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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杯,元神

2020-08-06颜桥

十月 2020年4期
关键词:小丁潜水

颜桥

小丁找我,说有神秘朋友请吃饭,来就是。

我一过去,都是清一色的九零、零零后,而且都是女孩。有点不对劲。我小声问小丁,你的神秘朋友呢?

她拉开双肩包拉链,小心揪出一只毛绒胳膊,如果那也可以叫胳膊。继而看到一整只白色毛绒熊,她还戴着一顶紫色尖帽,亮面纸做的。这只熊很干净,可能刚洗过,有一股香水的味道。她眼睛是两颗塑料球,圆圆的,看起来像在微笑。

小丁说,谢谢你们给蓝皮过生日。然后转过来,对我说,还有一位大叔,为了蓝皮,专程打车三十多公里,亲人哪。大家对我投来钦佩的目光,搞得我不好意思。

她说谎了,我公司就在附近,走路十分钟。

即便10分钟,我也不愿意给一只毛绒玩具熊过生日。但我来之前,不知道。

小丁拿出平板,都是自己和这只熊的合影,也有“单熊照”。在丽江、西藏、大阪、东京、莫斯科、里约热内卢、埃及——

一只熊坐在雪地里,背后是隐隐的雪山之巅。

一只熊坐在流沙里,背景是一片无涯黄色的沙漠。

一只熊,慵懒躲在小被子里,睡大觉。

一只熊,穿着比基尼,坐在泳池边上。

……

总之,这只熊去过的世界,比我辽阔许多。

小丁有点哽咽,实际上,我搞不懂她为什么哭,就像有时我搞不懂她为什么生气。我像个傻子,坐在那里。试图找点可聊的。

她说,你们知道孤独吗?从小,我就没有兄弟姐妹,我心里有好多话,不知道倒给谁听,时常忧伤。后来有了“元神”蓝皮,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我。我快乐许多,我们一起旅行,互相陪伴,她默默听我倾诉,她不善言辞,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温暖和良善。她分担了一部分我在世间的痛苦。我要感谢她。

反正,这一段,放在追悼会上,也可以用。

开场白后,上生日蛋糕,4根,熊坐在正中椅子上,主宾座。我们大声唱: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我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了。我问了句,你们说的元神,到底是什么?

有个叫泡泡的女孩,说了一嘴,元神,日本潮人里流行的词,就是一个投射状的你。像一朵云,投射在你的波心。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元神,就是理想的样子。比如,我本来理想是做一只愤怒的摇滚狼,现在却憋得像只落水狗。所以,我家有一只狼的元神。

她给我看照片,是一只带獠牙的狗,但她偏固执说是狼。

也对,所有的狼,在别人眼里,都是狗。

我说,你们大家都有元神,有没有谁的元神是超人?是绿巨人?是孙悟空?是葫芦娃?下面没反应。

小丁给我解围,这位是八零后大叔,刚离婚,被老婆从二楼,无影脚踹下来,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也许脑子坏掉了,别介意,吹一杯。她把一杯啤酒,一口气喝干。把杯子倒扣桌上。

有个声音很小的脏辫女孩,脸上有一道疤,告诉我,大叔,你说的这些都是HERO,我们都anti-hero——反英雄。我是那种,躲在群租房里,拍两个小时蚊子,也没拍死,最后躲起来哭的孬种,我何苦搞一个孙悟空的元神,你说我是他,谁信呀?还葫芦娃呢,我得有七兄弟,年轻的时候,堕过七次胎,如果我是,我也是葫芦娃他妈!

大家哈哈大笑,我有一种尴尬。对着比我小十几岁的人,感觉如对着黑洞,她们是一片我未曾了解的虚空。没什么好聊,却要装作聊天的样子。

接下去,一位女孩提議,来玩游戏吧。这时候,那只熊,安静坐在那里,听着我们嬉笑。小丁说,今天玩点新鲜的,用一个长句子,描述你的孤独。

她说她先来:

孤独,就是钟表里的指针,每天追赶、跟随、相遇、重合,后来才发现,每个指针,都走在不同层面的‘空间里。就像每个人,处在不同的世界。

她自己喝一杯。

一位一边耳朵戴俩耳钉的女孩,想了一会儿说:

孤独,就是每次醒来,这个世界还没完蛋。

立刻有人说,这感觉不叫孤独,叫操蛋。戴耳钉姑娘说,还没说完呢。

孤独,就是把你自己分成几十万等份,每个等份,都没心没肺地活着,即便相邻等份,彼此不延续记忆和痛苦,像今天不会向往明天,明天也会不怀念今天。

接下来,有人问我,大叔,说说你对孤独的定义。我把杯子里的啤酒,喝干净。想了一会说:

