方时,已经有车辆在排队。几个穿着红色短袖的白人站在一旁热情招手。按照邮件的要求,我们一家三口都自觉戴上了口罩,但放眼望去,穿红色短袖的工作人员并无一人戴口罩或者手套。
“可能工作人员都检查过身体吧。”我只能自我安慰。
轮到我们时,我摇下车窗,先说了一句“谢谢”,一位笑容灿烂的金发男青年拿着纸和笔说:“你太客气了,请出示你们的ID。”张君立刻拿出我的美国驾照,他登记时用的是我的名字。
男青年登记过后,指着前方的转弯处说:“请开到哪里去。”
到了指示地,一个红顶棚子下站着五六个工作人员,依然是统一穿着红色短袖,人人都友好热情。见我们车里坐着孩子,一位工作人员拿出一包零食塞进车窗,说:“嗨,女孩,这是给你的惊喜。”琳达接过包裹喜出望外,连说:谢谢。
接着,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我们继续前进,又到了一个更大的红顶棚子下,几十个大白色纸箱子堆在一起,箱子上面统一写着黑色粗体字母:TWO MEN AND A TRUCK。粗体字母下面写着一行小字:Movers Who Core。再下面则是一个网址。工作人员热情洋溢,示意我们打开后备厢,然后将一个大箱子搬进了我们的后备厢里。
不知道箱子里装着什么,我和张君都很激动,有生以来第一次领发放的物资,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其他老师也都非常兴奋,林珠更是叮嘱我,领到食物就拍张照片,看看大家的东西是不是一样的。
随着后备厢“嘭”一声关闭,我和张君对窗外的工作人员再三道谢,志愿者们报以友好的微笑。当我们准备离开时,一位女士走过来敲着我们的车窗说:“现在请去做一个祷告。”随后她用手指向出口的右边。
出口的右边站着一位满头弯曲金发的中年女人,戴着墨镜,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放在腰后,看起来很酷。在我们停好车后,中年女人虔诚地半蹲下来,对着我们的车窗,把双手放在胸前,道:
“亲爱的天父,我们感谢你,感谢你赐给我们食物,感谢你使我们活着,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拯救我们脱离灾难,求你祝福我们每一个人,再一次感谢你,奉主耶稣的名,阿门。”
领了物资回家,第一时间就是打开箱子,迫不及待想知道里面装着什么。白色箱子打开后,发现物资非常丰盛,有16个不同种类的罐头:一瓶橙汁、一瓶花生酱、一瓶芥末酱、两包908千克的红豆、两包大概500千克的大米、一包葡萄干、一卷卫生纸。
看着堆满一地的物资,我和张君都很激动,“这真是雪中送炭,太好了。”我拍了照片,发给林珠她们,确定了我们领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出于感动,领了食物的老师纷纷将食物照片发了微信朋友圈。身处异国他乡,谁都没想到还能受到周济。虽说访问学者有国家发的生活费,但在政策允许下,大多数老师为了孩子能学习英语,都带着家属。家属的所有费用当然是自费,用国内的人民币在美国生活,经济压力可想而知,所以访问学者们在美国的生活都很拮据。
我们家的经济压力相比其他老师更为严重,由于我的失误,几个月前,为了帮助一个新来的访问学者而不慎将留基委发生活费的银行卡弄丢,导致张君只能从网上借钱维持我们的生活,新卡需要回国后才能办理。但好在归期在望,只等之前的延期程序办理结束,我们就可以购买回国机票,所以祈祷能顺利回国。
晚上吃饭时,张君打开一瓶啤酒。因为从未吃过美国的罐头,我们决定从白天领的食物中拿出一个罐头当下酒菜。左挑右选,我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牛肉罐头。仔细研究后,发现包裹罐头的铁皮异常坚固,根本找不到打开的切口,看样子应该有专门开罐头的工具,但我们没有,于是只好用最粗暴的方式,拿刀劈开。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罐头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大坨灰白色的肉块,用筷子戳一下,肉块很轻易被戳破,应该是肉泥经过特殊工艺定型而成的牛肉块,四周是汤水和白色牛油,看起来让人没有食欲,但闻起来还有些香味。我和张君都尝了一口,刚放进嘴里,浓烈的怪味立刻让我忍不住吐了出来。
“看来小陈说得对,这罐头中国人吃不了。”
“我觉得还可以啊,牛肉不就这个味吗?”张君连吃了两口。
15.没有航班了
3月22日,我们办理延期至3月31日的申请在国内终于走完所有程序,国内审核通过,我们终于可以购买回国的机票了。我催着张君赶紧着手买机票,因为张君的机票由留基委购买,我和孩子的机票则自费购买,所以需要先买好张君的机票,我们母女俩才能跟着购买同一航班,以保证一家人能坐上同一架飞机。
按照规定,我们可以在4月30日之前离开美国,于是张君选择购买4月6日回国机票。提交申请后,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了三天,3月25日,留基委工作人员终于发来信息:
“您好,经过多次查询,4月份没有合适的航班可以预订。具体说明如下,请仔细阅读。”
看完说明,张君叹了一口气:“看来咱们暂时回不了国了。”
“那怎么办?孩子怎么上学?咱们怎么办?”我感到措手不及。
“没办法,只能等着,看后面有什么发展吧。”张君说。
“美国现在疫情暴发这么严重,后面只会更厉害,得赶紧飞回去。”
“人都说了,没有航班,你怎么飞。”张君很烦躁。
“我们是已经到期该回国的,怎么不能回了呢?”我大声道。
“你别问我,我不知道。”张君不再理我。
吃着饭,和张君又拌了几句嘴,各自低头看着手机。疫情的新闻铺天盖地,美国一日新增6000多例,确诊人数已累计达到6万例。这简直是太疯狂,美国16个州相继颁布了居家令。但居家令的颁布不起任何作用,美国人仍不戴口罩,随意出门,逛街和遛狗的随处可见。
为了安慰居家无法工作的人,美国参议院和白宫就2万亿美元的经济刺激计划达成协议,发钱计划正式启动,4月6日起,成人可获1200美金,小孩可获500美金。美国人的生活属于“手停口停”,一旦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就会陷入生存困境,没存钱习惯的美国人,每个月的工资几乎全部用来消费,居家令的颁布,对大多数美国人来说,无疑是断了生路。所以发钱计划,是势在必行。
3月27日,美国确诊病例突破10万例,达到100228例,接连几日新增2万例。我和张君因为买不到回国的机票而日渐焦虑,但一家三口总要尽量好好生活。吃过晚饭,我辅导着琳达学习汉语拼音,无奈她总是抗拒学习声母和韵母,耐心教了两个小时,母女两人都精疲力尽。早早上床睡觉,给孩子一遍遍讲着我小时候的故事,琳达听得如痴如醉。她睡着后,我蜷缩在被窝里,看着手机里可怕的疫情新闻,只能无助叹气。
直到深夜,我和张君都还无法入睡,访学延期回国群爆出消息:留基委系统已经自动更新延长回国时间至6月30日。张君突然坐起来惊呼:“这下惨了,回不去了。”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一惊一乍的。”我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张君立刻下床打开电脑,登录国家公派留学管理信息平台,登录后发现归国日期果然改成了6月30日。
接着,一封《中國国家留学基金管理委员会》发给大使馆的信件在访学延期回国群里爆出,内容为:“鉴于当前全球疫情形势及在外国家公派留学人员面临的实际问题和困难,经教育部同意,现将国外管理工作有关事宜通知如下:
“对目前在外且应回国时间(包括之前因疫情等原因延期后)在2020年1月20日至6月30日之间的国家公派留学人员,因客观原因暂无法回国的,留学期限统一延长至6月30日,无需留学人员申请。”
盼着回国的愿望成为泡影,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一声霹雳,访学延期回国群立刻如火药桶被点燃,无数个老师开始在群里抱怨。
难过了半夜,我和张君只能接受事实,商量着接下来的生活。
虽已经接受了现实,但当务之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第一件就是赶紧续买一家三口的保险。在美国若无医疗和意外保险,普通感冒都需要花1000多美金,那将是非常恐怖的。
“只要有了保险,那么在亚拉巴马州这种地广人稀相對落后的地方,也许相对比较安全,现在全州不也才五百多例吗。”我安慰着张君,也安慰着自己。
