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锦枝”映“月明”
2020-08-06杨巍
杨巍
第13届海峡两岸茶博会期间,《武夷月明:武夷岩茶泰斗姚月明纪念文集》一书才刚首发,黄锦枝带到现场的500册就被人们抢购—空。该书不仅汇集了姚月明事茶53载的技术经验与学术思想,也饱蘸了茶界对这位武夷岩茶泰斗的深切怀念与景仰。
尽管与新书擦肩而过,但幸运的是,首发式第二天,我们在福莲茶庄园的嘉叶山舍里见到了前来访旧的黄锦枝、黄集斌父子。年届期颐的黄老先生,精神矍铄,说起话来声音洪亮,使人感觉到一股饱满的热情。从1986年开始,他曾无數次往来于香港武夷之间。不为别的,只为向姚月明学茶求教。“老师把一辈子奉献给武夷山,一辈子只为了做好一件事,真正为武夷山和武夷岩茶做出很了不起的贡献。”谈起恩师,他充满了感激。如同深植入记忆的“岩骨花香”,姚老的身影出现在他事业与人生的每—个重要转折点。
“他是我们茶人的典范,用姚老沉浸一生的武夷岩茶来形容,那就是‘活、甘、清、香,有岩骨,有花香。怀念姚老,就是怀念—种真正的‘茶人精神。”
茶识月明
出生于惠安的黄锦枝,是马来西亚侨属。在闽南人的生活中,喝茶就像呼吸—样,稀松平常,却又不可或缺。在他年幼的记忆中,伯父喝茶时,都喜欢叫他一起喝。“茶汤又浓又苦,没喝两口就跑了。”
然而,这口“难喝”的茶,却是抚慰海外游子乡愁的醍醐之饮。“泉州有很多人下南洋,他们回乡探亲时会带点洋货给亲朋好友,而临行前,会捎些家乡的土货回去,里面就有清源茶饼、铁观音之类的茶。”
从小泡在茶里长大的黄锦枝,上世纪70年代移居香港后,便以茶为业。改革开放之初的中国,尽管国家将茶叶经营权全面放开(边销茶除外),但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内地的茶叶出口大多通过香港转运至中国台湾及东南亚地区。
1986年,香港百年老字号尧阳茶行当家人王灿云跟他说:“你有办法拿到多少好茶,我就买多少。”于是,有多年茶叶贸易经验的黄锦枝创办了香港仂和贸易公司(以下简称仂和茶行),将茶叶产区与海外消费市场连接起来。
身为闽南人,他对安溪铁观音自是轻车熟路,而对于同属乌龙茶的武夷岩茶,他的认知是一片空白的。“当时,岩茶在内地(大陆)可能是默默无闻,但在港、澳、台及海外华侨茶客心目中享有很高的声誉。而且,价格很贵,一吨上堆的肉桂出厂价就已经是要25万元人民币了!”为了保证茶叶品质,他一贯主张到原产地去找原料。于是,他抱着学习的心态,几经辗转来到武夷山。在友人引荐下,结识了姚老,并由此结下了一段难解之缘。
人与人的相遇相识,往往是从一杯茶开始的。
一见如故
姚月明给黄锦枝的第一印象便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他当时已经是崇安(武夷山市旧称)茶厂厂长兼书记,茶叶的产制销基本都要经他手。但是,他一点儿架子都没有。”—个诚信求学,—个热心对授艺,他们一见如故。
习茶,从审评开始。姚老对待学生,总是知无不言,倾囊相授。“那是一个无私的年代。他总是拿最好、最有代表性的茶样给我审评,山场、品种、工艺不同,香、味、韵也都不—样。”
岩茶的骄人魅力在于“岩韵”。它,神秘,似有若无,且变化多端。“岩韵”的塑造,除了山场、品种等先天条件外,制茶技术是决定品质高低的关键。就像武术流派,每个制茶师截然不同的手法赋予了茶干差万别的个性。这,最吸引人,也最考验人。因此,制茶更像是—场人与茶的暗中对决。
每逢茶季来临,姚老还会请来几位制茶高手切磋技艺,“在同一时间,用同一种原料做茶,然后标上记号,第二天让我们盲评。”黄锦枝清晰地记得,一次姚老请来了6位高手,其中有对是师徒,他们共做了十泡茶。结果出乎原料,竟是徒弟胜出。“我感到很震撼,想不到岩茶是如此变化多端。”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将姚老常常挂在嘴边“看青做事,看天做青”的古训铭刻于心:做茶,贵在用心,随机应变。
