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应该放在什么位置
2020-08-06金成海
金成海
一
王超从举手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像钻进了一只老鼠,总在里边活蹦乱跳。他时而后悔自己嘴壳子太长,长到自己都管不住,明明不该自己说的,偏偏说了,明明自己对雕塑是个外行中的外行,还偏偏说得圆是圆扁是扁;时而又有点成就感,领导明明可能忽略他的话而秒定的事儿,却意外采纳了他的所谓“很好的意见”。王超一回家就瘫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吊灯出神。直到一截褐色拐杖头伸到他眼皮底下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动动身子坐正,爷爷半悬着左腿站在他面前,用浑浊的眼珠瞪着他。
爷爷问,有啥不开心吗?恋爱了?王超说,哪里呀,爷爷您不懂。爷爷说,我可不想懂。王超盯了爷爷一眼,爷爷正眯着眼看他呢。
关于爷爷,王超只听到过一些传说。村里原先有两个“半拉子”文化人,之所以说是“半拉子”,主要是他们都没有上过正规学校,只在私塾里读了几年百家姓千家诗。除了爷爷,一小队一个姓丁的算一个。村里人说他们两人都有点才,在全镇都有名,可都有点“文人相轻”那样的不对付。“丁半拉”会来事,改革开放后搬到城里去了。爷爷的脚有残疾,老老实实在家种地。这不,现在每天颠来颠去地烧饭给他吃,给他洗衣服,帮他收拾屋子。别看爷爷八十多岁了,可是个讲究人,容不得半点脏和乱。这一片还属于乡下的时候,爷爷就把房前屋后扫得没有半片树叶,屋里屋外收拾得清清爽爽,窗户玻璃擦得亮亮堂堂,连鸡窝都是用旧棉絮铺的。村里人评价说,王爷爷比“丁半拉”强,“丁半拉”从来不做家务,还经常发脾气。王超打小就记得,爷爷自己的衣服自己洗,无论是外套还是内衣甚至短裤,都叠得四四方方,再放进他那口用了几十年的木箱里。箱子油光发亮,老得像个文物似的。箱子里经常放樟脑丸,衣服拿出来都有明显的叠痕。这一点撑起了爷爷在村子里的威望。不仅让人没有对待其他老人那种常见的讨厌,而且还令人心生畏惧。
眼下他们住的普罗旺斯小区,三楼,九十多平方米。前几年,县城建设占用了他家的地,给了两套房子作为安置房,另一套他父母住。年初他們又到南方去打工了,不打工怎么养活他们和爷爷呢?怎么给让人不省心的儿子娶媳妇呢?爷爷与他同住,说是替爸爸妈妈照顾爷爷,其实,都是爷爷在照顾他。王超有时也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但渐渐就习惯了。
让王超心里不平静的事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本市著名雕塑家丁可可捧出他历经7个月制作的革命英雄李文明塑像的小样,请县文化体育新闻出版广电局的领导审核、定稿。后来王超才搞清楚自己是被临时通知到会的,因为他在市里的内刊上发表过一些诗歌、散文,其中有一首诗里提到过本县的这位革命英雄李文明,领导可能把他当作半个专家了吧。会议桌坐满了形形色色的领导和专家。王超知道自己地位卑微,他平常是没有资格参加局里开会的,便坐了唯一空着的一张椅子。这椅子其中一个楔子松了,所以放在靠门的位置,平常基本不用的,因为坐上去后需要用屁股保持平衡。局长主持。先是介绍领导和专家。王超只记住了两个人: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女的,白皙,看不出年纪;丁可可,长发披肩,大胡子,卷头发双眼皮。
局长冗长的开场白让他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县城公园马上就要竣工了,这是一件深得人心的民生工程。据说在满城房产开发和高楼林立的城区,寸土寸金,前几任领导都没有将建设公园纳入政府规划,人大代表的建议、政协委员的提案都没有用。只有本届政府顺应民意,用一年时间在离城区中心三华里的地方建设成现在的公园,市民有了休闲的去处。许多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进而建议,在公园立一座本县历史文化名人的雕塑,增加公园的历史文化底蕴。几个回合的征求意见,大家均倾向于为革命英雄李文明塑像,主要原因据说是该英雄出生于本县,革命于本县,牺牲于本县。