“卖保险那个女的已经消失了,我给她打电话、发邮件、发短信,她都没有消息。”张君说起奥本大学卖保险的工作人员,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国际处那个有着墨西哥面孔的女士,作为奥本大学专职的保险公司工作人员,她早早回了家,奥本大学国际处也大门紧闭,只在门口贴着一张居家办公的条例,通知可以通过电话和邮件找她办理业务。可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卖保险的女士竟如此玩忽职守。
我拉着张君的胳膊安慰他:“没事,早晚会联系到她的,我问问其他老师都是怎么续买保险的。”
说完保险的事,我又给张君分析了现在回国的弊端,天意让我们现在留在美国,也许是一种最好的安排。
“你想想,咱们要经过几个人流巨大的机场,飞机上还要呆二十多个小时,一路上空间密闭,那才是最恐怖最危险的。现在国家不让咱回去,那咱就好好呆着,咱哪儿也不去,可能是最安全的。”我说。
“还是得争取回国,如果留基委买不到票,那只能咱们自己试着先买买,但愿票价不要涨。”张君仍抱有幻想。
但他的幻想却在天亮时遭到了重击。3月28日,上午,访学延期回国群又爆出重磅消息:民航局就疫情发展出台“五个一”政策,即仅保留一家航空公司,一个国家保留一条航线,一周执行一班。
“这是要小火慢慢煎熬了,同志们,准备好打持久战吧。”群里爆发无数讨论,很多老师纷纷出来表示崩溃。
“这不就是一刀切不让咱们回去了吗?”一位老师说。
“这样会让正常机票都变成天价票。”
“是的,几万一张都是便宜的,十万一张都有可能。”
“谨慎是应该的。”
“感觉咱们这个群会成为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群,现在还叫延期群,马上就可以改名为滞留群了。”无数老师出来发言,消息令人应接不暇。满员500人的滞留群分为1群、2群、3群等,每个群里都是500人满员。除此之外,滞留在美国的访问学者又有携老带幼回国群,也是500人满员,所以又分为A群、B群、C群。于是“五个一”政策一出台,各大群瞬间舆论爆炸,分分钟手机跳出数百条讨论。看着群里的消息,我突然觉得回国变得无望,因为我们本身经济就不宽裕,若是花高价买机票,那一家三口的机票加起来就要十几万元,这对我们来说,是无法承受的。
“咱们怎么办?”我忍不住掉眼泪。
“外防反弹,内防输入,国家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对。”张君放下手机,看着我道:“你前两天不是还安慰我吗?这会儿是怎么了?回不去就呆着呗,亚拉巴马州其实很安全。”
张君说着,突然想起续租房的事,问我:“你那天跟物业说好了吧?咱们还得续租啊。”
“没事,物业说了可以让咱们住到离开美国为止。”我擦去眼泪。
但张君还是不放心,因为毕竟没有再签合同,还是准备周一再去物业办公室一趟,确认好续租的事。
3月30日,星期一,亚洲超市停业,改为线上接单配送。奥本小城内的餐厅陆续关门。上午,我们一家三口去物业办公室谈论续租的事,敲门数次,却不见开门。透过玻璃窗分明可以看到室内有办公人员,万般无奈,我只好叩响玻璃窗,一边叩一边摆手,希望能引起里面的人注意。
好在很快被人发现,仍旧是那个金发碧眼的女经理,我英文本来就不好,隔着玻璃说话更是难懂,于是我把性格内敛的张君拉到前面,让他贴着玻璃与女经理交流。张君大声说了我们的续租诉求,希望续租到6月30日。我担心隔着玻璃传话造成误解,于是又用谷歌翻译将我们要说的话打出来,将手机贴在玻璃窗上。女经理瞪着蓝绿色的眼睛快速念着,随后露出抱歉的笑容。
让人震惊的事发生了,女经理居然告诉我们:“你们现在居住的房子已经租给了别人,请你们必须在4月30日之前搬离。”
“为什么?我们之前的协议是可以让我们住到离开美国。”我拍着玻璃一边用手比画一边说。
“是的,但是很遗憾,你们的房子已经租给了别人。”女经理说。
“这样不公平,我们之前是说好的。”张君红着脸道。
“你们这样做事违反合约的。”我大声说。
“我没有办法,这是总公司的决定,我无法改变。”女经理说。
16.亚拉巴马州居家令
隔着玻璃纠缠半天无果,双方都很疲惫,女经理索性打开门走了出来。比张君还要高的女人穿着高跟鞋站在台阶上,对方居高临下,就更显得我们弱小。
“我们可以去找总公司谈判吗?”我问。
“当然可以,欢迎。”女经理微笑着说。
“你可以把总公司的地址发给我们吗?”我说。
“当然可以,我会发在你们的邮箱里。”
“请你们回去等待。”女经理客气地说完,又提醒我们准备好最后一个月的房租,说完便转身关了门。
离开物业办公室,我和张君万分沮丧,虽说可以找总公司谈判,但我们毕竟没有再签合同,从法律层面上来说,我们是不占理的。张君生气又叹气,开始指责我的不是,质问我为何当初第一次续租的时候不跟他们签个协议。这让我十分委屈,第一次续租时谁能想到会被滞留?并且物业当时说得很清楚,不需要再签协议。
“我能预料到他们会言而无信吗?我是诸葛亮吗?”我说。
“你的脑子从来就没有灵光过。”张君说。
“你脑子灵光,那你怎么不去办啊?”
见大人开始拌嘴,琳达觉得不妙,立刻用小身体挡在我俩中间,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牵着张君,教训我们道:“你们是不是又不会爱护对方了?我需要再教教你们。”说着,琳达将我的手与张君的手放在了一起。孩子的表现让我和张君都感到羞愧,于是不再争吵。
离开物业,我们开车去超市买Money order(Money order相当于支票的意思)。可以直接用人民币购买,买到Money order后再存到美国的银行里,就可以拿美国的银行卡用于平时消费。
我们需要买1300美金的Money order,用来交最后一个月的房租。出于安全考虑,我和孩子留在车里,在张君下车之前,我给他拿出了口罩和手套。张君接受戴口罩,却抗拒手套,说:“本来戴口罩就够遭人白眼了,再戴手套,我都担心人家会把我轰出来。”
“戴口罩总比花3000刀去隔离病房两周游强。”我说。
一番强调后,张君不情愿地戴上了口罩,但坚持不肯戴手套,我只好拿着一瓶事先准备好的洗手液在车里等他。一个小时后张君拿着两张Money order匆匆从超市出来。Money order的上限是1000美金,所以只好买两张。见我准备好了洗手液,张君无奈伸出双手,道:“果然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戴口罩。”
“人家爱咋想咋想,咱必须得戴口罩。”我说。
“一会儿去了银行你必须把手套也戴上。”
“真是服了你了。”张君很烦躁。
离开超市驱车10分钟后到达PNC银行,却发现银行关了门。让人感到吃惊,在对新冠疫情的态度上,美国民众都不戴口罩,但所有的办公机构却都很慎重,大学停课,饭店停业,银行关门。PNC银行如果不再办公,这对我们又是一个生活障碍,如果Money order不能顺利存进银行,那我们接下来生活将会出现问题。
迷茫之际,我给林珠打了电话,问她近期是否存过钱,林珠当即道:“银行现在变成无接触办公了,你们到办公楼的后面去,那里有一个汽车通道,不用下车就可以办理业务。”
开车绕到PNC大楼后面,果然看到了几个汽车通道,整体结构看起来像一个加油站,特制的操作台十分先进,一个电脑屏幕用来显示业务范围,一个音响用来便于顾客和工作人员交谈,而传输纸张文件的渠道,则是一个透明的大塑料杯,通过一个同样透明的长条塑料管道传输到办公室内工作人员的手里。
对着屏幕交谈过后,张君把两张Money order塞进塑料杯里,塑料杯瞬间被吸走,魔性的办公操作让人稀奇。张君办好业务后,我赶紧递给他一张酒精消毒湿巾,唠叨着让他把手擦干净。
从银行回家,看着满屋堆积的行李,想着买不到的机票,脑海中又回响起物业女经理的话:“你们必须在4月30日之前搬离。”
不如意的生活雪上加霜,我和张君一筹莫展。
4月3日,亚拉巴马州颁布居家令,于4月4日下午5点生效,收到的邮件里显示:州卫生官Scott Harris博士发布居家令,有效期至4月30日,要求亚拉巴马州的每个人留在居住地,除非进行必要的基本活动。任何离开家的人必须与其他人保持6英尺的距离。
详细规则有数条,如:避免10人以上的聚会、依法旅行、可以去买必要的生活用品、外出人员保持6英尺的距离,等等。对于超市、药店和其他服务行业的商店也有一系列的安全要求。对于COVID-19检测呈阳性的患者,要求在居住地隔离14天。而对于居家令期间无法工作的情况,亚拉巴马州也有比较完善的措施,如向经济上处于不利地位的人口提供生活必需品。
读着居家令,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也许能让我们不至于搬家,我对张君说:“我干脆给物业写一张大字报,把居家令也写上,下周一他们上班时贴在他们窗户上,请求他们改变主意,你说怎么样?”
