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穿石
2020-08-06王金平
王金平
这是一座破旧、狭窄、潮湿的院落。
我们进去的时候,宁晓林一个人在棚里做饭。一开始,王庭长对宁晓林仍抱有一线希望,可随着谈话的继续,希望如肥皂泡一样破灭了。王庭长出示了拘留决定书,宣布宁晓林拒不执行法院生效的判决,被拘留了。我想,宁晓林听到这个决定,一定会慌了神。不料,他和没事人一样,说,饭已经做好了,让我吃完。王庭长说,我们都没吃饭,走吧,不会让你饿肚子的。宁晓林说,那让我把炉子封好。宁晓林很快封好了炉子,就在他要站起来的一刹那,他朝前蹿几步,迅速掂起一把菜刀,挥舞着,气急败坏地说,谁让你们私自进我家的,都给我出去!不走,甭怪我不客气!
当时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惊呆了。这是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法院后,第一次遇到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我不知道法院的工作还会遇到如此危险,心里感到非常担心,也无比气愤。可我发现王庭长若无其事,谈笑自若中又内含机警,心里便踏实了许多。
宁晓林你冷静些,你知道暴力抗法的后果吗!王庭长笑一下继续说,再说了,这事能到了动刀子的地步?
宁晓林举着菜刀的刀刃冲着我们,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嘴唇也在颤抖。他说:我觉得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王东晨欺人太甚,法院也不公道!
明明是你不懂法律。一起来的同事温玉山说着,想上前夺他手中的菜刀。宁晓林绿着眼,举刀在空中砍了两下,大声叫喊,你们都给我出去!王庭长朝温玉山摆摆手。
我担心继续下去,失去理智的宁晓林,真会闹出血腥事件,说不定我们其中哪个,会倒在血泊之中。于是悄悄提醒王庭长,是不是通知110或派出所来协助一下。王庭长摇了摇头。
宁晓林问,我是按房产证盖的,为啥判决我的房基往南挪?王庭长说,我已经给你谈过多次,民法通则八十三条也有规定,还用我给你再讲一遍吗?王庭长说得慢条斯理,但话里柔中带刚。宁晓林说,村委会提供的证明是假证。王庭长说,那是你自己的认识,你有村委会提供的是假证的证据吗?王庭长这样一问,宁晓林低头不吭声了,手里的菜刀也倾斜成了六十度。
忽然,宁晓林抬起头,瞪着眼睛说,为啥我的证据不管用,王东晨的证据管用?王庭长又给他讲了一番民事证据若干规定,并说,当时你不服一审判决上诉到中级人民法院,结果中级人民法院驳回你的上诉,维持原判,王东晨申请法庭强制执行,我向你下达了执行通知,并张贴公告,限期让你拆除,你却无动于衷,我又多次找你谈话,并且给你留下三个月的时间,让你咨询和学习法律知识,到现在你仍拧着脖子不回头。理怕反想水怕倒流,你是一位人民教师,你该明白这个理儿。
宁晓林望着王庭长,目光软了下来,等王庭长说完,他低下了头,顷刻又抬起,说,审的时候不是你,你执行当然你没错,你给我留的时间也不短,这我感谢你,可我就是想不通!宁晓林掂刀子的手垂了下去。你不能再执迷不悟啦!应该认真地学学法律。王庭长说着走到宁晓林跟前,拍着他的肩膀,伸出右手。来,把菜刀给我。
我的心悬了起来,暗暗替王庭长捏一把汗,如果宁晓林狗急跳墙,后果将不堪设想。我正担心,还没看明白,那把菜刀已到了王庭长的手里。
我和温玉山一拥而上,宁晓林想反抗,两只手腕已被牢牢地铐上了。
温玉山气不过,在车上指着宁晓林说,教师应该为人师表,你称职吗?宁晓林塌眯着眼,用沉默来对抗。
到达市郊区,已是中午一点钟。车停在一家小饭店门前,我们要在这里填填肚子。宁晓林不下车,拧着脖子说他不吃饭。这人犟的,真不打弯儿。
他们去吃饭了,车上留下我和宁晓林。一会儿温玉山端来两碗面条,我接住一碗,另一碗递给宁晓林。宁晓林不接,好说歹说也不接。我心里火腾腾的,恨不得将那碗面条扣在他脸上。本来我肚里饿得咕咕叫,可被宁晓林气得没了胃口。
驱车来到法院。把宁晓林带到讯问室。王庭长开始讯问,我在一旁做记录。
王庭长问,宁晓林,你知道为什么要拘留你吗?宁晓林抬头看了我们一眼,不吭声。王庭长说,宁晓林,你今天是一种什么样的行为,谈一下自己的想法。宁晓林沉默着,头也不抬。
