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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什卡小铺

2020-08-06李文方

北方文学 2020年13期
关键词:小铺伊万妈妈

1980年10月的一天,我上班来到办公室,按照多年的习惯,坐在写字台后的椅子上,马上打开了收发员早已摆放在案头的报纸,这是一份当天的《哈尔滨日报》。当时的报纸,不像现在有几十版,平日只有四版。人们看报,也不像现在只浏览一下大标题,而是从头到尾,几乎每一篇文字都会仔细看。那天,四版报面很快看完了,工作还没开始,我就开始看中缝里登的广告。忽然,一则公证处的公告引起了我的注意:

兹公告,无国籍俄罗斯人巴什卡·伊万诺芙娜,因病在外侨养老院去世,享年90岁,遗有沙曼街37号房产一处。请继承人持有效证件,在6个月内前来本处办理继承手续。逾期不办,此房产将作为无主财产依法处理。

公告中那难读的人名并不特别触目,因为外国人名字差不多的太多,但是那清清楚楚的“沙曼街37号”地址却像重锤敲在我心上,“咚咚”作响。我再次把目光投向公告前面的人名,轻轻读出了声,慢慢的,暌违了三十年的尘封往事,浮现在眼前……

“当啷啷啷……”

小铺厚重笨拙的门打开了。顿时,屋内的热气,和着浓烈的伏特加酒味,红肠、火腿的烟熏味,大黑列巴的麦酸味,喷涌而出,在寒冷的空气中,变成团团白雾,直升上小铺的房顶。

我迈进小铺屋内,使劲搓着被冻僵的手,后背靠着刚刚关上的橡木门。这门的外面钉着厚厚的牛毛毡子,开起来特别费力,门里面横挂着一大串茶杯大小、形状很像骷髅的铜铃,你开开门,铜铃就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而且响个没完。我每次到小铺,进屋后,都会不自觉地靠在门上,用身子压住铜铃,这样它们就会住嘴。

“哦——,我的瓦洛佳,亲爱的,这么冷的天,不戴手套,啧,啧,啧……”

身材臃肿硕大的老板娘巴什卡,从杂物堆里冲了出来,一直冲到我面前,抓起我的双手塞到她的腋下。一种不可抵御的暖意,从四面八方浸濡着我的双手,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暖意烘热了。当然,我是本地的中国孩子,不会叫“瓦洛佳”这么个俄罗斯名儿,我叫王若侠,但不知为什么,从我四岁第一次随妈妈到小铺买东西,巴什卡就这么叫,现在我七岁了,她也一直不改。

“巴什卡奶奶,妈妈叫我来买咸盐、松明和洋火。”

我把钱递给她,那时的钱,币面数字很大,这几样东西,要几千元呢。

巴什卡很麻利地包好了这几样东西,刚想递给我,突然又抽了回去。

“没有手套,拿到家,手会冻坏的。”说着回头向小铺后间屋喊道:“ 娜达莎,娜达莎——”

“嗒,嗒嗒……”随着一串尖利清脆的应声,一个穿着厚厚毛呢衣服的小姑娘跑了出来。

巴什卡用俄语朝她说了几句,她又转身跑回后屋,接着捧着一副小巧的毛皮手套送到我面前。

“我的,你穿上。”小姑娘也能說几句中国话,不过显然很不熟练,连“穿”和“戴”都搞错了,我暗自感到好笑。

巴什卡不容分说,把两只手套套在我的手上,还抬起我的手端详端详,说:“可以,很可以。”

我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抱着打了包的东西,推开那扇照旧“当啷”作响的橡木门,听到身后传来说话声:“回家,告诉你那红胡子爸爸妈妈,别这么狠心,冬天,孩子出来,要多穿衣服,有手套……”

只在小铺里待了那么一会儿,外面的天就全黑了。

这一带是哈尔滨最热闹的中央大街邻近松花江江沿儿的地方,此时正是人们下班回家的时候,街上商店橱窗的灯亮了,照在街面鱼鳞般的石头上,反射着温暖的黄光,与极度寒冷的空气形成强烈的对比。在周围灯光的照耀下,巴什卡小铺显得非常特别。小铺不在街区楼房的行列里,它真正坐落在街头,就在中央大街与沙曼街的交叉处,小小空场的中心,不大的木头房子,木头墙面,木头窗格,木头尖顶,那形状、样式宛如我看过的普希金童话《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画书中,渔夫老伴儿曾经住过的木屋。中央大街上商家很多,可当时我经常进出的,就只有这间巴什卡小铺。

第二天,天还很早,我就被妈妈叫醒。

“小侠,起来。赶早把手套给巴什卡大婶送回去,要不,人家出门没戴的。”

“哎。”我答应着爬起来,穿好衣服,擦了把脸,就想往外走。

“别忙,带上这个。”妈妈把昨天巴什卡给我戴上的小手套放在我怀里,又拿出了两副簇新的棉手闷子,就是那种只有大拇指和四指合一两个指套的厚手套。

“这两双手闷子,是我昨天连夜做的,一双给你,另一双给娜达莎。这时候,小铺还没开门儿,你直接送到巴什卡大婶家里去。”

“小铺不就是她家么?”

“不是。她们家住在37号。”

那时我家住在沙曼街203号院内的一间独立红砖平房内。妈妈说的37号,当然指沙曼街37号,那可是一栋阔气的洋房。我们这些整天在街头疯跑的男孩儿,经常在那房子的阳台下玩耍,但谁也没进去过。

我戴上新手闷子,抱着另外两副手套,半跑着出院,兴冲冲地沿着沙曼街向前走去。大半条街很快过去了,我来到那栋小楼前。直到这时,我才发觉,小楼临街的房门已经用厚厚的牛毛毡子封住了。于是,我马上又从大门洞穿过,绕到小楼后面。那里果然有一扇小门。

“巴什卡奶奶——”我推开门,一边试探着往前走,一边高声喊叫。

小楼里很宽敞,也很暖和,由于从后门进来,一时陷在黑暗中,看不清前厅里的情形。

“嚯,小东西,捣蛋鬼,这么早——”

一声粗重沙哑、膛音很重的男人话语,从前厅楼梯处传来。

我赶紧快步走到前厅,看见那里站着一个粗壮的俄罗斯老头儿。他只穿着一套蓝白竖条相间的睡衣裤,满脸络腮胡子,一双眼睛深陷,但在那深处却闪着可怕的不友善的光。

“我找巴什卡奶奶。”