“随便你吧,我觉得没用。”张君并不看好我的办法。
“必须争取一下。对了,那个女的不是说给你发总公司的地址吗,她发了吗?”张君听我一问,立刻打开邮箱,但没有收到任何信息。
“也许把咱们赶走本身就是那个女经理的意思。”张君说。
既然无法回国,本想安安心心在美国继续呆着,却又如此节外生枝。万般无奈,只能且走且看,硬着头皮去面对。
4月4日,全美累计确诊病例超過25万,纽约超过11万例,连日来平均每天确诊两万例以上。在亚拉巴马州居家令生效之前,我戴着口罩去沃尔玛超市囤货。超市里并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人山人海抢购,和平时一样冷清安静,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在慢悠悠闲逛。我推着购物车直奔日化区,计划多买一些消毒喷雾和消毒洗手液。路过卫生纸货架时,惊奇的现象映入眼帘,卫生纸居然全部卖光,让人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抢卫生纸呢?想起玫姐曾告诉我的话:在美国,出现任何不安时,第一时间被抢光的就是卫生纸。这真是不可思议。
除了卫生纸货架清空,其他货架依旧堆得满满的,吃的喝的以及日用品并不见丝毫减少,但卫生纸已经给我提了醒,感觉我要买的消毒液可能买不到了。一路小跑到日化区,果然洗手液和消毒液全部卖光了。
但我仍不死心,围着几个货架前前后后检查,希望能发现一条“漏网之鱼”。见我如此徘徊,一个女性黑人售货员缓缓走过来。因为身体肥胖,她的双腿无法利索地迈步。女售货员走得很慢,但声音却极为爽利,她大声问:“女士,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不用了,谢谢你。”我戴着口罩,礼貌地说。
但售货员还是走到了我身边,并盯着我的口罩问:“你为什么戴口罩?”售货员语气很不友好。
“那你为什么不戴口罩?”明白解释无用,我只能反问。
售货员立刻露出笑容,说:“因为我不喜欢戴,我没有生病。”
“我也没有生病,但这样可以阻止病毒。你也应该戴上口罩,这是为你的安全考虑。”我怕表达不够清楚,用手机将要说的话翻译了一遍,让她看手机上的翻译。看过之后,售货员耸着肩膀道:“哦,谢谢你。”
“请问消毒喷雾什么时候补货呢?”我问。
“哦,我不知道。”售货员说。
“好吧,谢谢你。”
正准备推着购物车离开,没想到售货员突然把我叫住:“嗨,你可以星期一早晨6点来这里看看,也许会有。”听她的声音,是带着真诚,于是对她大声说了几遍谢谢。“你太客气了。”她继续慢慢走着。
从超市回来,一路上发现,虽然亚拉巴马州颁布了居家令,但人们并未受到任何影响,情侣们依然手牵手过着马路,妈妈们依然领着数个孩子在草坪上玩耍,亚拉巴马州虽说已确诊1535例,但表面上看起来,依然如世外桃源,除了外出的华人戴着口罩,丝毫看不到疫情之下该有的紧张气氛。
回到家里,我把购物的小票交给张君,一共买了150美金的食物。为了纪念第一次囤货,我把所有食物铺在地上拍照。几十种吃的东西摆在地上非常壮观,我忍不住感叹:“美国人幸福啊,物价这么低,如果挣的是美金,用美金来消费,这150块钱花得多么划算,可惜我们用的是人民币。”
“你以为你是花了150啊?你这是花了1000多。”张君蹲在地上看了看我囤的食物,又开始唠叨。
“物业那个女的可能是在骗咱们,她到现在也没给我发总公司的地址,我给她发邮件她不回,发短信也不回,打电话又不接,看来人家是故意要撵咱们走。”张君无奈道。
“大字报我已经想好了,星期一就贴到他们门口去。”
“太欺负人了,必须得抗议。”我说。
17.穷人的东西
4月6日,亚拉巴马州居家令生效的第三天,一大早,我们一家三口又来到物业办公室。办公室依然大门紧闭,门口写着:请保持6英尺距离。我把一张A3大小的大字报贴在了物业的玻璃窗上,内容如下:
“我们希望继续住在本社区,在非常时期搬家,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我们有孩子,我们不能冒险。根据亚拉巴马州的居家令,我们不能搬家,并且我们之前有口头协议,允许我们居住到离开美国为止,你们无权将我们驱逐。如果是总公司坚持要求我们搬家,请把总公司的地址告诉我们,我们去找总公司谈判。”
见到窗户上贴着纸,很快屋内的人都圍了过来,几双不同颜色的眼睛盯着看了一会儿。女经理也在其中,读完后,她大声说:“非常抱歉,我们明白这对你们来说很难,但你们的房子已经出租给其他人,你们必须在4月30日之前搬家,这是无法改变的,抱歉。”
隔着窗户费劲交谈了半天,张君急得满头大汗,脸和脖子都红了起来,但得到的结果依然是女经理微笑着说:你们必须搬家。
“要不咱们起诉物业吧。”我转身对张君说。
“你又没再跟人签合同,你凭什么起诉他们?”张君道。
平时我总是告诉国内的亲朋好友,我们遇到的美国人都是善良友好的,今天终于见识了世间险恶。抗议无效,考虑到身处异国他乡,非常时期,没有足够的把握不能再出意外,于是只能作罢。离开物业办公室,我和张君一路无语,琳达依然欢乐无比,拉着张君的手让他跟自己一起做游戏。张君耐着性子配合她玩了一会儿,琳达更加欢腾起来,又要求做别的游戏,张君终于忍不住吼道:
“别折腾我了好不好?咱们马上就没地方住了,要睡外面草地上了,你知道什么呀?”
琳达吐吐舌头,说:“睡草地上好呀,我们可以搭个帐篷。”
对张君的粗暴言行,我立刻上前制止。好在孩子性格乐观,并没有把张君吼出的话当作难过的事,只要和父母在一起,无论身处何种生活境地,孩子都是欢乐的。
回到家里,我跟张君商议,先去附近的社区看看房子,找个距离近的,这样搬家能顺利一些。疫情之下肯定不能再找搬家公司,也不好让其他老师来帮忙,只能我们两人动手搬,所以首选距离近的房子。张君表示赞同。
正在我打开手机准备搜索租房信息时,琳达的老师Hannah发来一个网址,告诉我们亚拉巴马州李县4月7日下午发放食物,有孩子的家庭都可以去领食物,计划是每周发放一次,直至4月30日。
沮丧了一天,Hannah的信息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好消息,转发给张君后,让他赶紧登记。出于对同胞的关心,我问了林珠等几个访问学者是否知道李县发放食物的通知,老师们都表示没听说,于是我把登记的链接转发给了我所认识的所有在奥本做访问学者的老师。
收到信息后,老师们都表示感谢,人人都开始忙着登记。不到一个小时,九位老师都发来信息告诉我登记好了,但唯独林珠没有消息。正准备发信息问她,她打来电话,说:
“乐乐,我觉得有点问题,我们不能贸然填这个表。”
“啊?能有什么问题?我们都已经登记了。”我吃了一惊。
“我以前听我师姐说,在美国不能轻易领救济的物资,因为据说这样的话,会把咱们定义为社会的负担。当然咱们无所谓,咱们在美国本来就是属于低收入群体,但是我怕会影响到孩子。你想想看,如果给咱们的孩子也做了这样的记录,那万一他们长大后来美国留学,会不会有影响呢?”林珠说得很激动。
“居然还有这个说法,那怎么办?我们都已经登记了。”
“如果这个算领了救济物资,那奥本City School发的东西咱们不是也领了吗?那算不算救济物资?”我问。
“奥本City School那个不算,那是教育系统统一给孩子们发的。”
林珠的话让我忧虑起来,若真如她所说,万一若干年后孩子需要来美国留学,万一真的被定义为社会的负担,那可如何是好。
“你先不要着急,我咨询了一个华人律师,他现在给我回复信息了,我看一看,然后告诉你。”林珠飞快说着,匆匆挂了电话。
五分钟后林珠打来电话,愉快地跟我说:“现在不用担心了,那个律师说不会有任何影响,咱们的孩子一开始就在学校申请过免费午餐,美国本地的小孩也大都申请了免费午餐,李县发的这个救济物资,就像孩子们领免费午餐一样,不会被定义为社会的负担,没有影响。”
听完林珠的话,我总算松了一口气。说到孩子,我又想起我的老乡玫姐,20世纪90年代她定居美国,前后生了四个孩子。四个年龄差别很大,大的已经二十多岁,小的还在幼儿园。虽然玫姐在奥本大学任教,她的丈夫也有一份会计师的工作,但毕竟有四个孩子,家里负担也很重,于是我把李县发放食物的链接也发给了玫姐。
玫姐收到信息后,立刻给我打来电话,说:
“乐乐,你们要去领吗?”