按照会议议程,轮到丁可可对其作品进行介绍。丁可可从一个棕色精致皮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用红布裹着的物件,然后慢慢地一层一层地解开,将一尊一尺见方的小铜像,摆在了会议桌的偏向领导的中间位置。丁可可发言前清了两次嗓子,根据我对李文明英雄相关情况的采访,经过反复构思,确定了创作思路。英雄是军人,人物衣服自然是军服。他一边指着小样,一边环视了一周,加重语气说,并且是当年江汉军区部队的着装样式,这是我走访了市荣军院的老军人后确定的。丁可可这话让参会人员纷纷“啧啧”或“哦哦”。王超不太懂雕塑,所以对其他专业上的东西一概听不懂,但他记住了丁可可对英雄双手的位置的解释:英雄是被敌人在刑场枪毙的,脸部表情凝重,戴着镣铐的双手自然下垂,表现出大无畏的革命气概。讲到这里,与会人员给予了“哗啦啦”的掌声。王超突然发现,自己与丁可可是直线距离,初冬午后的阳光直射在丁可可的脸部,丁可可发光的脸上就像一面镜子,照得见对面场景。这一发现使他饶有兴趣。他看见局长在微笑,双手在面前的稿纸上左右移动。他看见乡土专家们在交头接耳中频频点头称好,他怀疑那个专家是不懂装懂,还有那个据说是社科联的人总是浅浅地笑。他还看见女副县长的脸动了一下,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
在专家们的称赞声中,方案应该是毫无悬念地给予通过。从运作程序上讲也应该是通过,因为仅完成这个小样,据说花费也有六位数。一般来讲乙方前期都已经与甲方沟通到位了,说句不该说的话,就是该怎么表示都怎么表示了,开会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局长在这个环节即将结束的时候,照常是礼节性地环视一周,说,各位老师还有没有补充意见?请发表。如果没有,我们就请……
王超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正在说与不说之间挣扎的时候,突然“噌”地站起来,我想说说我的意见。全场的目光“嗖”地一下聚焦到门口,聚焦到这个一直没让人重视甚至以为他是大会服务员的年轻人身上。反常规的表现往往是轰动的效应,大家屏住呼吸,让空气凝固得憋死人那样难受。王超喝了一口早已冷却的茶,可能缓和了自己的紧张,这件作品凝聚了丁老师的心血,我表示敬佩。只是有一点我想提个建议。英雄的手势还可考虑换换。因为我们见过很多美术作品在表现英雄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比如,某某群雕,某某纪念雕像,某某油画等。我也是搞创作的,创作嘛,不应该千人一面,应该有英雄独特的东西,那才是真正的李文明英雄。王超借助于丁可可的脸,发现局长的眼睛向他射来一束箭,他下意识地摸摸脸,还好,没有射伤。他发现专家们的嘴半张着,似乎发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怪物一样。女副县长的嘴角翘了翘,脸上似乎写着笑意……
局长显然没有意识到王超会冒出泡来,连连赔着笑脸说,这个这个,我忘记给大家介绍。这是我局刚聘来的王超,我市小有名气的作家、诗人。他的意见,我们接下来再讨论,嘿嘿,接下来再讨论,下面请……
女副县长按照程序,从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的成就、县里的初衷、承办单位的努力、丁老师的才华等方面,作了四平八稳的讲话。最后,话锋一转,我倒同意刚才这位叫什么超,王超吧,王超同志的意见,艺术作品嘛,就是要有独特性,要是“这一个”。请县文化体育新闻出版广电局的同志与创作者对接一下,拿出修改意见。