“买东西?一会儿去小铺,到这儿干什么!”老头儿依旧用那可怕的眼神盯着我。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犹豫着想退出去,正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接着响起欢快的叫声,“瓦洛佳——”

是娜达莎。

我高兴起来,但仍旧固执地说,“我找巴什卡奶奶。”

“嗨,我在这儿。”

巴什卡终于出现了,她扎着亚麻布长围裙,两只手通红,显然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餐。

我把娜达莎的小手套还给她,又按妈妈的吩咐把那双新手闷子递给巴什卡,说:“这是妈妈昨天夜里做的,我一双,娜达莎一双。”

巴什卡在围裙上擦了擦双手,接过手闷子,翻来倒去看了又看,嘴里叨念着:“可以,可以,很可以。”

看到巴什卡真心地称赞妈妈的手艺,我非常高兴,立即回身想跑回家告诉妈妈。不料,我的肩头却被巴什卡宽大的手掌抓住,连同身子一下扭转过来。

“哪里去,早餐去吃。”

“不,不,妈妈在等我。”

“没关系,没关系。”

就这样,我被牵着进了前厅侧面的餐厅。

门厅里见过的老头儿,换了衣服,早已坐在桌边巴什卡的对面。娜达莎坐在巴什卡的右边。

“坐在这里,这是瓦洛佳的位置。”巴什卡把我按在左边的高背椅子上。

巴什卡给每个人前面摆放了牛奶、面包、香肠,还有酸黄瓜。这些对我并不陌生,因为爸爸妈妈忙起来没时间做饭时,我们也会吃从小铺里买来的俄式面包、香肠、酸黄瓜。接着,巴什卡又从立在餐桌上的铜制茶炊里给每个人接了杯棕红色的液体。那液体飘着奇异的香味,还冒着缕缕白气,我有些茫然,这东西我从未尝过。

“喝吧,瓦洛佳,咖啡,很可以。”巴什卡把一块方糖放入我杯中,搅动几下,催促着我。

我试着喝了一小口,一种尖锐的苦味立即充满我的口腔,舌头、咽喉都麻木了,我条件反射地张开口,咳嗽起来。

巴什卡笑了,娜達莎也笑了。

我端起杯,又喝了一口,觉得并没有开始时那么苦,就接二连三地喝了三四口,还不自觉地学着巴什卡的口吻,说:“真的,咖啡可以,很可以。”

“哦,瓦洛佳,瓦洛佳……”不知为什么,巴什卡笑出了眼泪。

“哈哈哈……”

这次连刚见面时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儿也笑起来。后来,我知道了这个老头儿就是巴什卡的丈夫、娜达莎的爷爷,人们都叫他老伊万。

自从我进了沙曼街37号那幢小楼之后,巴什卡一家似乎就不把我当成外人了,我再去小铺,巴什卡总是亲热地拉着我,拍拍肩,摸摸脸,有时还会亲一下我的额头。而我们一群孩子在街头玩耍时,我也会叫上娜达莎。

有一次,整整下了一夜的大雪,第二天早上,地上的雪足有一尺厚。街上汽车、行人都在蹒跚,可我们这群孩子却高兴得像疯了一样。我们在雪地上摔跤、打滚,一边玩儿,还一边尖叫着,其中叫声最高最响的就是娜达莎。疯得差不多了,我们又跑到巴什卡小铺门前堆起了雪人。

雪人堆好了,娜达莎和我用双手细心地拍打,让雪人变得更光滑、更结实。这时有个男孩喊道:“啊?!你俩的手闷子怎么会一模一样呢?”

娜达莎毫不犹豫地说:“是瓦洛佳的妈妈给我做的。”

“哇,哇——”几个顽皮的鬼小子一齐喊起来,“你是他的什么人,柳芭还是芮西?”

在当时的哈尔滨,华俄混居的街区,流行一种汉化了的俄语,是把俄语那复杂的音节压缩,再用汉语发音转译过来,虽然很不准确,但时间长了,双方也就默认了。比如,把面包叫做“列巴”,把缝纫机叫做“马神”,把上大下小的圆水桶叫做“为大罗儿”,把女孩子穿的连衣裙叫做“布拉吉”,等等。那时顽皮小子们喊的“柳芭”就是“情人”,“芮西”就是“老婆”。这我和娜达莎都明白。

“坏蛋,坏蛋——”娜达莎弯腰捧起雪团,追着男孩们抛掷。我站在原地没动,因为我实在不知该站在哪一边儿,当然不能帮男孩儿欺负娜达莎,可也不能跑去帮娜达莎,那不等于承认了他们的胡说吗。

这时,小铺的门“当啷啷”打开了,巴什卡那肥硕的身躯出现在街头,大概她在屋内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

“哦,我的上帝,多么漂亮的家伙!”

巴什卡并没有在意孩子们的纷争,倒是被刚刚堆起的雪人吸引了,大声地赞叹着。

看到巴什卡如此欣赏我们的“杰作”,大家马上忘了刚才的嬉闹,呼啦啦围到了巴什卡身边。

“呶,呶,”巴什卡伸手在雪人的脸上抹了一下,“没鼻子的家伙,太可怜了。”

巴什卡说着转身进了小铺,接着又出来,把手往雪人脸上一拍,像变戏法一样,雪人长出了尖尖的、红红的鼻子。

我们都惊呆了,凑上去细看,原来是一个长长的胡萝卜。

“好啊,好啊!”我们拍手欢叫着。

巴什卡站在雪人面前看着,看着,原来那欢快、开朗的脸色,渐渐地变了,变成一种叫人捉摸不透的凝重。她又回转身进了小铺。过了好一阵儿,她才出来,手里拿着长长一根木杆,和一个写着不少俄文词语的纸袋。

我们疑惑地看着巴什卡,不知她要做什么。巴什卡把纸袋夹在木杆上头的劈缝中,又把木杆插在雪人的怀抱里,然后站到雪人前,在自己胸前划起了十字。

“巴什卡奶奶,这是一面旗帜吗?”等她不再划十字,我好奇地问。

“嗫,嗫,不——”巴什卡说:“这是一封信。”

“写给谁的?”

“瓦洛佳。”

我惊奇地问:“给我么?”

“嗫嗫,不,是我的瓦洛佳。”说着,她用手在我头上高高的地方比量着。

“是我的爸爸,他叫瓦西里,奶奶叫他瓦洛佳。”娜达莎轻声解释着。

“他在哪里?”

“在西伯利亚,伊尔库茨克,跟妈妈在一起。不过,很久很久都没有来信了。”娜达莎的声音有些沙哑。

“那这信,他们能收到吗?”

