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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终将离去(外一篇)

2020-08-06白羲

十月 2020年4期
关键词:仲夏夜蝉蜕书吧

白羲

即将过去的这个夏天,我因为一档名为《乐队的夏天》的综艺节目,找回了许多青葱岁月中与摇滚和阅读相关的记忆,曾经沉睡的激情突然在日趋平静的生活中被唤醒了。

“我最爱去的书店,她也没撑过这个夏天,回忆文字流淌着怀念,可是已没什么好怀念……”在刚刚收官的这档节目中,新裤子乐队在比赛最后,奉上了一首《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每次听到这几句歌词,我都会想起大学本科时和室友经常光顾过的一家书店。

第二外国语学院和传媒大学并肩坐落于北京市朝阳区朝阳路东侧的定福庄区域,当我于二零零六年入学时,那里既无豪华的商业区,也无任何娱乐场所。那时,我和宿舍姑娘们为数不多的“校外”活动,一是去传媒“串门儿”,看看对方的校园环境、师生面貌、文艺表演,二是走过一道斑马线,向左,则一步就能扎进超市和麦当劳;向右,則两步就会踏进农贸市场。

由于第二种“校外”活动主要是为了解决吃饱、住好的问题,所以我们的精神娱乐还是以熄灯后的“卧谈”为主。

在灰头土脸、近乎与世隔绝的朝阳路上度过了近一年的大学时光后,某天中午,我们宿舍的精神生活突然变得不再贫瘠。

那是在一个夏末秋初的上午。快要吃午饭时,同班同学向我们宿舍推荐了传媒大学北门对面新开的一家餐厅,主要做西式简餐。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马上决定中午去探探店:要知道,在那个曾经位于“城市边缘”的定福庄,唯一能让我们感到和外界有所联系的名字,就是马路对面的麦当劳。

中午下课后,我们四个人兴冲冲地走过那条斑马线,左转、直行、大踏步地向前,一直向朝阳路的西边进发——仿佛我们是在追逐着太阳,向整个世界的西方奔去。

快走到餐厅时,我们发现了另一家刚刚开业的店铺:“我的书吧”。路过它时,我们被深深地吸引了:书店共有两层,透过一层大大的落地窗,可以望到店里码放着几排贴得很紧的旧书架,架子上排满了一本又一本的图书。这家书店孤零零地盘踞在路边,仿佛大漠中的海市蜃楼一般,让我感到那么不真实。

回首那天,我们中午吃了什么、餐厅的装饰如何,我已一丝一毫都记不起来;倒是饭后折返时,我们如何推开了书店的那扇木门、下了台阶进入店里,门框上悬挂的风铃如何发出悦耳的声响欢迎我们,我们又如何兴奋不已地在那里买了书、办了会员卡的情形,让我一直思念到如今。

我在那里买的第一本书,是一套精装三毛丛书中的一本:《雨季不再来》。在那本沉甸甸的硬壳书的封面上,下部的植物拥挤成一片令人喘不过气的墨绿,上部的植物则长得稀松些,呈现出植物在秋天独有的棕黄色,让封面的右上角露出一寸蓝天,预示着盛夏已经悄然远离,秋天将至。

那天后,我们宿舍的几个女孩只要中午没事就会过去转转,我因此慢慢集齐了那一套三毛的书。年轻的岁月总是如此令人神采飞扬,那时,我们脚步轻盈、笑声清脆,我们的长头发、短头发被北京干燥的风吹得高高扬起,仿佛时间都快抓不住我们的发尾。我仿佛能真切地听到分分秒秒轻易地被我们甩到身后,跌进那些金色的、迅速遗失的脚印里,发出声声脆响。

之后的日子,“我的书吧”发展得很快,书店的二层渐渐开放为餐饮区。一年后,这里还在周末组织起桌游活动。“我的书吧”变得喧闹起来,中文、英文、韩文……中国学生和留学生为这里带来了生机和希望,却也让我从一个流连在书架间的读者,变为一个被吵得“即来即走”的购书者。那时我曾如此希望它能退回开始时简单纯粹的样子,日后才明白这种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莫叹“时光追不回”,自己未曾想到,即使是当时喧嚣嘈杂的“书吧”,也成为日后之不可得了。

接下来的冬天,我开始准备出国留学的事宜。就在那段时间,朝阳路或许是因为市政规划的原因,开始大批拆除路边商铺。每天为了抢修学分而选了大量课程的我早已没有时间去一条马路之隔的对面转转,准备期末考试、准备雅思考试、准备学校对接……一条条通向四面八方的道路令我无所适从,只得咬着牙、跺着脚向冬天的最深处冲去。

放寒假时,我才惊觉:“我的书吧”要撤店了。那天走出校门后,我与二外一别就是两年半。本科毕业重返二外的那个夏天,我发现除了超市和麦当劳,曾经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了。学校已是翻新的学校,朝阳路已是整洁、笔直的朝阳路,定福庄再没有“荒漠”的模样,不知道那片曾经茕茕孑立的绿洲,又是何时消散于我人生姗姗来迟的雨季?