孤独,就是你幻想驾着一匹快马,每天都抽马屁股。每次抽下去,却抽在驴屁股上。结果才发现,你的生活根本不是马跑出来的,而是一只从未曾谋面的瘸驴,颠簸跑出的轨迹。

小丁说,你看看,大叔说的是人生感悟,我们都是小话剧台词。这时大家喝了一点酒,也变得不那么多顾忌。有人问,大叔,你真的是被你的媳妇,从二楼踹下来的?

我说,是的。飞起一脚,砸在一楼停着的保时捷上。赔了十几万。外加一根肋骨。

大家又一阵哄笑,和年轻人在一起,敢于建立自黑人设,你就会很受欢迎。我也是现学现卖。其实,小丁说的这些根本是瞎编的,要不,她怎能成为一名戏剧导演。我在婚恋网站认识她时,离婚不到俩月。

生日聚会,大家喝得都有点多。小丁叫了代驾。代驾来了发现,我们那天没开车。我们按最低价格给了代驾钱,让他走了。

两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说酒话。

小丁从包里抓出毛绒熊,打开垃圾桶盖子,丢进去,瞧也不瞧一眼。

我待在那儿,她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就说,一会解释。

小丁家里有九只这样的玩具熊,九只。每年,她都会给自己的毛绒熊过生日,你也可以理解,每年过生日的那只熊,都不是一只熊。她过一次,扔一只。今年是第六只。

她说,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这么干。我先给你看这些熊的照片,你看,这只和这只,眼睛根本不一样,毛色也有区别,做工也有细微差异。尽管每年,同我一起过生日的人,都不相同,那些连续几年都在的,瞎了吗?不是同一只熊,难道看不出来?

这有关系吗?我问。

这说明,人们只是喜欢活在你虚构的故事里,丝毫不关心你真实的生活。她笃定认为,这种给毛绒熊过生日,唯一的“目的”就是:求关注!

假如这个世界,你不求关注,谁也懒得管你死活。

我问,熊的生日,也是你随意设定,还是真是买它的日子?

她拍拍我的脸,说,四月十七日,我父母离婚那天。七年了,我每年都过这个日子,尽管是和一只熊一起过。

她怕这一天,却无数次纪念它,像原始人围坐篝火,对抗恐惧。

她忽然盯着我,你现在了解我了。我就是一个坏女孩。我内心丝毫不介意这些元神什么玩意儿,每次看那么多女孩紧紧抱着毛绒宝贝,哭得稀里哗啦,我就有点作呕:I am no longer a little princess.

这世界,唯一你丢不掉的东西,就是你自己。别的都可以遗弃,就像父母可以遗弃你一样。她父母离婚那天才告诉她。让她选一个,父或母。那是她人生里最纠结的时刻,她根本不想选,甚至愿意一个人独自生活。

她说,你知道吗?我就像那只被扔进垃圾桶的熊。尽管他们还是我的父母,但生活完全割裂了,我感觉不到被关注。他们在那一天,顷刻之间,把我向往的生活烧毁了,只留下空架子。

我在想,她二十四岁,成天泡在征婚网站里,她的目标是结婚吗?

她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当然不是结婚。起码四十岁,我才会考虑结婚。我的目标就是找一位叔叔,离我爸近一点,我缺爱,最好什么也不发生,就是一种“精神援交”。

我用手指捅捅她的腰,小点声,我们坐在派出所门口呢。

她叉开腿,咯咯笑起来,你们这些80后,最没意思,放个屁大声一些,都害怕。你们世界太多隐忍,一群被社会驯化的可怜人。

那怎么才能更自由?我问。

她把匡威鞋子脱掉,一脚踩在我脖子上,我慌了,你干吗。这时来往的人,看了我们几眼,我立刻说,别玩了,你脚气很大。她立刻收回去。

她边穿鞋,边告诉我,你做任何一件事,别老想周围人如何看你,你又没有取悦他们,他们不高兴了我咋办这种念头。你需要的是关注自我。哪怕只是很短暂的。所以说你没长大,你一进来,就本能摸了下自己钱夹。

我说,我只是想请客。

要你请,她们每人送的东西,就够了。她说,我把这些东西,放在一个二手交易群里,都套现了。

我说,这样好吗?人家给你的熊过生日。

她叹口气,要不说你这几十年白活了。你注意到没,那个戴耳环的女孩,今天话特多,因为她刚失恋,想泡你。但她不知道我们在交往。

另一个纯粹是无聊,我说组团购物,她立刻就来了。她哪里是给我家熊过生日,全程看手机,行尸走肉。

我说,还有呢?

