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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好哭泣的窗户

2020-08-04叶兆言

作家 2020年1期
关键词:蓉蓉

叶兆言 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1986年获得硕士学位。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叶兆言中篇小说系列》,三卷本《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很久以来》《刻骨铭心》,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绝妙小品文》《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陈年旧事》等。

1

社会学家易蓉蓉天生丽质,口才很好,出现在任何一个演讲场合,都不会让听众失望。现如今,能说会道的女人很多,像她这样有学问,又漂亮,又谦虚,又能说话得体,又能讨巧卖乖,实在凤毛麟角。她的演讲很有听众缘,广告一打出来,立刻有人奔走相告,到时候走廊上,过道上,窗台上,都是听众。

易蓉蓉喜欢说自己像条漫步在岸边的鱼,这是经常要举的一个例子,她喜欢这样的形容,一条能靠鳃来呼吸的鱼,这条鱼并不是一直待在水中,它喜欢在岸边散步。易蓉蓉喜欢把自己形容成一条有超自然能力的鱼,经常在岸边行走,她可以用那双鱼一样的眼睛。凝视水中的太阳,欣赏水中的月亮和星星。水草旺盛,水流中鱼群在游,在她脑海里穿梭。

在一次演讲中,易蓉蓉又一次提到这个意象,又一次以河边散步的鱼为例,滔滔不绝侃侃而谈。终于,演讲快结束,到对话环节,有位年轻听众举手请求发言,问易蓉蓉这种听上去有些诗意的形容,是不是有点不伦不类,可以不可以简单理解为“脑袋进水了”,而且还不只是进了一点点水,是进了很多的液体,多到了可以养鱼,所以有鱼群在里面游来游去。这个提问显然是在挑衅,有些无礼,顿时引起哄堂大笑,手上拿着话筒的主持人很尴尬,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提问,问得好,问得很好,有时候,我确实觉得自己脑袋进了水。”

易蓉蓉并不觉得提问有多突兀,笑着做了回答。这样的场面很容易应付,她早已经习惯,非常认真地强调一句。说有个叫郑板桥的老家伙曾经说过,人生嘛,要“难得糊涂”。什么叫难得糊涂呢,说老实话,就是在适当时候,要让脑袋进点水。谁也免不了脑袋进水,所谓脑袋进水,其实就是难得糊涂一回,关键在于这个“难得”。什么叫难得,难得就是不容易,也不只是我,有时候,我是说有时候,我们的脑袋都可能会进水,我们会突然变得有点傻,变得很傻。傻就傻吧,进水就进水吧,大家好好想想,如果我们的脑袋里都能养鱼,这多好。

听众一片笑声,气氛立刻变得轻松欢快。易蓉蓉是个聪明的演讲者,热情奔放,知道如何掌握尺度,作为一名女性社会学家,通常只谈女性问题。她的聪明就在于先让听众觉得她并不聪明,然后再从容不迫地谈些女性敏感话题。她知道自己说的有些话,在听众耳朵里,尤其要让女性听众的耳朵,能够听上去很出格,很可能是奇谈怪论。结果总是这样,有些听众喜欢,一定会有另一部分听众不喜欢,易蓉蓉久经沙场,知道怎么对付,知道不能激怒那些不赞成她观点的听众。

演讲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易蓉蓉有一位大学同学在此地当市领导,说好了要一起吃晚饭。演讲主办方有好几家,既有当地妇联挂名,又有银行赞助,晚宴由当地最著名的房地产商买单。因为有市领导参加,有八项规定,竟然不敢拿酒出来。易蓉蓉的那位同学目前还是副职,不过已经传说他马上就要转正了,因此,虽然是老同学见面,事先说好,酒一滴都不能碰,菜的规格也不能超标。

只能以茶代酒,大家举杯,易蓉蓉笑着说:“这年头,跟领导见面,不能喝酒,真煞风景,我曾经听人说,你过去很能喝。”

老同学说:“那是过去,现在谁还敢喝。”

“为什么?”

“过去当领导,是不能不喝,现在当领导,是不能喝,绝对不能喝,酒是根本不能碰了。”

老同学出身农村,当年读书的时候十分腼腆,都不太敢正眼看女生。現如今完全变了个人,身材保养得很好,不胖也不瘦,头发梳得光亮,亲切和蔼,领导派头十足。因为公务繁忙,只能很亲民地陪易蓉蓉坐一会儿,随时准备告辞。有限的时间里,老同学回忆了一番当年,说起易蓉蓉当年如何漂亮,说她那时候绝对是属于校花,当时男生包括市领导本尊,如何有贼心没贼胆,想追都不敢追,害怕别人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大家听了狂笑,易蓉蓉也不脸红,说你真要敢追,说不定就追上了,不过话说回来,你要是跟了我,恐怕也就当不上这个市领导,那可损失太大。大家听了又狂笑,哄堂大笑,老同学同样不脸红,谈笑风生,说也不一定,癞蛤蟆真吃到天鹅肉,说不定我就住到月宫里去了。然后很快,说告辞就告辞,向易蓉蓉拱手致歉,连声说怠慢,连声说不好意思,照顾不够周到,晚上还有个重要会议不能不到场。一行人众星捧月送他出去,易蓉蓉也不得不站起来,一本正经涮了他一句,说:

“你今天跑来干什么呢,就为了接见我一下,给老同学一个面子?”

市领导一走,大家重新坐下来,继续吃。气氛开始更加活跃,红酒白酒全拿了上来,问易蓉蓉准备喝什么,易蓉蓉也不推辞,拍了拍手,说什么酒我都能喝,今天什么酒好,我就喝什么。主人听了高兴,说易老师爽快人,女中豪杰,我跟你说,我们今天喝白的,这个茅台绝对是真,而且还是过了期的,我们都喝过期的茅台。易蓉蓉听了笑起来,说过期好,过期的酒要赶快喝掉,不喝浪费了,咱们不能浪费,领导不喝,我们喝。

于是就喝,痛痛快快地喝,易蓉蓉是那种既有酒量,又有酒胆的女人,不仅敢喝,而且还真懂酒,知道什么是好酒,知道今天这个好酒,未必存心招待她的,人家是准备招待她的老同学。市领导有八项规定约束。为了前程不敢喝酒,现在她就代他喝,代他喝个痛快。

2

易蓉蓉渐渐意识到自己喝得有点多,好在好酒不上头,人觉得晕乎乎的,有些酒意,感觉非常好,要的就是这个感觉。她是个喜欢喝点酒的女人,一开始,只是无意中发现自己有酒量,宴会上别人让她喝,她糊里糊涂也就喝了,喝多了,不仅发现自己能喝,而且还真喜欢喝,喜欢闹酒。出门讲演,正式开讲前,一般还能控制,尽量不喝酒,即使喝,也只是喝一点。讲演完了,活儿干完了,就难免失控,喝着喝着,就喝多了。

喝多了,不代表着易蓉蓉已经喝醉,只是走路有些踉跄,有些话多。不想再坐车,离住的酒店也不远,散步过去,主办方派了一男一女两个工作人员陪同。很快送她到酒店大堂,发现一名下午听过讲座的年轻女性还在等候,手上拿着一本易蓉蓉的新作,要求签名。年轻女性染了亚麻色的头发,浓妆艳抹,指甲涂成了深蓝色,看上去有点怪怪的。她远远地冲过来,两名陪同的工作人员连忙阻拦,不让接近。易蓉蓉说没关系,不就是签个名吗,我给她签,签了不就没事了。说着主动伸出手去,接过那本书,准备在书上写字,随口问着。

“是不是就签个名?”

年轻女性嗓音有些沙哑,低沉地说:“最好能写一句话。”

“写什么?”