“是啊,我们都登记了,其他访问学者也都登记了。”
“你知道那是给什么人发的东西吗?”玫姐语气不太好。
“已经有律师说过了,这个和孩子们在学校的免费午餐是一个性质,不会有任何不良影响的。”我快速说着。
“那是给穷人吃的东西。”玫姐一字一句道。
她的话把我噎住,不知如何再说。停顿了片刻,我小心问:
“那你们不去领吗?”
“我们肯定不会去领,我们不是穷人。”玫姐说。
“我們已经登记了,没办法。”我无奈道。
“既然已经登记了,那就去领吧,不过你们肯定不爱吃。”
在玫姐挂电话之前,我很想问她一句:“难道我们还不算穷人吗?”但又怕和她发生口角,只好堵着心挂了电话。转身把玫姐的话给张君讲了一遍,张君埋怨我多事,说:“你这就叫自取其辱。”
第二天下午2点,我们按照登记的地址去领李县发放的物资。出发前,收到之前买过我家洗衣机的蔡容容的短信,她们1点30分就已经到达,说队伍已经排得一望无际,让我们赶紧来排队。
烈日当空,我们驱车赶到发放地点时,前面的队伍已经看不见头,无数辆汽车在骄阳下闪闪发光,车队排满马路,蜿蜒的路被车辆占据。到达不足十分钟,摇下车窗回头望,后面已排满视力所见的范围。
漫长的等待,孩子在车里不安起来,空调降温也不能让她安静,因为疫情,琳达已经很久没有和小朋友们相聚过。
“只有小朋友能让我开心。”琳达在后座叫起来。
我和张君轮流哄着孩子。两小时后,我们的车终于进入领物资区,几个志愿者忙前忙后指挥着。张君把车开到指定位置,摇下车窗之前,发现所有志愿者竟没有一人戴口罩,于是我叮嘱张君:“把窗户开小一点。”志愿者要求我们出示ID,我把驾照拿出来给他看了看。确认好信息后,志愿者说:请把后备厢打开。
贴心的工作人员将一个巨大的牛皮纸袋子抱进我们的后备箱里,接着,又两个人一起抬了一个大厢子放了进去。对车窗外的人说了无数句谢谢,我和张君都感到惊喜,没有想到居然发这么多东西。
已经领到物资回了家的老师们纷纷给我发信息,并把食物的照片给我发了过来。从林珠拍的照片上看,李县发的食物十分丰盛:一包十块的牛肉饼、一包几十块的鸡肉饼、一袋橙子、两盒沙拉、一盒西瓜、一盒菠萝、一盒哈密瓜和葡萄的拼盘、一包芝士、一盒香菇、一盒蓝莓、两个罐头、一个圆形的生菜外加20个塑料盒装的冰激凌。林珠把食物铺了满满一桌子,给我介绍着她领到的食物。
“如果这就是美国穷人的生活,我觉得我过得还不如美国的穷人。”林珠在微信里给我发信息说。
“如果让我留在美国当个穷人,我觉得也不错。”林珠开着玩笑。
回到家里,我和张君因为领到物资开心了片刻,马上又被搬家的事纠缠得不得安心。一筹莫展之际,琳达那个通知我们领李县食物的老师Hannah又发来信息,问我:“女士,你们今天领到食物了吗?”
“领到了,谢谢你,亲爱的Hannah。”我回复信息。
“你们一家最近生活怎么样?开心吗?”Hannah问。
我沮丧地看着手机,本想回复一句:我们很快乐。但打出字母后,又逐个删除掉,心里难过了一会儿,给Hannah打出一句:
“我们最近不太快乐,谢谢你的关心。”
“天哪,你们遇到什么事情了吗?”Hannah问。
“是的,遇到了难过的事,我们的物业公司要求我们搬家,因为我们的租房合同已经到期。我们之前的协议是当合同到期后,如果我们因为其他原因没有离开美国,可以续租,直到我们离开美国。但是续租只是口头协议,我们没有再签合同。物业公司现在不守信用,已经将我们住的房子租给了别人,并强制要求我们搬家,这让我们很无助。”我把连日来的烦恼告诉了Hannah,只当作一种发泄。
18.被迫搬家
“天哪,他们无权驱逐你们,我会帮助你们,请把你们物业的电话告诉我。”Hannah说。
接着Hannah又发来一张图片,打开后是亚拉巴马州的居家令,她说:“根据这个居家令,他们不能驱逐你们,现在是危险时刻。”
看着Hannah的信息,我很感动,即便她只是说一些安慰的话,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温暖。我没有期待事情会有转机,所以对Hannah说:“谢谢你的关心,亲爱的女士,我们明天去找房子。”
“你们不需要找房子,请把物业的电话告诉我,我会与他们谈判,如果我谈判失败,那我会求助有关部门,我不允许他们如此压迫别人,他们无权驱逐。”看到Hannah如此仗义,我把信息给张君看了一遍,张君也很感动。也许Hannah会帮我们扭转局面,也许真的不用搬家了,我和张君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于是我把物业的电话发给了Hannah。
“收到,请等待我的消息,我一定会阻止他们做错事。”
给Hannah说完感谢,我脑海中浮现出她的模样:Hannah是一位有三个孩子的美国女人,即便已经40岁,但苗条的身材和金色头发让她看起来非常年轻。我去接琳达放学时,偶尔会遇到她,她总是很热情地与我打招呼,总是会告诉我一些关于琳达在学校的事,比如琳达的英语进步了、琳达今天教同学说中文、琳达今天衣服弄湿了,等等。我对Hannah的印象是温柔友好热情,但没想到她竟如此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美国侠女形象立刻在我脑海中升腾。
“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我觉得这事不好办。”张君并不乐观。
“说破天咱们也没有再签合同,这事就没法办,就算告到法庭上,咱们能赢吗?所以放平心态吧。”张君对我泼着冷水。
张君的猜测很正确,焦急等待了三天后,Hannah在4月10日下午给我回复了信息,她说:“我非常抱歉,我给物业打过五次电话,但他们态度很坚决。我已经联系了有关部门求助,希望能让他们改变主意。”看着Hannah的信息,因为之前张君就给我泼过冷水,所以我内心并没有太过失望。
我说:“太感谢你了Hannah,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感谢你。我明白事情的艰难,因为我们后来没有签合同,所以法律无法保护我们,以后我会记住这个教训,谢谢你。”
但Hannah并不灰心,立刻回信:“我会继续战斗,等我的消息。”
4月10日晚上,Hannah给我发了一条链接,说:“这是我帮你们找的房子,我有了另一个方案,万一我战斗失败,这是一个解决你们住所的办法,你们可以去看看这个房子。”
Hannah的行为让我和张君非常感动,因为我们正在发愁无处可住,奥本微信群里发的租房信息大都是单间,一家三口无法居住,而Hannah发来的,则是一套两居室的租房信息。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迫不及待驱车去看了Hannah发的租房地址。但非常遗憾,那是一个人口繁杂的公寓社区,分上下三层,每一层都住满了人。按照我们对奥本租房区域的了解,这应该是人最多最杂的地带,并且黑人很多。当然我们没有种族歧视的概念,但在非常时期,为了孩子的安全考虑,我们需要找一个相对人少安静的社区,以保证我们一家三口在疫情期间不出任何意外。
离开不满意的房子,我们又去了其他几个社区,希望能看到租房广告,但遗憾的是,兜兜转转几个小时,居然一个租房信息也没找到。琳达在车里已经极不耐烦,一路上吵闹不休,嚷道:“外面不是有病毒吗?你们为什么还要乱跑?”
“宝宝,我们不是在乱跑,是在找房子,咱们需要搬家。”
“为什么要搬家?搬家的时候遇到病毒怎么办?”
