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耗(短篇小说)
2020-08-06田耳
田耳
成桐三十七岁,离异五年,这让他更有理由宅在家里。最近一年,他注册了几家婚恋网,找人聊天。他算是老实人,尤其不敢不听成东方的话。成东方说,你碰到这种事,最好的方法就是再找一个,最好再生一个。成东方的口气,仿佛他很有经验,事实上他与成桐的母亲罗亚茹一块过了三十九年,婚姻钢水浇铸一般,没任何裂隙,直到去年罗亚茹因病去世。
按成东方的指示,离婚后,成桐经朋友介绍,有过几回,觉得不理想,钱都白掏。每次见面,双方有人陪,一桌上千块,不到这数,对方还怪你不诚心。他不可能次次以这种方式表诚心,虽然一个人,日子还是要划算着过。
一年前,他注册婚恋网,固然跟小广告闪屏有关,也得益于同事小蒙以身作则的推介。上班时间,他手一抖就注册了。注册信息,身高体重,兴趣爱好,性格特征,都照实说。照片也是手机随拍,网站里一挂,条件很一般。比如说身高,他填168,而美女基准要求是172,170是三等残废线,要过线。比如说收入,虽然有不菲的外快,他按工资表填,每月扣完到账四千多,他勾“四千及四千以下”,起步档。能接受这种穷鬼的,一般年纪都比他大,照片上黄脸黑斑赫然醒目,看不出是急着结婚还是下定决心独自终老此生。成桐发现自己也是对年轻一点的,照片拍成美女的感兴趣,人同此心嘛。美女一般不理他,偶尔回他信息或者主动@他,都问同一个问题:你说你的宠物是老鼠,是什么鼠?是仓鼠荷兰猪还是龙猫?他回答,是家鼠。又问家鼠怎么当宠物?你能驯服它们,捧在手上捋毛吗?还是老鼠能给你摇尾巴?他说,就是养在家里,一般见不着,但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对方就觉高深,说你这是拐着弯讲你的婚姻观吗?他说我讲的只是事实。也有人问,为什么会养家鼠?他老实回答,因为我父亲最喜欢打老鼠,我看不过去,就喜欢养它们。对方如果有兴趣,问到他和父亲的关系,他也承认,关系不好,虽然表现上看不出来。他又说,我们小的时候,父亲往往脾气不好,凶巴巴的,不是打就是骂。那时候,哪个父亲温文尔雅,对小孩不打不骂,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对方也有明白人,说你这是童年阴影,你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老鼠,对吧?他忽然有些感动,忽然想约对方见面。但对方拒绝。
成桐在婚恋网上混一年,自认为是老油条,喜欢网站内或者换微信聊一聊,不见面。不肯见面,也得益于小蒙的教诲。小蒙自曝在婚恋网上谈了一百多个,经常吃饭,网友请客,她专找贵的点,虽然一直没谈成,身价却一路上扬。小蒙频繁地化妆,外出吃饭,一次次打消成桐找人见面的冲动。就这么网上聊着最好,每个聊他三五天,或者十天半个月,对方看出来这家伙只是想找人聊天,感觉没意思,他也不留。人和人聊天,都是起初一段好,“人生若只如初见”,这道理,成桐在不断领悟。而那一头,成东方偶尔打来电话,或者用微信语音聊天,问他是不是在找,他可以负责任地回答,一直在找,没敢疏忽。