“写什么都行,老师随便写。”

易蓉蓉歪头想了想,在扉页上写了两个字“随便”,然后龙飞凤舞地签名。签字的时候,她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就是这年轻女子的眼睛真是好看,那一头看上去不是很自然的亚麻色头发,显然是染的,可是那双美丽的眼睛无疑是天生,眼神中透露出了一种期盼,带着一点点忧郁,水汪汪的,总之是只要让人看了一眼,很难再忘记。

年轻女性提出了进一步要求,问能不能请老师喝个咖啡,或者喝个茶,就在这旁边的咖啡座。陪同的工作人员中那名男性立刻反对,说易老师很累了,需要赶快休息,请她不要再打扰易老师。年轻女性有些失望,眼巴巴地看着易蓉蓉。没想到易蓉蓉兴致很高,不当回事地说:

“不就是再喝杯咖啡吗,好吧,那就喝,喝就是了,正好醒醒酒。”

易蓉蓉这么一说,工作人员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能再干涉。反正客人送到酒店,任务已完成,事情已经结束。她要喝就喝吧,想喝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再喝酒,喝醉了拉倒。于是工作人员挥手告辞,易蓉蓉便和那位亚麻色头发的年轻女性入座,一人要了杯咖啡,一边喝,一边聊。这时候,易蓉蓉仍然还不是很清醒,酒意还很浓,大大咧咧地看着对方那双美丽的眼睛,说我们要谈些什么呢,你想跟我说什么。年轻女性就说要把自己的故事,说给易蓉蓉听,易蓉蓉便说你的故事好玩吗,有意思吗。

“当然会有意思。”年轻女性看上去心事重重,有一点难以掩饰的悲伤,眼中似乎还含着泪水,抿了口咖啡,很认真地接着说:“我的故事可能真的会很有意思,不过我现在还在犹豫,真的,我是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要不要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你。这样吧,先把我的名字告诉你,我的名字叫‘盛戎,盛大的盛,投笔从戎的戎。这是我妈给我取的,我妈特别喜欢京戏,她就是那种叫什么的,对了,叫票友。我妈喜欢花脸,唱京戏的有个很有名的花脸叫裘盛戎,易老师知道不知道这人,我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你的名字是你妈给你取的?”

“对呀,是我妈取的。”

“你不喜欢?”

“不喜欢,我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名字,从来都没喜欢过。”

“这名字听上去很阳刚,不是吗?”

接下来,易蓉蓉和这个叫盛戎的年轻女性坐在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咖啡早就喝完,各人又要了一杯红方威士忌,也喝完。对方显得很羞涩,一肚子的话,总是欲言又止,说了半天,仍然还是没说出什么具体的事。说来说去绕东绕西,易蓉蓉有点被搞糊涂,既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这期间,易蓉蓉上过一次厕所,等到下一次又想去,她想到了告辞,决定回自己房间。盛戎看出她的不耐烦,仍然是欲言又止,仍然是小心翼翼,说我知道这个故事很难说出口,我的故事真要说起来,会很长很长,这样吧,易老师能不能把电话和微信给我,我在电话或者微信里跟你说,我觉得这样更好,更方便。

“好吧,我们就用电话或者手机联系。”

易蓉蓉几乎立刻意识到不应该把手机和微信留给对方,显然是身体里的酒精在起作用,影响了自己的判断能力。事实上,一边在给对方留电话和微信,一边已经后悔了。果然,刚进入自己房间,盛戎的电话便追进来,直截了当地问易蓉蓉,能不能到她的房间面谈。盛戎说在房间里谈话可能会更好,更方便,有那么一些话,在楼下大堂咖啡座,实在是不容易说出口,不太好意思说。对于盛戎的请求,完全出于本能,易蓉蓉一口拒绝,说对不起,我不会让一个陌生人进入自己房间,这个希望你能理解,真要有什么话想说,你还是就在电话里说吧。

电话那头一阵沉寂,过了一会儿,电话断了。又过一会儿,铃声再次响起,还是那个盛戎,她说好吧,我在电话里跟你说,你先让我找一个没人的角落,我会好好地跟你说的,我会把我的故事,原原本本都告诉易老师,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你呢,可以把这些故事写在你的新书里,只要不用我的真名就行,这也是我唯一的要求,易蓉蓉觉得对方是在钓自己胃口,她也太自以為是,也不想想,别人对她的故事,是不是真有兴趣。

“这样吧,还是把最重要的先告诉你,”盛戎吞吞吐吐地说着,“只有把这个说出来,把这个说了,我们才可能继续谈下去,才可能继续往下说,真的,我告诉你实话,还是说了实话才好。对,必须要先说实话,我——是这样,我其实是个男的。你知道,我是个男的,真的是个男的,对不起,我这么说,是不是吓着你了,我真的是个男的。这样吧,让我先找个地方,一会儿再给你打电话。”

易蓉蓉确实被吓着了,被吓得不轻,脑海里像放幻灯片一样,闪过许多镜头。盛戎是男是女,也许并不重要,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人的身体,而是这个人的可疑身份。易蓉蓉突然意识到,浓妆打扮的盛戎,非常可能是个从事色情行业的人。为什么会欲说还休,为什么会吞吞吐吐,为什么会泪眼婆娑,答案显而易见。作为一名女性社会学家,作为一名在社会上有些名气的女权主义者,因为经常说出一些出格的话,因为经常发表一些有争议的观点,易蓉蓉知道人们对她会有种种误解,而关于她最广为流传的一个八卦,就是说易蓉蓉是同性恋。

色情行业也算是易蓉蓉研究过的一个课题,当然更多时候,只是纸上谈兵,在文字中分析,从理论到理论。她知道很多城市中,色情行业货真价实,暗流涌动,它们是城市蓬勃发展的一个组成部分。在高档酒店,在五星级宾馆,卖淫嫖娼可以说屡禁不止。易蓉蓉眼下所在的这个城市,曾经一度被称为“色情之城”,她好像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下子找到了答案。为什么会有一个娇艳的美女,在楼下大堂里等候自己,为什么,显然易蓉蓉可能是一名同性恋的传闻,在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因此,盛戎以那种温柔低沉的声音,说着“我其实是个男的”时,她感到了崩溃,真是感到很崩溃,感到非常哭笑不得。这时候,易蓉蓉又想到了楼下那个人的一双眼睛,想到盛戎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那种似哭带泪含情脉脉的眼神。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一点。易蓉蓉从来不会歧视同性恋,而且也十分愿意支持同性恋者权利,然而她知道自己绝对不是同性恋,在那方面没有一点兴趣,是个不折不扣的直女。她喜欢漂亮男人,也喜欢与漂亮女人在一起,但是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喜欢。如果派一个花样美男来勾引她倒也罢了,现在竟然让一位美女冒充男人来试探自己,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

转眼间,易蓉蓉就要五十岁,在心理年龄上,她觉得自己起码还应该小个十岁。原因嘛,可能是丈夫要比她小三岁的缘故,因为丈夫年轻,她就要处处比他显得更年轻。易蓉蓉对着镜子开始卸妆,看着镜子里酒意未消的自己,庆幸没有带盛戎回房间。如果稀里糊涂,如果没有一口拒绝,冒冒失失让那位盛戎上了楼,接下来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咄咄怪事。有些事情很可能还真就说不清楚了,易蓉蓉想到刚回酒店大堂,陪同的工作人员为什么会气势汹汹阻拦,为什么不让那个叫盛戎的女人接近自己,很显然作为一名本地人,那个工作人员心知肚明,什么都会知道和明白,知道盛戎是什么人,他一定知道这个女人是在从事色情行业。

易蓉蓉开始有点担心,担心那个叫盛戎的女人会冒冒失失上楼来找自己,毕竟她们已在一起喝过咖啡,喝过红方威士忌,已聊了半天。大堂里监控一定记录下来了,她越想越怕,万一要是真找上门来,又该怎么办。易蓉蓉想自己肯定不会开门,绝对不能开门,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进房间,进了房间就说不清楚。她的这种担心,她的这种恐惧,并不是没有由头,在大堂喝咖啡喝威士忌,易蓉蓉的房卡就扔在吧台上,盛戎显然看到了她的房号。因此,现在她真的要来,真的是找上门来,也不是不可能。好在现在进电梯都要刷房卡,没有房卡上不了楼,想到这,易蓉蓉突然感到了一阵安慰。

妆卸到一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易蓉蓉眨了眨眼睛,做了一个带点顽皮的鬼脸,笑着对镜子说,可惜是个女的,他奶奶的,如果真是漂亮小伙子,真是个帅哥,真是個小鲜肉,我说不定还就真的让他上来了。上来又怎么样,上来就上来吧,在实际生活中,除了自己丈夫,易蓉蓉并没有和其他男人那个过。她只是想象自己有些浪漫,有些大胆,有些风流韵事。就在这时候,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又响了,盛戎又把电话打了上来。

3

这一次盛戎竟然是用视频与易蓉蓉聊天,她坐在一个角落,很小心地问易蓉蓉是不是连上了WiFi。易蓉蓉说她的手机无限流量,用不用WiFi问题不大。刚说完就后悔,觉得不应该这么说。她脑子里现在有点乱,很乱,一方面,直觉告诉她应该拒绝,必须拒绝,不应该和眼前这个不清不楚的女人纠缠。另一方面又十分好奇,很想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会说些什么话,易蓉蓉很想看看这个人接下来究竟会玩些什么幺蛾子。

信号不太好,手机上画面经常卡住,盛戎正戴着耳机在说话,画面此时定格在她抹得很红很厚的嘴唇上。每隔一会儿,她便会很认真地问易蓉蓉:

“易老师现在能听见我说话吗,喂,能听见吗?”