站在一旁的温玉山沉不住气了,他走到宁晓林面前,指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宁晓林,亏你还是一位人民教师!宁晓林闭上了眼,面无表情,一会儿,他身子一歪,竟倒了下去。
王庭长走过去,握住宁晓林的手腕,号了号脉,然后和我对视了一下。
案子往下該怎么办,把宁晓林送拘留所?拘留所能收吗?把宁晓林送回家?他家里人见宁晓林成这样,能不找法院的麻烦吗?遇到这样的被执行人,心里真憋气。我协助同事们执行了上百起案件,曾遇到过各种情况,还从没碰到过这样的事呢!
笔录上,没有写下宁晓林一句话,在他回答栏里,都记着“沉默不语”四个字。
我刚把卷宗装进包里,就听王庭长说,抬上宁晓林去医院检查。去医院检查?明明他在装嘛!我们站着没动。王庭长高声说,听见没有!
医生拔开宁晓林眼皮看了,用听诊器听了,摸额头、号脉、量血压、做心电图、化验血后,说,检查过的都正常。接着又做了X光检查、CT检查,结果证明宁晓林生命体征无异常表现。医生对着宁晓林说,有啥话不能说的,干吗这样?真是的!
宁晓林又被抬上了车。我问往哪里走,王庭长果断地说,去拘留所。
拘留所果然不收。我拿出宁晓林在医院里的检查结果。值班人员看后说,他现在这样,检查没事也不能收。王庭长说,被拘留人生命体征正常,你们不收没道理。值班人员把所长叫来,又交涉了一番。所长打电话把下班回家的警医叫来。警医看了医院检查结果,又对宁晓林的身体检查了一遍,说,他的身体看不出有问题。拘留所的几名值班干警,都七嘴八舌批评宁晓林。宁晓林躺在拘留所值班室的长椅上,仍和死人一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夜已降临,屋里都亮起了灯。王庭长示意我们出来,带我们到所长办公室。所长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王庭长对他说,一会儿你去告诉宁晓林,就说法庭的人走了。所长抬起头,笑笑,说,好吧!我去告诉这个赖小子,说你们走了,再不起来就扎他几针,不过咱个人关系是个人关系,工作归工作,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扎针也不管用,你们还得带走他。
二十分钟过去后,所长一脸兴奋地走了进来,他说,我到值班室,警医正给他掐人中,我说,法庭的人走了,如果还不起来就扎针,警医抽出长针,还没扎下去,他就哼哼着坐了起来,我们批评了他一顿。所长一边说一边形象地比画着,惹得我们都笑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
宁晓林被拘留的第二天,我们在路上遇见了宁晓林的妻子贾晓庆,她骑着自行车正往市区方向走。王庭长让司机把车停到路边。贾晓庆见到我们也下了车。
王庭长说,宁晓林被拘留了,你给他送去被褥了吗?没想到贾晓庆说她不管他。王庭长说,你应采取积极态度,替宁晓林履行生效的判决,把罚款交了……贾晓庆生气地说,宁晓林挺犟,我劝他他不听,他教课每月五百块钱工资,我在市里给人家打工,一个月挣三百块钱,俩孩子都上学,还不够交学费,都五十岁的人了,连个房也没有,你也去过我家,那是人住的地方?就连这还是租别人的,这日子没法过,我也不跟他过了,他犯了法就判他几年,我是没钱替他交。
贾晓庆不管宁小林,宁晓林又是那种撞倒南墙不回头的态度,他就是出来了,也定不会交罚款的,法庭连诉讼费、执行费也收不上来。看来,这起执行案是没戏了。现在很多案子难以执行,就是因为案情,把法官引向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又过了几天,我碰到臭蛋。臭蛋和宁晓林是一个村的。臭蛋说,你们给宁晓林治啥气,那是一个草包。我说,怎么叫治气?我们是在执行法律。臭蛋说,宁晓林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有个特点,干犟!他结婚恁多年了,自个儿连一间房都没有,老婆嫌弃他窝囊,姘着工商所的副所长,老婆跟他离了婚,只是暂时还住在一块儿。
他俩离了婚?我很惊讶,恐怕庭里都不知道这个情况。臭蛋说,早就离了,可能是在民政局协议离的。听臭蛋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前一段时间,法庭里接过一件离婚案,原告是工商所的一个副所长。是不是臭蛋说的宁晓林老婆姘的那个?