她说,每个人眼神、表情还有身体语言,都会暴露自己。大家逢场作戏。给你普及元神那心机婊,她包里一直放着一个毛绒宝贝,却不好意思拿出来。她以为是毛绒玩具蒙面舞会呢,偏不给她机会。

我摸摸脸颊,揉揉眼睛,有点干涩。路灯是黄里带着霓虹,胡同染上色,像油画。

你说,你小小年纪,就活得这么通透,假如她们每个人都心怀鬼胎,不是专程过来庆祝生日,你失落吗?

从不失落。我又没损失啥,还免费吃了顿饭。她拍我肩膀,感谢买单,钱我明天还你。

我说不用了,我对这种“人精”比较谨慎。

她说你等等,她朝垃圾桶走过去,抓起那只熊,朝我走来,离我几步远时,一把丢给我。

我躲开,熊滚了一下,坐在马路牙子上。

她笑道,不脏,送你。

干吗扔了又给我?

她说,假如,你从垃圾桶里捡到我,我一定会死心塌地对你好。因为,这只熊,刚刚失去整个世界。不过,再过几分钟,你去救她,她肯定发誓,杀了第一个救她的人,任何童话都是这样描述的。我爸妈领离婚证那天,我也是这么想。假如那天和好,我就立刻原谅他们。结果,我选了:一个也不原谅。我有一年几乎不和他们说话,只要钱。只给他们发钱的数字。加黑,加粗。

我说,算你狠。你有时,让人琢磨不透,不知道什么材料做的。

她说,无法理解,互相取关就好。不必彼此浪费电。

可能是我的电足够多。我被一个丧失爱的能力的女生吸引。 如果爱是一罐气体,你把爱抽空,并不会什么也没有。会剩下控制和猜忌。尽管,小丁只是征婚网站认识的聊友,我们目前什么也没发生。

她会突然给我发短信:你有8小时03分没给我发问候信息了。这种短信让你很紧张,压迫神经。有时她会突然电话,大声问:你干吗呢,刚才没信号,在地下室吗?还是和哪个女人一起。我说,没,在地铁。

她说,谁信。我每2分钟给你一个电话,地铁只有在站与站的黑暗隧道,才会无法接通。你是一直无法接通,你在撒谎。

我说,你要干吗,直说。

她说,好嘛,不问你了。我告诉你,我除了你,还偷偷谈了一个,也是咱们认识的征婚网站上的。

我沉默,其实我有点生气。

她说,好啦好啦,试探你的。没谈,谁谈死全家。女人是一只八爪章鱼,我的每一个触角,都深入你灵魂深处,牢牢拽住你。

我说,章鱼保罗,再见。

一会儿她又打过来,这会改了语气:我对面有一对男女。女的喜欢狗,男的喜欢孩子。喜欢狗的女人不喜欢喜欢孩子的男人。

我说,大半夜的,别讲绕口令,明天要上班。

她說你别挂。就几句,你别像我爸爸那样,只会问,缺钱吗?然后就挂电话。

我心软了,让她说下去。

她说,两人为一只狗,吵起来。女的半夜在阳台抱着一只狗,痛哭。男的回屋睡觉了。

我说,这世上好多东西,不是谁对谁不对的事儿。

她说,你没懂。戏剧性的是,第二天,不知道什么原因,狗从八楼阳台摔下去了,死了。然后,他俩和好如初了。像什么都没发生。女的怀孕了。

你真是一个戏剧导演,这种狗血的故事,《故事会》都不会刊登。我压根不信这鬼扯。

她说,你别挂,我最后给你说个秘密。我父母是因我离婚的,导火索就是我,就像这只狗。它看起来很重要,两人为之争吵,假如你瞬间抽走它,结果,它无足轻重,就是一个笑话。你懂这种感觉吗?算了,我睡觉了。

她挂掉电话,把我撂在另一头。

说了半天小丁的“神经质”,其实,她也有很温暖的一面。比如,她会利用周末到我家做饭,她自己带着餐具与食材。单拔除虾线,为了吃虾时,味道更好,就足足废掉一下午,她对吃很有耐心。