巴什卡弯下腰,很自信地对我们说,“会收到的。知道吗?在我们俄罗斯的传说中,这雪人就是圣诞老人的化身。圣诞之夜,他会跑遍全世界,给每一个人送去礼物。他会来这里,带走这封信,他会跑到遥远的大北方,跑遍西伯利亚,跑到我的瓦洛佳、尼娜身边,交给他们这封信,让他们知道,我们想念他们啊。”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便把目光从巴什卡脸上,移到雪人上。恰好,一阵寒风吹来,那个高高扬在空中的特大信封,在寒风中抖动,发出了神秘的“沙沙沙”声响,好像在回应巴什卡的祈求。

时间过去了快一年,我八岁了,爸爸妈妈张罗着给我报名上学。按照当时的规定,孩子必须满八周岁才能进入学校学习,可我的生日在十一月,八月份学校开始招生时,我还未满八周岁,爸爸妈妈领着我跑了街区附近好几家公办学校,都没报上名。但如果等到来年上学,实际上我就要比同龄孩子晚上学一年。爸爸和妈妈为了这件事,很是犯愁。

一天,我又按照妈妈的吩咐,到巴什卡小铺买东西。进到小铺屋内,发现娜达莎正在巴什卡面前站着。她穿着一件白底碎花的新布拉吉,脚下是一双软底皮鞋,头上用碎花纱巾扎着大大的蝴蝶结。这种精心的打扮,以前我从没见过,小孩子口无遮拦,马上惊叫起来:“太漂亮啦,娜达莎,杰什卡!”

“杰什卡”就是哈尔滨街头俄语“美丽女孩”的意思。

“这是给她上学准备的。”巴什卡用双手把娜达莎转来转去,就像在欣赏她亲手制成的洋娃娃似的。随后又从杂货架上拿起一个手提皮革书包,递到娜达莎手中,一边看一边咕哝:“嗯,可以,可以。”

“你呢?上哪所学校?”娜达莎问我。

“我上不了学。”

“为什么?”巴什卡惊异地问。

我把原因讲述了一遍。

娜达莎立即嚷道:“干吗等到明年,早点儿读书有什么不好?”

“小孩子,你懂得什么。那是人家的规矩。”巴什卡申斥道。

“巴什卡奶奶,其实,我,还有爸爸妈妈,都很着急,但没办法。”

巴什卡認真地看着我,“你真的想现在上学吗?”

“当然,真的。”

“那和娜达莎一块儿,上俄侨第一小学,那里是民办,没这么多规矩。”

“我,可以吗?”

“可以,那里也教中文的。”

“太好了,太好了。那样,我就能和娜达莎一块儿上学,一块儿回家啦!”

“瓦洛佳,回去和爸爸妈妈商量,然后告诉我,我给你报名。”

巴什卡抚摸着我的头发,谆谆地嘱咐着。

就这样,我进入了俄侨一小,而且,与娜达莎同班同桌。小孩子把这当成很自然的事,一个街区的小伙伴,反正熟得不行。上俄语课,娜达莎会帮我,上中文课,我会帮娜达莎,有时也会玩点儿小把戏,互相替对方写写作业什么的。

这期间,我经常到娜达莎家,也就是沙曼街37号那幢小楼去,在她家一块儿写作业,看画书,听音乐。慢慢的,有关这个家庭的事情,我也就知道了一些,有些事当时听说了,并不大理解,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增加,到后来,也就大体弄清楚了。

原来,巴什卡的丈夫老伊万,出身于俄罗斯有名的伊万诺夫家族,老伊万的父亲是沙俄军队的将军,以后曾加入远东高尔察克军队。大约在1918年前后,老伊万也成了高尔察克部队的军官,在西伯利亚打了不少仗。也就是在这时,巴什卡嫁给了老伊万。与老伊万不同的是,巴什卡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女儿。高尔察克军队溃败后,巴什卡随老伊万进入中国,在哈尔滨安了家,这时他们的儿子瓦西里已经五岁了。

从此,老伊万彻底退出了任何社会活动,把仅有的一点儿钱交给了巴什卡,而巴什卡就用这点儿钱,在沙曼街口建造了这间小铺,并以此为生。开始时的许多年,确实像我最早想象的那样,巴什卡一家就住在小铺中,可后来情形发生了变化。

娜达莎的爸爸瓦西里特别聪明,巴什卡也特别疼爱这唯一的儿子,一直让他接受在哈尔滨能够得到的最好的教育。瓦西里终于在著名的哈尔滨铁路技术学院也就是后来的哈尔滨工业大学毕业,成了中东铁路一位很有名的机械工程师,并与中东铁路医院一名年轻女医生尼娜结了婚。这样,巴什卡一家就从哈尔滨白俄的底层,上升为生活富裕的有社会地位的特殊家庭了。尽管瓦西里、尼娜收入可观,家中不缺少钱,但巴什卡照旧辛勤地经营着她的小铺。也就是在这时,巴什卡从没落的白俄贵族手中购下了沙曼街37号的那幢小楼,全家搬进了这漂亮的住宅。

可是,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也就在娜达莎刚刚一岁时,中东铁路被出兵东北的苏联红军接管了。那时,接管当局规定,凡在铁路工作的俄罗斯人,必须是苏联籍,白俄或无国籍人一概解雇。为了能继续在铁路工作下去,瓦西里和尼娜加入了苏联国籍。而老伊万和巴什卡无人过问,仍保持着无国籍的状态。

假如事情到此为止,一切也算差强人意,谁想到,又过了不到一年,苏联国内缺少铁路技术专家,瓦西里被征召回国。那时,娜达莎只有两岁,而且正在生病。经过再三考虑,瓦西里和妻子尼娜回国了,娜达莎被留给了巴什卡。当时,大家以为,过一阵儿,也许三两个月,也许半年,瓦西里和尼娜就会来接娜达莎。

巴什卡就这样盼着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开始时他们经常有信寄过来,说工作太忙太苦,等将来条件好些,再来接娜达莎,巴什卡也就满怀信心地等待。可是,一年之后,瓦西里、尼娜不但没回来接娜达莎,反而连音信也断绝了。这一断就是五年,这五年,街头的巴什卡小铺照样经营着,而沙曼街37号小楼内,却失去了往日的欢乐和温馨,变得空空荡荡,一片黯淡。其间,我经常在小楼出没,倒也算给这里添了些生气。

一转眼,我在俄侨一小读到了四年级,由于积年累月地生活在俄语环境中,再加上地道的俄语教育,我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用俄语和巴什卡一家闲聊了。

记得四年级快结束时,有一天下午,我和娜达莎没课,也没什么家庭作业,就一块儿来到巴什卡小铺玩儿。走到小铺门前,发现巴什卡扶着一辆三轮小货车,站在那里发呆。

“巴什卡奶奶,怎么了?”我问。

“哦,没什么,没什么。”巴什卡看见我们,摇着一只手说。可我看得出,她肯定有什么很为难的事。

“到底怎么啦?”娜达莎追问。

“这不,铺子的货卖光了,要上货。平时呢,都是老伊万和我一块儿去,我选货、上货,他看车,上下坡,帮我推车。可这些天,他腿上的旧伤复发了,自己走路都困难,哪里还能帮我?”