“不会的,我们不会遇到病毒。”我安慰着孩子。
琳达眼里却布满恐慌。自从居家令颁布后,她已经明确认识到新冠病毒的危害,对于预防的措施,比我和张君还要谨慎。
晚上7点钟,寻找房子的行动宣告失败。我心烦意乱做着晚饭,张君看着手机默不作声,琳达早已忘记了忧虑,开开心心看起了动画片。吃饭的时候,我编了一条简单的求租信息,计划发在奥本各个生活群里,希望能找到适合我们的房子。
群发求租信息后,本以为无人回应,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短短五分钟之内,就有近二十个人加了我的微信,租房信息雪花般飞来。
经过沟通,明白了这些房源大都来自将要回国和已经回国的留学生。因为美国的租房合同都是签一年或者半年,所以在疫情暴发后,有一半留学生买了高价机票回国,而他们之前租的房子,即便无人居住,也是照交房租,所以就拜托他们的同学或者老乡帮忙出租,至于价格,相比他们原价租的房子,自然是要降低许多。
两个小时后,已经有数不清的人向我介绍房源。经过仔细筛选,我和张君确定出六间房屋,约好第二天去看房。
张君终于露出笑脸,说:“太好了,局面豁然开朗了。”
“看你那心理素质,多大点事。”我故意嘚瑟。
“好,你是功臣。”张君捏了捏我的耳朵。
4月12日,全美累计确诊已超过55万例,死亡人数也达到2万以上,美国成为全球疫情死亡人数最多的国家。地广人稀的亚拉巴马州确诊人数也达到了3493例。一大早,我们一家三口戴着口罩、带着消毒液出发去看房,第一站选择距离南沃尔玛较近的一个小别墅,房主是一位买了机票即将回国的留学生。
驱车15分钟后,到达目的地。一位长得很精神的男孩戴着口罩在门口向我们挥手。进屋后,男孩自我介绍:“我姓方,你们叫我小方就行。”随后直截了当道:“我们这个房子房租已经交到了7月31日。之前是四个人一起合租的,现在有两个已经回国,我也马上回国,还有一个留守的室友要在6月份回国。”
“啊?我们4月30日之前必须得搬过来,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跟你室友合租吗?”我问。
“不不不,他也要搬走,搬到隔壁社区和另一个老乡一起住。”
“你们可以进来看一下房子。”小方说。
在小方的引领下,我们参观了一下房间的内部,因为美国的房子屋顶大都尖而高,从外观上有时无法判断是平层或多层,进屋后发现是个平层的小别墅,拥有三个卧室、一个客厅、两个卫生间、一个开放式厨房、一个车库和一个围了栅栏的小花园。
房子算是较新,但房间内却被几个大小伙子折腾得满屋狼藉,厨房的操作台堆满各种脏兮兮的调料瓶和没洗的碗筷,泡面袋子满天飞,饮料瓶东倒西歪,灶台更是一片油渍。客廳更是索性铺了满满一地的食物,吃完的和没吃完的混合在一起,散发出复杂的气味。
“你们如果不介意,这些吃的都可以给你们留下。”小方指着客厅铺了一地的食物。
“不用不用,你们尽量都收拾走。”我说。
“我们这边很安静,房子都是独栋的,绝对安全,尤其是在疫情期间,你们带着孩子住在这里最合适不过了。”小方侃侃而谈。
“房子是到7月31日到期,再租就得整租一年了,房子的主人是个美国军人,他说7月31日以后不准备租给中国人了。”小方说到最后一句无奈笑了笑。
“7月31日以后就不给中国人住?这都是什么心理?不过我们肯定在6月30日之前就回国了,谁还稀罕继续呆着这。”我说。
四处打量过,我们对这个平层的小别墅很满意。
“价格方面,你们可以先说一个数字。”小方说。
出于公正不趁火打劫的心理,参照我们目前居住的两层别墅,我和张君决定给每月1千美金的房租。又参考其他几个房源给的优惠:若住满两个月还不能回国,那第三个月则免费或半价租住。
于是我对男孩提出:租金每月1千美金,若6月30日时未回国,需要再住一个月,最后一个月则半价。
“最后一个月您给我4000元人民币成吗?”小方说。
“行吧。”我看了张君一眼,他点了点头。
小方见我们有诚意租房,立刻眉头舒展,说起自己一星期后就可以回到祖国,心情大好起来。说起自己来之不易的机票,打开了话匣子,感叹着:“为了这张机票,我已经折腾了一个月。”
“多少钱买的?”张君问。
“6万块钱。”小方说。
“这也太贵了。”我惊叹。
“我爸说了,10万一张也得回去。我是托黄牛买的,黄牛刷了一个月的票才买到,要自己买根本买不到。”
“你路上一定得注意防护。”我说。
“嗯,我已经买好了尿不湿。”小方笑着说。
“尿不湿?”我和张君都无比惊讶。
“是的,回去的那些朋友给的经验,在飞机上绝对不能上厕所,吃东西也只能给嘴里塞根牛肉条,然后用吸管喝水,全身上下包起来,这些招很管用,建议你们6月份回国也这么干。”小方平静道。
19.全面复工
听着小方的描述,我和张君不约而同地瞅了瞅一边站着的琳达,若带着孩子在飞机上用这些招式,怕是不行,我不由得叹气。
小方还要继续谈时,我看了看时间,告诉他接下来我们还有五个房源需要去看,都是预约好的,不能不去。小方听后,立刻流露出担忧,嗫嚅着说:“你们不会不想租了吧?”
“我们大概率会住在你们这里,但是之前约好的看房,也得去看一下,不然太没礼貌,你放心好了。”我说。
离开的时候,小方一脸失落地站在门口,他不太相信我和张君已经确定住他的房子,泄气地朝我们挥了挥手。
“既然已经确定住这里了,还用再看吗?”张君问我。
“那几个一直催呢,说在家等着,去看看吧。”我加大油门,好在剩下的五个距离都不太远,学生选择的居住地,大都靠近沃尔玛。
虽是象征性地看了另外五个房源,但的确让人非常动心,房子一栋比一栋好,价格也都相差无几,有两家直接表示,交两个月的钱可以让我们住三个月。但我和张君都是言出必行的人,虽然有些心动,却不会出尔反尔,于是我跟其他学生说:“我们回去再考虑考虑。”
敏感的留学生们看出了我们的心思,非常失望地耸着肩。启动汽车离开时,望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大孩子垂头丧气的模样,我不禁有些心疼起来,对张君说:“你看那些孩子,有點可怜。”
“人家都是富二代,用得着你可怜?人家买得起十万一张的机票,你买得起吗?圣母心瞎泛滥。”张君揶揄着我。
回到家里,我给小方发了信息告诉他确定租他的房子,小方立刻回复:“那咱们尽快签合同可以吗?你们可以在4月28日开始搬家。”
为了双方都能安下心,当天晚上,张君草拟了一份租房协议,第二天下午便和小方签订了合同。在签合同前,我问了小方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如果我们在这里住的两个月期间,万一出点什么事情,需要报警的话,那会不会被查到我们不是这个房屋的法定租客,警察会不会找我们的麻烦?”
“不会的,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不会出现你说的情况。”小方一紧张,额头上的粉刺红了起来,反复强调“不会出现那种情况”。
我们虽有些担忧,但即便此时去租其他房子,也都是一样的情况,于是下定决心和小方签好了合同。
终于有了新的栖身之地,我和张君总算舒了口气,但轻松了不到两天,立刻又陷入收拾东西搬家的沉重任务里。
4月中旬,全美累计确诊60万例,疫情照样以每天新增2万以上的确诊速度发展着,一天死亡人数达到4000以上,近2千万人失业,全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4月16日,疫情还没有熬到拐点,美国总统特朗普就公布了复工计划,计划逐步放宽居家令,员工错峰复工,学校和餐厅也将在一定条件下逐步恢复正常。
“这连戴口罩都还没普及呢,就准备复工了?”我收拾着搬家的行李,看了一眼手机跳出的新闻。
“这是要开启群体免疫了吗?特朗普是不是疯了?”我说。
“估计是再不复工,以后就没工可复了。”张君躺在床上看着手机。滞留在美国的华人这个时候最关心的依旧是航班,所有人依然在各大群里讨论着:“航班到底什么时候能恢复?”