走进岩茶世界的黄锦枝,有如步入了大观园。生于峰岩洞窠坑涧间的茶树,还有鲜叶摩擦碰撞发出的沙沙声响,弥漫在空气里的茶香,焙窟里忽明忽灭的炭火……岩茶所带来的强烈吸引力,使他总是路途遥远,亦乐此不疲,有时甚至只为寻求—个解答。“那时交通很不方便,要先过关到罗湖(深圳),坐侣小时长途车到泉州。接着转乘到福州住一夜后,次日坐最早—班的火车到南平,最后再乘车抵达武夷山。一趟下来,光是路上就要花去三天两夜。”
自成一格
黄锦枝是幸运的。在得姚老亲传的同时,他还得到了陈书省的指导。陈书省是武夷山的传奇人物,但凡武夷茶,他只要嗅、品个三四道,山场、品种、等级就能脱口而出,不说百分百准确,至少八九不离十,因而姚月明曾言:“凡是武夷山的做茶人,如果不知道陈书省者,则会被人笑话。”
在陈、姚两位泰斗的言传身教下,黄锦枝审评功力大有进益,向恩师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那天他把厂里的精英都叫来,拿出12个不同品种的茶来泡。我喝出了6种,并判定其中一泡有焦昧,而其他人都没喝出来,也不相信。”黄锦枝回忆说,当时姚老不语,就拿来一只白瓷大碗,将茶底倒出,一只手拎着水壶往碗里注水,一只手在水里仔细挑拣。果然,他拈出了两三根焦条。姚老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及格了!”姚老的笑容与赞许,就像一股清泉,沁入他的心田。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在日复一日的感官训练中,黄锦枝悟出了岩茶审评的门道,并归结为“审评八字诀”:“形美、汤清、气足、味醇”。有了这把“标尺”,黄锦枝采购茶叶时总是游刀有余,数十年来,屡试不爽。
与“审评八字诀”相映衬的是“焙茶八字诀”,即“整合、化异、提气、促醇”,也是黄锦枝习茶的妙得。
清代梁章钜说:“武夷焙法,实甲天下。”在岩茶制作技艺中,烘焙最见工夫。黄锦枝自1979年入行后,就同港澳台及东南亚地区的茶行有业务往来。每家茶行都有自家的精制秘诀和焙火定位来锁定自己的新老客户,这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差异化”。“像畅销东南亚的尧阳茶行,口味一旦确定,就不再改变了。很多老华侨喝一辈子茶,就认这口味道。所以,100多年来它就只守着—种火功。”
熟谙岩茶产销史的姚老对他寄予了厚望,嘱咐他多关注乌龙茶的焙火工艺。在姚老的鼓励下,他在惠安老家设立了烘焙间。其实,烘焙间更像是试验场,里面木炭焙、煤炭焙、电焙都有。黄锦枝请来老茶师,让其带着徒弟们不断地尝试摸索火功,岩茶、铁观音、凤凰单丛等名茶都逐一试过。焙火之于乌龙茶,就像行走于刀刃上般凶险,根本没有一丝半点回头的余地,每一首者隈如履如临,稍有不慎,则功亏一篑。
几年下来,他把不少优质的原料都做壞了,至今还保存在仓库里。然而,黄锦枝相信,每一次失败都是成功的伏笔,更何况,还有恩师的指点迷津。经过不同焙法的较量,他掌握了烘焙的技术密码,通过有效地控制火功来淬炼品质。“乌龙茶焙火,就跟做菜—个道理。火太小,煮不透炖不烂;火太大,又容易烧焦烧糊。”
“傻瓜”来了
姚月明对黄锦枝的影响远不止于技术。
1953年,姚月明从安徽农大毕业后,就把一生献给了武夷山。他深爱这缕岩骨花香,深爱这片丹山碧水,纵是老师陈椽邀他回母校任教,他都两度谢绝。在武夷山的半个多世纪里,他时刻关注岩茶产业,时刻关心职工和茶农。
1988年,也就是黄锦枝来武夷山学茶的第三年。有次泡完茶,姚老与黄锦枝闲聊。聊到岩茶的市场价格时,姚老忧心忡忡:“那时岩茶在国内的销路还很窄,国家的收购价低,(茶叶总厂)职工、茶农的收入也很低,日子不好过,‘茶贱伤农啊。”于是,姚老鼓励他把收购价提上去。