“上货的地方远吗?”我问。

“有些远,南岗秋林。”

“哦,不远。让我和娜达莎帮你,可以吗?”

巴什卡有些犹豫,再三打量我和娜达莎。我那时是十三岁,其实是十二周岁,但是个头比刚刚认识巴什卡时,已长高了许多,心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男子汉,早就想有机会在娜达莎面前表现表现。现在见巴什卡有困难,实在是跃跃欲试了。

巴什卡看了一会儿,终于说:“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可以,可以。咱们走吧。”

“走,走,我们去秋林。”娜达莎高兴得像要远足野游似的,高声催促。

我们上路了。开始时,简直就像城中游似的,我和娜达莎坐在三轮车后面的货斗里,巴什卡在前面蹬车,并不显得吃力。我们很快来到田地街,那里铺着铁轨,“叮当”作响的摩电车,来回开动。那时的摩电车开得很慢,几乎与巴什卡的三轮车差不多。车里的人,看到身躯肥大的巴什卡蹬着车,而车斗上拉着一位美丽的俄罗斯少女,都转头盯着看。看到人们的表情,我也不由得认真看看娜达莎。

在哈尔滨,流传着一首儿歌,“老毛子,长得怪,女孩十三最可爱。就怕年过三十岁,眨眼变成啤酒袋。”

因为当时,城里时兴使用牛皮缝制、涂过清漆的大口袋盛啤酒,那口袋上布满深深的皱褶,歌谣是说俄罗斯妇女年过三十,就会发胖,起皱,变老。究竟是不是这样,我没法断定,但女孩十三四岁,确实是漂亮得惊人。

那时坐在三轮车货厢边沿上的娜达莎,就是那么出色。

她身材轻盈苗条,充满活力,金色的长发,披在肩头,眼窝深深,蓝色的瞳仁明亮闪耀,雪白的脸庞起伏有致,鼻子高翘,嘴唇自然透出美丽的红色。俄罗斯女孩还有个特点,就是不会像同龄的中国女孩那样,一遇男孩盯着自己就会羞涩,而是泰然自若,甚至欣喜有加。这会儿,倒是我老盯着娜达莎看,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恰好,三轮车来到了霁虹桥下的大上坡前,我顺势跳下车,帮忙推车。很快,过了桥,三轮车来到了果戈里大街坡下。这个坡又长又陡,巴什卡、娜达莎都下了车,三人一起推车上坡。因为是空车,三人推着其实很轻松。于是一边推车,一边闲聊起来。

我看到一条小街与果戈里大街交叉处,有一所小小的俄式房子非常别致,木头墙壁,铁皮房瓦,坚固的橡木门,前后各有一扇,奇怪的是整栋房子没有窗户。

“巴什卡奶奶,这房子是干什么的?”

“到上帝那里去的门。”

看到我疑惑的样子,娜达莎故作神秘地说:“这是铁路医院的停尸房,太平间。怎么样,害怕吗?”

“哦。”我又扭头看看,竟真对那房子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到了秋林公司,巴什卡把我们带到后院。进了院门,我才知道,秋林公司的后院比前面商店要大得多。进院就是宽阔的方形广场,长宽都有几百米,广场四周坐落着一幢幢二层俄式红砖楼房。巴什卡推着三轮车,带我们到楼前,原来每一幢楼,都是一间单独的作坊,有面包点心作坊、糖果作坊、酿酒作坊、肉食作坊,好多好多。每到一处,巴什卡就进去取货,而我和娜达莎就留在车边看守。

就这样,忙了两三个小时,直到人们快下班时货物才上齐。

小车上装得满满的,有一大木桶啤酒,两桶伏特加,两箱“格瓦斯”瓶装饮料,一箱大圆列巴、塞克和一串串的列巴圈,还有奶酪、里道斯红肠什么的。我最感兴趣的是两只大大的火腿。那火腿又粗又长,外面用绳子扎成一圈一圈的,外皮是非常好看的樱桃红色,那红色透过肉皮,直接与寸把厚的肥肉连在一起。火腿的中心才是深红色的瘦肉。以前我总是看到在巴什卡小铺的窗口,悬挂着这种诱人的紅色大火腿,却从没靠近仔细看过,这回是看明白了。以后,我曾吃过几片这种火腿,味道很特别,那白白的肥肉吃到嘴里,一点儿都不油腻,相反用牙一咬,却像大红萝卜似的,很脆很爽,还发出“咔咔”的声响。不过,不知为什么,多年以后,无论什么地方都再也见不到这种樱桃红皮的大火腿了。

我们不能再坐车了,就一边一个,帮巴什卡推车。很快,小车来到了果戈里大街。这次是下坡,巴什卡骑在车上,一只脚踩着刹车闸,另一只脚踩脚蹬。

“这里的坡长,下面很陡,你们在后面向后拉,明白吗?”巴什卡嘱咐着。

下班时间,果戈里大街上车很多,我们小心翼翼地往坡下移动。

“啊哦,糟糕!车闸坏了……”巴什卡惊恐地叫道。

果然,无论我和娜达莎如何用力向后拉车,小车向前冲的速度都越来越快。到了接近坡底的那幢可怕的小房子附近时,小车已是在飞驰,巴什卡紧张地握紧车把,而我和娜达莎只有扶着车沿奔跑的份儿了。

就在小车越过铁路医院太平间的瞬间,从右边那条小街里,冲出来一辆华沙小汽车。

我正好在右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觉得像被飓风裹挟,飞了起来,紧接着头和胸猛地撞在坚硬的东西上,眼前变成了一片黑暗。

“瓦洛佳,瓦洛佳醒啦!”