“能。”

有时候易蓉蓉懒得回答,不说话,对方会不停地追问,问她能不能听见,非要等到她说了能听见,才会继续往下说。盛戎让易蓉蓉猜自己在什么地方与她视频,易蓉蓉说这还要猜吗,你不是说了,就在楼下大堂里。

“问题是在大堂的那个位置?”

“还是喝咖啡的那地方。”

“当然不是,你再猜。”

易蓉蓉觉得这样的对话太无聊,屏幕开始定格在对方那双美丽的眼睛上。

“你猜呀?”

这是一双非常美丽的大眼睛,一双会放出电波的眼睛,眼角是湿润的。易蓉蓉想再这样下去,她应该找个借口,说手机没电了,说自己要洗澡,然后就不再跟这个人玩了,没必要为她浪费时间。

“易老师肯定猜不着,你真的是猜不着。”

“我不想猜了。”

“好吧,让你看几个镜头,你就知道这是在哪里,你看看,你好好地看一下。”

手机屏上扫过的画面并不流畅,可是不难看出是在什么地方。

易蓉蓉有些吃惊:“你是在厕所?”

“对,是女厕所。”

盛戎显得有些得意,告诉易蓉蓉,总算让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找到这么一个地方真不容易,既安静,又可以充电。她说你不会想到吧,竟然是找到厕所里来了,我自己也没想到。

“对了,你等等,让我进去方便一下。”

盛戎拔下了电源线,她所处的位置,是女厕所中让人梳洗补妆的地方。她正在往里走,走进了一个格间,销门,低声继续说话。同时,易蓉蓉也听见有人正在进来,显然还不是一个人,是两个女人,用当地的方言在说话,听不懂在说什么。隔壁木板门传来了重重撞击声,女人尿尿声音很大,说话声音也很大,很嘈杂。

易蓉蓉说:“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盛戎压低了嗓子:“我没说话,现在是这两个女人在说,吵死了,声音太大,要等她们走了,我再跟你说。”

易蓉蓉感觉到了荒唐,太荒唐。这时候,她还坐在镜子前,妆还没卸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架在那的手机,觉得实在太可笑,怎么会无聊到跟一个厕所里的女人视频。有人在进进出出,盛戎在手机里突然很惊奇地喊了一声,然后又听见她压低了嗓子说着,这门板上写的都是些什么呀,——“黄晓明,我爱你”——还画了个“心”,这哪是什么心呀,分明就是个桃子,我拍下来给你看,在厕所里写这个,真是恶心,一看就还是刚写的,还是用眉笔写的,你说这叫什么事。

冲水的声音一而再地响起,人声,门板声,脚步声,镜头乱晃,手机掉线了。很快,盛戎发了一张截图过来,就是在厕所里拍的那张,一颗桃子一样的红心,紧跟着图片后面是盛戎写的一段文字:

“被恶心到了,黄晓明这人你爱得着吗!”

易蓉蓉忍不住也笑了,社会学著作中,有过对男厕所涂鸦的专门研究,她曾经看过这样的一本书,根据博士论文改写的时尚读物,写得十分有趣。在自己的女性主题演讲中,说起男人的下流和无耻,她还经常提到过这本书。有时候,厕所不止是用来排泄粪便,还是男人性压抑发泄的场所。易蓉蓉觉得这张图片应该保留下来,以后叙述后现代女性性心理的时候,可以作为很好的资料派上用场。

视频又一次连上了,盛戎又一次回到先前的位置,继续给手机充电,戴上耳机。她显然能看到了易蓉蓉正在卸妆,说易老师你其实不用化妆,你天生就是个大美女,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支口红,也涂自己的嘴唇,涂完了,对着镜子搔首弄姿,冲着手机屏幕嫣然一笑:

“易老师,我说我是个男的,这话是不是把你给吓了一跳?”

“怎么说呢,我恐怕也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你说什么,对我来说,其实都无所谓,无所谓的,你想怎么说都行。”

“易老师信不信呢,相信,还是不相信?”

“我无所谓。”

“什么叫无所谓?”

“无所谓就是无所谓。”

易蓉蓉的回答有点出乎预料,盛戎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话,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神情依然还是忧郁。这时候,又有人进来上厕所,从她身边经过,大家正好不用再说什么。盛戎拿出一支眉笔,对着镜子补妆,描来描去,等那人出来,洗手,离去,她又轻轻地压低了嗓子说一句: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真的是个——男的。”

“好吧,你是个男的。”

“起码从性别特征说,我现在也还是个男的。”

“好吧,你现在还是个男的。”

“真的是男的。”

“既然是男的,干吗还要待在女厕所?”

“你说我现在这个模样,能进男厕所吗?”

盛戎的声音低到了几乎听不见,又有人来了,这次是直接过来洗手,哗啦啦流水声,谈话自然中止。洗完手人走了,谈话又继续,易蓉蓉说我觉得你这个人很变态,你是不是有病。盛戎说我确实是有病,确实是变态,我就是一个变态,你现在终于相信我是个男的了吧。易蓉蓉提高了嗓门儿,说我不相信,我凭什么相信,凭什么要相信,而且我已经说了,你是男是女也不重要,对我来说,无所谓,你要说是男的,就是男的好了,你要说是女的,也没什么问题,反正就这么回事。

盛戎被易蓉蓉再次弄得无话可说,又叹了口气,她总是在叹气,很无奈地叹气,说说来说去,说到底,你还是不肯相信,我真的是个男的,要不这样吧,易老师要是真不相信,我可以给你看的,大不了我就豁出去,让你验证一个正身,让你看一看我的那个,看了你就会相信了。易蓉蓉立刻大叫起来,说别这样,你别这样,这样你就是属于耍流氓,你不可以这样,别耍流氓。

看到易蓉蓉急成这样,盛戎好像重新获得了说话的主动权,又占据了心理优势,苦笑着说:

“别慌呀,易老师就是想看,也不会给你看的。”

盛戎又说:

“这是非常隐秘的事,我怎么可能会轻易给别人看呢?”