偶尔,成桐也想,自己分明不是很想谈,这又何必?这时候脑际会回旋一首古老的歌曲,刘德华的嗓音纵有点败兴,歌词倒把他的心思写得丝丝入扣:不喜欢孤独,却又害怕两个人相处……解决的办法,自然是以恋爱之名,网上约聊。他还喜欢看网上的视频相亲,看别人秀约会。有人说看《舌尖上的中国》是让别人替自己吃,看岛国动作片是让别人替自己做爱,成桐顺着这思路想,看视频相亲,其实就是让别人替自己尴尬。
成东方打电话说,我这几天就过来,你帮我订票。成桐没有理由不让成东方过来,他只有这么一个父亲,父亲也就他这么一个儿子,现在父亲身体还不错,以后哪天身体不行,他有义务每天侍应着。但在这之前,他愿意父亲一直待在老家,彼此独自生活。父亲本也不想过来,韦城人生地不熟,老家佴城到处都是熟人,年纪大了,说话串门,跳广场舞也一块儿去占地方。但年纪大了怕冷,成东方和罗亚茹以前冬天来过,说是看同学朋友,在成桐家里小住一阵。那些同学朋友每年冬天都往南边走,清明以后又返老家,被人命名为“候鸟人”。佴城不南不北,冬天没有暖气,取暖还靠烤电炉,或者生地圹火,火烤身前暖,风吹背后寒。如果大前年两老没有过来,不体验这边的暖冬,再冷的冬天也只好在家里硬挺;现在有了比较,冬天要当候鸟人。前两年也说要过来,罗亚茹身体忽然出问题,躺床上动不了。成东方跟成桐说,要是那年早点过来,在你这里过冬,你妈说不定多挺几年。罗亚茹是去年冬天最冷的时候去的。佴城的冬天,死人的频率可以参看温度表,到了零度左右,就开始陆续接收亲戚朋友亡故的消息;气温再掉几度,送出去的赙仪起码花掉一两月工资。
成东方马上要来,成桐首先想到的是屋里那些老鼠,那些看不见的宠物。那些看不见,却陪他度日的老鼠,让他忽然想到一个词,“虚耗”。有些词,与当下的境遇一碰撞,忽然就生动起来。但成东方看得见也找得见老鼠,他的拿手戏就是灭鼠。成桐不可能跟父亲说,那些都是我养的宠物。他奔四十,成东方六十五,按说也到了多年父子成兄弟的分上,但成桐的童年记忆牢固异常,看着成东方的背影,还时不时打哆嗦。成东方呢,似乎也没意识到儿子都快人到中年,老挂在嘴角的话,是“我现在讲话你不听是吧”。于是成桐马上摆出洗耳恭听状。他发现这是一种惯性。
老鼠是在附近大圩公园弄来的。大圩是个野公园,据说十年之前是夹江两岸的荒地,随城市摊开,那一带因陋就简修建步道和观景台,算是公园。水体黑臭,老远闻得见,少有人去。老鼠横行,个个膘肥体大,在步道上倏忽往来,有的还胖得边走边打滚,憨态可憎。有一天成桐盯上一只打滚的老鼠,跟着它,往没了脚踝的草丛里钻。老鼠慌了手脚,连滚带爬还是甩不开人,倒把老巢暴露出来。成桐顺洞口往里撬,撬了一尺半深,现出一窝小鼠,七只,粉嫩得像刚剥好的芋头。前几年,他看见有人在大圩公园挖鼠仔,一端一窝,拿去夜市弄成一道口味菜“三叫”。现在不让卖,老鼠便又横着走。没有买卖没有杀戮!成桐把七只小鼠一只只装进塑料袋,母鼠在不远的地方竖直身子发呆。成桐心里还说,反正你能生,因为你们太能生,所以这个地球,人类灭亡以后,终究是你们的天下!
