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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从果园离开

2020-08-06张新一

福建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亲戚爷爷奶奶爷爷

张新一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文艺委员唱着这首音乐课刚学会的酸俗歌曲,女班长站在一旁观望,脸上带有微微刻意的礼节性悲哀。

“到底怎么了?”我有些不耐烦。其实发生了什么我已大致猜出一二,我妈已经替我请好假,我上完今天第三节课就回家。

他们用一种极力克制的表情和语调说,你爷爷走了。

用不着这样。我告诉他们,爷爷的事我早就猜到了,我这就收拾书包。

这下,他们真的有些愣怔了,说是班主任吩咐通知我的,还说一定要等第三节课下课再说,怕我提前得知后伤心过度哭得无法上课。真是善良慈祥的老师啊。

虽然爷爷的死讯是这时候传来的,但有些事还需要往回说。

暑假,我结束一个月的游玩回家,还有十来天空白的日子。我妈看北京热得出奇,加上我一个十多岁的人在家里也待不住,就盘算着再去哪里待一阵,于是想到了爷爷奶奶家。跟我爸商量之后,看了看火车票,居然只有商务座,而且意外地贵,我妈又打起退堂鼓,跟我爸说,要么算了吧。

就是在这一天,突然发生了很大的生命转折。我爸最开始简单回答了“行啊”,我还没意识到,那时候他的语调中灌满了一种滚烫的无奈。过了几分钟,他忽然给我妈发来短信:“你还是让他回老家去一趟吧,他爷爷胃癌快不行了。”

我带着跳绳和几本作业,一个人坐商务座去了山东潍坊。下了车站,我婶婶和传说的“四舅姥爷”来接我。在不停颠簸的小轿车里,我空空地望着窗外,外面仿似空无一物,其实堆满了毫无时尚可言的商铺和楼盘,居然还有仍笃笃冒着灰烟的工厂。

真单调啊。

我见到了爷爷。他疲惫地躺在躺椅上,看到我,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副似乎不甚高兴的样子,说了句“新一啊”,那声音,像枯树枝在风中摇曳。我爷爷家重男轻女,从不掩饰,而我作为唯一的男性后代,自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我爷爷见了我,是从没露出过阴郁的面孔的。我想他应该是真的没力气改变脸色了。他瘦了很多,显然不是自然瘦下的,他切掉了一部分胃。他的脊骨仿佛要刺破皮肤而冲出,只说这一点,便可想象了。

我妈吩咐我多运动,在爷爷面前尽量显出朝气,让他高兴高兴。于是接下来几天,我定时定点在他的躺椅边跳绳。我跳着,不曾双脚交替,一直稳固地双脚同时着地,而我爷爷半躺半坐,不时地打吊瓶,不知道有没有在看我跳。现在想来,那真像个典型的魔幻现实主义电影镜头。我父辈的父辈从我爷爷开始,走向消逝了,而我还是个半大小子。长得酷似爷爷的我,在病入膏肓的他旁边生龙活虎地跳绳,像是他的魂灵在微弱地出窍。

我不得不承认,我与爷爷从来见面极少,彼时并未感到多么伤心。几天后,我带着跳绳和几本作业,独自坐商务座回了北京。

原来爷爷前一天就走了啊。我妈想让我专心学习,所以拖到要出发奔丧前才说。

我搭了妈妈熟人的车去火车站。我妈挖了很多只百香果的果肉,放进杯子嘱咐我带上,说是在老家那边吃饭不太方便,一定要补充好维生素。

我这次是坐二等座去的。到了车站,又是四舅姥爷来接我。我对复杂的家族成员称呼相当苦恼,四舅姥爷到底跟我是什么关系,我现在也不清楚。到了爷爷家,认识的、似乎有点面熟的、压根没见过的亲戚都到了,还有我爸。

这些人都好久没见了啊,包括我爸。

晚上,一群亲戚坐在小马扎上看电视,漫无目的地看。电视自爷爷病重起就被朴素的粗白布罩着,上面积了一层灰,直到他走后才又见了光。我听不懂山东话,更听不懂呕哑啁哳的山东土话,他们的谈话不时提到我,我也只能随和地笑笑,不显无礼便可。