我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听见娜达莎的尖叫。睁开眼睛,看见许多人围在我身边。巴什卡和妈妈分在两面,弯腰伏在我头顶的上方。爸爸和一个陌生人,守在我的脚边。我想坐起来,可稍一用力,头和前胸马上剧烈地疼痛起来。

“别动,千万别动。小侠,你被车撞伤了,刚动过手术。”妈妈轻声地抚慰着我。

巴什卡把她那温暖的大手掌贴在我的额头,喃喃地说:“感谢上帝,感谢上帝!瓦洛佳没事了,没事了……”

站在爸爸身边的那位陌生人,凑到我面前,愧疚地说:“都是我驾车走神儿了,那街口没有红绿灯,我就没减速。多亏那棵大树和巴什卡大婶,要不,真不知得惹多大的祸呢。”

看到我眨动眼睛,困惑不解的样子,娜达莎心有余悸地讲述了当时的情景。

正当娜达莎和我拼命抓着三轮车货厢后沿,想给车子减速,顾不得身旁的危险时,那辆华沙牌小轿车从右侧冲过来。此时,三轮车已驶过小街,但车后面用力向后拽车的我和娜达莎尚在果戈里大街右侧,与小街交叉的路面上。华沙轿车径直向我撞来,就在那一瞬间,司机发现了危险,猛地向右打舵。不料轿车的前杠已经刮到了我的衣服,车猛右转,立刻把我甩向右侧,撞在路边的石头牙子上,接着又滚到人行道上的老榆树下。几乎就在同时,华沙轿车也撞向老榆树。好在老榆树又粗又壮,轿车撞上它,它纹丝没动,轿车却斜支在树干上熄火了。我昏迷着,躺在树与车形成的狭小空间里。

当巴什卡在坡底终于停住三轮车,气喘吁吁地跑回出事地点时,刚从车上下来的司机和娜达莎正跪在我露出车外的双脚前,不知所措。

“你们,到后面,顶住车,我来救他!”说着巴什卡趴在地面上,就往车下钻。

她的身躯本来就粗大浑圆,车与树之间的三角形空间那么狭窄,可那时不知怎么,巴什卡硬是挤进了车下,又抱着我,一点儿一点儿退出车外。还没等司机回过神儿来,巴什卡已经抱着我,穿过果戈里大街,向街边的铁路医院跑去。

医生迅速抢救,发现我头部后脑撞开了七公分长的口子,不过没伤及头骨,前胸被撞断三根肋骨,断骨刺破皮肉,鲜血喷涌。胸骨的伤很危险,如果再有什么碰撞,断骨很容易刺伤心脏,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听完娜达莎的讲述,我用看什么还模模糊糊的眼睛,努力地看巴什卡,看见她的前胸衣襟上斑斑点点全是血渍。我用最大的力气,把手抽出来,妈妈和巴什卡几乎同时抓住了我的这只手,三只手就那么握在一起,直到我又沉入黑暗。

给我治伤的主治医生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俄罗斯女医生,说来也巧,她是瓦西里妻子尼娜的朋友。当时在铁路医院大概有半数的医生、护士是俄罗斯人,与尼娜熟悉的还不止这位主治医生呢。

我刚在铁路医院住院时,爸爸妈妈一起看护我,巴什卡和娜达莎也日夜不离地守在我的病床边。

“巴什卡大婶,你和娜达莎回去休息休息吧。”爸爸觉得不忍,再三劝说。

“不,不可以。瓦洛佳还不能讲话。医生的话,你们听不懂,我要在这里。”

就这样五个人在病房里整整过了三天,直到医生宣布我已完全脱离了危险,巴什卡才领着娜达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病房。此后,妈妈爸爸、巴什卡轮流到医院陪护我。

大约过去了十来天,有一天傍晚,娜达莎来看我,恰好妈妈和巴什卡都在。

“怎么样,觉得好些吗?”娜达莎坐在我病床边上,说:“课程我都替你记着呢,过些天,我教你。”

“嗯。”我答应着,想起一件事,就问:“你经常做梦吗?”

“有时做,为什么问这个?”

“我在这里,经常做梦。刚才你没来时,我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好奇怪。”

“什么梦?快说说。”

娜达莎非常感兴趣地催促我,妈妈和巴什卡也在后面点着头表示同意。

“那我讲了。”

三个人静静地看着我。

夜半时分,我突然醒来急着要上厕所,就一个人走出病房。上完厕所,我走到走廊上,发现走廊很长很长,几乎看不到尽头。我向前走去,两边一间又一间的病房,都敞开着门。病房的大小、格局,完全一样,里面的病床挤得满满的,上面全都躺着病人。病人身上都盖着同样的白色棉被。

所有的病房都熄着灯,一点声息也没有。走着走着,我意识到自己迷路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返回自己病房的路了。

我觉得头晕,甚至气闷,也有些惊慌。

恰在这时,前面一扇打开的门内射出明亮的灯光,我的心情顿时放松了。走到门前,看见门上金属标牌上用中俄两种文字写着“医生办公室”。我看了一下室内,只见几位医生护士正在聚精会神地商议着什么。

我走进室内,小声说,“医生,我迷路了,找不到自己的病房了。”

“多少號病房?”一位俄罗斯男医生转过身来,和蔼地问。

“不记得了。”

那男医生摇摇头,又像想到什么,走到我身旁,伸手抬起我病服上别着的病卡。他看了又看,又叫别人来看,最后,他走到窗边,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瓦洛佳,你的病床,不在这楼内,在那里。”

我顺着医生的手,往窗外望去。开始时,只看见一片漆黑,好半天才看清窗外的景象。在医生手指的方向,是一间小房,从楼上看去,只看见前后两扇门,没有窗户。

我惊恐地转头疑惑地望着那男医生。

医生点点头,肯定地重复:“是的,就是那里。”

“难道,难道,难道我……”

一阵彻骨的惊悚恐怖瞬间攫住了我的全身。

“啊,太精彩了!瓦洛佳,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作家!”娜达莎大声称赞我。

“小侠,小小年纪,别这么胡思乱想,”妈妈显然被我梦里的情景吓着了,“你看,现在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巴什卡也帮着妈妈安慰我,“嗫,嗫,嗫,不会,你不会去那里。瓦洛佳,瓦洛佳,我的瓦洛……”

说到这里,巴什卡猛然停住口,双手紧紧按住嘴巴,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空中。

“怎么啦,你怎么啦?”娜达莎不解地问。

妈妈偷偷拽了拽娜达莎的衣襟,屋里陷入一片沉默。

住了大约一个月的医院,我脑后的皮外伤愈合了,胸前肋骨伤也不再疼痛了。爸爸和妈妈商量着让我出院。

那时候,爸爸妈妈机关里工作特别忙,他们在医院守护我,会耽误许多工作。

开始时,巴什卡不同意我在骨伤彻底痊愈之前出院,但拗不过我的爸爸妈妈,只好叹口气,说,“红胡子,狠心肠的红胡子!你们的孩子,你们看着办吧!”