易蓉蓉很快从惊慌中恢复过来,猜想自己一定是遇到了人妖,对于去过泰国观光的中国人来说,人妖是怎么回事,多少都知道一点。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女人,记得当时在清迈看人妖表演,怎么一弄,那玩意儿就变成了一个女的,又是怎么一弄,又变成了男的。所有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完成了,易蓉蓉是近视眼,那天虽然戴着隐形眼镜,还真是没看明白怎么回事。今天遇到这样的荒唐事,既然让她遇到了,就干脆从容面对,就当是在体验生活,就当是在收集素材。大不了被玩个仙人跳,易蓉蓉打定主意,反正大家只是在手机上聊天,对方随便怎么瞎说八道,只要她不下楼,只要盛戎不上楼,不到房间里来骚扰,只要是坚决不见面,又能拿她怎么样。

或許还是酒精的作用,易蓉蓉虽然有过一阵又一阵惊慌,很快镇定下来;俗话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她相信自己也是见过世面的,三教九流,多少都有些了解。事实上,今天晚上她也很愿意跟人聊聊天,尤其像这样有惊无险的对谈,闲着也是闲着,起码到目前为止,她也还是毫无困意。对方绕了半天,究竟想说什么,想干什么,仍然还是一头雾水。老是这么猜谜并不好玩,不能老是这么玩下去,易蓉蓉希望盛戎能够直截了当,别再玩什么是男是女的性别游戏,有什么屁快放,有什么话,痛痛快快说出来。

易蓉蓉的话正中对方下怀,盛戎的眼睛闪亮,说她也不想绕圈子,她也希望能直截了当:

“我就是想和易老师讨论,讨论一下你今天讲座中说的那个‘零余人话题,我觉得我就是易老师说的‘零余人,我就是。”

易蓉蓉今天讲座的标题是《当代中国社会中的女性“零余人”问题》,她的本科学历是中文,有了中文系的底子,她后来做社会学研究,总是摆脱不了中文腔,也就是中文系的说话语调。易蓉蓉博士论文的辅导老师曾经很激烈地批评过她,提醒她要注意摆脱论文中的中文腔,不要动不动就用文学作品来举例。“零余人”是从现代作家郁达夫的小说中化出来的,这个文学形象又是来自更早的俄国,可以追溯到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作品。易蓉蓉今天的讲座,偏重的是知识女性话题,探讨的是高学历女性的生活状态,很显然,盛戎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她根本就不配。

易蓉蓉说:“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男的,我今天谈论的话题,可是女性‘零余者。”

“我觉得我更像一个女性‘零余者。”

“那么你又说自己是女人了?”

“易老师不是说了,我是男是女不重要。”

“我们花了差不多一晚上时间,来讨论你是男是女,难道不无聊吗,有意思吗?”

盛戎很真诚地说:“没意思。”

4

盛戎重重地又叹了一口气,开始正经八百地叙述自己的故事,说我要说的这个故事,易老师你很可能会不相信。因此,我还是要和你强调,现在我这模样看上去,是像个女的,可我确实还是个男的。我也真不愿意自己是个男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必须要把这个话说清楚,不交代清楚,我的故事就没办法往下说,没办法说。易蓉蓉说好吧,你只管说下去,我不再会打断你,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对不起。我的手机好像也要充电了,你先让我接上充电器。

易蓉蓉给自己的手机充电,为了让通话更流畅,她约盛戎把视频通话,改成语音通话,并调到扬声器播放模式上,这样既可以听到声音,对方又看不到房间里她的图像。接下来,盛戎开始滔滔不绝,大段大段地说故事,说我就先从自己大学毕业开始说起。于是女性的盛戎,或者说男性的盛戎,在手机那边喋喋不休,自顾自地说起来,易蓉蓉这边开始宽衣解带,匆匆清洗浴缸,然后往浴缸里放洗澡水。本来以为等到浴缸的水放满了,盛戎的话也差不多就应该说完,没想到说了半天,故事才刚刚开头。

盛戎的故事一听就有太多破绽,嗓音沙沙的,渐渐地,易蓉蓉还真有些辨不出男女。有时候像是一个女人在自言自语,有时候又更像是一个男人在说悄悄话。盛戎说起了一个叫孔欣煜的女人,说起自己与她的第一次见面,说自己与这个姓孔的女生真是有缘,两人第一次相遇,就糊里糊涂地上了床。除了这个叫孔欣煜的女生,盛戎又提到了一个叫陆良朋的男生。陆良朋是盛戎的大学同学,事情的头绪说起来真的是很乱,很荒唐,很荒诞,孔欣煜是陆良朋的女友,陆良朋呢,是个花花公子,人长得挺高大,挺帅气,学校排球队的主力,球打得好,男生和女生都容易喜欢他,在校期间不断地换女朋友。

刚开始头绪真是乱,易蓉蓉也听不太明白,渐渐开始清晰。盛戎说自己也还算是曾经喜欢过这个陆良朋,起码不反感。事实上,当时在班上,陆良朋的名声并不太好,原因之一,就是都在传说他把班上能泡的女生,差不多全泡了。当然,是不是真的泡上,也不好说,从这位陆良朋嘴里说出来的话,必须打折扣,很难说有几句是真的。大家都知道他喜欢吹牛,大家也都知道,越是喜欢吹牛的男生,女孩子越是喜歡。那时候,不安分的同学都在外面租房子住,这位陆良朋自然也是,大学毕业要离校,盛戎还没找到正式工作,在一家研究所实习,人家也不提供住房,要自己找地方住,陆良朋就对盛戎说,看在老同学面子上,你可以搬到我租的房子里去,那房子我已经租下了,租金早就预付,我呢,反正也是要去外地,我一走,你就可以搬到那房子里去住。

盛戎想这倒也不是坏事,省得自己再去寻找,便跟着他去看房子。看了觉得挺满意,非常满意,很不错的一个小环境,生活设备齐全,立刻以转租形式,付了一笔钱给陆良朋,等他一走,便搬进去住。在校期间,盛戎一直是个乖孩子,是个很本分不起眼的学生,一直都是住宿舍。现在毕业了,一个人单独住,没有了拘束,开始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陆良朋走了,衣柜却没有清空,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女人衣服,除了长裙短衫,还有很多性感内衣。最不像话的是,床头柜抽屉,还放着一盒没用完的避孕套,那种进口的,上面全是洋文,贴了中文标签和价格。

盛戎说自己也不知道陆良朋什么时候会再来,会把这些玩意儿拿走,他人已去了外地,给他打电话,说那都是我前女友的东西,你把它们都扔了吧。盛戎没有照办,没有把那些东西扔了,而是让它们搁在原处。反正盛戎也没多少衣服,没什么自己的东西,在生活方面,并不是很讲究,能将就也就将就了。上班实习的地方很远,早出晚归,有时还要加班,基本上不开伙,能在单位吃,就在单位吃,要不然就在外面随便吃一点快餐。

与孔欣煜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情人节那天,这日子太好记,正好又是个双休日,她火烧火燎,咚咚咚敲门进来,很不友好地问盛戎,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盛戎便回答,为什么你要这样问我呢,我还想用同样问题问你。孔欣煜说你别跟我绕圈子,给我好好说话,老实一点,陆良朋那王八蛋到哪去了,你让他立刻给我滚出来。别以为电话他把我拉黑,人躲着不见面,就拿他没办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对了,你凭什么在这,你知道我可以立刻叫你滚蛋。孔欣煜气势汹汹这么一说,盛戎立刻明白了,这个人无疑是陆良朋的前女友,她很可能是过来取自己的东西。

盛戎很和气地跟她说话,完全是一种商量口吻:“能不能火气不要这么大,你让我好好说话,其实好好说话的,更应该是你,不是吗?你突然闯了进来,好像很占着理的样子,我已经住在这了,凭什么要我让你,凭什么是我滚?”

孔欣煜仍然气势汹汹:“我当然占着理,这房子是我租的,和中介还有房东一起签的合同,都还在我手里呢,真金白银,也是我付的钱,再说一遍,这房子我租的,用的是我的钱。就凭这一纸合同,我可以不可以立刻叫你滚蛋,我还要告诉你,陆良朋他没出过一分钱。”

盛戎说自己当时就蒙了,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真是没想到,立刻意识到对方肯定是占着理。陆良朋这个人的品质,向来都很有问题。如果眼前的这位女士宣布这房子是她租的,是她付的钱,那么基本上可以肯定,就是她租的,就是她付的钱。陆良朋骗吃骗喝相当有名,他一直觉得这是自己魅力的一部分,当时从盛戎手里拿了转租的钱,他没有一点犹豫,完全就是理所当然。

盛戎解释说:“我已经把这个房子的租金,给了陆良朋。”

“你给了他租金?”

“对呀。”

“你还把租金付给陆良朋,他竟然也会收下,他竟然也好意思收下,他没说这房租是谁预付的?”

“没有。”

盛戎说如果陆良朋说了,房租不是他预付的,那么也没有理由再收盛戎的租金,他就不应该再收这份钱。这话一点分量都没有,根本帮不上盛戎什么忙。租房合同在孔欣煜手里,人家显然是占着理,她现在完全可以赶盛戎走。自觉理亏的盛戎,赶紧给陆良朋打电话,可是对方根本不接,发短讯也不回,继续打,继续发短讯,到最后,一打就掐断,通了掐断,通了又掐断,再打,干脆拉黑了。

孔欣煜冷笑,好像知道结局会这样:“你有没有跟陆良朋签合同?”