煲汤中药材,专门找个有格子的餐盒,当归、枸杞、丹参,一格一格的。煲汤时,每隔段,她把煲盖打开,用勺子尝一口,咂吧咂吧。味道还不够正,她用勺子轻轻搅动下底部的汤。我安慰她,已经很好了,差不多就得了。

她立马不高兴,必须一点不差,就这么多天憋一餐,亲自下手,还做不好,那哪行。

那些菜上来的时候,冒着热气,我第一次觉得家里有一个活的女人,挺好。

她问,海鲜如何。我伸出大拇指,这是我离婚半年,吃过的最鲜美的佳肴。

她说,你吃海鲜来点芥末,就把绿色芥末蘸了蘸,用筷子强行捅进我的嘴里,瞬间,我的嘴巴像茅屋着火,熏得我眼泪直流。

她笑得前仰后合,然后问,你怎么离了,看你很享受居家状态。家里的鞋子,还分冬天的棉拖鞋、洗澡的凉拖鞋和春夏的竹制拖鞋。我家都是光脚,根本没鞋,出门一脚黑,必须洗脚。

我说,就是过着过着,大家都不想过了。连说话都不想说,发微信,都不想多码几个字。

她說,理解。

我说,她原来爱好是潜水,基本是住在海岛上,成天不在。考潜水证。接着考专业潜水证。一回来,就是晒各种海底见到的鱼类、珊瑚礁、沉船还有宝贝。我又不是鲸鱼,知道那个有嘛用。

她睁大眼睛,她不工作吗?

我说,自由职业,大把时间。最后被“海神”拐走了,她的潜水教练。马上就结婚了。

她说,这你也能忍?

我说,还想咋的,狗男女天天躲在水底下,我也不会游泳。难道开个潜艇去追?

她说,这倒是,即便你潜到水底两万里,你们还是无话可说。

我说,这段婚姻对我和她,都不是伤害,我们只是各自忙自己的事情,然后自然就分了。没婚外恋,没出轨。

她说,自我的人,和谁结婚,都是同自己结婚。身边的人,只是名义上的保姆。

我说,可不是嘛。你对对方有要求,就很痛苦。假如你只对自己有要求,你自给自足。

她说,我压根不信,你会遇到一个喜欢你,超过喜欢自己的人。每当有人表白,他爱我胜过世上一切,我第一反应,就是拉黑他。骗子,不够Real。

我说,你这么Real,所以你遇不到爱情,你只是等待被理解。

她说,人本质都是孤独的,无论你身边多少人。你能指望他们为你活着,不如做顿饭,好歹作料可以自己控制。

我说,钥匙在我家门口地毯下,想来就来。哪天你不想了,记得别把我钥匙带走。我家没套套,最好准备一些冈本,我只用冈本001,杜蕾斯看不上。

她在我肚子上轻轻揍了一拳,老娘是给你提供的移动充气娃娃吗?

我望着她,轻轻在她脸上,吻了口,蚊子般地叮了下,很短。像睡前送给女儿的吻,而不是恋人。

我说,我总想把人生搞明白,遇到你,才发现,人生未必能搞明白。

她说,钥匙位置存在我心里了。必须走了,睡你家的床,我不习惯。刚躺几分钟,颈椎不适,最好你换一张,我不习惯这种软床,我睡硬鬃床,十二厘米垫子。

我说,我哪能为一个女朋友换一张床。床跟了我十年,认识你才不到一年。床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她说,这个理由成立,下次我带睡袋来。

我说,我们这样,能把恋爱谈下去?

她说,永远不要对世界妥协,丢失自己。谈不谈恋爱,不是必需的。谁规定要有爱情,人生才完整?

这个哲学听起来没错,当你带着强大的“元神”(自我)去干事,不如说,世界只是一张床,唯一评判标准,就是睡得舒服不舒服。显然,我俩都追求“舒服”。

自从小丁不定期来住后,我家的一切都被深度改造过。她趁着我上班,找人把床调了位置,床头画了一棵树。

我回家发现后,她给我的解释是,床的朝向,必须顺着磁力线的位置,东西优于南北,不容易失眠。床头有一些绿色,家也有一点生命力。

我说,我就喜欢纯白。假如你涂绿,就全涂绿。别花里胡哨,看着更睡不着。

她说,傻子也能听出,你根本不是为这个原因吵架。

我说,门口钥匙你告诉人了,还单独让他进我家?

她说,当时我也在。自然不能让陌生人单独在你家。

我瞟了一眼,骗鬼呢!我正巧回来遇到他,继续编!