就这样,决定第二天上午出院。

这天从早上起就阴沉沉的,天气沉闷而酷热。病房里有些暗,大概这种俄式房屋都有些暗,因为房内举架很高,窗子很窄,窗台又特别深。想到马上要离开这给我留下许多可怕印象的病房,我有些迫不及待。

爸爸妈妈、巴什卡、娜达莎很早就来了,连我住院期间一直没能前来的老伊万也拄着一只拐杖来到了病房。

“起来,小伙子!医院不是男子汉长住的地方。”老伊万一进病房就大声嚷嚷,“我们回家。”

很快,那辆肇事车的司机结完账,办好了出院手续。正当妈妈扶着我,准备离开病房时,我的那位俄罗斯女主治医生走进来,在她的身后,跟着男男女女六七位医生、护士,都是俄罗斯人。

“谢谢你们,实在是感谢。”妈妈先开了口,她可能觉得一个孩子出院,惊动这么多医护人员来送,有些过意不去。

“王若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回家要静养,按时吃药,别急着出门。”女主治医生嘱咐着妈妈,妈妈连连点头。

这时,女主治医生转向巴什卡和老伊万。

“巴什卡大婶,伊万老爹,王若侠出院后,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见到你们。有件事,我们觉得必须告诉你们。”女主治医生的话太郑重了,使在场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谛听。

“前几天,医院有人从西伯利亚伊尔库斯克回来,带回一份当地司法机关的平反恢复名誉文件副本。那上的名单中,有我们的同事尼娜,也有她的丈夫瓦西里。那文件上记载,瓦西里到那里两年之后,由于复杂的家世和青少年时参加过俄国流亡组织活动,被拘捕,判刑,监禁在西伯利亚一个改造营。尼娜被丈夫的事所牵连,也进了那个改造营。不幸的是,第二年冬,伤寒病横扫整个西伯利亚,瓦西里、尼娜双双染病身亡……”

女医生说到此处,已泣不成声,一同来到病房的医生护士也都泪流满面。

“嗫,嗫,嗫,不会,瓦洛佳、尼娜不会死,不会死。一定是你们搞错了!”

巴什卡惊恐地摇动双手,眼睛好像定住了,死死地盯着女医生的脸。

“我们也希望如此。可是,那文件上写着,瓦西里、尼娜是从哈尔滨到伊尔库斯克去的,而且,去到那里之前,是在铁路和我们这所医院工作。尼娜和她的丈夫瓦西里,确实是在那时去世了。”

一时间,病房内像冻住了一般寂静。

由于人们说话用的是俄语,爸爸妈妈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用疑惑的眼光看我,我把嘴凑到他们的耳边,轻声说:“娜达莎的父母已死了多年,现在得到了确实消息。”

听到我的话,爸爸妈妈交换了一下眼神,立即让我坐在病床上,向娜达莎、巴什卡和老伊万身边凑过去。

巴什卡好像一直没弄懂女医生的话,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呼吸都停止了。娜达莎把脸埋在巴什卡的胸前,战栗着,但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突然,“啪啦”一声,正不知所措的人们,一齐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只见老伊万甩掉了拐杖,扑地跪倒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嘶哑着声音喊道:“瓦洛佳,瓦洛佳,尼娜,尼娜,是我害了你们,害了你们……”

直到这时,巴什卡好像才終于明白了一切,用尽最大的力气高叫:“瓦洛佳——尼娜——”喊声刚落地,人就直僵僵地向后倒去。幸亏妈妈早已站在她背后,伸出双臂抱住了她。

从医院回来,我有很长时间仍旧不能走动,肋骨的伤好像恶化了。到后来,这肋骨的伤好了之后,出现畸形,至今,在我的前胸仍有一个明显的隆起,用手可以摸到三角形的骨骼盘结。

爸爸妈妈早出晚归,白天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非常担心巴什卡一家,盼望见到娜达莎,可是她始终没有来看我。我试着问妈妈,她说具体情况不清楚,只在上下班时看到巴什卡小铺仍旧开着。这给了我些许安慰,只要小铺开着,里面就会有巴什卡在忙碌,她们一家就还好。

大约过了两个多月,有一天晚上,爸爸妈妈很严肃地坐在我床边。妈妈说,“小侠,你长大了,再过一两年要考中学了。俄侨一小的课程与咱们中学的课不接轨,我和你爸爸趁着你在家养伤,给你办好了转学手续,等你伤好了,就直接去公办沙曼小学报到吧。”

我没法拒绝,其实转回公办高小只是早晚的事,我不可能一直在俄校中读下去。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我的伤终于全好了,这时已到了初冬时节。可以独自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去看看娜达莎和她的家人。

那天下午,我先来到巴什卡小铺,隔着玻璃窗,模模糊糊看到屋里有几个人,巴什卡正在付货。屋内没有娜达莎的身影,我立即转身向沙曼街37号走去。

进了小楼的后门,楼内仍旧是一片黑暗。

我转到前厅,大声喊:“娜达莎,娜达莎——”

没有人回应。我又喊:“娜达莎,是我——”

还是无人答应。我正想再喊,忽然从楼上一个房间传出瓷盘被摔碎的声音。我大胆地跑上楼梯,向发出响声的房间快步走去。

这里是娜达莎父亲的书房。

我站在门口,又叫道:“娜达莎——”

这次,就像我喊声的回声一样,娜达莎从屋内飞奔出来。看见是我,一下子冲到我面前,张开双臂,紧紧扣住了我的脖颈,把脸埋在我的肩头,出声地呜咽起来。

我是一个中国男孩儿,不习惯男女之间的亲密拥抱,但此时,看到娜达莎伤心欲绝的样子,不忍心推开她,便用手轻轻拍着娜达莎的后背,安慰她:“别难过了,会过去的。”

娜达莎终于从哀伤中摆脱出来,拉着我的手,走进书房。

我惊奇地发现,老伊万也在屋中。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仍瘫坐在沙发上,手举着一个伏特加酒瓶,不时地灌下一大口酒。沙发前,散落着还没来得及打扫的瓷盘碎片。

“娜达莎,巴什卡好吗?”

