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蓝
2020-08-06叶洱
文/叶洱
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她要留很长很长的头发。
麻雀在星星的住所倾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颗少年的星星,它们在闪耀。嗯,你听,合唱团的青蛙一阵又一阵,一阵又一阵地在操练。美好是可以因为歌唱而动人的,世界上最好的曲子被青蛙们弹完了。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从来不会感到厌倦。也是啊,美好的演奏怎么可能会被厌倦呢?
回忆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少年。
我后来想,我感到寂寞的原因,是因为很少再倾听到少年的美好了。她送给我一本画册,里面有各式的画图,还有涂改又涂改的字。只有她的名字是干净的,几乎从来不会涂改。都是在画好的图后面,一气呵成。我在她日期的拐角处,也学着涂改了一匹马的速度。我觉得马应该是奔跑的,这样看起来更符合一匹马的气质。
长得好看的姑娘们,她们都去哪儿了?美好的、想象的、疼痛的。等我明白真正的好看是什么时,好看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免疫,能免疫的只剩下了好看。好看被更多的东西遮蔽,油菜花和桃花,每瓣都只剩下清香。颤抖的身体是一根扁担的抒情。想去县城的公路,最终没能等到扁担的抒情。肩膀上的柴米油盐,每一朵都是母亲乡土的大学。母亲梳头发的梳子永远阳光明媚,像她的头发一样光亮。
我还是来聊聊她吧,在这里,这个她的她不是她,是她。她是我的八岁的女儿,女儿的一滴眼泪胜过我所有的经历。她是屋门前的杨梅树上结的一粒杨梅,酸甜,令人心动。也是枝头的春天,翠绿的闪着亮。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八岁。我要去城里,于是我去了城里。我给她买了一个蛋糕,给家里也买了一袋大米。蛋糕很好,米也不错。
我还没有戒烟,我觉得还不是时候。我的恋人在我的这颗烟里,燃烧,燃烧。慢慢燃烧的街道、河流,城中村、医院的病历日志;慢慢燃烧的寂寞、泪水,身体里、生活的流水日常。表象的红尘也在燃烧繁华与虚荣,燃烧一些可有可无的风景与片段。我喜欢跟女儿在一起,哪怕自己一无所有。她是我身体里的另外一种燃烧,她成为世界的吸引力慢慢燃烧着我的整个身体,铺满了我身体里所有的道路,引领着我慢慢覆盖我所认识的从前。
多少次翻阅手里的书,她也是我的一本书。失败并不可怕,谁又没有过失败呢?失败从来就没那么轻易地采摘到窗外的菜地。悲伤的欢笑,在人间,不值一毛钱。我决心买下那个特大的蛋糕,我决心已定。这些年我自己从来没有舍得花钱去买一个蛋糕,我心里的甜正在慢慢淡化,成了清淡的白菜、青菜、芥菜。好像被什么点燃了,只那么一下,我的心里也有了甜。她在八岁最好的时辰切下蛋糕,分给了母亲和我。她还许了个什么样的愿呢?我学着孩子的口吻,对着女儿撒了一个娇,她咯咯地笑出了声。我所有活着的美好好像都只为等待这样的笑。想到这里,我心里却有了撕心裂肺的疼。
剧院站,在灯火的下弦月谈起什么?
我整包的烟再抽一颗就只剩下了最后的一颗,最后的一颗民谣。我钟爱的群山,在一把藤椅上乘坐。竹子一根一根地站起来,站成了天空。每天都有这么多数也数不清楚的星星,谁也离不开的故乡,谁也不知道它们要去哪儿?它们在遥远的天际成为它们自己的天空,它们也可以是我们生命里永恒的天空。“我没骂爸爸的时候,爸爸骂我臭蛋。”这是女儿写在试卷纸上的秘密,十四个字,字体真大方。我略施小计就偷偷看到了哈。
天气预报提早告知了我。故乡无雪。“雪是什么样子的呢?”女儿问我。
她慢慢熟习了爸爸,熟悉了在方格子种植瓦蓝的向往。风景打断了平面绘本,还是得培养沉默的云雾,话多了名堂自然也多了。丁是丁卯是卯,女儿的口齿跟数字一样,清晰。镰刀的锋利吓破了,毛草的沙哑。公鸡打鸣,也会在午后,它们引以为荣的也欣欣向荣。这一株树的话题,明显越来越远。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稻子金黄地笼罩着田野,这金黄里也覆盖了陈旧与崭新。亲爱的,我想用一把镰刀,割下一生的美好。我想把绝望割掉,把痛苦割掉,把黑暗里看不见的孤独割掉。蚂蟥和飞虫,你现在应该认识了吧,捕捉水波的旋律,稻田上的水脚印,每一个都是故乡。怀念的青松,也被青松怀念。朴素大方。村庄。在一页时光的手册里,打谷机和长长的车水,混杂成粒粒皆辛苦的琴声。啊哈,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琴声呢?
阳光躲藏在虱子蛋里,我把阳光一个接一个地捋下来,让那些虱子蒙在鼓里。我要带她去城里剪发,我知道她是多么爱惜长头发,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她要留很长很长的头发。要她去剪发,几乎是去剪掉她的最爱。她当然是不肯的,死活也不肯的。其实啊,女儿,爸爸也不肯的呢,但你的头发长满了虱子蛋啊。
我们走在春天的家乡,花朵一朵接一朵怒放。两人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完的话啊,亲爱的,我们都想起了她。你嘴巴翘得老高,你汪了我一眼的委屈。一棵枞树长得如此的高,我想带你去摘枞树菌,那是一种蘑菇。我曾经遇过的云彩或者在梦里,云雀在丛林里,默写家庭作业风,跳来跳去,穿着一身寂寞。你突然对我发了牢骚,你说那个剪发的阿姨,真正是不会剪发。真正是不会剪发。长不长的短不短的,烦恼得很哩!
女儿站在菜园地里,露出去年冬日的脸谱,我是个贫穷的父亲。我很早就热爱了艺术,包括艺术的生活。我喜欢跟孩子在一起,这是真的,我心里本来就住满了天真的孩子,无邪的孩子,简单的孩子。停下手里的书,我有时偷空会去地里看看母亲,跟母亲聊聊庄稼。大地上到处都是植物和昆虫的演奏,它们的歌声更像是诗人写的诗。快活的歌,总让不快活的人乱了心。少女们从来不知道,心惊胆战会在哪个地方认识牙疼,这个生命的哲学,其实跟哲学也许根本无从谈起。我和女儿去杨林赶场。听说现在杨林变成了镇,不再是过去的乡了,集市上女儿看见了奶奶。奶奶呀,奶奶。她大声地喊道。黄桥铺比这个镇还要大,我要去黄桥铺办点事,我让女儿别再跟着我,去跟奶奶一同,等下一同返回家。女儿点头答应了。
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上了散步,有时,忘却了马路上的宽度。
她们,有许多的热爱,仿佛一堆时光里的唱片。我的神情已经慢慢适应了寒霜与雨露,那么多无可奈何的,也是热爱。我站在自己热爱的孤独里,最终被站立黄昏的母亲眺望。远方不远,可能就在附近,远方很远,远到从远方来的故事,都虚构了想象。
马路两边的毛草长得有点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