几天前在父母家收拾书架时,当我不经意间翻开莫提默·J·艾德勒撰写的《如何阅读一本书》时,那张编号为“NO.80001558”的会员卡依旧淡然地站立在两张书页之间。望着它,我的内心变得无比安宁。我终于能够确定,那些与这家书店相关的阅读记忆从来不是海市蜃楼,它们早已被妥帖地收藏在这张杧果色的小小卡片里了。我终于能够确定,那些与沮丧、欣喜、孤单、喧闹相关的真情实感,都曾经在“我的书吧”里真实地存在过,即使雨季终将离去。

生命中的那块白布

北京四季分明,一到夏季,在其他季节的夜幕下很少登场的演员,比如,叼着冰棍儿、满脸享受的孩子,膝盖带伤、涂着药水贴着纱布的滑板少年,夜里两三点还在撸串儿、喝啤酒的青年,路灯下打牌下棋、不惧蚊虫叮咬的老年人,等等,都成为北京仲夏夜中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仿佛无限重播的《还珠格格》之于暑假一般,他们也早已和北京的夏天紧密地、自然地发生了联结。

除了那些鲜活的形象,夏日草木的清香和聒噪的蝉鸣,也全方位地挤占着人们的鼻腔和耳道,为仲夏夜的戏剧增添了几多情趣。

说到蝉鸣,它既是恼人的,也是爱逗弄人的。恼的是夏的炎热本已令人心浮气躁,蝉却用它的炸响狂躁地洗刷着人的耳膜,令人坐卧难安;爱逗弄人则是指你明明心里恼它、厌它,它却偏偏能激起你的好奇,让你想亲手逮住它问问:“本来在地下静默沉睡,来到世间却能如此大放厥词。从地下钻到地上、从蝉蛹化为鸣蝉的这个过程中,你到底在仲夏夜里上演了怎样的戏码?”

带着这个疑问,我和爱人在一个夏夜探访了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誓要发现蝉蛹蜕皮过程中的奥秘。

晚上八点,公园里的路灯大都已经熄灭。在仅剩的点点路灯下,高耸的杨树林内一片漆黑,显得有些阴森可怖。爱人带着手电从一片白桦林中穿过,仔细观察起每棵树的树干,带着志在必得的心气儿,誓要抓到刚从地下爬上树的蝉蛹才回家。

7月初正是蝉蛹开始大量爬出地面的时节,三五分钟后,我们便带着一只可爱的小蝉蛹回家了。回家后细细观察,我们看到蝉蛹棕黄、半透明的外壳,正保护着里面翠绿的躯体。它的头部有两只又圆又黑、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眼睛,将它衬托得异常可爱,那副萌萌的样子和我之前看到的成体知了差异巨大。

爱人取出一个塑料大盒子,并在里面挂了一块白色纱布代替树干,然后轻轻地将蝉蛹挂在布上,供它扒在上面完成蝉蜕的使命。合上盒盖后,爱人将摄像机对准盒内的蝉蛹,持续记录其夜间蜕皮的全过程。待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们便在异常闷热的夏夜沉沉睡去了。

一夜梦醒后,当我拉开窗帘,只见窗外的世界已经被暴雨笼罩。我还如往常一般起床,早已忘记了蝉蜕的事情,爱人倒是颇为上心,刚一走到放蝉蛹的房间便大声叫我:“哎呀,你快来!”

睡眼惺忪中,我慢慢走到爱人身边,发现他的指尖正趴着已经蜕去“黄金甲”的蝉的成虫。经过蜕变后,它的体长已经增加了不少,还换上了一身黑亮的铁甲,长长的翅膀看起来颇为威风。然而我再定睛一看,才明白刚才爱人唤我的声音中不全是惊喜,反而带有强烈的遗憾:怎么蝉的左翼只有右翼一半大,而且还窄窄的粘连在了一起?

睡眼惺忪的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赶忙和爱人回看昨晚的蝉蜕视频。我们通过快放发现,整个蝉蜕的过程其实颇为顺利,从出壳、倒悬再到展翼,这只小蝉蛹都自如地推进着各个“脱壳”的环节。只是当它彻底挣脱壳的束缚、再次将自己悬挂在白布上时,或许因为布的材质比树干要光滑太多,或许因为转变了环境它不适应,或许因为在蜕变的过程中耗费了太多体力,所以我们眼瞧着身体十分娇嫩、羽翼极度薄弱的它一时失手,瞬间从高处跌落了。爱人对这次失败的“羽化成仙”很是自责。而我望着窗外倾泻而下的暴雨,想到若是在野外蝉蜕,还真说不准它是否能经得住这一夜雨水的暴击。

“那薄如蝉翼的未来,经不起谁来猜”——之前这句歌词只是匆匆从我耳畔滑过,此次才真正停留在我心间。晚上再回家时,这只蝉已经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仿佛不曾来过。这只是无数个夏夜中的一个,而我在它结束前却从未想过繁盛、畅快、轻松、浪漫的夏夜,竟也包含遗憾、残缺、疲惫和苦楚。

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中,讲述了一个由于森林精灵恶作剧而发生的喜剧故事。想想这只蝉异常短暂的一生,想想它在短短十个小时内经历的巨变,我感慨大自然中的生物无一幸免,都会因为极其微小的不确定性而走向超出预测的发展方向。这种不确定性在被浪漫化后,才变成了精灵的蛊惑。每每想起蝉皱褶变形的左翼,我都越发珍视起每一个平凡的日夜,越发敬畏起每一个可以把握的当下。我再无理由感慨“浮生若梦”,因为即使为了得到一个平凡的未来,都需要在每一秒牢牢抓住生命中的那块白布,拼尽力氣,全力以赴。

责任编辑 蒋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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