在复工之前,美国佛罗里达州和得克萨斯州相继宣布了解封。4月17日,全美已累计确诊达到70万。佛罗里达州率先宣布海滩重开,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人们欢呼雀跃奔向海滩。虽然有明文规定海滩只能用于步行、骑自行车、钓鱼、跑步、游泳和冲浪,禁止日光浴和露营过夜以及50人以上的聚会,但作为全美第一个解封的海滩,难以想象会是什么场面。果然,当天的新闻图片一发布,就让所有人跌破眼镜,数不清的人在海滩涌动,熙熙攘攘,仔细看图中人群,竟没有一人戴口罩,只有个别游客举着牌子,写着:请保持距离。
飞机在蓝天上贴心地拉出横幅,温馨提示:“保持6英尺距离,一起守护这个重开的海滩。”解封的佛罗里达州确诊人数依旧在飙升,一天内新增数千例,美国人当真是为了自由连命都不顾。
佛罗里达州海滩解封后,其他各州陆续出现抗议居家令的游行。4月18日,约300名抗议者聚集在美国得州议会大厦前,反对疫情的封锁措施。民众认为新冠肺炎并不可怕,他们需要工作,需要收入。接着,密歇根州、明尼苏达州、弗吉尼亚州也相继爆发游行。
早就听说美国是一个“手停口停”的国度,觉得不可思议。一位在美居住多年的美籍华人曾跟我说“在美国,70%的人拿不出1千美金的应急资金”,当时我曾觉得她是在开玩笑,现从爆发的游行来看,情况也许更糟糕,因为人们为了复工,已无法顾及生命安全。但同时也有另一种声音,那就是美国人根本不把新冠病毒当回事,认为它实在不值得人们为了它而困在家里。甚至有些美国人故意表现出对疫情的忽视,因为越对疫情不屑一顾,越是可以体现出自己的个性和智慧,重视疫情的,则被认为是盲从和无脑。
“这是都准备步纽约的后尘吗?”我感叹道。
“咱们中国的抗疫成就不是摆着吗,为什么不借鉴?”
“开卷考试,抄都能抄歪。”我说。
“国情不一样,中国是断臂求生,GDP不要了也要控制住疫情,在美国试试,别说断臂,断一根手指头民众都得翻天。”张君说。
“白搭进去那么多医护人员。”我一边发着牢骚,一边继续收拾行李。天知道为什么家里会有堆积如山的东西,一件件从储物间拖出来打包,竟铺满了三个卧室。我估摸了一下,若用我们的普通轿车去装,可能需要装15车,须分三天搬运,但无论有多少行李,也必须在4月30日之前全部搬完。
收拾房间用了整整十天,终于按照物业的要求彻底收拾干净。美国租房的规定很古板,就是搬离之前,要求屋子必须全部清空,即便你有一些不错的家具想免费赠送,物业也坚决杜绝,所以在美国的垃圾桶附近,经常堆着很新的家具家电。
4月28日,我们搬家的第一天,全美累计确诊突破100万例。美国人终于开始戴口罩,但依旧是个别行为,当我们开着车一趟趟拉行李时,车窗外大街小巷依旧是自由自在遛弯的行人,偶尔见到一两个戴口罩的,已是实属罕见。
开着车在烈日下一趟趟往返,琳达的座位被行李挤得只剩下一个小洞,但她依然很快乐,缩在行李堆里,乐呵呵地跟我说:“妈妈,我好喜欢这样的感觉,我觉得我的座位变成了鸟窝。”
回头看她一眼,心里有些酸楚,伸手擦了擦她弄脏的小脸,对她说:“心肝宝,你真棒。”琳达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让我和张君不禁也跟着开心起来,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一家人在一起总是开心的。
一天不间断奔波劳累,天黑时终于把所有能塞进后备厢的行李全部搬完,剩下的是一张双人床、两张沙发、两张桌子等大物件,我们的车无法装下,于是我和张君商量着,实在不行,只能舍弃,若要租辆大车来搬,一是特殊时期不安全;二是租车的费用实在太贵,很不划算。左右为难之际,玫姐发来信息,说:“记得你们以前说过要搬家,搬了吗?需不需要借用我家的大车?”
玫姐的信息如及时雨,解决了我们的难处,立即与她说好了借车的时间。但第二天一大早,玫姐又发来信息,说:“乐乐,我们家的车装不下双人床,你们再找别的车吧。”
“啊?我们的双人床是可以拆的,沙发也是小沙发。”
“因为我们的车虽然大,但依然是五座的车,真装不下。”
这又令人为难起来,张君突然想起曾经买我们洗衣机的蔡容容,她家人口众多,买的车也是七座的大車,应该可以装下沙发,于是让我问问蔡容容,问她是否愿意借车。
没想到蔡容容收到我的信息后,立刻回复:没问题。
4月29日,我们搬家的第二天,下起了大雨,热心的蔡容容冒雨赶来,让我和张君十分感动。出于对她的感谢,我把其中一个纯木质沙发赠送给了她,又将家里一些日用品也一并赠送,蔡容容戴着口罩,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我:“我来帮忙而已,不用这么客气。”
“如果你不要的话,我们就准备扔了。”张君说的是实话。
有了蔡容容的大车,很快就顺利搬完了所有东西。因为物业规定,发现一包垃圾将罚款200美金,张君再三催我好好检查屋子,里里外外巡视几回后,终于和住了9个月的房子告别了。
4月30日,在物业规定交钥匙的最后一天,我们一家三口在房间内外拍了照片作留念。拍照期间琳达全程拿着祖国的五星小红旗,兴奋得反复高呼:“我们要回国啦。”即便跟她说只是搬家,但孩子依然拿着小红旗奔跑高呼。我和张君默默看着手拿小红旗高呼回国的琳达,不免感伤起来,对着空屋叹道:“希望顺利买到机票吧。”
新房入住第一天,也是美国全面复工的第一天,全美累计确诊111万人。很多人责问如此草率的复工只会加重疫情,但美国已到每6人就有1人失业的地步,数千万人失业,即便联邦政府每月给每位公民补助1200美金,依然不能让恐慌的民众安心呆在家里。一场疫情让普通民众的生活都陷入困境,复工属无奈但必需之举。
5月1日,在率先复工的得克萨斯州,所有购物商场、饭店、电影院、博物馆、图书馆全部重开,其他州也纷纷效仿,全美34个州逐步解封居家令。人们争先恐后外出游玩,而作为第一个解封的佛罗里达州海滩更是人山人海。但在狂欢的人群中,一个黑色身影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谁也没想到“死神”会亲自光顾海滩。
20.来自祖国的健康包
佛罗里达州海滩的“死神”是一位47岁的律师丹尼尔扮演,他身穿黑色连帽衫,手持镰刀,整张脸被盖在黑色风帽之下。“死神”安安静静伫立在佛罗里达州海滩的人群中,人们从他身边经过,无不感到震惊。丹尼尔说:“我认为开放海滩为时过早,我是公共海滩的坚定支持者,多年来我一直在为之奋斗,但我认为把大量的人带到海滩并传播病毒是危险的。”随后,这位伟大的律师还将自己扮演“死神”的照片发到了网络上,提醒人们“呆在家里”。丹尼尔的举动立刻在网络上得到关注,大量网民开始转发这位“死神”的照片。
亚拉巴马州在5月1日复工当天确诊人数为7085例,华人依旧紧张谨慎,美国人依然悠闲自在。上午的时候,我和张君去给原来住的房子结算水电费用,一路上遇到许多在草坪上玩耍的人,饭店里更是人满为患。在奥本市中心的十字路口,红灯停留的片刻,看到窗外酒吧里热热闹闹的人推杯换盏,我和张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样下去,疫情会发展到何种程度,让人不敢想象。
到了水务公司,门口写着牌子:请保持6英尺的距离。办公大楼大门紧闭,因为有了上次去银行的经验,知道水务公司肯定也是开通了办公通道。围着水务公司转了一圈,果然发现在房子的侧面有一个装着巨型玻璃窗的办公点,汽车可以停在玻璃窗外,不用下车也不用与工作人员接触,按照自动化的程序,即可完成交易。
水务公司严格的防疫措施令人称赞,但在对待疫情态度上与之成反比的民众依旧在不远处热闹狂欢,两个极端现象让人无语。办完手续,又一次路过市中心,我摇开窗户,看饭店和酒吧拥簇的人头,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从水务公司回家,接到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奥本大学学联发出通知:祖国发来了健康包。这真是一个温暖的消息。学联要求所有留学生和访问学者登记,我赶紧催着张君填了表。按照表格上的规定,发放健康包的时间为5月2日上午10点至下午5点,地点是在沃尔玛附近一个中国留学生最多的大型公寓里,领取时须出示护照和学生证。登记完领健康包的信息,我又開始忙碌起来。
打扫着新家,遍地杂物令人头疼,发愁不知要收拾多少天。张君躺在沙发上看着手机,不紧不慢地说:“着啥急呢,慢慢收拾呗。”
“我的心里已经很乱,不想再生活在杂乱的屋子里,房子得赶紧收拾好。”我快速扫着地,明白他不会帮忙,忍不住边打扫边唠叨。张君不再理我,一心一意看着手机。
5月2日上午10点过后,老师们陆续晒出领到的健康包:一盒50个装的一次性口罩,一个N95口罩,一盒连花清瘟胶囊,一包消毒湿巾,以及一封来自大使馆的慰问信。看到健康包的照片,我催着张君赶快去领,但张君觉得没必要去那么早,因为发放时间是到下午5点,更何况发放地点距离我们新家只需三分钟车程,于是拖拖拉拉直到下午4点才出门。
摇开车库准备出门时,意外收到学联的通知:“由于发放健康包时遭人举报,警察已到现场,没有领到健康包的同学请等候通知,择日再发。”看到信息,我和张君十分震惊,不明白为什么发健康包会引来警察,赶紧询问学联的学生,得到的回答是:
“由于领健康包的人员众多,在学生公寓形成了较大的聚集行为,所以居住在附近的美国居民认为存在安全隐患,于是选择了报警。”
“天呐,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我觉得太不可思议,又想到可能不会再领到健康包,忍不住对张君发脾气:“让你早点出门,你就是不肯,非要拖到最后,现在出岔子了吧!”