眼下,我手里有一起伤害赔偿案件,我打算先行调解。调解那天,我见到了工商所的那个副所长。
皇寺镇中高二五班的学生宁德贝和冯书池,课间在教室外玩耍,因一句玩笑,冯书池用拳头将宁德贝打成耳膜穿孔,致使宁德贝住院治疗二十二天,花治疗费三千五百六十元。宁德贝的听力受到了影响。宁德贝以原告的身份,把冯书池和镇中告到法庭。与宁德贝相跟来的,是宁德贝的大姨。
院里有人喊王庭长。透过窗玻璃,我看见一个穿工商服的中年人,正朝庭长办公室里走。我想,没准他就是那个工商所的副所长。
昨天当庭宣判了一起离婚案,判决书刚写好,我拿着原稿去找王庭长签字。穿工商服的那个中年人,坐在庭长办公室的长椅上,见了我忙站起来,笑着问,这是王法官吧?王庭长说,是!法律系毕业分配来的。他热情地与我握手,并说,早就听说过,高才生。王庭长介绍他说,这是工商所周少安副所长。果真是他——那起离婚纠纷案的原告。
周少安中等个子,五官端正,长得一表人才,唯一的缺陷是身材不均,上身长下身短。或许我的目光有些异样,周少安的眼里闪过一道惊疑的光,但马上又恢复了一双笑眼。王庭长,今天中午叫上王法官、温法官,看还需要叫谁,都叫上,我请大家坐坐。
想拉我们下水!我刚想拒绝他,就听王庭长说,谢谢!意思领了,中午我们有事。周少安说,中午能有啥事?再说了,中午谁不吃饭?王庭长说,真的!我们有事,前天就定好啦!周少安故作惊讶地说,啊——我明白了,你们饭场多,请你们吃饭还得排队。说完哈哈地笑起来。王庭长也笑了。周少安又说,要么,明天中午吧?王庭长说,明天中午也有事。周少安问,后天怎样?王庭长说,后天也有事。周少安似乎觉察出什么,不自然地说,那以后再定吧!不打搅你们啦!说完走了。
王庭长签了字,把判决书原稿递给我,说,你手里那起学生伤害赔偿案,尽量调解解决,原被告家庭都比较困难,还涉及镇中,那天你没在,原告家里人找到我这里,说这起案子在起诉前,学校和村干部都曾经多次调解过,双方达不成协议。我说,当事人的情况,多少也听说过一些,我尽力调解吧!
