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乱打留学生牌

金焱

2020年5月7日，受新冠疫情影响，位于美国首都华盛顿的乔治敦大学取消了班级课程，校园里显得空荡荡的。图/法新

7月14日，美国波士顿联邦地区法院法官伯勒斯（Allison Burroughs）在开庭审理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提起的相关诉讼时宣布，美国政府同意撤销此前发布的留学生签证新规。

近110多万名国际学生并未料到命运反转如此迅速。

7月6日，美国移民和海关执法局（U.S. Immigrationand Customs Enforcement，ICE）发布了一份公告，2020年秋季选择100%网课的在美国留学的国际学生将不能维持F1/M1学生签证，否则不能留在美国或入境美国。

根据ICE新规，如果持有F1/M1身份学生的学校2020年秋季学期是纯线上教学，那么国际学生将无法得到新的签证;即使已经持有有效的F1/M1签证也会被拒绝入境;如果持有签证的学生已经在美国境内，必须离境或者是转到其他非100%线上教学的学校或采取其他措施以保持合法身份，否则他们面临的“包括但不限于启动遣返程序”。F1是指非移民学术课程学生签证，M1则是非学术性或者职业性课程学生签证。

若学校提供面对面或者网络混合授课，持有F1签证的学生可选择多于一门或者3学分网络课程，但也必须选修面对面的常规授课。该规则还将适用于课程在学期中途发生变化的学生。该机构指出，如果更改课程选择，或需要切换为仅在线学习的学生，必须在十天内通知该机构。

这是美国限制移民的一系列政策中的最新举措。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则在7月8日率先提起诉讼，请求联邦法院叫停签证新规。

多位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专家表示，美国政府如此迅速地宣布撤销令，标志着特朗普政府在移民政策上受到另一个重大挫折。一个月前，美国最高法院裁决，白宫不能废除前总统奥巴马推出的童年入境暂缓遣返（DACA）政策。

留学生是特朗普政府一直未用的底牌。在美国疫情高企，新冠肺炎病例再次激增并直接威胁到经济复苏的背景下，特朗普政府终于祭出留学生这张底牌，从而向高等院校施压，迫使它们重新开放，后者直接关系到特朗普的连任前景——移民政策是特朗普主打的一张王牌。

去留两难

据统计，2018-2019学年，美国有近110万名国际学生，新规出台后，大多数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中国在美留学生表示非常震惊，美国各大学则忙于应对。此规定引发的喧嚣主要由于其不具操作性，缺乏基本的人文关怀。

一直以来，美国禁止来美留学生只参加在线授课的课程，并通过对学生签证的发放严格执行。受疫情影响，很多美国大学从三四月份开始选择网上授课。为限制在校人数，参加网课的国际生也不得不离开校园。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学生和交流访问者项目（SEVP）由此对今年春季和夏季学期的在线课程学生实行了临时豁免。

美国疫情数月以来居高不下。7月14日佛罗里达州、加利福尼亚州、密西西比州等多个州的疫情持续恶化，死亡病例数不断上升。其中，佛罗里达州14日报告新增死亡病例133例，为疫情暴发以来该州单日死亡病例数的最高值。当地多家医院重症监护室已经饱和，全州至少48家医院没有多余的重症监护室床位。迈阿密市长苏亚雷斯警告说，如果居民不遵守社交距离，当地可能有必要采取更严厉的措施来阻止疫情恶化。

在这样的背景下，ICE以一刀切的形式停止延续这个豁免，令人困惑。

很多美国高校还有一个多月即将迎来秋季开学，在美留学生前途未卜。

埃默里大学（EmoryUniversity）数周前决定秋季复课，但教师可以选择面对面上课或在线上课。不过更多的学校在综合考虑后，近日做出秋季过渡到在线课程的决定。包括哈佛医学院在内的六所哈佛大学的研究生院和专业学院在新规出来数小时前，刚刚宣布决定秋季学期由在线课程提供指导，即使留在校园的学生，也一律采取上网课，而不会有面对面的课堂授课。普林斯顿大学也在7月6日宣布秋季改为全面在线上课。

哈佛公告称，今年秋季学期最多只允许40%的本科生返校，其中大一新生全部可以来到校园，以适应学校环境，认识老师和同学。此外，对于“在目前家庭环境中可能无法成功学习的学生”，校方也会邀请他们返校。假如2021年春季仍然维持40%的限额，那么校方将优先让毕业生回来。在这种情况下，一年级学生也只能回家并且远程上课。这意味着多数二三年级的本科生可能在一年之内无法回到学校。不过，哈佛公告还称，目前暂定2020-2021学年的全部课程（包括本科和研究生课程）都采取网课形式。返回学校住宿的学生也必须远程上课。