带回家后,他把小鼠放在一只盒子里,饼干捏粉,吃不吃是它们的事。后来死了四只,一个月后,活下来的三只有两指头粗,懂得躲藏,隨处一钻,平日里就难得看见。成桐把食物放在固定的地方。水用不着放,它们自己总能找到,简直是最好养活的宠物。半年后,半夜里醒来,他听到细响以及蠕动,知道那几只活过来的家伙,近亲结婚,又在繁殖下一代。他住的房间较大,能藏小鼠的地方,他心里有数,很快扒出来,又是七只。他觉得应该有个总量控制,把七只小鼠一字排开,用毛笔刷它们的脊背,就像给烧烤刷卤料。鼠仔脚软,爬行主要靠肚皮,像鼻涕虫,地上有明显的迹线。他把排名靠后的四只带出房间,开车带去大圩公园放生。往后,他的乐趣在于定期举行这样的求生比赛,为总量控制,限额日趋紧张,每一窝只保留一只。
成桐独居五年,没找女友,大多数时候都忘了自己胯下之物具有双重功能。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不记得是谁说,男人去除性欲困扰,就去除绝大多数痛苦。他逐渐领悟这一点,而以前婚姻生活有一种虚幻,他几乎想不起前妻菁薇的脸孔,只有女儿小沅会在即将入梦时陡然清晰。偶尔得见小沅本人,却发现和记忆里有了巨大变化。偶尔他会做起咸湿的梦,女人面目模糊,他在喷发时候醒来,听见老鼠们弄出密密麻麻的声音。他住的小区极其静谧,已是不成文的规定,哪家要放音乐跳舞,两口子想吵吵架,舍长们管闲事的就去敲门,有几个爱报警的,哪家不听劝还要吵闹,110当面拨响。夜晚过于寂静,咸湿的梦多来几次,他认定是老鼠闹的响动引发的。他其实享受梦遗,在梦里被勾引,被挑逗,自己仿佛也毫不手软,醒来却还保持清白,换条裤衩就清理了现场。而在心里,生发出一种荒远寂寥却又澄澈的情绪。
成桐不知道父亲到来以后,这些家伙还能活多久。他还记得成东方当年怎么对待老鼠,灭鼠简直是父亲最大的人生乐趣。在佴城老家,他家自建房,建在山腰,占地四分,多出来的地方辟成菜园。屋后面是一片矮树林,不大,却见幽深,能保证每年都有蛇虫活物往屋里爬。山上老鼠多,一旦进到他家屋内,就会引发成东方的一场狂欢。每一间房,都是给老鼠准备好的屠场,每一间屠场,采用的行刑方式各不一样,老鼠钻进哪一间,就已给自己选定一款死法。
“呃,老鼠进屋了!”
成东方短促地一吼,脸上血色翻涌,叫成桐打下手,灭鼠行动开始。成桐不敢拒绝,父子俩配合默契:把一间房所有的缝隙堵死,不让老鼠溜走,堵死以后,成东方就叫成桐一旁掠战。他自己,还要抽支烟压压时间,调节心情和状态。如果老鼠钻进楼下堂屋或是两边侧房,成东方便用一根细竹竿逼老鼠沿墙根跑动,然后啪地一腳踩死。下脚的位置,早已选定,成东方就喜欢那带了准星的一脚,讲究分寸,踩出“吧唧”的响,踩死不踩破,不能让血污熏臭房间。如果是在厨房,成东方布好一个陷阱:灶台缺一角,露出水泥砖中空的窟窿。老鼠沿墙角上灶台,叭地往水泥砖窟窿里面掉。窟窿由三块水泥砖垒成,两尺多高。成东方还要求稳,找东西堵住窟窿眼,然后优哉游哉烧开一壶滚水。成东方撩开窟窿眼,滚水往里面一浇,马上“唧”的一声惨叫。成东方脸上的纹路最大幅度抻平,甚至哈哈一笑,马上又浇第二道水,又是“唧”的一声。老鼠总是挨不过三叫。死鼠弄走,灶台上照样切菜。偶尔,老鼠上到二楼,如果钻进左侧房,那就省事,整个房间就是为老鼠准备的,任何家具什物都不往里摆,故意放空。门一关,成东方操起弹弓,以黄豆作弹,绷紧了射出去,黄豆弹在墙皮上,砰砰响,墙面全是麻子坑。二十分钟,半个小时,成东方靶子瞎,但耐性好,黄豆管够。老鼠在房间里乱窜,慢慢想明白,横竖是个死,索性直接往枪口上撞,早死早托生。