躺在床上时,我无缘由地回想起很久之前,我奶奶难得地打来电话,告诉我太姥姥走了,那语调竟然有些高兴。原来太姥姥已经九十多岁了,算是长寿,值得庆幸。据他们说,我是见过她的,可惜的是当时我估计根本不清楚“太姥姥”跟我是什么关系,只是想要过年红包罢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蒙蒙亮,葬礼就开始了。

这下子来的人更多,不少跟爷爷全无血缘关系。穿着素色衣服的男男女女,有老有少,盈满了爷爷家的大门内外。在众人瞩目下,德高望重的司仪老先生来了,宣告繁复的仪式开始。司仪用胸腔共鸣发出厚重的声音,在不大的院落里回荡不绝。重复的“一叩首”“二叩首”命令下,一个个亲戚哭着向用简陋纸花装饰的爷爷的肖像跪下并磕头,展示他们诚挚的悲痛。那哭声像雨果的群像戏里该有的:女人往往是步入更年期者,哭声自有这个年纪的不节制和圆滑;男人的演技和演的欲望就弱些了,许多是仅闻哭声未见泪滴,但对哭腔的拿捏倒也可圈可点,有“大男子主义者被逼入穷途末路”的感觉,让人觉得悲切、沧桑,又不过火,不致变得娘娘腔。当所谓的亲戚们下跪叩首时,我作为长孙也要下跪,現在想来,膝盖的问题就是那时候埋下的。

结束了这一程序后,某个不知跟我什么关系的大娘,热情难却地拉来她的儿子要介绍给我做朋友。我用很短的时间端详了眼前的男孩。真瘦啊,不过若跟我爷爷有什么血缘关系的话,将来指不定也会发福呢。他的头发极短,不像其他乡村男孩蓄得很长,看来他对“流行风尚”并不感冒。大娘生硬地抓住他的手,放在我手上,又用很勉强的普通话跟我说,你们今后就是朋友了。虽然双方都觉得牵着手非常尴尬,但也不得不维持一会儿,待大娘去里屋帮着准备下一个丧事程序,两只手自觉且默契地同时放开。

他的手可真冷。我蓦地想起从前看过的表彰晚会。在红与黄为主色调的演播厅里,穿着华贵衣装的嘉宾们牵起手做祈福状时,是否感受到的温度与此时相仿呢?

完成了上午的程序后,大多数人都期待的吃饭时间到了。

某次在桂林大圩古镇,许多老汉老妪带着笑意在河边小屋做饭,我以为那天是什么盛大的节日,大块的油炸腐竹与公馆扣肉在大个的不锈钢盆里不大安分地躺着,色泽和香味都显露出刚烹制好的姿态,似乎在交相低语“吃我吧”“吃我吧”。询问其中一位老汉才知,今天是某老者的葬礼。从那之后我明白了什么叫“红白喜事”。当然,我爷爷家的村子是以极不善吃著称的,菜肴自是比不上桂林那日所见。用油极省裹面过多的炸藕夹,用盐用香料均不甚得法的粉条炖肉丸,在“亲戚”们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好像这么做能增香增味似的,我不禁暗生不快,随便吃了几口便逃一般离开了。

下午,我暂跟奶奶告别。作为死者遗孀,她是不能加入送葬队伍的。她是个有些笨拙但善良的农村老太太,身体极好,对我有着几乎所有奶奶都有的隔代亲。她来回抚摩我的手,用她黝黑又胖肿的手,那只手还是瘦了不少,应该是自爷爷得病以来太劳累了吧。

告别奶奶,我迎来了这次奔丧的大头:我也要哭了。从里屋出发,配置简单的乐队奏起丧乐,暗红色的小棺材被慢慢地抬着行进。我爸和我的胳膊互相纠缠,在马路上拙劣地表演哀痛恸哭。但我二叔是真的哭了出来,哭到需要很多人赶上前搀扶劝慰的程度。再一次跪拜后,棺材被抬上电动三轮车,驶向不远处的墓地。送葬的人也分批次,坐上了电动三轮车,笃笃地去往墓地。

简易的小彩旗呈辐射状披挂在坟冢旁微微隆起的土包上。预先备好的饺子、糖果等,都已稳妥地放在土包底端。我爸拾起亲戚给予的、等身大的扫把,待一端点上火,随即挥舞着起火的扫把,绕着坟冢正正反反各三圈地跑了起来,身姿略微笨拙。我并不知这仪式到底有什么意义。大人们烧起火,小孩子好奇地凑上前,却被迅速打发走了。大人们向火里大把大把地丢纸符,它们在火堆中被不断翻动,充分燃烧,成了灰烬。待灰烬稍稍冷却,便成堆地往坟冢上撒。也不知是哪个方向来的风,吹得灰烬四散飞扬,迷住眼,我只隐约看到灰烬的苍白色彩与天空相融合。偶尔有大片的灰烬掠过眼角,像今时今日的我们,又像大风中不知去向的枯叶蝶,都是茫然的带泪的。