“还好,只是老伊万从那天开始,就这么不停地酗酒。”娜达莎有意地称他老伊万,“巴什卡不放心,就让我整天在家看管他。可我怎么能看管得了呢!”

娜达莎说着又抽泣起来。

“你一直没到学校去吗?”

“唉,没去,可是即使去了,也没意思,好多朋友、同学,都随父母迁移走啦,你也转学了,学校里,几乎找不到一个朋友了。”

娜达莎显得很可怜,弯腰把碎片收拾到一边。

我的心头像灌了铅,又沉又冷,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这时,老伊万又举起酒瓶凑向嘴唇,娜达莎绝望地叫道:“不,不要,你会醉死的!”

老伊万不理她,继续灌酒。

我发现,在老伊万坐的沙发旁,有一架小巧的俄罗斯式手风琴,马上有了主意。

“伊万爷爷,这是你的手风琴吗?”

“呜,当然,我在军队里就带着它。”老伊万的注意力果然转移了。

“那你会唱歌吗?”

“当然,军人哪有不会唱歌的!哼,哼,傻小子。”

“伊万爷爷,给我们奏一曲,唱一段儿吧。”

我怀着真诚的敬意恳求着。

老伊万看了看我,好像重新发现了已失落许久的珍贵东西,原本因酒醉而迷离恍惚的眼神一点一点澄清了,坚定了。

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酒瓶,弯腰取了手风琴,把背带分别挂在两个肩膀上,用力拉了拉琴箱。

娜达莎趁老伊万不注意,悄悄拿走了酒瓶,顺手藏在书架后。

“找不准琴键啦,我老了。”

“不,你不老,只是不要再喝酒。”我抓住时机,小心规劝。

“达,达达,不喝不喝。”

“真的吗?”娜达莎惊喜地问。

“这是军人的承诺。”

老伊万说着站起身,活动了几下手指,挺起了胸,手风琴立刻响起了流畅的乐音。

那声音,那旋律,我在小铺里不知听巴什卡哼唱了多少遍,知道那是俄罗斯古老的民歌《草原》。

随着手风琴奏出的低沉的旋律,老伊万那粗重沙哑,但又打动人心的歌声响了起来: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遥远

有位马车夫

将死在草原

有位马车夫

将死在草原

……

老伊万完全沉浸在歌声中,一时间抬起头,向远方望去。我和娜达莎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凝神谛听。

一种无限的苍凉和悲怆,穿透了我的心,使我的每一根血管都在颤动,啊,在这流传了几百年的俄罗斯悲歌里,该凝聚了多少血泪,该沉积了多少沧桑啊!

歌声戛然而止,老伊万跌坐在沙发里,大颗大颗的浑浊的泪珠,顺着他许久没有梳理的乱蓬蓬的络腮胡须,向下滴落着……

进入公办高小,学习非常紧张,因为要全力准备升中学的会考。那时,能升入初中的人不多,考试很严格。好长时间,我没有时间到37号小楼去,甚至连到巴什卡小铺去的机会都没有。

终于有一天,妈妈下班特别晚,来不及做饭,就让我到小铺去买点食物回来当晚餐。

“巴什卡奶奶!”我进了小铺的门,还没等“当啷啷”的铃声停息,就问:“娜达莎好吗?”

“好,很好。”巴什卡把我拉到身边,用厚厚的大手掌,撫摸着我后脑受伤的地方,“这里还疼吗?”

“不疼啦,全好了。”我故意用特别轻松的口气回答。

“好,好,好孩子。娜达莎也时常提起你,是你让老伊万不再酗酒,孩子,真要谢谢你啊!”

“哪里,我没做什么,那是伊万爷爷做出的军人的承诺。”

“哦,对了,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到时候,松花江上,会有庆祝圣诞的冬泳,老伊万年年都会去游,今年也要参加。哈尔滨的俄罗斯人,大多都会到场,你也来吧。”

“嗯,就怕学校……”

看到我犹豫,巴什卡狡黠地眨眨眼,说:“娜达莎和我都会去。”

“那好,我一定去。”

出人意料的是,冬泳那天,不用我想方设法逃学,学校为了让学生们准备新年晚会,竟例外地放了一下午假。

那天吃过午饭,我早早来到小铺,娜达莎果然在那里等我。巴什卡关上了小铺的门,领着我们向松花江边走去。那里早已挤满了人,多数是俄罗斯人,但也有不少中国人。人们都穿得厚实实的,甚至连脸都裹得严严的。巴什卡穿着“开司米”呢绒衬里的灰鼠毛皮长大衣,头上裹着羊毛织的宽大的披肩,圆隆隆的。娜达莎穿着一件北极雪兔毛皮短大衣,头上戴着同样毛皮的过耳女式帽,看上去就像来自北极的白雪公主。最惹人注目的是,娜达莎和巴什卡都穿着一种被中国人称为“毡疙瘩”的齐膝高的靴子。这靴子是用纯羊毛擀碾成的,有半寸厚,整个靴子没有缝口,特别保暖,还防滑。这灰黄色的长靴,与她们的毛皮大衣搭配得非常巧妙,浑然一体。

此时,松花江面早已结成厚厚的冰壳,冰面上还铺着软软的雪层。一眼望去,天地都是白的,带着寒意,还有几许严酷和寂寥。

在江面快到中流的地方,早已有人凿开了一个长方形的冰泳池。这泳池宽约十米,顺江展开,长约三十米。凿开冰面时的浮冰被人打捞上来,堆在不远处,形成两座小小的冰山。说来也怪,夏天时,松花江的水,是浅黄色的,不那么澄清,也不那么透明,可泳池内的滚滚流水,却是天青色的,而且像水晶一样闪耀光芒,碧澈幽深。

下午两点钟左右,一队冬泳参加者,在圣索菲亚教堂做完祈祷后,打着飘飞的旗幡,向松花江上的泳池走来。老伊万走在队伍中。

娜达莎首先发现了老伊万,喊着:“在那里,老伊万在那里!”