晚上,局里专门接待丁老师和众专家吃饭,没人通知王超参加。这就让他心里不平静了。
其实,女副县长没明说,局长也知道,这是对他工作的批评。局长没有明说,王超也知道,他给局长添了乱子。王超能够在县文化体育新闻出版广电局上班是不容易的。王超没上过大学,是他不想上大学。他爱好文学,立志献身文学,一边帮爷爷种点口粮田,一边坚持写作,不断在市里发表文学作品,在市年终考评时着实给县里长了不少脸,被领导们亲切地称作“农民作家”。出于对农民作家的关心,县文联觉得应该为他做点什么,至少解决一下工作问题,就汇报到县委宣传部。但现行体制“凡进必考”,要专科以上文凭,他还不够格。县委宣传部便责成县文联以劳务派遣的方式解决他的工作,县文联的经费连他们自己都养不起,又建议县委宣传部责成县文化体育新闻出版广电局解决,他们项目经费多,现在养个把人还是没有问题的。这样,王超先与某劳务派遣公司签订了劳务合同,然后由县文化体育新闻出版广电局与劳务派遣公司签订用工合同,王超就到县文化体育新闻出版广电局上了班。
来这个局上班这两年他有些失望:一个月工资三千块,扣除社保费,到手的也就两千来块钱。事倒是不少,经验材料、工作总结、工作汇报,就连信息简报、新闻报道,办公室主任也交给他了。而会议他是没资格参加的,年终奖他也没有,五项奖励(他刚搞清是党建工作、档案管理、文明创建、计劃生育、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更不消想的。尽管这样,王超以前也想得开: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单位上班,就是爷爷在家里烧高香起到作用了。
今天居然会这样子,王超觉得局领导没有人情味,三十斤面的粑粑——硬是做得出来。
二
县文化体育新闻出版广电局党组召开会议,决定成立英雄塑像课题领导小组,组长是党组书记、局长,副组长是全体班子成员,成员是全体中层干部,下设办公室,办公室设在局办公室,具体承办人则是王超。这下好,王超心里那点发牢骚的苗子被连根拔起,反倒让他有了成就感。
局长正式找他是在定稿会后的第八天。局长脸上挂满霜似的冷淡。局长说,你看,事先也不和我沟通就在会上放了一大炮,搞得我们的工作好被动。这不,局里本来经费就紧张,又得花费人力物力去做一项本来可以不用做的工作……
王超纵然有天大的不满,也不敢顶撞领导,只得听着,但听到这里还是抬了抬头。
可能局长自知说漏了嘴,又把话扯回来说,为英雄们做点事,也是我们的本分。“英雄塑像课题”是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别人想都想不到,局党组让你参加调研是对你的信任。你也要在做课题的同时,受到革命传统的教育,摆正自己的位置,真正把手放在自己的工作上,多出成绩。你说对不对?王超连连点头,对对对。心里却又生出不满,大事小事都是我在做,我的手怎么还放得不是位置了?不过王超就这点出息,只能在心里反抗任何人和事。出了局长办公室的门以后,又生怕别人说自己对领导不尊重,就在脸上挤了又挤,企图挤出个高兴来,也不知道挤出来没有。
将英雄塑像作为一个课题,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你说说看,英雄塑像的手应该放在什么位置?放口袋里?感觉不太庄重。高举起?太做作和夸张。丁可可听说后也给局长打电话,委婉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双方合作是合作,但是要遵循艺术规律是不是?这么大张旗鼓地搞,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丁可可是庸人一个,对艺术家的声誉可是影响相当地大。人家局长就是局长,你说太淡,他就给你一袋盐,你说太甜,他就给你一根苦瓜。局长一边安抚丁可可说,你也要理解我们嘛,毕竟县长也认可了,我这个做下属的没有行动怎么向领导交代?你说是不是?一边又对王超挥舞看不见的鞭子:你王超说不能千篇一律,我就策划这么个课题让你搞,我是支持你的。可是说穿了漏水——这就是让你自问自答。答好了,是局长领导有方;答不好,是你知识浅薄。王超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事儿怎么像个套,让人主动钻进去还没有理由辩白。