“我能预料发生这样的事吗?”张君和我吵起来。
“如果早一点出门,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你做什么事都要拖延,现在就长点记性。”我愤愤道。
“就你能耐,你怎么不去领?”张君说。
“登记的是你的名字,我能去领吗?”我说。
张君瞪着眼睛看着我“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争吵无用,我赶紧问学联的学生:“请问健康包以后还发吗?”
“当然发,只是得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学生说。
“那警察怎么说?难道发健康包违法了吗?”我问。
“不违法,警察到了以后看过我们的场地和物资,说很支持这种行为,只是毕竟被人举报了,就得换个地方。”学生说。
“好的,如果有了新的位置,麻烦通知我们。”
“没问题,新地点我们会找个教堂,联系好了以后通知你们。”
没想到的是,学联当天晚上就联系好了新的发放地,第二天继续发放健康包。有了上次的经验,张君不敢再懈怠,5月3日上午早早去领了健康包。回到家里,我把慰问信读了一遍,琳达静静听着。她还不懂什么是感动,但却有了很大的安全感,无比开心地说:“妈妈,这下我们可以放心了,祖国没有忘记我们呀。”
“是的,祖国不会忘记我们。”
“那咱们赶紧回国吧。”琳达说。
“现在还不能回国,因为还没有买到机票。”
“那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国?还有几天?”琳达追问。
“还有几天不知道,但是应该快了。”我哄着孩子。
继续收拾着屋子,把几个月来积攒的防疫物品统一放在一个储藏室里。看着排列整齐的防疫物品,突然发现我们已经有了大量的口罩,粗略一算,我们在2月份买的一盒口罩有50个,加上国内亲人邮寄来的100个口罩,以及原来在这个房子里住的小方留下的80个口罩,再加上祖国发来的健康包里的50个,我们已经有了足够多的口罩,即便再滞留两个月,口罩也用不完,于是我对张君说:“这么多口罩,要不咱们送给其他老师一些吧?”
“现在谁还缺口罩?谁家里不是囤了一堆口罩。”张君认为我是多此一举。但事实证明他说得很对,当我试着问了几个老师后,他们都表示“家里已经有很多口罩了”。
于是我又想起曾经在奥本帮助过我们的几个美国人以及琳达的老师,于是编辑了统一的短信,问他们是否缺少口罩。虽然得到的回答不尽相同,但也有个别表示家里的确没有足够的口罩,比如琳达的两位女老师就说希望得到一些口罩,但更多的回答是:“谢谢你,我们不需要。”
“你以为你自己是在表达善良和友好呢?看看这个视频吧。”张君觉得我是在自作多情,给我打开一个视频,是一个华人女孩录的。
“看看人家是怎么说的。”张君把手机塞给我。
视频上,女孩穿着白色上衣,一头直发垂在肩膀上,戴着口罩侃侃而谈,大声说着:“大家不要再无缘无故给美国人送口罩,这是很危险的。”
原来这位女孩嫁了一个美籍华人,当她在网上看到同胞们给邻居和社区送口罩,甚至站在大街上给路人免费发口罩时,她非常自豪,给自己的美国老公说着华人做的真善美之事。但没想到的是,她的美国老公得知后并不赞许,反而很反感,并且对她提出了疑问: “为什么那些人有这么多口罩?他们很有钱吗?”
“你以为别人会感谢他们吗?”继而女孩的美国老公告诉她,美国人和中国人思维不同,现在全美口罩欠缺,人人都很难买到口罩,那么美国的口罩去了哪里?很多人都说被中国人抢光了,现在那些跑去给家家户户送口罩的华人,就是中国人抢光美国口罩的证据,所以华人给美国人送口罩当十分慎重。视频末了,女孩建议: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这段时间我们华人最好低调点,像这种送口罩的行为还是不要再出现了,这就是美国人的思维。
“看明白了吗?你还送吗?”看完视频,张君问我。
“咳——”我无奈叹气,但既然已经和琳达的两位老师说定了,还是要守信誉。我找出两包口罩,每包20个,拿到张君面前,说:“那就给宝宝的老师一人一包,以后不再说送口罩的事了。”
21.为什么不申请包机
进入5月中旬,包机回国的消息铺天盖地,几乎每天都有国内亲朋好友发链接提醒我关注包机新闻,我的父母则是三天两头提醒我关注大使馆。我敷衍着父母,但次数一多,我暴脾气的爸爸就在电话里发飙了:“有事找大使馆,你为啥不向大使馆反映你们的困难?”
我只好无奈回答:“爸,我们离休斯敦大使馆十万八千里,虽然亚拉巴马州有分管的领事,可谁也没打通过领事的电话呀。”听我这样说完,我爸仍不死心,依旧表示:“那也得和大使馆联系。”
而国内的其他朋友在我们为何迟迟不回国的问题上,更是经常问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逐个去解释太过劳心,只好统一在微信里回复:“非常感谢关心,但大疫当前,身处海外,局势复杂,不是国家想接就能回去的。”
但马上就有人问:“咱中国不是在撤侨了吗?你们怎么还不跟着回来?赶紧回来吧,看美国都成人间地狱了。”
“不是撤侨,是高价包机。”我无奈回答。
“包机就包呗,再贵也得回来呀。”朋友关切地说。
“包机一是价格太高,二是政策只限访问学者本人乘坐包机,而家属不在包机范围内,意思就是只允许我老公一人申请包机,我和孩子没有资格。”我打着这样一行字,心里有苦难言。
而一个更不了解情况的大學同学则直接质问我:“美国疫情那么严重,你们就那么喜欢美国呀?你们为什么还要留在美国?”我举着手机把这样的询问给张君看了看,张君苦笑一声说:
“你就给回复说你就是喜欢美国。”
“我可不敢,上次就是因为我说美国很多老百姓都挺好,还和我一个闺蜜闹翻了,被她说我思想不坚定被美国洗脑了呢。这会儿我要是再说喜欢美国,还不被扣上汉奸的帽子?”
白了张君一眼,给那位大学同学回信息道:
“我们不是要留在美国,是买不到机票。”
“那就赶紧包机回来啊。”又扯到包机,我已经有口不想辩了。
其实,奥本大学的访问学者曾经都关注过包机,但了解过情况后,也都只能“望政策而叹息”。政策里规定,只允许访问学者本人申请包机,同行的家属不具备包机资格。而在美的访问学者95%都带着家属同行,这无疑是堵上了一条回国之路。即便有极少数孤身一人来美的访问学者申请通过了包机,花费数万元买到机票后,也依然不能百分之百保证顺利回国。一位单身的男老师表示,他花巨资买到的机票,却因为上座率不能高于75%而被改签了航班。
决定提前回国的林珠更是在第一批包机通知时就登记了信息,但遗憾的是,只有她的申请通过了,而她的女儿吉吉却没有通过。林珠万般失望,给我打电话说:“我宁愿放弃包机,放弃以后再来美国,也不能放弃孩子,我总不能把孩子一个人留在美国吧。”
林珠说着忍不住哽咽起来:
“带了家属不可能乘坐包机,我感觉已经被抛弃了。”
“我已经放弃了包机。”林珠说。
“放弃就放弃吧,不是还有‘五个一的航班吗?咱们好好研究‘五个一航班,总会回国的。”我说。
“你知道放弃包机的后果吗?我今天看到一个官方通告,是这么写的——”林珠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给我念着:
“为保证公平,请注意,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放弃,总领馆均不会安排已放弃购票人员今后乘坐包机。请勿因此再联系总领馆。”
林珠念完,说:“怎么样,够狠吧?”