我传的当事人都已到齐了。学校来了一位校长,姓吕,是一把手;另一名被告没露面,他爸爸——监护人来了。
这位被告监护人叫梁拉柱,个子不高,一头细碎蓬乱的头发,满脸皱纹。梁拉柱不坐凳子,圪蹴在墙根下,卷著喇叭筒抽起了旱烟。
我问宁德贝的爸妈怎么没来。宁德贝大姨说,宁德贝的爸妈不在身边,不能来,平时我管着孩子。我从卷里拿出起诉书,原告监护人是贾尤玲。贾尤玲就是宁德贝的大姨。我问宁德贝爸妈的名字,为什么不写上去?贾尤玲说,有我呢!我做主。
调解时,贾尤玲代表原告说了意见,也就是按照起诉书上写的,二被告赔偿医疗费、陪床费、生活费等费用一万四千九百六十元。我让梁拉柱谈一下意见。梁拉柱谦让着叫学校先说。
吕校长是一个侃快人,说,让我先谈我就先谈,学校有学校的制度,学校的制度每个教室里都张贴着,学生从进校门起,就三番五次强调,学生违反制度,要自己承担责任,犯了法,要自己承担法律后果,这俩学生是在课间打的架,责任应当由学生本人自负。
吕校长说完,屋里便静了下来。梁拉柱嘴里吐出的烟就更加多了。我催促梁拉柱发表意见,梁拉柱干咳两声,说,我的孩子伤着了人,我家也该管,可我家穷,拿不出钱来,再说了,我孩子去上学,进了校门就是学校的人,在学校里发生的事,学校应该全部管起来。贾尤玲说,你看法官,孩子受伤后,俩被告只去探望了一下,然后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拿一分钱。
我分别跟他们谈了话,接着又集中到一块儿协商,磨了半天嘴,仍然达不成一致意见。看来,这起案子想调解解决,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劝他们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五天后再来。
他们走后,我老觉得原告方有隐情,要不为什么不愿透露原告爸妈的名字呢?他的起诉书写得是不是也有问题?原告是未成年人,理应有监护人,如果他爸妈常年不在身边,经常照顾他的人就是监护人。贾尤玲负责看管他,那么贾尤玲应该是宁得贝的监护人了。
我去给王庭长汇报案情。走到院里,我看见宁晓林在法庭大门口外晃悠,立刻警惕起来。这个掂着菜刀暴力抗法的家伙,这个一句话也不说闭着眼睛装病装死的无赖,来这里干什么?
宁晓林被拘留后,我和王庭长曾到拘留所提审过他。宁晓林拧着一根筋仍不说一句话。十五天期满,拘留所会自动对宁晓林解除拘留的。宁晓林被释放出来,就来法庭门口转悠,肯定不怀好意。我上前想盘问他。我喊寧晓林,他好像没听见似的。像幽灵一样,霎时就不见了。
周少安和贾晓庆之间还真有猫腻,是无意间,他们撞在了我枪口上的。
那晚,我去镇中要与吕校长谈那起伤害赔偿案的事,因为第二天上午又要调解这起案子,事先做些工作,可能效果好些。
法庭在镇北边,学校在镇西侧,之间相距一里地。从法庭到学校需穿过村子,经过两家乡镇企业。
街道弯曲巷子狭窄,路灯也很稀少,多亏天上悬挂着月亮,才不至于使我迷路。我是徒步去的。到村边,再往西开始爬坡。沿着小路,我小心看着脚下。拐过一个弯,前边是一个蜂窝煤厂。厂房很简陋,只一间办公室和五间窝棚,没有围墙。厂里没煤,也没亮灯。从厂前斜穿过去,走到窝棚顶头时,我听到有人说话,他们在前边不远的一棵树下。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事情都赶到一块儿了。我听到一个女的哭泣着说。放心,一切都会过去的。一个男人的声音。会过去的?当然会过去的!现在我过得是啥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真难熬!女的埋怨说。现在不是起诉了吗!男的低声说。
嘶——起诉啦?职业的敏感让我一惊,这是谁啊?声音咋这样耳熟?这时,我听女的又说,你们都是镇直部门,你还是个头,谁挡住用着谁呢!不行你请请人家,现在兴这。男的说,我已经说了,这段时间人家挺忙。女的说,如果你离不了婚,以后甭再找我!