“没有。”

“你付钱给他,有没有收据?”

“没有。”

“那你有什么?”

盛戎愁眉苦脸地说:“什么都没有。”

孔欣煜直摇头,说既然什么都没有,就收拾东西走人吧,你把这个地方赶快给我腾出来,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吧。说着,很强悍地又加了一句,你要是想赖着不走,我就打110,对了,我还可以给房东打电话,叫真正的房东来赶你走,让他给110打电话。盛戎很无奈,很委屈,说情况真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我也是讲道理的,不会赖着不走,我会走的。当时盛戎说话的样子一定很可怜,完全是被对方的强大气势压倒了,孔欣煜说我问你,你还有什么地方去吗,你跟陆良朋到底是什么关系。

盛戎说我们就是同学,就一般的同学,上大学时我住宿舍,现在大学毕业了,宿舍不让住,只能搬出来,搬到了这里,我又不知道这房子是你租的,是你付的钱,我要是知道,情况也就不会这样。说着说着,委屈得都想哭,人情真是险恶,一个刚走上社会的大学生,还没被社会上的人骗,还没被老板和客户欺负,先被自己同学给坑了。这时候,盛戎真的是想哭,欲哭无泪。如果要从这个地方搬走,他说我又能去哪呢,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孔欣煜开始有点同情盛戎,她检查了一下房间,清点自己的物品,发现基本上都还保存完好。最让她感到意外,藏在一件风衣夹层口袋里的一张银行卡还在,还有几百块的现金也应该在。陆良朋显然没发现,如果让他知道,肯定会立刻据为己有,因为他知道银行卡密码,绝不会放过这笔钱,无论多少钱,都敢花掉,花个一干二净。这种事几乎不用怀疑,他就是那样一个渣男,就是个不折不扣吃软饭的家伙。

“你和陆良朋就是一般的同学关系?”

“就只是同学关系。”

“没别的关系?”

“当然没有别的关系。”

孔欣煜的心情似乎变得好一些,问盛戎在这住多久了,又问是不是真没其他地方可去。盛戎便做出可怜样,告诉她实情,说自己已住了三个多月,真没别的地方可去。孔欣煜就说,没地方去。我也不一定非要撵你走,走不走全在我一句话,看来你是真被陆良朋这王八蛋给坑了,唉,你个菜鸟,真是只没用的肉鸽子,活该给人宰,活该给人杀了做菜,你说不坑你坑谁,骗了你也是活该。

让对方这么一顿奚落,被对方这么一番教训,盛戎的心情反倒感到了踏实,因为踏实,也就轻松了一些。孔欣煜说得很对,说得太对,自己确实没有社会经验,活该挨宰,活该受骗。孔欣煜态度也明显转变,变宽容了,变活跃了,说她也没想到今天会是这样的结局,会遭遇到这么一幕戏,会碰到他这么一个老实巴交、根本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的无用之人。今天是情人节,孔欣煜说她无非是过来看一看,看一看老情人,看看陆良朋这个王八蛋还在不在,是不是还坚守在这里。她很想看看他最近在干些什么,是不是又有了别的女人,如果没有,说不定自己心血来潮,头脑发热,就原谅他了,然后说不定还跟他一起过个情人节:

“过情人节没有情人,挺难受的,不是吗?”

盛戎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怎么回答。

“今天这个情人节,真他妈有点意思,没想到会是这样,太让人失望了,我还以为会在这看到陆良朋和他的新女友。”

盛戎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也太幼稚了,竟然还会这么想,竟然还忘不了陆良朋这个王八蛋。”

孔欣煜说她肚子有点饿了,本来是还不饿的,现在越想越气,越气越饿,是真的有点饿。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说我们干脆点两份外卖吧,你想吃点什么。盛戎说我不饿,说完觉得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有点小气,舍不得花钱,连忙纠正,说好吧,你说你要吃什么,我来请客,我来点。孔欣煜说这个用不着你请客,我反正是饿了,饿得受不了,就想赶快随便吃点什么东西,这样吧,我就点肯德基了,点这个最快,我手机里都有现成的地址,马上就会送过来。说话之间,她已经在手机上完成了操作。

5

浴缸里的水凉了,易蓉蓉不得不再添加上一些热水。她在浴缸里已泡了很久,一边泡,一边很闲适地听盛戎说自己的故事。酒精仍然还在起作用,听着听着。差一点就睡着,或者说已经睡着了。只是打了一个盹儿,迷迷糊糊睡了,又突然醒过来。盛戎还在滔滔不绝,到这时候,易蓉蓉基本上已相信,相信盛戎就是,或者说就应该是个有易装癖的变态男人。现在这个变态的男人,正躲在酒店大堂女厕所,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跟易蓉蓉进行语音通话。很显然,这家伙不止行为变态,精神上非常压抑,看得出来,他非常希望能向易蓉蓉诉说自己的故事,非常渴望能有这样一个倾诉机会。

根据盛戎的叙述,不难判断,在读书的时候,也就是在上大学期间,他一定是个比较本分的小男生。除了上学,知道的事情肯定很少,没什么社会经验。混到大学毕业,拿到了文凭,到工作单位去实习,当一名见习生。离开学校宿舍,告别了充满拘束的集体生活,住在同学先前租好的一个房子里。这里原本住着一对小情侣。男的就是盛戎的同学陆良朋,女的呢,就是那个正在不断奚落和教训盛戎的孔欣煜。

盛戎说孔欣煜是个长得很有特点的女人,个子不太高,染了一头金发,性格十分泼辣,说话仿佛是在发射连珠炮,一串接着一串。叫来了外卖,很快就把自己那份吃完了,她的胃口很好,非常好,接下来,又把盛戎没吃的鸡腿也吃了。孔欣煜跟盛戎解释,自己是从外地坐火车过来的,没想到她租的房子已经被人占了。盛戎被她说得有些不安,她安慰盛戎说你不着急,我还没做最后的决定,还没决定是不是要赶你这个倒霉蛋走呢。

盛戎告诉易蓉蓉,当时他心里七上八下,一直在偷偷地盘算,如果孔欣煜要赶他走,他又该往到哪去。没想到孔欣煜十分大度,也不跟他多说这个,不说要不要他走,说对了,弄了半天,你还没告诉我叫什么名字,我姓孔,叫孔欣煜,孔子的孔,欣欣向荣的欣,煜呢,就是李煜的煜,李后主的那个煜。对方把自己名字介绍那么详细,盛戎也很认真地介绍自己名字由来,说他妈喜欢京剧,喜欢花臉,喜欢裘盛戎。

孔欣煜立刻兴致勃勃问了一句,说你会不会唱京剧呢,既然你妈那么喜欢京剧。盛戎回答说他不会唱,不但不会唱,而且也一点不喜欢京剧。孔欣煜说我也不喜欢京剧,这玩意儿太老掉牙了,陆良朋就喜欢,不只是喜欢,还能唱上几段,他自己觉得唱得不错,其实唱得难听死了。盛戎听她又说到陆良朋,说陆良朋会唱京剧,心里就在想,自己与陆良朋同学四年,还真不知道他会唱京剧,只知道他排球打得好,只知道他很有女生缘。

孔欣煜问盛戎,他与陆良朋在校期间的关系到底怎么样,盛戎想了想,说真的只能算一般吧,孔欣煜又问,一般又是什么意思,你们男生是不是都不怎么喜欢他,都会觉得他人品不好,都会觉得他为人有点渣,他这个人就是渣,绝对就是个渣男。盛戎便实话实说,说我们接触也不太多,他也没时间跟我们多交往,大家就是普通的同学,我觉得他就那样,还行吧,反正你们女生好像都还喜欢他。说到这里,孔欣煜忿忿不平地来了一句,说我知道这家伙骗女生很有一套,他的那点破能耐,都用在了骗女孩子上。