这听起来似乎有点不近情理,但恩师的话,黄锦枝欣然接受。在收购原料时,他不光现金付全款,还主动把收购价提高了30%。其他茶商见状,也纷纷效法,导致岩茶全国收购价普涨。茶农们都感到很纳闷:生意人从来都是尽可能地压价来降低成本,主动提价收购倒是头一回遇到。他们所能想到唯一合理解释就是:这个人是“傻瓜”。“后来,大家只要一见到我,都说‘傻瓜来了。直到今天,老一辈茶农还会这样叫我。”黄锦枝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微笑。他知道,这—称呼深蕴着茶农们的感激与赞许。
就这样,黄锦枝用一片诚心,同武夷山茶界建立起了密切的联系。
1988年,协和茶行与武夷山市茶叶研究所合作推出大红袍。这款茶除了选用最顶级的原料制作外,包装也大有来头。“茶为20克小盒装,外有一层透明的金黄色玻璃纸,有很好的阻光防潮作用。”黄锦枝从手机翻出30年前老茶的照片。“别看这层薄薄的纸,当年内地没有生产,要在香港定制后送到武夷山进行包装。虽然会增加成本,但‘好马配好鞍。茶品优异,如果没有在包装上下功夫,茶一旦受潮发霉,就可营了。”金色小盒大红袍产量很有限,每年至多不超过5000盒,在港投放市场后深厚茶客欢迎。不过,成为“现象级”的茶品当属“十二金钗”。1990年,黄锦枝从数百个岩茶品种中“选美”——精选出12个品种特征鲜明、享有盛名的茶品:大红袍、肉桂、白鸡冠、铁罗汉、水金龟、金锁匙、不知春、不见天、千里香、大红梅、老枞水仙、单丛奇种。这套茶,冠以“环球”品牌,由姚月明担纲主理、武夷山市茶叶总厂生产,深圳土畜产茶叶进出口公司监制。更难得的是,姚老还亲自为茶写了产品说明书,其中关于岩茶特点的描述,至今仍被广为征引。本身就是名茶,又有名师、名厂、名企的加持,堪称“豪华阵容”。“这恐怕是中国茶界最早推出的‘大师茶了吧”。
这组茶上市后,在港澳台及海外华人圈乃至日本都引起了轰动,热销十多年,茶客们戏称为岩茶“十二金钗”。
盛世茶兴
时光荏苒,33年去来。往事如烟,历历在目。
过去的30多年时间里,黄锦枝目睹并经历了岩茶市场浪潮的起起落落。近些年来,内地茶叶消费水平不断升级,内销需求畅旺,使得岩茶尤其是正岩茶的价格逐年攀升,甚至还出现了“天价茶”。持续升温的岩茶“热”,吸引着海内外无数岩茶发烧友跨越千山万水,涌入武夷山寻茶、习茶、品茶。此番激情,和当年的黄锦枝如出—辙!
曾一度热卖的“爆款”——金色小盒大红袍,如今同品质的原料已难再寻,加之制作成本不断增加,利润空间不断压缩,便渐渐退出了市场,而黄锦枝也从香港转战回了深圳。对此,黄锦枝表现得很淡然:“这很好理解,过去花很少的钱就能喝到顶级好茶。茶叶价格上涨,消费者当然不愿意买单,停产停售是市场自然选择的结果。所以,它(金色小盒大红袍)只属于过去。”
跟随父亲摸爬滚打多年的黄集斌更有—番妙解:“我们中国人常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前6种是维持生命生活的必需品,相比之下,茶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但,它之所以位列七事之末,是在保证温饱的前提下用来提升生活品味的。”
对于当前届高不下的岩茶价格,黄集斌也并不感到意外:“有价有市,就是合理的存在。而且,这也是盛世茶兴的表现。内地消费者生活水准大大提高,就有高档茶的消费能力。茶农腰包越来越鼓,不正是姚老的心愿么?”
难能可贵的是,姚老心系茶农的品格也在父子俩身上得到了传承。正岩茶的高歌猛进,固然令人欣喜,但他们对非正岩产区的茶农给予了更多的关怀。黄集斌说,好岩茶不止于正岩,更不是高高在上的高价茶,而是要让普通百姓也能消费得起的茶。近年来,他和父亲正着手帮扶正岩区以外的茶农进—步打开市场,提升销量,助力武夷岩茶产业健康可持续发展。
“月明武夷到三境,岩骨花香最真情”。“金色小盒”、“十二金钗”,还有23年前姚老亲手做的订制茶,都随着姚老的离去而成为永恒。这些封藏在茶柜里的老茶,虽被时光打上了印迹,却还依稀留有姚老手掌的温度,在杯壶浅斟低酌中呢喃着曾经的世事沧桑与风云变幻。
时间在奔跑,或许,茶的故事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更长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