“既然包机不适合咱们,那就不要再考虑包机了,咱们奥本就一个单身来的男老师,他不也没走成吗?你也别太伤心了。”我说。
但林珠对于未能包机回国依旧难以释怀,偶然间在一个群里看到包机成功的人登机后晒的照片,其中一封信件很引人注目,就把信发了给我,并打趣道:“吃不着猪肉,咱看看猪跑。”
点开看了看,是一张长方形白纸,上面印着鲜红的国徽,纸张上方“祖国接你回家”六个大字非常醒目,正文写着:
“亲爱的同学们,海外学子走得再远,也是祖国心中时刻的牵挂。你们的困难和坚守,祖国都知道,祖国来接你们回家了!”
“在突如其来的疫情之下,你们克服困难,坚持完成学业,做好自我防护,经受住了考验。相信这段经历和祖国的关怀,一定会成为你们难忘又珍贵的记忆,成为拼搏奋斗、担当有为的动力。我们在这里,祝福你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一路平安——中国驻美国大使馆2020年5月14日。”
“经历这一次,以后再出国,扶老携幼可就要慎重了。”
面对情绪激动的林珠,我只能劝她:“认真过好每一天,耐心筹划买票,不要着急,因为再急也没有用,美国疫情全球第一恶劣,祖国不能一下子打开大门,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
5月过去一半,全美没有一例访问学者带着孩子坐上包机的消息,能够坐上包机的都是孤身学者。更夸张的有夫妻二人都是访问学者带着一个孩子申请包机被拒,夫妻二人请求给孩子加双倍的票钱,但依然被拒绝,于是只好放弃包机,和孩子一起滞留在美国。
包机无望,访问学者们只能买‘五个一政策下的机票,但买‘五个一航班更是难上加难,最主要的难处就是:太贵。
以我们一家三口为例,若要买‘五个一航班的机票,那就需要花费近20万元人民币,这对我们来说,是巨大的压力。
各大延期滞留美国群日夜讨论着:“五个一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滞留的老师们在群里表达着不满,更有老师道:“一大群人每天研究机票政策,啥也干不了,这不是浪费吗?赶紧让回国该干啥干啥多好。”此言论得到一片称赞。
5月18日上午,“携老带幼回国A群”的群主发出通知,呼吁所有人向有关部门反馈,要求老师们直接说明自己的困难,尤其是带有家属的问题,号召大家行动起来,赢取回国的机会。
群主道:“我们都携老带幼,是一个三不管群体,希望大家团结起来,写出自己的困难,共同呼吁。”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员500人的群立刻发出无数条支持,到了下午,一位女老师总结出一封请愿信,内容如下:
“我们只想回家——访学老师:坚强的弱势群体。
疫情,疫情,疫情,充斥着我们周围,从担心国内疫情,担心家人,我们开始了这学期的课程,随即,恐慌时刻相随,完成了这学期的网课,继续指导学生,继续做自己的项目,我们不能停下来,即使恐慌,即使无助,因为,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似乎是一群从小就有责任担当的坚强勇士。
父母、家人的电话、微信不断,好友、同事的关心不断,我们不敢说实话,不敢说心里话,每次只能说‘还好,我们所在的地方还好!因为我们已成年,我们不能脆弱,即使听到各种暴动、反华、殴打、枪击,哪怕就在我们身边很近的地方,我们也不能说,即使不得不想,但在心里也多次哆嗦。想哭,不敢,因为身边有孩子,我们是大人,我们是父母,不能,绝对不能。
健康包的温暖,可以聊以抚慰,包机的消息不断传来,机票取消,代金券退票,各种希望,各种失望。
包机不属于我们,‘五个一高价机票不属于我们,因为我们有孩子,我们有家人,因为我们只拿工资过活。
因为滞留,随即而来的是各种辗转:换房,到期,换房,被拒。我们算计着冰箱里的菜,计划着奔赴一线,面对不戴口罩的美国人,和他们一起抢购食物。我们可以省点吃,但是孩子不能,因为我们是父母。美国的房子一租就是一年或半年,不能随意顺延,与物业联系,无果,我们能投诉吗?不能,因为我们是中国人,在别人的国家,别国有别国的政策。
我们,是一群到期却不能回国的滞留者,看不到回家希望的留守者,为了买机票,各大航线兜兜转转不惜借钱买机票,却一次次被告知取消航班,现金被无情套牢,接下来我们住哪里?孩子上学怎么办?科研任务没有减少,学习任务没有减少,指导学生的任务还得扛,国内的工作还得继续顶,可面对无法回国的绝望境地,我们该如何应对?
我们是成年人,我们是父母,我们是教师,可我们也是人,一群没有包机资格的人,一群买不起高价机票的人,一群只想回国的人,一群一直以来默默工作的人。
我们第一次为自己提出诉求。平日生活中,工作、职称、学历、家庭、购房、各种压力,我们选择努力并沉默。为疫情,我们也一直在祈祷。可几个月过去,我们看不到转机,我们将难以维持现状,不得不发声,也许我们的发声无用,但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真的只想按期回家,带着孩子、家人一起回家!”
请愿信一发出,无数个访问学者出来点赞,群主则表示,会把这封信想办法发到“相关部门”。但“相关部门”能不能看到,能不能给予解决,对绝望的人来说,可能只是一种美好幻想。请愿信最大的作用,也许只是精神层面的慰藉。
22.美国的暴乱
5月在焦虑中过了大半,滞留在美国的访问学者群里充斥着抱怨和绝望,很多人航班已改签了八次以上,依然不能登上回国的航班,更有春节时来美国探亲的家属滞留至今,探亲家属本是过完年就该回国,却一直处于无休止改签航班中,人回不去,国内工作单位不理解,问责声不断。2019表到期却不能回国的人越来越多,随即而来的是保险到期、房租到期。打开手机,看到的就是一片哀号。
5月25日,全美新冠肺炎确诊累计达到150万以上,死亡人數已近10万,而失业人数则达到4千万,疫情彻底失控。而就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位于美国北部,与加拿大接壤的明尼苏达州爆出一条骇人听闻的新闻,一名叫作弗洛伊德的46岁非洲裔美国人因为疑似准备用一张20美元的假钞付账而被四名警察按在地上,其中一名白人警察更是用膝盖压着弗洛伊德的脖子长达数分钟,弗洛伊德哀求:“求你了,我不能呼吸,求你了,伙计。”但他的哀求并没有得到回应,其他警察更是视若无睹,甚至调笑道:“你是个顽强的人嘛。”
多位路人试图阻止警察,请求把弗洛伊德放进车里,或要求警察从弗洛伊德的脖子上下来,但警察并没有放过他,直到发生惨剧。弗洛伊德当场死亡,而他垂死挣扎的视频则被发到了网络上。
“我不能呼吸。”人们记住了弗洛伊德垂死时的话,他的死激起了全美社会的强烈愤慨,种族歧视的伤痕再次加深,而明尼苏达州对涉事警察仅仅处以解雇的惩罚,并不能平息民众的愤怒,反而成为掀起滔天巨浪的催化剂。
疫情肆虐下的美国,经济形势岌岌可危,整个社会犹如一个等待爆炸的火药桶,黑人弗洛伊德的死,正如一把火,将失业的4千万人心中的愤怒彻底点燃,短短几天,全美几十个城市爆发大规模示威游行。出乎意料的是,数不清的白人也加入其中,在反对警方胡作非为的同时,也表达着对美国经济现状的极度不满。愤怒与悲伤在5月的最后几天,成为全部美国人统一的表情。但令人遗憾的是,伸张正义的游行在少数极端分子的推动下逐步演变为烧抢打劫。
“美国是病了,但不是2020年病的,而是已经病了几百年。”推特网上,美国人悲伤地发着无奈之声。
种族歧视是美国从来没有治愈过的病,而逢暴乱,遭殃最重的其实是华裔,如1992年洛杉矶黑人大暴动时,华人的商铺损失就最为惨重。所以,在弗洛伊德之死造成的暴力游行一开始,华人商铺就纷纷关门歇业,以此躲避冲击,但遗憾的是,仍有多家华人商铺被洗劫。
5月29日,推特网上一则推文令华人胆战心惊,内容显示,有人建议到华人聚居的钻石吧抢劫,原因是:那里亚裔众多,且都不会反抗。推特英文原文为:Diamond Bar has a lot of Asians that wont fight back.We can start our way from top of the hill and work our way down.一时间在美国开有商铺的华裔人人自危,在芝加哥的中国城里华人们和枪友会合作,组织成一支武装力量,24小时巡逻,保卫家园。
但暴力事件并不是主流,游行示威的宗旨也不是打砸抢。众所周知,游行示威在美国是常态,对美国民众来说,游行是非常普通的一件事,是一种低成本的政治手段,大多数的游行都是和平的,宗旨是表达自己的诉求,以此得到有关部门重视并施以改革。但大规模的游行队伍中,难免有不法分子趁机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