盛戎能够感觉到,孔欣煜嘴上虽然在骂陆良朋,心里还是有点惦记他,说来说去,话题就会落到陆良朋身上。盛戎觉得应该换个话题,便问孔欣煜念的是哪所学校,文科还是理科。孔欣煜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反正不是211,更不是985,这又怎么了,请你不要用那种鄙视的眼光看着我好不好,我是一点都不觉得你们那个学校有什么好,211怎么啦,985又怎么啦。盛戎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用到“鄙视”两个字,这两个字用得有点莫名其妙,他只是随口一问,其实并不关心她是哪个学校。

盛戎告诉易蓉蓉,当时他只是不想过多地说到陆良朋。不管怎么说,陆良朋都不应该把这个可能会有争议的房子,再转手租给自己,然后收了他的租金逃之夭夭。他不应该这么做,不应该。盛戎已经对孔欣煜说了老实话,在校期间,他与陆良朋的关系很一般,他们真的没有过什么太多来往,真的只是普通同学关系,最普通的那种。他恨不得直截了当地告诉孔欣煜,陆良朋很傲慢,很自以为是,很可能根本就不太看得上性格内向的盛戎。盛戎也是真的不太了解陆良朋,但是孔欣煜好像就是不愿意相信,就是不肯相信,说着说着,又向盛戎追问起陆良朋的下落,好像他是故意要隐瞒一样。

易蓉蓉从浴缸里爬了出来,因为心不在焉,差一点滑个大跟头。她用浴巾擦着身体,擦干了,又往身上涂润肤液,一边很细心地涂抹,一边往四处看。窗帘没拉,所在的楼层很高,完全不用担心别人会看到自己。手机还在充电,盛戎还在那里继续说着,还在继续叨叨。酒店浴室是新式装潢,用一道可以移动的幕墙隔开,洗完澡,再将幕墙移开,浴室和卧室就连成了一体,正好电源连接线也足够长,竟然能把正在充电的手机直接移到床头柜上。

盛戎告诉易蓉蓉,后来的事态发展,完全出乎大家意料,谁也没料到最后会是那样的结局,谁也没想到。故事的进展有些缓慢,由于在一开始,盛戎已经说过,他和她上了床,那么在这之前的一切描述,无非都是些过渡。过渡当然是必要的,过于拖沓,老是不谈到实质性情节,这就是在故意卖关子了。况且,尽管一再说自己是男人,可是盛戎说故事的语调,仍然还是带着女气,还是有点女生的味道,或者说还是感觉很娘,特别是与孔欣煜说到陆良朋的时候,就仿佛两个女生在议论一个男生。

说着说着,盛戎会冷不丁地在电话那头问一句,说易老师你在听吗,你还在不在听。这时候,易蓉蓉便清清嗓子,轻轻咳一声,表示她还在听,表示她还没睡着。于是盛戎便接着往下讲述,继续叨叨,话一直是不太投机,孔欣煜并没有最后表态,没有说清楚这房子到底还让不让他继续住下去。她显然不甘心就这么离去,一会儿说自己要走,说马上走,可就是迟迟没有离去的意思。她的很多东西还在这,柜子里还挂着她的衣服,角落里还有一双她的红皮鞋,早已经落满了灰尘。

话不太投机,大家找话说又太累,孔欣煜突然主动提出要和盛戎玩一会儿电子游戏。当初陆良朋与孔欣煜同居,每天都是魔兽Dota,结果成绩全线飘红,几乎没办法毕业。孔欣煜不喜欢打魔兽,常常逼着陆良朋陪她一起打英雄联盟。英雄联盟又叫LoL,很热门的竞技网游之一,玩的时候,不但有情侣英雄,也有情侣英雄的酷炫皮肤,最适合在情人节两人一起玩。孔欣煜说她大老远地坐火车赶过来,可能就是想和陆良朋再玩一次英雄联盟。她喜欢在游戏中处于那样一种局面,两个人一起玩下路,眼看着就已落入下风,就要完蛋了,这时候会有一种不一样的浪漫,胜负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一起开心地玩耍,生死与共,你保护着她,她依赖着你。

现在,陆良朋已不在这里,当初是孔欣煜主动出走,她是被他活生生地气走的,她大哭着离开了,发誓不会再回来。然而她又食言了,又回来了,他已经不在这里。孔欣煜只能把一腔委屈、满肚子的不高兴,都发泄在无辜的盛戎身上,她说你怎么会这么笨,怎么会这么愚蠢,玩游戏的水平竟然会这么差,男生像你这样,难怪找不到女生。她讥笑盛戎没有女朋友,活该被陆良朋这样的同学欺骗。

盛戎被她骂得无话可说,看她又好像不是真的很生气,反驳了一句:“你说得对,我是被陆良朋欺骗了,可是按照你说的话,按照你描述的那样,你不也是被他骗了。”

孔欣煜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被他骗了感情,被他骗财骗色,我比你更愚蠢,更惨。”

易蓉蓉打了一个哈欠,觉得老是听盛戎说这些太没意思,绕来绕去,东一榔头西一棒,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时间似乎也不早了,她开始有些困意,不想再继续听他说下去,准备强行打断他,说你现在还在女厕所吗,你那手机的电恐怕也应该充满了吧。盛戎回答说早就充满了,他其实已经离开女厕所,这时候,正坐在大厅一个沙发上,环境还算可以,面前还放着一瓶百岁山矿泉水。

易蓉蓉直截了当地问盛戎,说了半天,你和那个姓孔的小女生,最后到底怎么样了,你不是一开始就说你们当天便上了床吗,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一招单刀直入,一下子把盛戎给问住了,对方沉默了,不说话。

易蓉蓉笑了,说:“你跟我说实话吧,你就直接告诉我得了,你们两个一起打游戏,打完游戏呢,游戏打完了干什么?”

“孔欣煜又叫了外卖。”

“又叫了外卖?”

“又叫了两份肯德基。”

“然后呢?”

“然后我们把肯德基吃了。”

“吃完以后呢?”

“又打了一會儿游戏——”

易蓉蓉觉得自己都快崩溃了:“然后呢,然后你们又叫了两份外卖,又叫了两份肯德基?”

“不,没有再叫肯德基,没有再叫外卖,我们上床了。”

“天哪,你们上床了,”易蓉蓉笑了,略带讽刺地说着,“绕了这么一大圈,你们两个总算是终于上床了,终于。”

盛戎的声音变得很低沉,好像很不好意思继续往下说,有些话不想说,有些话说不出口。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往下继续,说孔欣煜让我假装就是陆良朋,她让我扮演陆良朋,她说今天是情人节,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是一个必须有些说法的好日子,她要和她的渣男前男友陆良朋再做最后一次。这一次告别相当于永别,这一次永别意味着永远不会再见。反正说开始就开始了,从一开始,她就一直在骂骂咧咧,粗话连篇,一口一个陆良朋你不得好死,一口一个陆良朋你死有余辜。易蓉蓉觉得盛戎跟自己叙述的这个场面,很滑稽,很精彩,也很浪漫。很有镜头感,完全可以把它拍到电影里去。

易蓉蓉说:“这是你的第一次吗?”

盛戎迟疑了一下,有些扭捏地说:“也不是。”

“我怎么感觉你一点经验都没有,很被动。”

“我是有些被动吧。”

“这个女孩把你当作了她的前男友,你又是怎么想的,你当时的状态,又怎么样?”

“我就想象自己可能就是陆良朋,我当时就尽量这么去想,有一段时候,我只是说有一段时候,真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就已经是这个人了,我突然觉得我就是陆良朋,陆良朋就是我,我觉得自己就是孔欣煜的前男友。”

“有意思,你这个觉得我就已经是人家‘前男友的想法,非常有意思,非常有想象力,干得漂亮,干得痛快。”

“干得漂亮?干得痛快?”

“对呀。”

“可我没觉得有多漂亮,也没觉得有多痛快。”

“为什么?”

“我觉得怪怪的。”

“为什么?”

“我的眼前都是孔欣煜的金发,散发着一种很独特很奇怪的味道,那味道说起来也算是挺好闻的,只是有點奇怪。我已经跟你说了,她是染了那么一头金发,长发飘逸,像金色的瀑布一样披挂下来。我看不见她的脸,也不想看她的脸。她像一头狮子,像一头愤怒的雄狮,舞动着它的金发,张牙舞爪,很疯狂,我看不清孔欣煜的脸,看不到她的表情,看不清,看不到。她叫着,喊着,我当时突然产生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真的是个非常奇怪的念头。”

“什么念头?”

