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舞
2020-08-06郑那君
郑那君
此刻,我与白色的瓷泥同醉,迎风共舞。
裙裾飞转,光洒在你的脸上。一块石,一团泥,并不算什么,然而,一句“中国白”,艺术之光辉让你成为珍宝。质朴是你的底,白是你的天下。你纳千流万脉,汇地热天光,你的美,就是这么的直抵人心……
喔,让时光回到我俩初识的那会儿吧。
记得那时,我好小,还不太会走路,颠着脚步摇摇晃晃的。你见了,不禁笑了,透过瓦缝打下来的金色阳光把你装扮得熠熠生辉,犹如此刻的你,光彩夺人。我把你抓在手里,含在嘴里。在一旁看水碓舂瓷的母亲啧啧啧地叫了起来,却没有阻止,反倒开心地对着坊外淘洗瓷泥的父亲喊道,瞧这孩子,这么小就知道白色泥土的香味。那一会儿,我分明感到舂瓷的扑通声是从我的心里长出来的,它们像小鸟身上带着快乐的翅膀一样,不停地扑棱地扇着。而我的父亲,正在坊外光着膀子站在由五口水池和一条水沟串联起来的池边上,把舂好的瓷泥倒入池里,然后用形似船桨的杓戽,打圈式地搅拌淘洗,又把淘洗过的泥浆从水沟流入另一口池里,依此逐池淘洗,最后再入池沉淀。长大后,父亲告诉我这就是利用溢流的原理制瓷土,只为了让你更加的洁白无瑕。
记忆里,与你玩得最欢的是在小时候。那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暑假。会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一年母亲做活的那家瓷厂做出了一项轰动全县的技术创新——捏花。捏花是一种陶瓷装饰技法,与之前母亲从事的贴花,虽说只一字之差,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工种。确切说,捏花高于贴花,采用的是捏塑的手法技巧,是瓷塑里的一项小艺术。当然,捏花学起来要比贴花难多了,不仅需要有一定的天赋,还得有钓鱼般的耐心。但是母亲好似从不担忧这些,不仅学得快,且心情愉悦。她说,当看着手里不起眼的泥土经一揉一搓一捏一刮,瞬间幻化成一朵朵夺人心目的梅花、菊花、牡丹……她的心里就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快感,有庄稼大丰收的感觉。有一次,父亲心疼大冬天做瓷活的母亲要忍受瓷泥的冰冷,抚着母亲皴裂的双手要她换个工种,或者跟他一起去烧窑帮忙打打下手就好。母亲拒绝了,说瓷泥也是有生命和温度的,甚至会同她说悄悄话。她要父亲搓热双手,说当温热的掌心与冰凉的瓷泥相互摩擦时,掌心的温度里有瓷泥的柔软,柔软的瓷泥里有一股温热不断地冒出来,就好像是一对相互倾心的男女,彼此地触探、调和与共鸣……
说真的,那个时候的我并不能真正体会到母亲对你的情感,也没有意识到,其实不知不觉中你已走进我小小的生命里。是事隔多年后的回望,迟钝的我方领悟到当年经常被我们揉、捏、刮、削、任意践踏的你,是极富生机的。是你,延续、滋养了瓷乡人的生命;是你,让一个小小山城走上世界大舞台;更是你,丰盈充裕了我们的童年生活。
农村长大的孩子是离不开泥土的。更何况我的家乡,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有印纹陶的制作,玩泥巴注定是我们天生就会的。家对面有座叫观音岐的山,就蕴藏着制瓷所需的高岭土。据载,观音岐原名叫白泥崎,因富藏白而泛青的瓷土、釉石而得名。历代瓷人在其山麓四周建窑烧制陶瓷,所产的瓷器以“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著称于世。明万历年间,一代大师、后来被尊为瓷圣的何朝宗倾慕白泥崎的泥土,其所塑作品大多取材于此,后来他在山上一座叫碧象岩的岩中泥塑观音大士圣像,从此“白泥崎”便称为“观音岐”。
是“白泥崎”好,还是“观音岐”好,当时的我并不在意,也没有去深究。只是,山上这些白色泥土固有的特性,总让我们玩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记忆里,那个大我3岁的表哥从小就是玩瓷泥的高手,还是一群小屁孩的首领,为了使瓷泥更有韧劲以便塑形,常常支使我们为他揉泥团,就是把和了水的瓷泥当面团来揉,反复无数次地揉。这“揉面团”的活费力辛苦,一群小屁孩谁都不想干,可表哥就是有办法哄着大家一起来,你揉辛苦了换我来,我揉辛苦了就换你继续,直至瓷泥拿在手里不觉得有黏性。揉后的瓷泥,就是那个年代最好的玩具了,这玩具怎么玩都玩不坏,而且百变。坦克、飞机、战车,小猫、小狗……全凭你的想象力和动手能力。再不成就搓成条,继而团成泥丸丸。方法也简单,就是把一小团泥放在手心里来来回回地搓,不用多久,手里的泥团就会变成表面圆滑的泥条,再沿着同个方向转上几圈,泥条又成了泥链子。也可把搓好的泥条团成泥丸丸,插根小树枝当头发,贴个小石子当眼睛,再用小刀画出鼻子、嘴巴,瞬间就成了个可爱的泥娃娃。
