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乡愁
2020-08-06戴斌
文/戴斌
摘刺泡
如果不是逢年过节和走亲戚,山里的孩子几乎是没有零食可吃的,但山野里有,山野里的零食一年四季都有,只是藏着,需要捉迷藏似的寻找与发现。
春天里,刺泡是第一桩美食。刺泡,跟现在水果店常卖的草莓很相似,只是它极少有那么大个的,而且也长在一种刺树上。事实上,我们乡下也长草莓,鲜红的,个头挺大,我们从不吃,叫它蛇泡,说这是蛇最爱吃的,有时故意连蔸拔起,丢入生产队池塘里,传说草鱼吃了会翻肚子,但我从没有捡到过。后来翻《本草纲目》,里面说蛇莓,又叫地莓、蛇蔗、蚕莓,甘、酸、大寒,有毒,能治多种炎症,水火烫伤等。
结刺泡的刺树应该是灌木的一种,在几场春雨后,迅捷地拔节,路边、坎边、土边、茶园、菜园到处都是,刺杆有大人的手指那么粗,长满了尖锐的刺。刺泡就结在刺杆顶上和枝丫间,大的有算盘珠子大,小的有花生米大,青的就能吃,只是味道有差了很多,如果碰到一树变红了的刺泡,那就有口福了,那味道真的就甜得酿人。
我不知道字典里有没有“甜得酿人”或者“甜得漾人”之说,但我们乡人都这样说,意思是甜到了极致,人都要发生化学反应变成酒了,或者说是甜得整个肉身都要一层层荡漾开来。
我常拿着一只搪瓷把碗,到对门岭上去寻找刺泡,有时能摘上满满的一碗红刺泡来,只是手也被刺挂得鲜血淋淋的。
当然山上能吃的,远远不止这一种,还有桃米粒、茶泡、禾泡、茶耳朵、猫耳朵、野栗子、地蚕、冷话子、杨桃子、杨梅、金樱子,等等等等,好多好多。桃米粒大多长在长坡里的狐狸岩,比较远,我们刻意去那斫柴,有一年在刚刚回暖的山溪里,捉到不少海马,我至今还想不通那个地方怎么有海马,但此后再也没有看到过了。桃米粒长得就像一粒米,只是比米要大许多,米白色的,特酸,浓浓的酸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甜味。它也像一豆灯火,乡下有个灯火的谜语是这样说:
桃米粒大,
桃米粒长,
放到厅里一厅,
放到房里一房。
茶泡结在油茶树上,像电灯泡般大小,也像电灯泡般地吊着,白色的,肉质疏松,爽脆清甜。有的茶泡中间没有胀开,一片一片的,我们叫它为茶片,同样好吃。还有茶花也是很好吃的,将茶花摘下,看看有没有虫蚁,有就将虫蚁吹走,没有就对着花蕊撮嘴一吸,吸出花蜜来,
在乡下时,年龄稍大一些的孩子,是不刻意去找这些野果的,都是在砍柴、放牛、寻猪草或者干其他农活时,一不小心便碰到了。因此,干活多的孩子碰到的机会就大,得到的野果就多。这算是大自然对劳动者的一个奖励吧。
让我记忆深刻的,还有一种叫猴枣子的野果。猴枣子不好找,它长在深山里,我居住的地方准确地说是段里,周围都是浅山,到深山去,至少得走十里山路。八岁前,母亲不要我去,我一般就吃别人从深山里带回来的,八岁后,母亲不拦了,我便跟着大伙背着书包袋到深山去捡猴枣子。
说捡猴枣子,一是因为猴枣子树实在太高大了,我不敢上去,只好去捡能上去的人打下来的猴枣子;二是结在树上的都是青的,而变黄了后,它会自动落到地上来。这种黄皮猴枣子是最好吃不过的了。猴枣子不同于枣子,它是浑圆的,有半个乒乓球那么大,枣核也很大,能吃的,就是枣皮与枣核间那么一层白色的、糊状的黏稠物,我们称它为“鼻涕冻”。那味道比现在的什么果冻的味道都要好,属于甜得酿人之类,我常常因舍不得吐掉核,而不知不觉把核吞进了肚子。
栀子花
乡下小调《采花》,唱出了吾乡一年主要的花:
正月采花无花采,
二月采花花正开;
三月桃花红似火,
四月阳雀倚墙开;
五月栀子闹端阳,
六月荷花飘清香;
七月菱角满池塘,
八月桂花满园香;
九月菊花家家有,
十月茶花遍山岗;
冬月月季朵朵艳,
腊月梅花傲雪霜。
这十二个月中,能做菜吃,并且感觉好吃的,我认为是栀子花和菱角。山岭上的栀子花不多见,也许是人们看到后,往往会挖下来,栽到自家的阳沟边,或者井堪上,花一开,满屋香,如果开得多,便采下来,烧锅开水汆一下,晒至半干,炒斑椒可好吃了。我家没有栀子树,所吃过的几顿,都是人家送的。
有我印象中,野生的栀子树,长得茂盛的,要算对门山下堰凼边上的那一蔸。小河流水到这里时,筑堰拦水,灌溉农田。而河堰下面,经过落差一丈有余的瀑布冲击,形成一个满是鹅卵石的堰凼,正常水位时,深处约有三米,边上浅处一米四五的样子。这便成了一个天然的澡堂子,散工后的男人们,都到这里洗冷水澡。作为孩童,如果没有自己家长带着,那是不准在此处下水的。然而,这样的禁令,哪里制止得住作为孩童的我们,一背着大人,便偷偷下水了。短裤和衣服脱在堰坝上,用石头压住,免得被风吹入水中,光着屁股便下了堰凼。有些时候,玩得正开心,抬头一看,家长已站在岸上,一手拿着我们的衣裤,一手拿着一根竹条,等待我们的,自然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狂抽。后来我们学精了,将短裤藏在栀子树下,那茂盛的栀子树下,有几个大石缝,短裤、褂子塞在里面非常好,一旦大人在岸上出现,我们便取了衣裤从对岸逃之夭夭。
我六七岁时,便在这里学会了游泳,并且还救过两个人。那是个大雨后的中午,大人们都午睡了,我和福根、红桶盖三人,偷偷来到堰凼边,从堰坝攀援而下。我和福根会游泳,红桶盖不会,平时是骑坐在福根肩膀上,由福根闭气潜水过去,到滩头浅水处玩。这天下过雨后,由堰坝冲下的水流很大,在堰凼里形成巨大的回旋,福根扛着红桶盖过水时,被漩涡牵着往深水处卷。福根在水中,发不了声音,红桶盖见势不妙,大声叫喊,救命啊,毛伢啧救命啊!我想都没想,扑过去,一把抓住红桶盖的手臂,几下拉到了浅水处,福根也就浮了出来,脸色惨白,说,喝了好多口水!