“别大惊小怪,他当然在那里!”巴什卡骄傲地说。

恰在这时,老伊万也发现了我们,挥着胳膊招呼我们过去。

娜达莎拽着巴什卡和我,挤开人群,向泳池靠近。终于,我们来到了泳池边,老伊万的面前。

这天老伊万显得特别慈祥,面容庄重,他先拥抱了娜达莎,然后久久地拥抱着巴什卡。巴什卡静静地伏在老伊万的怀里,过了好久好久,她挣开老伊万的双臂,从自己的怀里抽出一瓶伏特加,用牙咬开瓶塞,递给老伊万。

“谢谢,谢谢你,我亲爱的。”

老伊万再次拥抱了巴什卡,然后把瓶口对准嘴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半瓶,剩下的,他没再交给巴什卡,而是扬起胳膊,将酒瓶扔到远远的雪地里。喝完伏特加,老伊万迅速脱去厚厚的冬装棉鞋,交给巴什卡,身上只剩下一件短裤。

这时,冬泳池边人们已纷纷跳进水中,在江水里浮上潜下挥臂游动。老伊万来到泳池上游铺着的牛毛毡垫上,站了一会儿,然后在胸前划了十字,突然大喊一声:“瓦洛佳——我来啦——”

随着喊声,老伊万一纵身,跃入江水中。

也许是这喊声惊动了四周的人们,泳池边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泳池的水面。池中游水的人自动地靠在两侧。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青碧幽深的水面,静静的,半点声息也没有。

“快潜水下去,找一找!”有人大叫。池中游水的人开始四下潜水搜寻。

十分钟,十五分钟,半个小时过去了,游水的人失去的热量太多,已经无法再继续潜水寻找了,纷纷失望地上了岸。

巴什卡在人们紧张搜寻时,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抱着老伊万的棉衣,站在老伊万跳下去的地方。娜达莎像被冻僵一样,一动不动,站在巴什卡身旁。

“走吧,看来老伊万被江流冲走了,不能再生还了。”

“回去吧,大婶,别再等了,江上太冷了。”

“回家吧,回去吧。”

人们好心地劝说着。

“不,我要等,伊万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人们终于散尽了,空旷的江面上,只剩下了巴什卡、娜达莎、我和听到消息赶过来的妈妈。

天渐渐暗下来了,四周死一般寂静。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大雪。纷飞的白色的雪花,像一张张签着死亡通知的纸片,慢悠悠地落入泳池的水上,立即融化、消失,变成与江流一样的不可捉摸的青黑色,打着滚儿,涌进泳池下游那厚厚的冰层底下。

巴什卡就那么站在冰泳池上游边缘上,抱着老伊万的衣裤棉鞋,眼睛始终盯着水面不动。

妈妈用她穿来的爸爸那件特别宽大的老羊皮军大衣,紧紧地把娜达莎和我搂在怀里,还不时用手揉揉我们的脸,唯恐越来越冷的江风吹在我们身上,冻伤了我们。

雪花一层又一层地落在巴什卡身上,慢慢地,巴什卡变成了雪人,很像很像我们曾在小铺前堆起的那个雪人。我想起那时巴什卡说过的话,今晚恰好是圣诞夜,这巴什卡雪人是不是也会走遍大地河流,走到遥远的西伯利亚,走到荒凉的黑龙江入海口,找到她的瓦洛佳,她的尼娜,找到她亲爱的老伊万……

看过那则公证处的公告,我迟疑良久,终于拿起桌上的电话,接通了公证处办公室。我告诉公证员,我当年是巴什卡一家的朋友,但失去联络多年。如果有巴什卡的继承人与他们联系,请通知我一声,我很想见见巴什卡的后人。公证员郑重地应允了。此后,我天天期待着公证处的来电,但日复一日,杳无声息。

当年,老伊万离开人世后不到半年,我们家就搬离了哈尔滨。爸爸调到大西北兰州去工作,妈妈的工作也随着调动了。我们动身那天,巴什卡锁上了小铺的门,和娜达莎一起来到火车站月台,为我们送行。

火车就要开动了,巴什卡与妈妈爸爸和我一一拥抱告别。娜达莎来到我面前,毫无顾忌地张开双臂,我也同样大胆地敞开怀抱,与娜达莎拥抱在一起。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拥抱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我们身边退隐了,融化了,消失了……

离开哈尔滨后,我曾多次寄信给娜达莎,开始时寄往俄侨一小,后来寄往沙曼街37号,都没有回音。到最后几年,我还试着往没有街牌号码的巴什卡小铺寄过信,但同样如石沉大海。

就这样一直到1963年,我考大学,考回了哈尔滨工业大学。回到哈尔滨,到学校报到,安顿了行李之后,我马上赶往道里中央大街。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沿着中央大街,往松花江方向走,每走一步,都期望再走一步就会突然看见巴什卡小铺,那兀然立在街头的木头小屋,那许多年一直藏在我心头的木头小屋。但是,街道依旧,鱼鳞般的石头马路依旧,独独没了巴什卡小铺。那本属童话的木头小屋,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那时起,我不断地搜寻有关娜达莎和巴什卡的消息。无意中,从铁路医院方面得知,我走后不久,市内的俄侨学校因老师、学生锐减,陆续停办了。娜达莎不愿辍学,和巴什卡商议后,随最后一批迁移的俄侨,移民澳大利亚了。因为凑不足两人的路费,巴什卡留在了哈尔滨。据说,直到1959年,人们到中央大街散步,还会到街边的巴什卡小铺,买点俄式食品。但到1960年,就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饥馑袭来的冬天,昨天还立在街头的巴什卡小铺,一夜之间就不见了,就像那里从来就空无一物一样。沙曼街37号前后门都被封闭着,变成了幽禁城堡。至于巴什卡,无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耐心地等到六个月期满,再次给那位公证员打了电话。他告诉我,这期间没有任何人与公证处联系,遗产已依法处理,不久就要拆掉。巴什卡死时,没有火化,而是按照俄侨习俗,安葬在东郊俄侨公墓中了。

我找到了巴什卡·伊萬诺芙娜的墓,那是在公墓边缘的一座简朴的石墓,石碑上刻着巴什卡的名字。我在墓碑前放了一束鲜花,还有我用一块大大的橡树结节,凭着记忆,雕刻的巴什卡小铺模型。

五月的春风,柔柔地吹抚着墓碑下刚刚从土里钻出的小草,我希望这些小草,快快长,长高了,环绕着,遮蔽着那橡木巴什卡小屋,保护着它,不再被任何风雨所伤害。

(原载《北方文学》2011年第2期,责任编辑:付德芳)

作者简介:李文方,哈尔滨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飞行猫:哈尔滨故事》《青麻地》,长篇小说《六角街灯》等。中篇小说《巴什卡小铺》《红楼情恋录》于《北方文学》杂志发表后,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并分别被译成外文在法国、日本等国发表。《巴什卡小铺》获第八届黑龙江省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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