我猜到是谁了,女的是贾晓庆,男的是工商所的周少安。看来臭蛋还真没屈说他俩,这俩老男女,半地黑夜跑到这里幽会来了。我心里正想着,但见两个人抱到了一块儿。我就躲在这里,偷看他们的龌龊之事?还是一个法官呢!我觉得自个的脸有些发烧,好像自己也很低级下流似的,心情一下滑了下去,滑到了很低很低的沟里去了,我感到很悲伤!我干咳两声,迈动脚步朝前走去。
他俩扭头朝我这里看了看,然后分开,转身背对着小路。我经过他们身边时,心里像长出了一个大刺猬,觉得乱糟糟的。
镇中的大门锁着,我喊出门卫。门卫说,吕校长家在市里,晚上回家了。
我后悔提前没打个电话,约好他。我知道找副校长或其他人,也谈不出个鼻子眼儿来,便让门卫转告吕校长,让他明天尽量提前二十分钟到庭。
第二天,吕校长按我通知的时间到了法庭。
我突然想起了宁晓林,便问,宁晓林是你们学校的教师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吕校长这个问题,难道是因昨晚碰见周少安和贾晓庆的缘故?
审理宁晓林案子时,我还没来这个法庭,他的执行案也不是我主办的,周少安的离婚案,由温玉山主审。其实我对宁晓林知之甚少。
吕校长说,宁晓林是红星小学的民办教员,不是我们学校的。我点头表示知道了。吕校长提高嗓门又说,哎!原告不是宁晓林的儿子!我惊讶。哪个原告?吕校长说,就是这件赔偿案,宁晓林的儿子在镇中上高中。
哦!我终于明白了,我说宁德贝的起诉书上,怎么避开了爸妈的名字,贾尤玲也不愿透漏他们,原来如此。他们一定是担心法官,把这件事和宁晓林的事嬲在一起,给他家算总账。
大概吕校长猜到了让他提前到庭的缘故,不等我问,便解释说,关于赔偿宁德贝的事,我考虑过了,学校不能开这个头,开了头以后没法弄,那么多学生,出了事学校拿钱,出几件事学校受得了吗?你就甭费心调解了,开庭判吧!
我没接他的话往下说。我想,大概王庭长还不知道宁德贝是宁晓林的儿子吧!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我让吕校长等一会儿,然后来到王庭长办公室。
王庭长正在写一份儿法律文书。我说,王庭长,镇中那件伤害赔偿案,你知道原告是谁吗?王庭长说,原告不是宁晓林的儿子?我很是惊讶。你咋知道?
王庭长停下来,看了我一眼说,他来这里立案时,前脚走,后边有人就跟我说了,起诉书上没写宁晓林和贾晓庆的名字,那是因为他们有所顾虑,中间再加上周少安的事,原来没给你讲,是怕你办感情案,影响了案件质量。对这起案件,我们不能轻而视之,不能一判了之,要案结事了,达到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的统一,所以,你要更加用心地去处理这件伤害赔偿案,决不能引起连锁反应。
原来如此。王庭长的老道和深沉,以及他的宽阔胸怀,不由得让我肃然起敬。
贾尤玲也来了,在院里站着。吕校长还坐在我办公室的长椅上。我开始做吕校长的思想工作。我说梁拉柱说的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学生进了校门,父母把孩子交给你们学校看管,在学校里,不管是课上还是课下,学生出了事,说明学校没有看管好,学校要承担没有看管好的那份儿责任,但也不像梁拉柱说的,把全部责任都推给学校,梁拉柱的儿子伤了人,他应承担大部分责任。吕校长说,你这样说我还能接受,王法官,你的意见学校应该承担多少?我把卷宗拿出来。我已经计算出了数字,起诉书上原告的诉请,基本上是按标准算的,治疗费、陪床费、车费等费用一万四千九百六十元,学校应承担百分之二十,梁拉柱的儿子应承担百分之七十,宁德贝本人应承担百分之十。吕校长说,按这个办法算,学校承担二千九百九十二元,不过,能少点尽量少点,学校出钱挺冤的。
校方基本上说通了,梁拉柱一方拿大头,能不能调成他成了关键人物。
法庭调解案子,也有一定规则和方法,诸如先易后难法、面对面法、背对背法、换位思考法、关系说服法等等。梁拉柱来了以后,我把他留在办公室单独和他谈。他的态度依然很生硬,他说我没钱,还是让学校担这个担子。
在法庭里工作,面对的大部分是农村老百姓,所以要寻找和采取老百姓容易接受的工作方法,不能一味生硬地讲法律条文。
我语气平和地说,老梁啊!这个问题你得调个个儿去想,如果你的儿子被打了,你们是原告,遇着打了人又一分钱不愿出的被告,你咋想?如果你是学校的领导,你咋去做?再如果你是法官,你应该咋解决?我把这一连串的问号,摆在了梁拉柱的面前。梁拉柱听完低下了头。
办公室里静了下来,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响个不停。这时候,我故意不说话,是想让梁拉柱好好想一想。正在这时,镇政府梁副鎮长走了进来,我忙站起来与他握手。我见梁拉柱也站了起来,脸上泛出两片红晕。梁拉柱朝外走去,我让他甭走远,他应声出了门。我笑着问,梁副镇长,给谁说情来了?