“我就在想,她那个地方,会不会也染成了金黄色,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我真的很想知道。”

“结果呢?”

“什么结果?”

6

第二天下午,易蓉蓉在当地一所大学还有场演讲,标题是《女性主义的后现代》。这个题目看上去很有学术性,其实跟前一天演讲的《当代中国社会中的女性“零余人”》,也没太大区别,无非看上去更加学院化。鉴于易蓉蓉的青年长江学者身份,她已被要去演讲的这所大学聘请为驻校兼职教授,会得到一份很不错的报酬,以后每年要在这上满一个月的课程。因此正式演讲前,还要举行一个隆重仪式,大学党委书记,一位很成功的知识女性,亲自给易蓉蓉颁发聘书。

女书记长得不漂亮,甚至略有点那个,虽然是在念稿子,但她的讲话热情洋溢,声音响亮,讲着讲着便脱稿,就女性话题大发议论,很有几分女强人的霸气和豪爽。讲完,易蓉蓉上台接受聘书,然后接着公开演讲。她早就准备好了开场白,一番很真诚的感谢以后,易蓉蓉又一次提到了“在岸边散步的鱼”,强调作为一名社会学家,必须要像一条有着超自然能力的鱼那样,要有一双鱼的眼睛,不管水质清澈还是浑浊,这条鱼都是从来不眨眼睛,除了潜伏在水中,它还必须能够上岸,能够在岸上漫步,能够从岸上看见水下的芸芸众生。因为是在大学,她知道今天的演讲,要更具有学术性,要让听众感到演讲者很有学问。

学术和学问向来容易蒙人,这年头哪有什么真学问,既然是在大学公开演讲,学生都是组织好的。如果不事先安排好,仅仅靠一张演讲预告,贴几张海报,学生根本就不会来听讲座。易蓉蓉知道演讲要想精彩,要想让听众听进去,就一定要讲故事,要好玩,才能抓得住人,同时,又必须说一些大家可能不太容易听懂的大道理,要把那些本来很浅显的话题,故意弄得复杂一些,要把明白,弄得不太明白。

譬如“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的区别,在分析两者的区别之前,易蓉蓉先对福柯进行了批判,福柯是后现代的祖师爷,要谈后现代,就必须先拿祖师爷开刀。然而这种“开刀”,有时候就是变着法子致敬。福柯曾经说过,所有的权力,都会制造反抗,以反面话语的形式产生出新的知识,制造出新的真理,并组成新的权力。因此,后现代女性主义的抱负,就是要发明一套女性自己的话语。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这个世界,用的都是男人的话语,男人就是这个世界的话语,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在演讲中,易蓉蓉一再强调她所要表达的观点,这就是我们所要求的一切、我们正追求的东西,一言以蔽之,简单地说,就是一定要有我们女人自己的声音,我们要学会用我们女性的声音发声,而不是学着像男人那样说话。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它也应该是女人的,男人以男人的名义讲话,女人呢,也必须以女人的名义讲话,这不仅仅是个平等不平等的问题,而是必须要有女性的独特性,女性就是女性,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权利问题,事实上,到目前为止,太多的女性主义文字,一直是在用男人的语言对女人耳语,用男人的语言跟女人说悄悄话。

演讲的前半段,易蓉蓉侃侃而谈,挥洒自如,表现非常出色。听众显然被她的口才折服了,许多大学生,尤其是女大学生,听得目瞪口呆。易蓉蓉正在享受自己的表演,她的讲话一次又一次被掌声打断。这样的效果是可以预料的,而且易蓉蓉很自信,相信自己会越说越好,越说越能抓住听众。渐渐地,话题过渡到了女人的化妆打扮上。

“我们都知道中国有一句古话,就是‘女为悦己者容,我想这句古语很值得讨论,从男权的角度出发,这是为了要讨好自己男人。女人为什么要化妆呢,为什么要涂脂抹粉呢,还有,为什么要去抽脂,隆胸,拉皮,为什么,很简单,都是为了讨好男人,因为这个世界是男人的,讨好他们总是会有一些不得已的成分在里面。对了,必须要强调一下,我说的这个什么抽脂,什么隆胸,还有什么拉皮,暂时和同学们还没有关系,你们还年轻,你们风华正茂,你们暂时还不会想到这些,还用不到考虑这些,对你们来说,这些事还很遥远。”

听众大笑,女学生笑倒一片,易蓉蓉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继续往下说:

“因此,作为女性,能不能为‘悦己者容,要不要为悦己者化妆打扮,答案是肯定的,也可能是否定的,为什么,因为肯定,它几乎不容怀疑,我们女性事实上不都是这样吗,爱美是我们女人的天性,不要说我们女人,现在许多男人不也是这样,不也是这样爱臭美吗,有个什么词是形容他们这些人的——”

底下一片骚乱,七嘴八舌:

“帅哥。”

“小鲜肉。”

易蓉蓉抓住机会与听众互动:“对,还有什么形容,谁能说一下?”

一个戴眼镜的女生站了起来,说:“小白脸。”

“小白脸,对,很好,还有没有?”

一个短头发女生坐在哪喊了一句,易蓉蓉没听清楚,希望她能再说一遍。短头发女生依然是坐着不动,加大了声音喊着:

“吃——欺——饭的!”

“好,吃软饭的,这个也可以算,还有没有了,谁还能再补充?”

下面的人继续补充,七嘴八舌,有的说“贱男”,有的说“渣男”,还有的说“花样美男”,还有的说“天界妖童”。易蓉蓉说贱男和渣男可能不能算,“花样美男”十分形象,可以算,她想说的只是男人现在也开始臭美了,男人也开始化妆打扮,也开始“为悦己者容”,这应该是人类发展的一个进步标志。让她感到最有趣的是“天界妖童”,因为这是易蓉蓉第一次听说到这个词,她很想知道这个词的出处。

“能告诉我这四个字是怎么来的吗?”

沒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出现了冷场,易蓉蓉只好自问自答:

“我猜想很可能是电子游戏里的人物,这四个字挺有意思。反正我并不觉得是贬义词,也不觉得是在骂人。这样吧,让我们还是把话题回到‘女为知己者容上面,我觉得这句话其实是非常地后现代,是后现代女性主义最好的广告,为什么呢,因为它表现出了女性很强的自我选择意识。如果说一个女人去做隆胸手术,用女权主义的观点来解读,这就是男人在命令他的奴隶,也就是命令他的女人,为了满足主人的欲望,为了娱悦主人,去做这个手术,因此这个女人完全是男性权力的受害者。但是如果我们换个角度,不是从猎物的这个角度去看待,而是从猎人的视野去想,那个女人打算去做隆胸手术,去拉皮,去抽脂,不是男人压迫她的结果,很可能是她自己的自我管制和自我统治,是自我遵从规范的结果,她很可能不是因为被动,为了取悦,而是为了要更加主动,因为她更想扮演猎人的角色。”

没想到易蓉蓉的思绪,最后会被盛戎给打断,她突然就在人群中看到了盛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也许演讲刚开始就进来了,早就已经在这,一直在下面注视着自己。经过昨晚的对话,易蓉蓉已认定盛戎是一个男人,是个有着易装癖的男人,然而现在再次面对,大家再次面对面,看到盛戎的那个模样,易蓉蓉还是觉得这人更像一个女人,更应该是个女人。盛戎完全就是女人的样子,混在女生一起,埋没在女人堆里,你看不出与别的女性有任何区别,她怎么可能是个男人呢。

易蓉蓉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骗了,很可能,盛戎本来就是个女人,她说的那些故事,根本不存在,什么孔欣煜,什么陆良朋,还有租房子,叫外卖,买肯德基,打游戏机,玩魔兽,疯狂地做爱,都是胡说八道,都是没有影子的胡扯。这显然是个变态女人的胡思乱想,应该说是不同寻常的变态,天知道盛戎那混乱不堪的脑海里,都在想些什么。她究竟想干什么呢,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跑来听易蓉蓉的演讲。这个世界上会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人,盛戎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一个,现在,这个女人已经盯上了易蓉蓉,接下来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事,还真不好说。易蓉蓉开始有点后悔,后悔昨天晚上没有当机立断,不应该花那么多时间与她纠缠,不应该落入她设计的圈套。