全球各地因疫情实施旅行限制，赴美签证难预约、机票难买。协助大學招收和管理国际生的Shorelight Education公司共同创始人汤姆·德雷特勒（Tom Dretler）就表示，虽然国际学生对就读美国大学夏秋季课程有兴趣，但有些美国驻外领馆新预约时间已被推迟到11月，部分国际学生将被迫在线上课。

中国留学生是国际留学生中尤其艰难的一个群体。他们中的很多人仍然留在美国，因天价机票、一票难求回国无门而备受打击，ICE新规又雪上加霜。中国留学生面对更多的是不确定性，而伊朗等穆斯林国家的留学生，因旅行禁令的限制，他们面临一旦回去，就很难再获得签证返回美国的局面。

国际留学生在美国数量的锐减，已经开始影响到美国人的生活。马里兰州一个大型物业管理公司负责人对《财经》记者表示，每年夏季多个小区的泳池开放，泳池救生员多由国际留学生担任，由于疫情影响，今年夏季国际留学生人数不足，因此很多该物业公司下面的小区泳池都处于关闭状态。

根据美国国家政策基金会的分析，预计今年秋季学期美国大学的留学生新生人数将比2018-2019学年下降63%-98%，悲观的说法认为美国留学生新生的入学率将降至二战结束以来的最低水平，这一趋势将给美国社会带来深远的影响。

美国大学：遭受多重打击

ICE新规发出前，包括宾夕法尼亚大学、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乔治敦大学和西北大学等在内的美国大学计划采取混合教学，计划提供某种混合模式的美国大学占比只有约23%。

实际上，近日来由于美国各地重新开启经济，新冠肺炎病例数迅速上涨，导致全美各大学纷纷采取措施，研究开学政策。此前美国国际教育协会的调查显示，近九成美国大学正为下学年国际学生入学率下降做准备，近三分之一院校预计减少幅度会很大。

国际学生直接影响到美国大学的正常运营。美国国际教育协会在调查涉及到有50多万留学生的近600所美国高校，结果显示，很多美国高校都担心新冠病毒对国际学生有长期影响，正思考国际化方向，及疫后可能的变化和发展。

在历经十多年增长后，自2017年以来，赴美国高校的外国学生人数不断下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特朗普政府簽证和移民政策的改变。对美国高校而言，由于政府资助等传统的经费来源受限，国际学生近年来一直是美国大学重要的资金来源。大多数就读本科的国际学生不符合申请经济资助的条件，必须全额支付学费和其他费用。仅在2017-2018学年，国际学生就为美国各大学贡献了420亿美元（约合2916亿元人民币）。

作为国际知名的美国顶尖高校，麻省理工学院的国际学生占本科生总数的10%，占研究生总人数的比例更是高达41%;哈佛大学约有12%的本科生和28%的研究生或扩展课程学生是国际学生。哈佛大学校长劳伦斯·巴科（Lawrence Bacow）指出，ICE的新规是糟糕的公共政策，它是非法的。

波士顿学院发言人称，该校9300名本科生中，国际生约占8%。该校计划用美国学生的等待名单来填补国际生减少的名额。一流大学可能留得住国际生，但规模小、知名度低的学校可能会陷入困境。在ICE新规颁布前，亚利桑那大学（University of Arizona）已经预计新来的国际学生将损失80%，在继续学习的国际学生将损失30%，这一结果转化为预计的收入损失3310万美元。

7月15日是美国高校告知特朗普政府秋季开学计划的最后期限。因此法官若未能在7月15日到来之前要求特朗普政府暂停实施新规，美国各地高校将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情况下就开学方式问题做出艰难的决定。

案情反转有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带头大哥”的影响力。更重要的是，在美国新冠肺炎病例和死亡人数不断上升的大背景下，这一规定迫使学校在保持国际学生入学与保护校园健康安全之间做出选择。

在两校联名起诉后，7月13日，美国17个州和首都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共同向位于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的联邦地区法院提起诉讼，寻求阻止美国政府发布的留学生签证新规生效。加利福尼亚州检察长在当地联邦地区法院、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联邦地区法院也分别起诉联邦政府，要求阻止新规实施。

美国媒体援引诉讼文件报道说，发起共同诉讼的17个州和华盛顿特区共有1124所学院和大学，2019年招收约37.33万名国际学生。耶鲁大学、西北大学、芝加哥大学等约40所美国高校提交了支持这起共同诉讼的声明。针对国际留学生的新规，打乱了各高校几个月来为保证学生在新冠疫情期间安全学习所做的审慎规划，也可能令学校财政上遭受损失。

美国教育理事会副主席特里·哈特尔（Terry Hartle）表示，“在今天之前，从没有一个案件让如此多的高校、机构站出来起诉联邦政府。在这个特殊的案件中，特朗普政府（在颁布禁令时），甚至都没有尝试过给出合理的解释。”