又一次,成东方不知从哪看来灭鼠绝招:把一粒蓖麻籽缝进老鼠的屁股,再放它回巢。开始几天没响动,不用急,三四天后,这只老鼠只吃不拉,准保憋疯,在鼠窝里见谁咬谁,六亲不认。成东方捉到一只母鼠,又是图钉钉上板,打算无师自通实施一次外科手术。罗亚茹刚好回家撞见,问他这是要搞什么。平时成东方折腾老鼠,罗亚茹听着心烦,倒也不多管。今天听他这么一摆,罗亚茹脸色立变,她说,直接弄死算了,不要搞得这么变态好不好?要不然,三更半夜,老鼠发了疯到处窜,你让不让我好好睡?一物降一物,成东方必须看着罗亚茹脸色过日子,不敢继续手术,把老鼠装进鞋盒子。罗亚茹看穿他的心思,主动一脚照盒子里踩,又是一声尖厉的惨叫,两口子腿法都一样。
成东方还有几天就到,成桐心里想到两件事,一是马上买一管管状牙膏备着。
他屋子里只有日产的洗牙剂,像沐浴乳一样摁着喷嘴挤出来。成东方适应不了,前次来时用这刷牙,老觉得是沐浴乳的味道,认为成桐肯定搞错了。其实这与成东方当年独创的一款行刑方式有关。那年,罗亚茹所在的百货公司年底发劳保,滞销的“全家福”牙膏发整一箱。眼看着横竖用不完,成东方马上想到新玩法。又一只老鼠跑进堂屋,成东方耐住性子捉活的,用图钉把老鼠钉在地板上,电话里叫来两个酒友看表演。酒友来后,成东方拧开一管新牙膏,管口插进老鼠嘴,说你们看好喽!“吧唧”一脚,并不踩在老鼠身上,而是以抽射的脚法,把净重125克的牙膏一抹,牙膏皮瘪下去,整管牙膏灌进老鼠肚皮,像是一胎怀有二十只鼠仔。朋友呛笑,忽然想起来成东方以前参加过校足球队,司职前锋,极为勇猛,动作却不甚灵活,不懂得自我保护,腿骨断了两回,接好后,自己还想上场,教练叫他滚。图钉一撤,那只老鼠腆着肚皮翻不得身,哼唧了一个多小时才死。成桐一直记住当天的画面,记住那只老鼠仰面朝天四肢抽搐慢慢死硬的模样。高中走读以后,成桐省下一周的饭费,从广州邮购洗牙剂。寝室同学就此夸他,唯有刷牙这事,成桐竟是个讲究人。
二是怎么处理屋里的宠物,一大堆“虚耗”。
它们毕竟不像猫狗,可放进宠物店寄养。现在赶它们出屋,也不容易。成桐住的是单位集资房,三室两厅一厨两卫,老鼠在这样的空间,有足够它们闪转腾挪的余地。更重要的是,成桐对老鼠下不了狠手。事实上,当年成东方灭鼠取乐的时候,他被迫在一旁掠阵,心中反复想起一个成语:杀鸡儆猴。
成桐五岁以前,成东方在另一个县上班。成桐两岁,高烧过一回,外婆不当回事,随便找几颗药丸灌下去,拖到四十度以上。罗亚茹见情况不对,带去县医院吊几天针,烧退下来。成东方不知道这事,那几年偶尔回佴城,家里待几天又匆匆赶去广林县,没把儿子细看。等他调回佴城,每天守着老婆儿子,半个月以后发现情况不对。他跟罗亚茹说,桐桐怎么了?罗亚茹说,怎么怎么了?成东方说,看上去有点呆。罗亚茹说,你才有点呆。成东方说,不对的,以前不是这样。你看他手脚,走路拿东西都有点不灵活。罗亚茹呸了一声,说成东方,你是怪我把孩子带坏了?成东方不吱声,继续观察,越看越不对劲。成东方老说,自己以前因为成分问题,考上大学不能读,现在指望着成桐考上好的大学。现在还没上小学,这孩子走路都不稳,表情呆滞,成东方一颗心悬了起来,担心别说考大学,怕是读小学就变成班上的垫底料。