表哥似乎天生就该是做瓷塑的。记忆中,我们这些小屁孩玩泥巴都是随性的,有的站着捏,有的蹲在地上捏,有的甚至躺在草地上捏,没几个认真样,全凭一时兴起。可表哥却不,不管玩什么,他比任何一个小朋友都要认真。比如揉泥团这种粗活,他总会想方设法搬来表面较平整的大石块或者水泥板当桌子用,因为这样子揉起来的瓷泥杂质就会少,表面更平滑,玩起来就更顺手。至于花样,好多小朋友总是任凭自己的想象力随心所欲地捏捏搓搓,可他总是用铅笔先在纸上画出要捏的样式,然后再照着画好的图捏。这样一来,表哥捏出来的作品大多是最好最像的,但是他爱捉弄人,常常会在一伙人正看得入神时,调皮地把瓷泥直接往人家脸上抹,人家自然也回敬,不一会儿就都玩开了,一个个成了欢乐的大花脸……
“以神塑形,这才是瓷塑的灵魂所在。当面对一团泥土时,你必须在脑海中知道你要赋予它的灵魂与内涵是什么,你所要表达的思想是什么。特别是人像的塑造,不但要具有真功夫的形似,更要表现出思想和感情的神似。”瓷塑师李锦峰介绍说,“这件《颜如玉——暗香盈袖》白瓷作品就是在李清照《醉花阴》的意境基础上,结合‘书中自有颜如玉完成的。其书卷的末端扬起,曲线婉转,寓意中华诗书文化承转千年。”
“就是这件作品获中国设计原创奖‘陶·品陶瓷设计大赛金奖?”我问。书卷之上,黄花、枯石、烈酒,女子举杯独酌,的确有《醉花阴》的秋日相思。
“嗯。生活中,我们总是兜兜转转,从多彩到无色,由繁复至簡单,于喧嚣归寂静,待真正静下心来才发现,其实极简才是极美。”
“所以,整件作品中你大量留白?”我追问道。
“嗯,这件作品用的是写实与写意手法。人物构造与山石花草方面,用的是写实,用精细的工笔画将女子与黄花之间的相互映衬和相互烘托较完整地表现出来。又利用白瓷洁白细腻的特质,融合线条的疏密与开合之间的表现,大胆留白,追求深远意境的延伸。”年轻的瓷塑师满怀深情地望着你说,“说真的,这样的大写意表现,假若不是德化这边上好的瓷土,是断然不敢这样使用的,也一定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效果。德化白瓷莹润通透,美如脂玉,是最适合人像的。何朝宗的瓷塑,不但胜在精湛的雕塑技巧,其选用的泥土胎釉也是上上之乘。”一番细聊,才晓得你就是他的梦中情人。为了你,他甘愿远离家乡,丢开近十年的事业,从繁华的大都市到地处偏隅的山城。为了你,他昼夜研修美学、文学、史学、瓷艺、瓷技、瓷史……他说,你是一曲歌,引领着他用心去吟唱;你是一明镜,映照着他躬身前行;你令他更清醒地明白,一个伟大的灵魂使命是沉淀、是贮藏、是等待、是孕育。他说,在你的面前总能心境安详,心生禅意,轻而易举地复归于最本真和最永恒的宁静。他还说,瓷泥是有语言的,只有沉心于你,才知道自己的卑微與渺小……
“瓷泥真的会与你共话吗?”不知怎的,眼前年轻瓷塑师的认真劲总让我想起现在名贯瓷塑界的表哥,也让我想起可以与瓷泥说悄悄话的母亲。
“有次是现场创作比赛,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是手里白色的瓷泥,让我平静了下来。白色是最朴素的颜色,看似无色,其实是最具内涵也最具色彩的。”
是的,此刻不得不承认我熟悉的家乡白瓷泥,是如此五彩斑斓;不得不承认由瓷塑师手中幻化出来的你,是如此婀娜美好;也不得不承认我的家乡,一座中国东南一隅的小小县城孕育了令世界为之倾倒的“中国白”。是的,早在800年前,马可·波罗就为你流连忘返,欧洲皇室贵族就为你神魂颠倒。而作为世界陶瓷之都的子民,更晓得你的博大与厚爱。记得当年在观音岐上,表哥曾对我们说,别小看德化瓷,也别小看脚下这些白泥土,过上50年、100年的,咱们德化瓷一定会轰动世界……
表哥的话又一次在耳边荡响。是的,也许最初的你是粗糙的,只是大地的一块石。但是,千年的窑火,源远的历史,远航的船舶,厚实的生命,还有把你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能工巧匠,以及瓷帮古道上把草鞋踩穿把石路磨平的挑夫……是的,一撮泥土能够孕育出生命,浐溪边上的瓷都人却用时光的刻刀把丰厚的泥土幻化成神一般存在的你——“中国白”。这是泥土的另一种语言,也是泥土的别样舞蹈,更是泥土生命里的最高升华。
“人生的路或许有所注定,但我更相信唯有热爱方能长远。熟悉白泥土的人,都会一辈子心守家园的。”看得出,眼前这位为了你从异乡远赴而来的瓷塑师,身与心都已深深地扎进这座孕育了“中国白”的小小山城——世界陶瓷之都·中国德化,我引以为豪的家乡。
此刻,置身于瓷的世界,闻着泥土的清香,醉心于“中国白”的舞蹈,我那飘忽不定的灵魂也有了根……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