三
局长可不管王超是什么感觉,王超觉得他要把这事办到极致才肯罢休。这不,又把英雄塑像课题上升到认真办理人大议案和政协提案的高度,不拖延,不推诿,马上办,现在办。分管副局长、办公室主任和王超组成考察专班,由局长亲自带队,赴东宁市去寻找“英雄的手放在什么位置”。哎呀,这阵势搞得让王超麻雀吃酒糟——云里雾里。东宁市原先叫东宁县,20世纪90年代升格为省管市。该市是本县近邻,风俗相近,口音一样,“东宁的姑爹宁洋的舅”,说的就是两个行政区域紧密的关系。据县志记载,当年李文明在两地有过革命活动,一次性歼灭过三名日军,上过战区战报。在局长的过问下,办公室主任拟出了一份公函,说明了此行的来意、人员、带队领导的职务等,请那边的文化体育新闻出版广电局接待。
上午,局长很忙,至于忙什么,王超不清楚,只知道局长在办公室一上午没有出来,间或人进人出。那么考察时间就定在了下午。一行人乘了公车前往公干,名也正言也顺。东宁市方面,由市文化体育新闻出版广电局一位科长介绍了李文明的一些史料,对于英雄的手应该放在什么位置,他哈哈一笑说,本人才疏学浅,也不知道到底放在什么位置。然后大家都笑,都不知道。那边局长就说,吃饭吃饭。按照规定,晚上可以喝酒,大家捉对厮杀。酒至半酣,大家都成了兄弟,王超鲜有这样的经历,感觉自己七窍通畅,五脏透亮。
回到宁洋已经半夜,王超深一脚浅一脚上楼,找出钥匙开了门,摸索到墙壁上开关,“啪”地灯亮了,爷爷揉着眼睛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斜撑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怎么搞这么晚才回来?王超有些得意地说,到东宁去了。爷爷哦了一声,似乎觉得孙子出息了的样子。王超喝了酒话多了些,补了一句,到东宁搞李文明英雄的材料去了。爷爷说啥事,到东宁搞他的材料?要批判他?王超“切”的一声说,您又不知道,插什么嘴?爷爷也低声“切”了一声。
局长做事还真是雷厉风行。次日,局长又亲自带队,到市荣军院拜访老革命。市荣军院坐落在城市的黄金地段,紧邻两个住宅小区,门口就是市里最繁华的解放路。但是,荣军院里边却静得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一条长长的林荫大道就够你走五分钟,这五分钟将外面的喧闹与里边的静谧分隔得泾渭分明;进入荣军院的中心区,有假山绿藻,泉水汩汩冒出,有健身器材交错布置,有鹅卵石路面逶迤延宕,有各色花草次第摆放。还别说,在这里真就有了收获。找与李文明英雄相关的老人座谈的时候,有一位快九十的江汉军区老兵提供了一条线索:你们不用费、费、费这么大劲找的,宁洋的王跛、跛子比我们都清楚李、李、李科长。
王跛子是谁?老兵也记不得了。
经过座谈,带队的局长对李文明英雄似乎来了兴趣,在挖了半天再也挖不出有价值的线索后,他说,走,我们去档案馆。一直陪同他们的荣军院副院长稍微迟疑了一下,說,局长先别忙。关于这个王跛子我倒知道一点,说出来供你们参考。这人好像是宁洋县城郊的,脚有点残疾,姓王,“王跛子”是别人给他取的绰号。当年给办理李文明英雄身份认证的外调人员做证过。如果健在的话,只怕也是要九十岁的人了。这人很有名嘛,不是有个比赛的故事嘛。副院长就简单地讲了这个故事。据说,有一年春上,全公社三级干部集训后,由各大队为春耕生产造势打擂台。郊区村一队队长授意“丁半拉”向二队下挑战书说,二队的社员同志们,我们一队在科学种田上与你队进行友谊比赛……革命干劲冲云天,人间奇迹一队创,洋芋个头超南瓜,黄豆粒粒像太阳!二队队长不甘示弱,用一斤瓶装酒做奖赏,拉来王跛子应战。队长夫人赶紧做了一碟香气四溢的炒黄豆,蒸了一碗晶莹剔透的鸡蛋羹,王跛子不紧不慢地半瓶酒下肚,抹抹嘴唇,文思如涌泉:“技术革命是保障,小小麦芒放光芒。一年长成参天树,武汉长江大桥做桥梁!”