梁副镇长年龄不大,才二十多岁,我和他曾在同一个中学上过学,虽不是同一班级,但在学校就认识。他说,让你小子说准了,我就是来讲情的。原来,梁拉柱是他远房叔叔,梁拉柱找过他几次,他忙得没时间来,今早又去找他了,他觉得事情不能再推,于是就抽空过来了。
我把案情简单给他介绍了一下。梁副镇长说,我理解,干我们基层工作最难,这一点我比你体会深,没关系,我帮你做做我叔叔的思想工作。梁副镇长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说完他走到院里。十几分钟后,他回到我办公室,高声说,妥了,往下的工作你就好做了,我叔叔咋没钱?他攒钱准备盖房子,只是舍不得拿出来。梁副镇长说完,接了一个电话,有事走了。
果真是,梁拉柱脸上露出了羞愧之色,他接受了一万零四百七十二元的赔偿额,并答应在三天内交付。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呀!只剩下原告方了,我把贾尤玲叫进来。贾尤玲听了我的解释,说,行,剩下的一千四百九十六元我们自己承担。当我问起宁德贝的父母时,贾尤玲仍吞吞吐吐地不肯说。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贾尤玲瞪大眼睛问,你知道是谁?我说,宁晓林贾晓庆。贾尤玲呆了似的,盯着我的眼睛,好久没说话。我说,按照规定,起诉书上、调解书上,都应写上他们的名字,他们才是宁德贝真正的监护人。贾尤玲哦哦地点着头,说那我写上那我写上。我把起诉书交给她,她把他们的名字写了上去。我让她补一份儿特别授权委托书,她显出积极的态度,极快地说,明儿上午我就给你送来。
镇中赔偿的款额,也答应在三天内交来。诉讼费按承担责任的比例负担。调解书制作好后,我没让他们领走,因为卷宗里还缺少原告的委托书,万一中间有变故,事情就麻烦了。
当事人走后,我向王庭长汇报了情况,王庭长听后,很平静地笑了笑。
宁德贝的事解决了,宁晓林执行案子所涉及的费用也会随之解决。我问,梁拉柱和镇中交了赔偿款,是不是先把宁晓林欠的诉讼费、执行费、罚款从这里扣除?温玉山也在那里,温玉山激动地说,当然要给他扣下,剩下的钱也不能让他们领走,等宁晓林把那起案子执行完了再说。王庭长摇了摇头,作出与温玉山意见相反的决定。他说,梁拉柱和镇中交了款,就让他们领走。我看到温玉山一脸惊讶,我也为王庭长的这个决定捏了一把汗,如果让他们把款领走,如果宁晓林一直不予执行,那可就抓了瞎!王庭长不再谈这个问题,把话题一转,问,周少安的离婚案,安排什么时间开庭?温玉山说,九号上午开庭。王庭长听了,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九号,还有五天时间。
贾尤玲按时将特别授权委托书交来了。又一天上午九点,镇中把赔偿款和诉讼费交到了我手里。吕校长没有来,派了一位女出纳。女出纳代领了调解书后,把一个很简单的调解书看了好几遍。贾尤玲也早早来了,一副腼腆的样子,后来脸上显得全是期盼,因为梁拉柱到中午还没来。贾尤玲见我们去吃午饭,犹犹豫豫出了法庭大门。
吃饭回来,我发现贾尤玲在法庭门口徘徊。
下午,梁拉柱姗姗来迟。他满头大汗,手里提着一个尼龙小兜,兜提带在右手腕上缠着。梁拉柱怕我责怪他,见了面就说信用站没钱,又跑到皇寺,刚取出来。