此后,成东方每天盯紧成桐,倒不逼着他提前学习,而是先纠他的姿势步态,这些都是明面上,一眼可见的问题。成东方先纠成桐走路,地上画条线要他走一字,每一步都踩在线上,肩膀不能歪。成桐练半年,每一步能踩线。再往下,吃饭时,成东方就盯他拿筷子的动作,怎么看都别扭。成桐纵是能把夹挟到碗里,递进嘴里,成东方并不满意。他说,姿势不对,你的手握成拳了,这不是夹菜,你是在撬粪!成东方示范了怎么拿筷子,成桐越拿越不对劲,成东方一耳光抽了过来,说你拿筷子都拿不稳,以后怎么拿笔写字,怎么考大学?抽了耳光,还不给哭,一哭继续抽,抽到不哭为止。成桐曉得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右手越发不听使唤,每样菜都滑溜溜,好不容易夹到嘴边,囫囵一吞,背心泛起冷汗。每一顿饭,都在成东方严密监视下嚼完每一口,耗费两小时,甚至更久。成东方付出巨大耐心,得来的却是无边的绝望,觉得儿子的蠢笨在不断恶化。练了一年,成桐右手仍拿不稳,成东方试图从头开始教,让儿子换一只手。罗亚茹不干,说左撇是天生的毛病,人人嫌烦,哪有把儿子故意训成左撇的?
成东方想让罗亚茹再生一个,枕头风这么吹。罗亚茹身体本来不好,生成桐时又碰上难产,内体进一步受损,没法再生。成东方一边打商量,一边手脚还不停,结果适得其反,罗亚茹直接让他躺地板上。成东方没办法,将成桐继续盯紧,期盼儿子在自己眼皮底下好转过来。成桐慢慢也熬出来了,任成东方在一旁如何咆哮,一顿三碗饭下肚,吃饱再说。成东方骂得多了,偶尔也禁不住跟人夸起儿子。他说,我这儿子,是有点不灵活,还好皮实,不管怎么骂他,他一边听骂一边要吃三碗饭。
终于读了小学,成桐学习成绩不差,第一学期拿第二,此后就一直拿第一。成东方稍微放宽心,看出那场高烧可能烧坏了成桐体内一些筋骨,动作不灵便,还好没烧到大脑。成桐自知他读书做习题,就像吃饭时夹菜,要一筷一筷夹稳放进嘴里;哪一题稍有不懂,便像是夹了豆皮粉条,滑溜溜,背心马上冒汗。初中以后,学科增多,成桐弄不懂的题目也越来越多,那种紧张感贴皮贴肉,如疽附骨,捏笔答题,手心攥出一把一把冷汗。成绩虽有所下降,但在班级仍名列前茅。他高中考上地区中学,住校,和成东方拉开距离,成绩反倒有所上升。读大学就出了省,考到韦城一所大学,毕业分配留在这里。成东方认为在自己一手调教下,这儿子还算成才。成桐进了单位,距老家佴城足有850公里,首先想到一个字眼,就是“安全”。
成东方说到就到。那天傍晚到了家里,成桐炒了几个菜摆桌上,叫父亲喝酒。电视开着,新闻频道,成东方关心国家大事。这餐饭开吃以后,成东方耳朵一直耸起来,拽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静音。稍一会,他就听出来:你这房子十一层,怎么还有老鼠?别作声,我来数,一只……两只……三只,我的天,你怎么搞的?成桐说,可能是老鼠钻进电梯上来的。成东方说,真是精灵鼠小弟,会钻电梯。这么多老鼠在你屋子里,怎么住得安生?成桐说,打过几只,越打越有。成东方冷哼一声:废物!
