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大江浮起星辰(组诗)
2020-08-06舟自横
舟自横
长 江
多年以前
就想到长江边,浑水摸鱼写首诗
古人留下的诗篇
早已成为星辰,牵引青铜向上
我们的大地有了翅膀
走进通向江边的隧道
隧道幽深,不知道
是从哪个朝代传来的
滴水声,打更,哭号——
擦着点燃狼烟的火镰
身前身后好像有无数人
低沉地吹箫
谁的心胸有长江宽阔?
我只能对英雄报以沉默
长江是个大词
所有的事实与想象
尚未抵达大海,便已折戟沉沙
两岸是人世的刀鞘
自诩为锋芒的人,最终敌不过
一滴水
坐在江边,此时是下午三点
水花溅到身上
点点滴滴,皆为母语之乳
江面货轮往来,大浪载沉载浮
鸥鸟向后世飞去
我看见一些人的背影现出孤岛
长江,长江
当我归去,也是你的细流
松花江
与老杨到来时
云朵积满冬天的尘土
松花江凝重如墨块
尚未小阳春。藏起笔锋的浪花
还要忍一忍
这段松花江,紧靠依兰
五国城垛口号角连绵
关隘之下,寻不见女真语的半块瓦当
一条江山玉带
勒紧北宋咽喉
思弦管,观天象,数更漏堆雪
徽钦二帝枯坐
万民隔绝,为自己塑金身的泥胎
陷于地窨子的旋涡
江边棚户区大举拆迁
一栋栋民国时期民居,被大卸八块
砖墙豁牙裸露
椽子骨肉分离。唯有苔藓
留下旧日姓氏,炊烟和鸡鸣
俱往矣!从天堂回到人间的
几只麻雀
站在老物件上,神灵附体
叽叽喳喳吟小诗
耳边响起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临别前,买了十公斤
当地“烧刀子”。酒里的火焰
火焰里的满江红
是松花江的真身
汉 江
汉江曰,三月到这里就不必抒情了
平民油菜花已替你了啊
几千年
刘邦刘备也是
爱油菜花的。他们用油菜花
召集大地上的光
悬佩剑,定江山,唱大风
在汉江,每一位古人都是一个汉字——
垒砌入云的台阶
古道的殉难者
被撇捺的大刀行刑
民间的梆子戏,声声敲骨头
一个挽流云发髻的小姐
吱呀一声推开
书生的柴门
波澜起于风又止于风
流水不知悲喜剧
太短暂!强人与懦夫的倒影
风一吹就碎了
江面上一截枯枝——
被遗弃的偏旁部首
起起落落,打捞水底的大树
也在陈述这样的事实
我是俗人
更喜欢在汉中博物馆里流连
参不透汉魏十三品
还是那些石斧,铜镜,汉代粮仓
来得實在。它们上面的指纹
照见我们的先人
躺在山坡上
望着一朵白云出神
黑龙江
2008年夏,我倚靠到
抚远江畔的山脚,后背生硬
坐船回望的妻子
看到大山吞没了树身
总是想着一件事情
在我们共同的故乡
夕照生烟,浪花的鸟群翻飞
我们的血管
岔开后又突然合流
河流是水,土地也是水
她在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谷底
说俄语,看对岸垂钓者
也翻读我捎到异国他乡的诗集
诗集里夹着一枚草叶——
故乡的露珠横渡大江
她走后,我竟然遇到
渔夫打出一条大鳇鱼
100多公斤。它瞪大双眼
庞大的身躯,吸纳了所有暗流
我相信,它是主动来到陆地的
事物走到顶端
会返身,问询先知的此岸
生命如是——
苍茫之处必有光
小鱼在水里提着灯盏
大江浮起星辰
嘉陵江
一声汽笛,有很强的代入感
黑白电影陷入回忆中
手提藤条箱的人
不慌不忙上船。深入
沦陷区
在嘉陵江,初生的小树赛牛犊
让人心生敬意
年轮天天向上,环绕山城的台阶
棒棒军兄弟们走上走下
分不清黑白的茶杯
挂到棒棒的一端
摇摇晃晃,无意中弄出平仄的动静
偶尔坐在快递小哥车辆旁
念叨老街的名字
老街行路难
棒棒上青天
据说棒棒军
让火锅走向世界
我和妻子,找了小馆子尝尝鲜
刚吃了几口
我的舌头穿过风暴
东北话变了音。那啥
一方水土一方人
嘉陵江里辣椒穿梭
麻椒挂到树下,热气蒸腾
好吧。嘉陵江
东北的大雪浑身滚烫
梓辛江
名不见经传的梓辛江
紧傍亲家的院落。南边有一块空地
将来我儿子会盖所房子
现在种着各种蔬菜
不用担心。无论南方菜还是北方菜
说的都是汉语
提供场景,是诗人的通病——
夕照的红铜回声悠远
黑夜归巢,沿着水面飞
波光怀念鱼鳞
安慰东去的流水。一条水泥船
突突突驶过石拱桥
据说从梓辛江
可以直达杭州,上海,甚至全世界
针眼里穿过海洋与鸥鸟
我相信,我的存在
流水的想象不会枯竭
流水一去不回头
向北五里,环绕郑板桥陵园
遍植竹子的郑板桥凌波归来
留下巍峨的石头
接住人间的风雨
牡丹江
那年我25岁。绿皮火车是我
唇边的一截柳笛
从牡丹江到绥芬河
从绥芬河到牡丹江
三年间,它的沉重是绿皮火车的
喘息和曲折
还是绿皮火车和牡丹江
奔驰的群山抵达之后
我的孤獨才刚刚开始
到江畔吹吹风
在简陋的棚子里
吃小葱蘸大酱,卷干豆腐皮
诗歌顺水四散
啤酒里泛出倒包,对缝
俄罗斯望远镜的泡沫
我摇摇欲坠,内心的轰鸣声里
浪花忘却了喧响
想起牡丹江
便想起从故乡奔波而来的
母亲和儿子。后来儿子长大了
而母亲,在牡丹江畔长眠
我是如此干涸
我的故乡,乡音,鸡鸣和日出
顿失一切源头
此时坐在牡丹江畔
已是2019年。滔滔江水日夜不息
漂泊的根已长出
人情世故的旋涡
我原本就是木桨
至河问渡,舟子已然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