贾尤玲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梁拉柱从右手腕上解下小兜,并不急着掏钱,说,我把调解书领了吧!我让他和贾尤玲在送达证上签了名,把调解书交给他俩,梁拉柱才慢腾腾地往外掏钱。我点钱时,发现梁拉柱和贾尤玲都盯着票子,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梁拉柱恋恋不舍地走了。贾尤玲坐在我对面的长椅上,望着桌上的钱小心翼翼地问,我把钱领走吧?我把镇中交来的赔偿款也放到桌上,让她核对一下数目。她悬着的一颗心落下来似的,脸上堆起了笑,她欢快地应一声,然后很笨拙地捏起一沓票子点了起来,一万多元的纸币足足点了一刻钟。她给我打了一张收条,连一声谢都没来得及说,便急匆匆地笑着走了,仿佛走晚了,我要变卦似的。
周少安的离婚案如期开庭了。
周少安见到我,目光迷离,大概是因我去镇中那晚,从他身边走过时他认出了我的缘故。
周少安媳妇是和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相跟来的,看长相那女人像是她的妹妹。开庭前,书记员核对当事人到庭情况时,我才得知周少安媳妇叫黄梅茜。
黄梅茜穿着朴素,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脸上显得异常平静。她长得并不难看,只是嘴里一颗假牙有些煞眼。
庭审时,王庭长只道了开场白,后边大都由主办人温玉山主持。
周少安提出离婚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感情破裂,已无法继续生活下去,要求离婚,儿子周前进随他生活,女儿周彦倩随对方生活,家庭财产共同分割。黄梅茜则不同意离婚,认为双方感情没有破裂。
周少安和黄梅茜是高中同学,只是同届不同班。上高二时,他俩在学校举办的校庆二十周年文艺联欢会上相识了。当时黄梅茜长得苗条,她演唱《红灯记》里李铁梅听罢奶奶讲红灯的唱段,一下唱得出了名。周少安与人合作,在台上说了一段天津快板,演完就完了,不像黄梅茜那样引起轰动。联欢会过后,黄梅茜从宿舍到教室的路上,不断有人指着她铁梅铁梅地叫,叫得周少安心里发痒。周少安开始追求黄梅茜。后来周少安考上了中专,上了地区财贸学校,黄梅茜回到村里,但两人仍你来我往。周少安中专毕业后,分到工商所工作。黄梅茜通过亲戚,到一个养路站当了一名养路工。一年后他们结了婚,很快有了儿子,黄梅茜辞去工作,在老家专心带孩子,儿子五岁那年又生下一个女儿。黄梅茜一边带孩子一边种地,孩子一天天长大,黄梅茜又替周少安在家尽孝,把婆婆公公养老送终。
黄梅茜说,我替你尽孝的时候,你咋不说感情破裂?你当上副所长,喜新厌旧了,跟一个下岗工人贾晓庆相好,这是思想问题道德问题,希望你能悔过自新。黄梅茜像一个领导批评部下一样,大人不计小人过,弄得周少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煞是难堪。按照程序,当事人陈述完最后意见后,进入调解阶段,两个人达不成一致意见,温玉山宣布休庭。
合议庭人员和书记员,都凑到王庭长办公室合议此案。这是近两年来养成的习惯,百分之八十的案子都是当庭宣判。周少安的离婚案比较简单,属于这类案件。
我们刚坐稳,周少安后脚就跟了进来。他弯着腰,一脸惶恐,说,王庭长、王法官、温法官,你们让我离婚吧!有一句话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现在我和黄梅茜在一块儿,家伙儿愣是硬不起来,在庭上我没好意思说,你说这样我们在一块儿还有啥意思?温玉山问,你生理没毛病吧?周少安晃晃脑袋说,没有,绝对没毛病。王庭长说,周副所长,你说的情况我们知道了,我们合议合议。
周少安走了出去,出去时没忘了把门带上。
