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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2020-08-06陈蔚文

福建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竹子女儿

作家简介

陈蔚文,女,任职文艺评论杂志社。发表小说及散文随笔数百万字。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钟山》《天涯》《大家》《小说月报》等刊,被收入多种国家级年度选本。获第三届人民文学散文新人奖、林语堂散文奖、全国精短散文大赛特等奖、谷雨文学奖等奖项。出版小说集《雨水正白》、散文集《见字如晤》《未有期》《叠印》《又得浮生一日凉》等十余本,另合集多本。

路过一幢建筑设计公司的楼宇,墙脚围了圈木栅栏,里面植了翠绿挺拔的竹子,同伴说,这竹子长得真好!

当然,因为是假的。

啊!不会吧?她凑前细看,隔着栅栏她仍不能确定竹子是假的——它们做得相当逼真,叶子的质感、形状乃至姿态在风里都足以乱真。

她用手捏试,这次确认:竹子确是假的。

你怎么看出它们是假的?

因为没有一片黄叶。

这一大丛竹子,青翠欲滴,生机勃勃——然而就是它过分整齐的生机泄露了秘密:既是生命,怎可能没有丁点的参差与萎败?

你见过没有一片黄叶的竹林吗?哪怕它们整体抖擞昂扬,但一定会有少许凋败的枝叶。对生长,总会有些阳光和养分无法送达之处。

生机与凋败一起,才构成生的真相。

从建筑公司的楼宇再往东一些是人流熙攘的上海火车站。往南一些,是一幢二十几层的商务写字楼。在第十五楼,我做一本女性刊物几年,采访了不少人物,包括明星、商界成功人士、生活家和时装设计师等,总之都是各行业翘楚——在化妆师、摄影师等的通力合作下,他们被后期PS过的形象在杂志的铜版纸彩页上绽放光芒。

我写过若干这种访谈,提纲上的问题都是春风和羽毛,没有尖锐与撕扯。读者更愿见到幸福,明星们也更愿在公众面前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像笼上灯罩,既亮又柔。

当垂下眼睛熄了灯,有什么藏在黑暗的角落?

供职于沪上一家时尚杂志时,我曾采访一位女导演兼知名节目主持人。上海莘庄的一幢别墅,院里合欢树在雨后绽放一树如雾似梦的粉红。在富有格调的客厅中,她让阿姨端上精致午餐,包括一盅用青花瓷盛着的火腿干贝冬瓜汤。她说她喜欢布置家,出差都带着有家人照片的相框,睡前摆在宾馆床头。她喜欢买昂贵内衣甚于外套,因为内衣是女人对自己的爱情——我奋笔记下,这正是杂志所需的内容……

我们一直聊到下午,逐渐熟悉,生出些女性之间的体己。她沉吟了一下,说到她的婚姻,和先生名存实亡的婚姻,他们只是顾忌各自事业,维系着婚姻名分。曾经,有其他媒体采访时,她谈到他总是避重就轻,只谈他们相识初婚的那段,之后的争执与碎裂缄口不言。这次,她有所保留地吐露了些真相,末了,不忘交代一句:这些千万别写进去!我笑笑,她不叮嘱,我也不会写,杂志虚席以待的版位是为幸福准备,怎会牵扯难堪?

另一位艺术圈内的知名女性,若干年前我在咖啡馆采访她时,她兴致勃勃地说到她的艺术创作,被众人赞美的灵感,饶有收获的东南亚采风,N次成功的展览,与商业的合作……她没提及孩子,我以为她是丁克家庭。

再访她时,冬日下午,在她家,徐汇区一处老公寓的二楼。阳光从窗棂照进,打在她泡的一壶苹果立顿红茶上。聊着聊着,她神色忽地黯然,说到患抑郁症的女儿。她说,一直没说出是因为觉得不便。这个午后,她和我,我的倾听加上她的真性情,她说出这伤痛。她与丈夫的不和,之前在女儿身上倾注的希望与心血,以及现在巨大的忧心与失落,女儿不久前因失恋自杀过一次,现在,只要女儿靠近窗口,她就吓得想箭步冲过去!她说自己的老母亲在家陪护女儿,几乎寸步不离。

还采访过台湾一位明星,准确地说是明星太太,她先生是知名创作人,为许多大牌歌手写过歌,包括张惠妹等。她此次来沪是为自己美容健身方面的新书做宣传。从孕期的近两百斤的超级肥妈到现在的辣妈身材,她塑身成效惊人。我那时来沪入职不久,拟了些套路化的问题给她,不少有关她和先生的相处。读者当然想看写过那么多脍炙人口的爱情名曲的音乐人自己有怎样的情爱。她挺配合,说了些“幸福片段”,包括她煮牛肉面时,先生会在一旁替她烫菜心——正是杂志与读者都期待的温情场景。

不过再说下去,她似有些语结,我未察,仍莽撞地继续发问,希望她多贡献些幸福内容。与她同来的经纪人有些尴尬地岔开话题,我才意識到不妥。

回来搜索资料,发现她与曾离异一次的先生的婚姻颇有些纠结。多年后,这位明星创作人的前妻因某节目复红,他再度成为话题。然而,网上有关他的婚姻情况居然只字没她的信息!只有他的歌星前妻与现任年轻太太的资料,包括创作人自己的微博在说到婚史时也压根没她的只字片言。她像水珠一样消失在他的情爱史中,连“曾经”都取消了。她曾为孕育他的孩子暴肥到吓人,又刻苦砥砺地减到魔鬼身材,这一切为谁辛苦为谁忙?那个为她的牛肉面烫菜心的男人呢,究竟有无存在过?