为了竞选

7月14日在约翰·约瑟夫·莫克利联邦法院进行的是此案开庭审理的口头辩论环节，但庭审出人意料地短暂。法官伯勒斯直接证实，双方已经达成和解。她称，政府将取消这一政策，撤回详细说明该规定的常见问题解答，并恢复春季发布的指导意见，回归现状。

伯勒斯指出，开庭不到五分钟，控辩双方就达成了协议。

实际上一天之前，特朗普政府还维护其有权酌情制定留学生的签证指导。美国移民和海关执法局（ICE）在提交给法庭的文件中回应称：他们有权酌情制定留学生签证指导，仅仅因为高校不喜欢这个规定不代表ICE就违反了法律。原本针对留学生的规定中就对国际学生的网络授课时间有严格限制，只是今年上半年因受疫情影响迫使大学关闭校园，他们才暂时放宽了要求。

但原告方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则认为特朗普在3月宣布的“国家紧急状态”仍然有效，因此关于宽限留学生网络课程时间的规定也应继续保留。原告方还认为ICE等官方机构违反了政府修改相应规章制度时应遵循的《行政程序法》。

美国17个州和华盛顿特区检察长把美国国土安全部及其下属入境和海关执法局列为被告，指责美国政府采取“残酷、突兀和非法行动，在疫情中驱逐国际学生”。新泽西州检察长格比尔·格雷瓦尔发表声明说，留学生签证新规“利用国际学生和他们支付的学费作为杠杆，迫使高校在做好准备之前就开始面对面授课，将所有学生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

另外，约百名国会议员也联名致信美国国土安全部，呼吁撤销留学生签证新规。7月14日，包括谷歌、脸书和推特在内的十几家科技公司也表示支持哈佛和麻省理工的诉讼，批评联邦政府的新规将损害其业务。这些科技企业指出，美国未来的竞争力取决于吸引和留住有才华的国际学生。

美国政府不具名官员对《财经》记者表示，总统特朗普一直在敦促各大学在秋季学期重开校园。7月7日，特朗普与各界代表座谈，敦促学校尽快开学。白宫发布的新闻稿引用特朗普的话说：“我们的国家必须重回正轨，越快越好。如果学校不开学就不能算重回正轨。”

在特朗普看来，美国9.8万所公立学校是美国经济的基石，为工作的父母提供托儿服务，在疫情暴发前雇佣了800万名工人，并为约5000万名学生加入美国劳动力大军做好了准备。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FDA）前局长斯科特·戈特利布对此表示，与他国相比，美国学生罹患新冠肺炎重症的风险更大，控制本国愈发严重的疫情才是当务之急。

7月9日，特朗普强调，如果学校不在今年秋天恢复面对面授课，他将切断对学校的联邦资助，不仅如此，他还批评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CDC）有关学校开课的指导方针太过严格，该机构几小时后软化了立场。教育部长德沃斯（Betsy DeVos）在一次电话会议上告诉各州州长，每周只允许几天面对面授课的计划是不可接受的。德沃斯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她正“非常认真地”考虑停止对那些秋季不开学的学校提供联邦资金。

特朗普政府的施压受到了不同地区以实际行动的抗议。加州最大的两个学区——洛杉矶和圣地亚哥联合学区7月13日宣布，下个月秋季学期开学时，不会重新开放进行面对面学习，而是继续网络授课。学区表示，在新冠病毒继续传播的情况下让学生返回学校并不安全。

此次国际留学生虽然暂时取得了胜利，但新规的负面影响已经产生，哈佛大学的律师指出，由于这一新规，上周一名返回到哈佛大学上课的大二学生在白俄罗斯明斯克机场被阻。在更大的层面上，特朗普政府各种错误的政策信号传递给外国学生，即美国希望他们能够远离美国。而优先雇用美国人的思路要从留学生开始抓起。

此前，为确保美国工人可以在美国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恢复经济时获得就业优先权，确保美国公司在招聘时能优先雇佣美国人，除继续执行特朗普政府4月22日签署的第一轮行政令，限制持移民签证的绿卡持有者入境，6月下旬，美国移民部门还将限制范围扩大到H-1B、H-2B、L-1、部分J-1签证及他们的随行家属。所有这些都是特朗普政府限制移民政策的一部分。

长期以来，美国右翼反移民势力认为美国对待移民过于宽松，其中也包括留学生，留学生有可能就是美国人就业的竞争对手，限制留学生在一定程度上能缓解美国当前低迷的就业市场。

接近特朗普政府的官员表示，白宫有可能继续对留学生群体进行新一轮的刁难——据CNN报道，有川普政府内部人士透露，白宫内部并不满意上周一ICE突然发布留学生网课新规，白宫内部很多人都质疑这个政策本身内容就有问题，而且在贯彻执行上也有明显漏洞。白宫当前正在制定关于留学生的最新政策，这一轮政策将主要针对新的留学生，政策将不适用于已在读留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