她说,好吧,当时有个制片人找我有事,只有几分钟不在。

我说,继续编。

她说,好吧,我那天图省事,直接告他地毯下有钥匙,让他刷完墙壁,记得锁门。

我说,我那天压根没回来,也没遇到他。这些都是你教我的,不露底牌,虚张声势。

她说,长进了。你怎么知道他来过,而我没来。

我说,家里有点乱,东西摆放习惯与细节,都不是你的。

当我基本摸透小丁的脾性,即便她满嘴假话,我也丝毫不在意。那些烟雾弹,我瞬间就可以戳破,就像戳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女人就是一道数学题,你不会算,她就难。你会算,她就是透明的。

我家又多了一个鱼缸,却不养鱼。养了几只绿色小乌龟。鱼缸里没水。只有几块石头,铺上白沙。半夜,乌龟爬出来,爬到我的脸上,脸上都是它们的黏液恶心死了。我第一次感觉到,重新和一个人开启生活,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床的方位都变了,半夜起床,仍沿着肌肉记忆里门的方向走,结果脑袋撞在墙上,起了一个大包。衣柜里衣服的次序全变了,虽然每一件都整齐有序,问题是,你根本找不到想穿的衣服,就像整齐的仪仗队,仔细看,每张面孔又都不认识。你越凝视,越焦虑。

最大焦虑是,那一个月,她全在外地,我像换了个家。找一把剪刀,都必须给她打电话。她居然告诉我,她也忘了,让我自己找找。气人不气人。

前妻来电话,要找原来留在这里的潜水服。我说,扔了,就挂掉。我其实也不想这么简单粗暴,只是解释一件事情,比去执行它,还要累得多。我总不能告诉她,其实我交了新女朋友,她把原来我们房间搞得一团乱,你的潜水服,我也不晓得她给整理到哪儿去了。这么说话,世界每天都有无尽的解释和烦恼。

小丁有整理癖,致命的是,她很健忘。每次她花了几天整理房间,整理完了,她已经记不得东西放哪儿。当然,这个不足以构成分手理由。实际上,我们根本没在一起过。

只是一起吃了数得清的几次饭,做了几次爱。她把我家东西,归置了一遍。只有这些了。我实在想不出,為什么非要在一起。

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了,就觉得两个人太消耗,就如同两个齿轮,轮齿相磨,终究成了两个光滑的圆。到那时,你对世界没任何要求,能活着,都是幸福。

在我鼓起勇气对她分手之前,她倒是突然找我借了五万块钱,说是投资话剧,小成本话剧,三十万元,每个人凑点,一百场就回本。她说,这个是她目前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希望得到我的支持。

我糊里糊涂借钱给她,那一阵,她每天都在排练这个话剧,没空理我。据说话剧名字叫《我们能否相信自己》,看的人寥寥,这钱也算赔进去了。

现在问题麻烦了。借钱之前,我们分手,至少可以说叫,三观不合。

借钱之后,我立刻说分手。她会说,是因为让你赔了五万块才同我分手?我不能让人背后戳脊梁骨。我这人死就死在要“面”上,我前半生就为“别人如何优雅谈论我”活着。

这以后,她变得越来越过分。比如,她会经常带朋友回家,实际上,有的人才第一次见面。她高兴时,会深夜过来睡,但是睡在我隔壁。第二天,吃完早餐又走了。有时候,她甚至带个女孩来家里睡,说是闺蜜。我能说什么呢,不好拒绝,又不愿家里随时冒出个傻逼,还是空降的。

我们到底算什么关系?说是炮友,炮友哪有自己家里钥匙的;说是租客,合租好歹也比这个热情。何况,她从来不承担费用。连那五万块,也不说还了;说亲人,她确实有时给你很多关怀,像抱团取暖,只是这团篝火,何时点着,可以燃烧多久,何时熄灭,一概无法预知。我们就这样维持着,微弱的火,微弱的感觉。若有若无。

她有天喝了很多酒,告诉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那五万块钱,不是拿来排话剧的,是她用来救助她父亲的。父亲得了病,很严重。缺钱。

她说,你知道,他躺在床上,瘦成皮包骨,他在我耳边说了什么。他说,你别丢下我。我打小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现在我遇到绝境了,你好歹还一点给我。

我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说,实在憋不住。我偷偷哭了一晚。我存在价值就是一个银行,存在那里的,都必须取回去。父亲给我的就是投资,他需要回报率。后来,他死了,我很开心。我这样说,有罪。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成了现在的样子,她父亲一定是最重要的因素。