局长一听千恩万谢,哈哈大笑,连声说有才有才。副院长见局长如此有兴趣,就又透露了一个小秘密。当年的擂台赛后,地区本来准备把“王半拉”转成商品粮,调到某局写材料的,后来,不知何故变成了“丁半拉”。对了,你们请的市里著名雕塑家丁可可就是“丁半拉”的儿子。哦哟,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我们宁洋是藏龙卧虎之地呀。
而王超越听,越觉得熟悉,“跛子”“城郊”“闯九十”……爷爷一颠一颠的行走方式……前天晚上爷爷怎么就知道李文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接近真相,心跳一下就加快,快到要从口里蹦出来的样子。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朝夕相处的爷爷竟然在市里边都挂着号呢。
四
三天后的凌晨,王超醒得很早,因为今天局长要来接爷爷到局里讲素材,他怎么也得起早点。爷爷却早就在客厅里了。他从箱子底下找出的一件蓝色中山装,上面有浓郁的樟脑味。爷爷拿一条拧干的热毛巾不停地在中山装上擦了又擦,一双老式黑色皮鞋也已经照得清人影子,头发虽然已经稀疏,但朝后梳成整齐的一排,显得威武有力。王超自愧不如爷爷,想帮爷爷做点什么弥补,就要下去为爷爷买早点。爷爷说,都在锅里呢!爷爷没有在外面过早的习惯,都是自己做。
笃、笃……当爷爷拄着拐杖走进县文化体育新闻出版广电局的会议室里的时候,雕塑家丁可可和县中层干部以及英雄塑像课题小组的全体人员全体起立,鼓掌欢迎。
主持座谈会的局长脸上像挂了个笑的面具一样,刚去接爷爷的时候谄笑,扶爷爷上楼时赔笑,进了会议室后微笑,此时是大笑。王超知道局长是真高兴。第一次到王超家拜访“王半拉”或王跛子的时候,当着爷爷的面就往王超的胸口擂了两拳说,好家伙,原来王老是你爷爷,多幸福。王超也确实被他擂幸福了,主要是因为局长给了爷爷一个新的名字王老,安了个对大人物的尊称。这个意义太非凡了,因为王超在骨子里对传说中的王半拉和王跛子两个名字充满自卑和敌意,以至于他都不敢现场承认自己就是王半拉或王跛子的孙子,更不好意思主动找爷爷了解什么。有了王老这个名字,无疑让王超扬眉吐气,甚至可以趾高气扬。局长两次到家里请爷爷讲英雄故事,都是右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倾听,在精彩处还轻轻地叫声好。这个动作也让王超感动,说明局长对爷爷对牺牲的英雄是尊重的。王超就在内心里充满歉意,自己不应该动不动就在私下对领导有意见,不应该时不时就觉得领导对自己不公平,其实,光凭现在右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倾听的姿态,就足以说明,局长是个称职的局长。当然,王超心灵的升华局长是不知道的。局长只对故事满意,对爷爷年近九旬竟然思维清晰也赞叹不已。他还亲自帮爷爷理清今天正式开讲的思路,主要是让爷爷传递正能量,避开一些负面的东西。
下面有请我们尊敬的王老为我们进行革命传统教育,掌声有请!局长说。
没有想到王老一开口就说,领导们好,我进来的时候就发现,有好些人看我的腿,你们一定在心里想,这个老头子怎么是个跛子呢?坐在王老旁边的局长有些急了,先是重重清嗓子,后又不动声色地拿膀拐子拐王老。王老却说,局长别拐我,我这也是正能量。大家哈哈大笑,王老也跟着开心地笑。笑完了,王老接着讲,日本人过汉江的时候打得凶,上面有飞机,江面有汽艇,对面还有大炮。当时我在远房表舅办的私塾里念书,哦,对了,我表舅就是李文明。李先生那时才三十来岁,很爱干净。先生有一个小圆镜,挺稀罕的物件,时不时都要拿出来照照,头发乱了就拿手梳梳,脸上污了就用水洗洗。先生穿衣服可讲究啦。每天都要用一个瓷杯装上开水,把衣服烫出线条来,穿身上笔挺笔挺的;扣扣子的时候总会把最上面的扣子扣上,热天也一样,还要时不时拿手去摸摸,松脱了就要赶紧系好。当时,我们私塾里有七八个学生,都是农村娃,鼻涕连鼻涕的年纪,对先生这套做派很不以为然,其中与我同村的丁大鼻涕最不喜欢老师照镜子,有一回大着胆子将老师放在案几上的镜子藏了起来。先生发现后,我们以为先生会打丁大鼻涕的手心,都为丁大鼻涕捏了一把汗。先生却借机教导我们说,大家要记住,仪表体现的是人的内在精神。整洁的仪表是对大家的尊重,也会得到大家的尊重。希望同学们都要讲究仪表。也许别人没有听懂,可是我听懂了,我这一辈子都按照先生的话在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