温玉山先发了言,他说,从开庭的情况看,被告不同意离婚,原告并没有证据证明这个家庭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所以我主张驳回原告的离婚请求,诉讼费由原告负担。我认为,还不能把这个家庭拆开,原告的思想意识存在问题,需要纠正。王庭长说,一年庭里受理两百多起案子,离婚案几乎占一半,这种现象应引起社会的重视,引起我们法官的重视,为了社会安定,达不到离婚条件的,决不可调离或判离,这起离婚案构不成离婚要件,我同意你们的意见。
五分钟后继续开庭,王庭长当庭宣判。
闭庭后,周少安在笔录上签了字,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走了。黄梅茜还和原先一样平静,倒是她妹妹兴奋地望着我们,眼里流露出感激的目光。
过了一个星期。那天下午,我在办公室整理几本卷宗,臭蛋跑来了。哎!法庭可给宁晓林帮了大忙!臭蛋故意把话说得一惊一乍的。我说,帮什么大忙了?不就是他儿子的事吗?那是我们应该做的。臭蛋神神秘秘地说,他儿子的事是其一,主要是法庭没让周少安离婚,成全了宁晓林。你没听说?贾晓庆和周少安闹翻了,贾晓庆说后悔跟了周少安那么多年,犯了一个大错。从前,贾晓庆根本不把家里的事挂在心上,现在也关心起家了,这几天宁晓林也有了笑脸。哎!宁晓林和贾晓庆离过婚,可后来宁晓林往红星小学调工作时,复婚是其中的一个条件,有人在中间调和,他俩又复了婚,这是我刚听说的。这几年,贾晓庆一直和周少安在一块儿不清楚,可宁晓林心眼死,偏偏就喜欢贾晓庆,这下好啦,法庭给他清理了障碍。我故意逗他,说,你就哄我吧!跟真的似的。臭蛋把脸一绷,认真地说,真的,我不哄你,哄你是小狗!
又过了几天。上午,一起赡养纠纷案开庭,十点半就开完了。闭庭后,我第一个走出审判庭,我见宁晓林在审判庭门外站着,不由得警惕起来。宁晓林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掂着菜刀气急败坏的样子,闭着双眼装病装死的无赖。可我弄不明白,为什么后来王庭长再没执行过他,一直搁着好像忘了似的。是啊!对拿着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的主,不能太心软了。
我后退了两步,到自己认为的安全距离。我说,宁晓林,你来干什么?我故意提高声音,意在震慑一下他,并给王庭长提个醒,好让他们在思想上有个准备。王庭长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到宁晓林身边停下脚步。宁晓林笑着说,我已经按判决书执行完啦!
执行完啦?我瞪大了眼睛,猛一下转不过弯来。你把房基朝后挪了?宁晓林说,已经按判决书上的尺寸挪了,一会儿你们可以跟我去现场检查一下,我来是告诉你们一声,再把诉讼费、执行费、罚款交了。
到现在我仍满腹疑虑,宁晓林是不是在耍什么花招?为防备他耍无赖,我让他到王庭长办公室等我。我的顾虑是多余的,我拿来单据后,宁晓林如数交了款。
我们乘车来到现场,见宁晓林的房基的确已经朝南挪了。把申请执行人王东晨找来,一测量,正好与王东晨的房子相距一米——同判决的结果一致。我做了记录,王东晨和宁晓林在笔录上签了字。一切办妥,我们打道回府。临上车前,宁晓林交给王庭长一份材料。半路上,王庭长把材料交给我看,并自言自语道,我知道宁晓林會这样做的。
原来那份材料是宁晓林写的悔过书。看过之后,我的疑问从悔过书上找到了答案。
悔过书上有几句话,至今让我记忆犹新:与邻居的官司,家庭不和,当时我痛苦至极,真的到了不想活的地步,经过儿子的官司和周少安离婚案,我才从内心里真正相信,法庭是公正的,是你们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责任编辑 杨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