而在这栀子树下发生的第二桩忘不了的事,是另外一次游泳。12岁,我小学毕业,毕业前学校搞了个筛选,成绩好的,留下考初中,不好的,便回家务农。成绩公布那天,我和另外8位没筛选上的男同学,收拾书包离开学校后,看看时间还早,决定去堰凼里洗个冷水澡,庆祝庆祝再也没有老师管、作业烦的日子。我在他们中间,开心地甚至有点夸张地高兴着,但慢慢地,我感到有点凉了,那会栀子刚刚打苞,还没有开放,离伏天还有点时间。但此前我们便已洗过多次冷水澡了,温度应该不是原因。
我记得我看着那树栀子花,站了起来,最先也许是想去摘几朵的,但莫名其妙的,我站到了堰坝上,光着屁股,发呆了。我开始还听到他们的吵闹声,还有人叫我的声音,但一下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忽然感觉自己站在了栀子花之外、事情之外、流水之外……
我不知道是不是由此落下了个病根,一些熟悉我的朋友知道,我总是在朋友们很热闹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发呆了,感觉自己站在了事情之外、流水之外……
搓毛栗
盛夏上山斫柴,山间的美味,不得不提毛栗。毛栗长相与板栗一样,只是比板栗要小很多号,纯野生,结在一种叫栗楂的灌木上。栗楂星罗棋布地长在山间的许多灌木中,枝丫四散长开,叶大枝直,是一种很好的柴。但我们斫柴,也没有说刻意要斫一担栗楂,总是斫着斫着,不经意间,便将一丛丛的栗楂斫在柴把中。这和我们吃毛栗一样。
关于这毛栗的长相,乡下山歌是这样说的:
娘家做女爱风流,
日梳三次九搽油;
嫁到人家为媳妇,
三年冇见一滴油,
头上成了个毛栗球。
明明知道山上有很多毛栗了,但我们只吃顺手的。比如走过羊肠小道,走过野鸡路,看到路边的毛栗长得实在饱满,就停下来,斫下枝丫,找一个稍稍平整的背阴的路面,或者某棵大树下,蹲着或坐着,开始搓毛栗;比如斫柴时,在一大片灌木中,一下斫到大把好毛栗,如果就阴,有时会就地搓开,吃了,有时则要等到山坡下的土边再搓。
至于搓毛栗,这里得说说。由于毛栗也像板栗那样浑身是刺,无处下手,因此,得将它放在地上,踩在鞋底,前后搓动,将毛栗便搓成筒状,两边的刺还坚挺着,中间的就搓平了。这个时候,有两种方式把它剥开,一是用钩刀尖扎,一是牙齿咬。
用钩刀尖扎的好处是感觉很干净,但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容易把里面的栗子扎烂。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很少用钩刀的,大家都用嘴咬。将搓好的毛栗小心放到牙门,接着合拢牙齿,在搓平的地方咬出一道缝来,然后两手一扳,将藏在里面的栗子便连皮带肉抠出来。
在咬毛栗的同时,嘴巴呸呸地吐两下,算是清洁了嘴里的泥土。因为毛栗在鞋底搓,自然沾上很多泥土,这泥土随着毛栗进入口中。乡下的孩子,从来不觉得泥土有多脏,相反,觉得吃一点泥土是对身体有好处的。看看就知道,山间的野果、土里的生芽、田里的谷麦,哪一个不是从泥土中长出的?它们吃着泥土长大的,人吃一点泥土,自然不会没有好处。再说,在乡下单方中,就有一些是必用泥土的,比如灶心土、陈石灰,直接煮水饮用,就能治愈上火、惊搐等病。当然,这也有另外一个原因,当毛栗出壳,肚中早已馋虫大动,哪里能顾得上什么泥土不泥土的!
盛夏的嫩毛栗,软嫩香甜,浆汁饱满,是山间里的野味大餐,深得孩子们的喜欢,因此,这搓毛栗的技术,似乎也是与生俱来的,个个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