成东方饭都懒得吃,急着动手,成桐赶紧阻拦,说现在是吃饭时间,小区有规定,不能闹响动。成东方说,那要到什么时候?成桐说,要到明天上班时间。成东方说,留这些杂毛多活一晚。
第二天成桐一早往办公室去,成东方留在家里,成桐单位集资的这三室两厅一厨两卫,马上就变成他杀敌的好战场。
成桐在母校附属的一家研究院上班,研究县域经济,主要是搞培训。这天没轮着上讲座,待在办公室漫无边际发呆。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同学朋友的父亲都特别凶,接说成东方不算狠的,主要是动口而不是动手。同学里挨打的很多,比如说蒋平凡,他喜欢把裤腿撸起来,让大家看上面几道条形的烙印,那是他爸把火钳烧红烫上去的。“我爸是国民党!”蒋平凡说起来还有点得意。成东方每天揪着成桐骂好几回,骂完了还安慰他,看,我只是骂你,并没有打你。他希望儿子挨了骂以后,还要有感恩戴德之心。于是成桐把父辈划分为两类,动口的,动手的。成东方偶尔动手,跟蒋平凡父亲国民党的作风一比,那就算和风细雨。但成东方的暴力,恰就在这种引而不发,每一次打老鼠,都让成桐提心吊胆。他知道,父亲只是尚未动手,一旦动起手来,也是手毒的角色。
有一次,成桐在杂物间扒出一窝鼠仔,赶紧用棉帽揣起,爬到自家顶棚。顶棚是用刨花板苫盖,不受力,成东方不敢爬上去。这时,成桐把鼠仔放在顶棚,按说安全,但他忽略了,成东方还喂养着几只鸽子。他养鸽子是为了吃,鸽舍在瓦檐的人字跨底下。天黑以后,成东方架着木梯摸一只鸽子,拔光毛剁丁爆香,最好的下酒菜。鸽子左一只右一只地被成东方干掉,它们却习焉不察似的,照样在那生息繁衍,数量稳定,成东方可以源源不断地下酒。
鸽子可以钻过一个轧花水泥格进到顶棚。成桐揣着捏碎的饼干,再次爬到顶棚看那一窝鼠仔,见一窝鼠仔全都死掉了,身上满是细小的啄痕。他有点想不明白,鸽子不是又叫和平鸽嘛,它们怎能这样干呢?一想,鸽子知道自己被人叫成和平鸽吗?它们只不过是成东方的下酒菜。
成东方又想吃鸽子,这回成桐主动请缨,代劳。天黑后他爬近鸽舍,手往里掏,成东方还在下面指挥,要摸一摸,挑一只肥的。他就挑一只肥的,怎么弄死,也早有经验,把鸽子脑袋一圈一圈地拧,一般来说拧两圈,720度,鸽子不一会就断气。他拧了三圈,也就是1080度,指头分明感受到鸽脖子一节节细骨头次第散开。成东方说,拧多了哟,要是被你拧断,漏了血,还不好扯毛。事后成东方又有新的角度跟人夸儿子:谁讲我家成桐胆小?他下手蛮狠的。
这天挨到下班,成桐进门见成东方穿着短袖,晃着光膀坐着,知道上午动静不小。成东方往垃圾篓一指,说弄死了三只。我梳理了一下,你这房间有十一只老鼠。怎么搞的,你要是不泼饭菜到地上,用不了几天它们自己也逃荒往外跑。成桐就想到他这么问,说肯定有地方自由出入,它们出去吃了东西,又再爬回来。成东方冷哼一声,说老鼠到外面找吃的,跑回你屋子住,为的什么?祖坟埋在这里?成桐懒得答,把死鼠扔进楼下垃圾桶,回家摆好菜盘,把酒斟上。成东方说,也好,我不急着一下子弄完,慢慢消遣这些小杂毛。你自己也倒一点!成桐说我下午还要上班。成东方说,我还不知道?你们一人一间办公室,只要不上课,关起门在里面睡都行。成桐说那就陪你搞一杯。成东方又摆一副碗筷,多倒一杯酒。成桐说,今天是我妈生日还是忌日?成东方换了沉浊的声音,一字一顿:历史上的今天,我认识你妈。