她说,我也知道你早就要和我分,我就故意做一些过分的事,让你生气,这样,分手就不尴尬了,结果,你一次也没生气,反而是我尴尬了。爱情是一张大网,当你跳下时,这张网非但兜不住,反而会突然不见,让你摔得粉身碎骨。

她说得对,一次伤害,会让我们的爱情世界,像蜗牛那么缓慢,无法深度信赖一个人。

那天之后,她就搬出去了,把自己洗漱用品也拿走了。地毯下,那把钥匙明晃晃的。

我发现,这个世界真有吸引力法则,彼此很像的人,容易通过“中介”聚集,中介就是我。我的前妻和小丁,甚至可以这么说,小丁是我前妻的未展开版,前妻是小丁的发展版。

她和我是同学,大学三年,低调而努力。那时她想出国,去巴黎。努力几次无果后,就放弃了去法国学时装设计的念想。她很快就和我结婚了,似乎没怎么考虑。然后,再也没出去工作。她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玩密室逃生游戏。所有需要智力推理的游戏,她都玩得很溜。她宅在卧室,吃饭就出来端进去,床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卧室门口放着垃圾桶,全是饭盒。这么说吧,她结婚的第一年仿佛时间表还在大四,一门心思不想做任何事。我也没管她。

第二年,她爱上户外,只是很短一段,接着喜欢上潜水。她发现了一个远比陆地好玩的世界,潜水最大的收获是:可以离开陆地。纵深扎进深水,一片碧蓝深海,身体进入一个无限辽阔的场域,自由遨游。

爱上潜水后,家里几乎见不到人了。不是在地球上哪个岛屿,就是在潜水设备的专卖店里。她对我不顾家的指责,有一套自家说辞:女人必须在三十五岁以前,完成对自我生命的探索。女人不是生育机器,不是家务机器,不是情感机器。她言之凿凿。

我们一人一间屋子,她的屋子装着很多潜水工具,堆满了潜水类图册和书籍,墙壁上一张硕大的世界地图,灯也给换成浅蓝色的,大海一样的。平时她把门反锁了,连我也进不去。其实,我进去也看不懂那些奇怪的设备。

之所以说她和小丁很像,就是每逢你说她行为怪异,她会说,你理解不了,这世界上必然有人能理解。她很确定,就像等待外星电波一样,等待理解她的人。

实际上,我也不喜欢人进我的房间,就像动物会发展出领地的概念。她在家里开发出海洋,我开发的是雨林。

我就是不习惯睡觉时候,有人打呼噜。不喜欢半夜被叫醒。不喜欢早晨无法自然醒。不喜欢被子必须叠得那么齐整。这么说,我不喜欢家里有紧绷的感觉。家就是越肆意越好。

我们每次讨论一个家庭公共话题,总会不了了之。比如要孩子,她不喜欢,但也不排斥。最后变成一个虚无缥缈的文化讨论,也就不存在时间表了,一切都是看心情,世界本来就是不确定的。

热爱潜水的人,可能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婴儿。只不过,婴儿是在羊水里游泳,她在海里游。

上面说到我前妻索要潜水服,被我挂了电话。她跑过来自己找,地毯有钥匙,她知道。我见她翻箱倒柜,地上一片狼藉,终于找到她那件珍贵的潜水衣,深蓝色。

她常说自己在水底,像一只自由的海豚。

我说,你的元神,可能就是一只海豚。

她说,你在说什么?什么元神?

我说,人的耳朵只能听到波段为20~20000Hz的声音,而海豚声音大多高于20000Hz,所以,你以前发出的歌声,我都听不见。你向往的生活,就是那些海豚发出耳朵听不见的声波。

我前妻这只海豚,唱着塞壬的歌声走了,现在小丁也走了。

我给小丁发短信,向她道歉。她回我:那只垃圾箱里的熊,曾原谅过你。现在,我们是路人了,祝你好运。钱这周还你!勿回!

再发,她把我拉黑了。

我去医院精神科看过,问医生,你遇到很多人,都不敢爱,害怕爱,爱即便就在那里,也懒得向前迈一步,这算一种病吗?

医生说,我也得了这种病,很多年。你自己觉得是健康的,那就用不着吃药。

谁知道这话的意思呢。我收到五万块短信时候,附加留言是:我很孤独,你不懂。

我的孤独,你不懂。

责任编辑 蒋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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