她说自己也写过歌词,“虽有爱过的人,错过的魂,让它在我这里,落地生根”。

有关她的信息,只有一则几年前她去整形诊所抽脂感染差点送命的报道,其中提到一句,她感谢前夫,她办出院时才知他垫付了医院的高额医药费。

做好事不留名的音乐人,不是因为想学雷锋,而是不想提及这段吧?

地铁上,两个年轻女孩翻阅时尚刊物,一脸羡慕地低声议论。封面上是一位女星,很美很优雅——那其后更深处的内容,女孩哪里能看到呢?

墙外的青翠竹子,青翠得太划一反而失了真。太光滑的人生也是不足信的。世间事,比起“发生”与“未发生”,更多是“看见”与“未看见”。

光太强的地方,景状是会虚化的。

一些动物非常会利用伪装术避开捕食者的爪牙,比如叶虫,无论怎么看,它们都像是一片叶子。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有些叶虫居然在身体边缘伪造被咬过的痕迹,看上去完全像一片真正的叶子。还有叶螽和撒旦叶尾壁虎,它们的外形和体色也酷似一片枯叶。

Z否定了这种说法,“如果是这样,我也许只是失望,而不会幻灭。那时年轻,精神上有洁癖,把高尚、品格这些东西看得很重,师长那天的表现与他之前的深刻正好相悖——我能理解男女间初次见面的好感,但他赤裸的殷勤使我想起动物的发情,太不体面。”

Z再没和那位师长联系,如今她已出国多年。

很少看朋友圈。老实说,朋友圈凌乱纷繁,其中的“生活”部分并不值得多么信任。尤其在知道N的事情后。这是一个巧手的女子,常会在朋友圈晒她做的美食,底下众多点赞都表示对她幸福生活的羡慕。她还擅长园艺,花养得好,那些在朋友圈晒出的花朵仿佛是她生活的写照。突然有一天,听说她离婚了,丈夫冷暴力多年,因为女儿的抚养权问题,一直未能离婚。这次离婚,是她终于同意九岁的女儿归丈夫。这个离婚的代价对她的伤害有多大——看看朋友圈里她曾晒过的女儿照片即知,她和女儿那么亲密,一起阅读,一起做饭,一起给花修枝。

这个隐在美食和花朵下的真相几乎让我回不过神。一个那么灵慧的女人,丈夫怎么会冷暴力多年?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关于孩子的争夺,想必本身对孩子已构成伤害。

还有多少真相隐在那些晒出来的镜头深处?它们并不会被曝光、呈现,而是携带着难以言说的切肤的隐痛,沉默地伴随着人在世上行进。

不要定义,不要判断,不要嫉妒。

“别说我说谎,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林宥嘉的歌里唱道。

每天要经过的一条路,路两边植满树木,再热的天也绿荫如盖,四季的斑驳光影使这条路变得丰富。我走在这条路上,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阴暗中隐没。这些光影的交替,正如人的体内既有白昼,也藏着黑夜。哪一种成分更多,看其置身的环境以及后天的修行。

白昼挤掉黑夜,或黑夜占领白昼,又或白昼与黑夜永恒共处,这是属于人的真相。

阳光把事物遮蔽,灯盏又使其现身。“人性既不是纯善的,也非纯恶;既不是完全自私,也不可能完全利他;人既追求利益,也追求道义。”

类似的话,心理学家荣格也说过:“理解自身的阴暗,是对付他人阴暗一面的最好方法。”

当破译了人性的复杂性,对世界、對人也就加深了理解。

仅仅是加深理解,真相并不那么容易抵达——人们接近着真相又回避着真相,呼唤着真相又篡改着真相。

个体的真相、家庭的真相、历史的真相、族群的真相……各种真相伴随着伪装与谎言,像隐在迷雾后的山峰。

去登上那一座座山峰。这个过程是追寻答案的过程,也是让自我的人性向善靠拢,向光趋近的过程。

“人是一个简短的谜。”评论家耿占春先生说。他还说:“在风景和爱里,一个人才与自身相统一,自身与世界相统一。”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只有爱,才能让一个人真正得见风景,更好地融入世界。

但无疑,这世上不止有风景,还有阴霾。不止有爱,还有恨。每个人身上或许都有着一些不便见光的“真相”。生的意义就是跟这些局限较量,或臣服,或突围。

当人真正意识到(而不是头脑层面的知道)——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真相时,那一刻,是震惊、是悲哀、是困惑、是不敢相信、是无法面对、是泪流满面又觉得眼泪能表达的也实在有限、是玻璃大厦倾倒的破碎一地……过去的一切以为和信念也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顺着崩塌、又需要再次重建成另一个样子……

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崩塌和重建中,人才慢慢找到那一小点所谓真实的自我和真相。这一切就是这么困难、这么痛苦,是类似哪吒被粉身碎骨、扒皮抽骨又重新孵化地生长。

正是在真相与“伪真相”的自我博弈间,促进着人的成长,不断升华、递进,尽量去实现善与光明。这个过程等同于灵魂重塑的过程。无论最后重塑的结果是什么,过程本身深具意义,那不断超越自我的路途,是“相对价值向着绝对之善的投奔,孤苦的个人对广博之爱的渴盼和祈祷”。

责任编辑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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