成桐便又想起前年春节,按离婚协议所写,小沅应该跟他过。两老也盼着孙女,都有一整年没见到。但视频里面,小沅表示不想过来,问她理由,她说不为什么,爸爸,我怕你!成桐就很奇怪,自己从没打骂她,怎么有这样的结果?刚离的时候,小沅跟着她妈回朗山,隔三岔五主动视频过来,告诉他,爸爸,我想你。那时候小沅三岁,说到想念,眼是湿的。成桐在这头强自忍着,他想我是个父亲。视频结束,眼泪迸出来。一晃几年过去,一年只见几面,父女感情不觉间就淡了。他主动找小沅视频,小沅在另一边敷衍几下,只想早早结束。他还问,小沅,怎么不想跟爸爸说话?小沅说,不知道跟你说些什么。有一次他调整状态,拿出耐心,冲小沅说,你想说什么,我就陪你说什么。小沅问他,你知道我最喜欢的朋友叫什么名字?我现在养了几只蚕宝宝?她还告诉他,我妈都知道。
罗亚茹说,我跟你去接小沅。她小时候我带得多,她贴我比贴你紧。成桐一想,倒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罗亚茹见车晕,吃了晕车药,坐两百多公里,呕吐了几回。见到小沅时,她装得什么事都没有。小沅见到奶奶,神情果然不一样,主动凑过来,只跟罗亚茹说话。小沅本已答应跟他俩回佴城,中午吃了一顿饭,又改变了主意。她说,奶奶,我已经看见你了,也不想看见别的人,我还是想在这边过年。我的好朋友都在这边,过年那几天我答应要跟她们在一起。
小沅说得很坚决。菁薇早就告诉成桐,她是极有主见的孩子。成桐不那么认为,小沅还不到有主见的时候,她还不到七岁。菁薇说,你看,又来了。
罗亚茹是带着任务来的,认定把小沅带回家是她的责任,边劝边咳了起来。成桐不得不说,妈,不要劝了。小沅一愣。把小沅送回她母亲那边,成桐又带着母亲返回。叮地一响,菁薇还发来一条信息:你看,离了婚,你毕竟没有以前那样固执了。
回去又是两百多公里,成桐担心母亲受不住。她默默坐在后排,他知道,母亲眼窝子浅,在流泪,不过,一旦流泪,晕车的情况似乎有所减轻。罗亚茹忽然说,你不要怪她,她现在的态度,只是她妈的态度。她毕竟是你女儿,长大以后她会明白……这样的话,成桐听得不新鲜,朋友、同学、单位同事……三十岁以上的妇女,知道他情况的,劝慰的话几乎都一个腔调。他跟母亲说,我不怪任何人,是自己的原因。罗亚茹说,你只是没有陪伴她,这不是你能说了算的。成桐说,我从小就怕见父亲,现在小沅怕我,应该是一种遗传。话说出口,成桐有些后悔,但一想事实就是这样。五岁以前,成东方在外地上班,生活中只有母亲没有父亲,成桐记忆中那段童年还是充满幸福。成东方来了以后,他的幸福戛然而止,永远有一双眼睛将自己盯紧,在自身每一处缺陷放大,永远有一张嘴喋喋不休。他那时就知道,父亲都看不上自己。后来结了婚,菁薇爱说的一句话是:你根本不相信别人会对你好。他知道,这过于准确,所以他从不承认。