“蝶蝶”——我忽然想起这个词,日语里“成群的蝴蝶”的意思。世界上最便于强调什么意思的莫过于叠词了,把一个词反复说,仿佛人类在牙牙学语时的本能便是如此。将纸烧成至白的灰色,似乎也是这样原始的本能的东西。

人们纷纷下跪,用最大输出功率哭泣。我这才注意到小孩子的哭相:小小的面孔似乎不断地沁出泪水,看得我不禁有些怵然,那是微妙的、可怖的胚芽吗?

就这样,丧事大体结束了。据我爸说,这是按照爷爷的意思简化的。送葬的人又分批次,坐上了电动三轮车,笃笃笃地离开墓地。

晚上,又是一群亲戚坐在小马扎上看电视,漫无目的地看。每个人看上去都是一副“做完了超级工程”的样子,一种很隐晦暧昧的轻松浮动在空气中。伴着房门外噼啪作响的嗑瓜子声和嘈杂的方言叨扰声,我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睡了。

梦里,我奶奶牵着我的手,走在我爸任教的大学里。约摸是春夏之交,周围的人都穿着单衣。我们一路捡着没人要的空瓶子,丢进大大的蛇皮袋子里,然后卖掉;我奶奶领我到冰柜前,问我想要哪款雪糕。我醒来后,再不记得任何后续了。我到底要了什么雪糕呢?思绪居然在这种地方纠结起来。

我对爷爷奶奶的记忆只有这一点。这梦里的情境,大约是以前在南京吧?他们到南京住过一阵,那时候我还住在南京,皮肤不至于抹了润肤露还干裂。我爷爷似乎说,他恐高。虽然只是在12楼。如今身在北京,我愈发忌惮于听到别人议论南京的不好,哪怕是它的某一栋小区楼的某层让人犯了恐高症这般没什么关系的话,听到了也不舒服——我多么害怕知道,自己对过往的人事与住过的地方还深埋着感情。其实我七八岁时才理清楚山东的爷爷奶奶跟我是什么关系。在此之前,“爷爷奶奶”是用来称呼我的保姆和她老公的。四五岁时回乡,对真正的爷爷奶奶侍弄的一小片果园记忆深刻,别的却一无所知。回到南京,我仍用“爷爷奶奶”称呼我的保姆和她老公,而真正的爷爷奶奶则叫作“果园里的爷爷奶奶”。

上面这段拗口话,真是大逆不道的,可我不得不说。不然,去掉类似的段落,这篇文章,似乎也没几个字了。真正关于我爷爷的一切,仔细想来,似乎也没几个字。

仿佛在业火中度过的,属于丧葬的一天啊!第二天早上,我坐上四舅姥爷的车,离开陌生的某村,离开那些见了也跟没见一样、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的人。

回京后,我安之若素地過着自己的日子,奔丧只是很小很小的插曲,唯一能证明它曾经发生的痕迹,是我不时关节错位的膝盖。

某一天,一群同学在一起讨论家族、亲人之类的事,一位性格单纯的同学毫不留情地批评了我面对爷爷逝世时的轻松姿态,我只是简单辩解了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又过了一阵子,中秋节快到了,老师让学生们在课堂上写节日主题的诗,可以是古体,也可以是现代,写完后挨个站起来读。“好多好多首有关亲情的啊。”听同学们用常见的学生朗读腔一首接一首地读,我感叹着,自己这里还一笔没动。

可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发现,自己没有爷爷了。原来我的家族里少了这样一个人啊。我是个没有爷爷的人了。虽然看上去白茫茫真干净,但我爷爷还是实实在在地留下了什么,那具体是什么呢?“家族的实在感”吧,也许还有更多……真令人生厌,人们就喜欢用“家庭”来煽情。

我猝不及防地想哭了,趁着没人察觉赶快哭吧。结果哭得全班都看着自己,这下真是无法好好上课了,善良慈祥的老师也无可奈何。这,算是一种自恋主义的胜利吗?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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