罗亚茹安静许久,忽然又说,我知道以前你爸对你凶,但那都是对你好……说到这里,声音一哑,成桐不用看后视镜,早已熟悉母亲流泪的样子。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都是共同的童年记忆。车载音箱里播的是杜普蕾拉的大提琴曲,他把该曲听完,又说,也许是对我好,但一天被骂七八次,每天都这样,要感受到这种好,还是有些困难。罗亚茹这时候哭出声音,说那时候的情况,我也记得,用现在的话说,叫家暴,但当时每家都是这么过,我们意识不到。成桐赶紧说,是这样,家暴啊,童年阴影啊,都是现在才有的概念,小时候,以为生活本來就是这样。我爸毕竟只是骂我,比蒋平凡的爸好很多,他拿烧红的火钳烫蒋平凡,那几道烙印我们都看到过……罗亚茹说,但蒋平凡现在跟他爸相处很好,你也一定要解开这个心结。
成桐也考虑过这事。蒋平凡现在的确跟他爸关系很好,主要是天天凑一起打牌,而他爸似乎通过输牌,提前对遗产做漫长的交接。他们同学聚会说起过这事,发现一个古怪的现象:喜欢动手打孩子的父亲,大都不爱说话,所以怒火上头直接动手;而有些父亲动手不多,嘴上却叨叨个没完。多年下来,当年动手的父亲容易与儿子和解,仿佛儿子早将当年的疼痛遗忘,而动嘴的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往往处得更僵。大家也不难总结出来,动手的父亲,终将不能动手,而动嘴的父亲,还一直能够动嘴,甚至随年龄变老,一想到时日无多,嘴上更是没完没了。
成桐想转移话题,罗亚茹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说着说着,车内静下来。成桐放响流行的曲子,依然活跃的刘德华正用粤语套东北腔,听着有那么点欢悦以及没心没肺。罗亚茹又说,我知道你表面什么都不说,心里不想见你爸。成桐说,哪有的事?罗亚茹又说,我身体很不好,会走在前面,而你爸那个人,我了解,我们一块过了快四十年,我死了他不会再找。他怎么找得到我这样体贴他的人呢?以后,你不要把你爸当爸,把他当小孩,让着他一点,这样我才放心。成桐听这话有遗言的味道,不敢怠慢,重重地嗯一声,脑袋想着,年后带母亲找一家好医院全面体检。那天他预感到母亲来日无多,但没想分别就在当年。
“还有一只,最后一只。”
十一月底,这边还热,为了灭鼠,成东方还光起了膀子。成桐推门回家,发现成东方真的老了。罗亚茹走了以后,成东方老得很快。
退休后的这几年,成东方无所事事,本来能打牌,但钱被罗亚茹管得很死。罗亚茹去了以后,他的工资自己拿,再去打牌,因为断了许多年,技法跟不上,也搞不清那些退休金三五千的家伙,怎么一晚上能输掉七八千。他没胆子跟庄。有人拉他去跳广场舞,跳了半个月,断了的腿不能受力,为了护好那条腿,老腰扭伤了三回。有人拉他去钓鱼,两天钓了三条塘边虱,就打退堂鼓……那自己到底还能干些什么?日子毕竟是每一天打发过去。后面还是回到灭鼠,但自己家里灭鼠太多,老鼠多少也有感应,这些年钻进来的很少。他终是没想到,可以把老鼠养起来再有计划地细水长流地将它们弄死,就像当年养鸽子吃鸽子。家中老鼠短缺,他主动去帮朋友家里灭鼠。朋友们纷纷住进商品房,门都是多重保险,不漏蚊虫进来,何况是老鼠。通过朋友介绍,他还去到饲养场、苗圃和各种乡镇企业的厂区义务灭鼠。几天忙活,他能弄死一堆老鼠,堆在一起,他看着有丰收的喜悦,别人凑近了捏起鼻子。说是免费,人家过意不去,多少塞他点钱,但此后再不邀他上门。他终于弄明白,那都是人家卖朋友的面子,虽然他们顶多混个科级,但在乡镇企业家看来,也是权贵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