此时此刻,盛戎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含情脉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易蓉蓉。事实上,一旦意识到这双眼睛的存在,明知道此刻它在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这个炯炯有神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自己,易蓉蓉还是无法不去正视。她想到了避开,想到不去理睬,想到应该忽略它的存在,可是又情不自禁地会看过去,主动与它对视。双方眼神立刻便对上了。盛戎一直在等候易蓉蓉的目光,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的目光很清纯,充满了一种天真的期待。

易蓉蓉思路全乱了,该说的没说,不该说的却已经开了头。思想的野马开始奔跑,虽然有PPT,有提纲,她完全可以照本宣科,可是情绪已被破坏,思路已被打断,语气也变得结巴。最后她不得不看看手表,说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还是进入对话环节吧。刚说完,又有些后悔,她担心盛戎会举手,会抢话筒提问。底下已有很多人把手举了起来,话筒被递到一个个子不太高的女孩子手上。女孩子站了起来,先试了试话筒的声音,然后开始提问:

“易老师好,我是一名来自人文学院的研究生,想向你提两个问题,首先,我们大家都知道,你说到了女性主义和女权主义的区别,说了很多,可是我们如果翻开英文字典,会发现在西方,它们都是一个词,都是feminism,为什么同一个词语,你非要做出不同的解释。当然,在中国,女权研究是有着特殊意义的,它可以是一项政治运动,可以挑战诸如生育的权利,堕胎的权利,被教育的权利,以及代表的权利,也就是representation poli-tics,还有性骚扰、性别歧视与性暴力等等议题……”

提问很长,说了半天,还是停留在第一个问题上,具体想问什么,也没说出来,听众已经不耐烦了,开始发出嘘声。这位女研究生的英语大约还不错,不时地会冒出几个英文单词。因为她就坐在盛戎身边,当时往那个方向递送话筒时,易蓉蓉想到提问的很可能就是盛戎。提问的这位因为说得太多,话太长,到最后,自己也忘了想问什么,又接着准备问第二个问题,易蓉蓉不得不打断她:

“对不起,我很认真地听了,可是我并不明白,确实是有些不太明白,需要我回答什么样的问题呢。我觉得有些问题,你的那些问题,好像都已经在帮我回答了,用不着我再说了。”

听众为易蓉蓉表现出来的机智喝彩,大家对提问者的卖弄早已不满,喝彩声就是对这种不满的发泄。其实易蓉蓉内心很乐意女研究生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一直说下去,对方一个劲儿地说,自己便可以不说,便可以趁机休息。关于女性主义的话题,易蓉蓉最害怕跟女生纠缠,有些话是说不清楚的,俗话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可是女人最容易为难女人,最容易争斗,知识女性更容易争斗,可能最初是想弄个明白,结果却是越弄越不明白。

接下来的提问开始变得简单,越来越简单,大家争先恐后,踊跃举手发言。对性骚扰,对MeToo运动,还有女性下岗,流产和遗弃女婴等问题,易蓉蓉都簡短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她已经从不安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思想重新开始活跃,盛戎的存在对她已没有丝毫影响。现在,易蓉蓉的表现很专业,她开始从容解答问题,四两拨千斤,无论说什么,都是娓娓道来,什么样的提问,都能够回答得非常到位,既显得有很深奥的学养,又是非常人性化平民化,让各方面的人都能愉快地接受。

演讲终于结束,终于在热烈的掌声中画上圆满句号,有人上来献花,有人捧着她的著作请求签名,还有人要求一起拍照留念。所有这一切,易蓉蓉都很熟悉,应付自如。通过眼睛的余光,易蓉蓉意识到盛戎正在向自己走过来,她好像还有些犹豫,有些不好意思,磨磨蹭蹭地来到了易蓉蓉的身边,十分亲切地叫了一声:

“易老师好,我今天又来了,又来听老师的演讲。昨天已经跟易老师要过签名了,我今天能不能跟老师一起拍张照?”

盛戎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易蓉蓉正在准备和别人一起合影。演讲结束后,用手机求合影变得很流行,她显然没理由拒绝盛戎,也没必要拒绝,不就是一起拍张照吗,又能怎么样。想和易蓉蓉一起拍照的人,还有好几位,易蓉蓉只能像个模特一样,被动地站在那,一动不动,身边的人不断地在换,走掉一个,又上来一个。她的脸上必须始终保持着微笑,微笑着看为她拍照的人。

这时候,面对正在排队等候一起拍照的盛戎,易蓉蓉心里忽然想到了孔欣煜,想到盛戎故事中的那个女孩。这时候,孔欣煜的形象开始活灵活现,出现在易蓉蓉脑海里。她突然意识到,孔欣煜可能不仅是个人名,这个人也许确实就是存在的。很可能,这个孔欣煜根本不是什么别人,很可能就是易蓉蓉身边的这位美女盛戎。盛戎和孔欣煜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易蓉蓉只是不能确定,哪一个才是这个人的真名,到底是盛戎,还是孔欣煜。

真相已接近大白,自称是男性的那位盛戎,非常可能只是化名,完全就是虚拟的,伪造的,不存在的。因此,在与盛戎一起合影时,易蓉蓉心里带着几分得意,觉得自己把一个不太容易想明白的事,总算给弄明白了,一堆杂乱无章的线团,终于让她给理出头绪。盛戎开始与她合影,易蓉蓉注意到,那个最先站起来提问的人文学院女研究生,此时也站在自己对面,正盯着她和盛戎看。易蓉蓉心里在盘算,拍完照以后,是不是可以考虑问一下身边的这位美女盛戎,问问她自己的推理对不对,准确不准确,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叫盛戎,还是叫孔欣煜。

就在这时候,身边的美女盛戎喊了一声,她喊的这一声,让易蓉蓉大吃一惊,让易蓉蓉大出意外。盛戎并没有跟易蓉蓉说话,她不是在跟易蓉蓉说话,而是在跟对面的那位女生招呼,也就是那位最先提问的人文学院女研究生。易蓉蓉听见身边的盛戎在喊那位女研究生,在招呼她:

“孔欣煜,你也过来吧,一起与易老师拍张照。”

7

孔欣煜的突然出现,让易蓉蓉不知所措,没想到真会出现这样一个人,没想到这个人就是盛戎说的孔欣煜,就是昨天晚上叙述的故事中那个女生。易蓉蓉有一种让人捉弄了的感觉,孔欣煜确实像盛戎说的那样,除了不是一头金发,其他基本上都能对得上号,个子不高,漂亮,爽快果断,说话语速很快。盛戎招呼她过来一起拍照,她摇摇手,意思是说算了吧,我不想拍,我干吗要和这人一起合影,我才不在乎呢。

站在易蓉蓉面前的这位孔欣煜,态度并不是很友好,当然也不能算太不友好。她显然没有盛戎那样的热情,不冷淡也不热情。根据日程安排,易蓉蓉要过几个月,要到下个学期,才会来驻校,因此,已经订好回家的飞机票,晚上十点钟的航班。在这之前,还有些时间,学校安排学生陪她先四处参观,看看图书馆,看看未来要入住的教师公寓,在学校食堂吃个简餐,送她去机场。孔欣煜便是校方安排陪同的学生之一,听演讲的同学都散了,大礼堂已没什么人,她把学校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再一次说给易蓉蓉听。

“易老师,我们学校还是挺大的,图书馆就在这,我们先看一眼,然后就可以坐车去教师公寓。”

“好啊,我听从你们的安排。”

“你看,这里是图书馆,它紧挨着大礼堂。”

易蓉蓉按捺不住好奇心,很冒昧地问了一句:“你就是孔欣煜?”

“对呀,我就是孔欣煜。”

“孔欣煜就是你?”

孔欣煜感到奇怪,看着易蓉蓉,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反复询问,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那种好奇的眼光看自己。易蓉蓉笑了,盛戎传递过来有些焦急的眼色,显然是希望她不要这样问孔欣煜,不要这样跟孔欣煜说话,不要这样看着孔欣煜。很快参观完图书馆,本来也只是象征性地看一眼,易蓉蓉注意到并没有多少人在看书学习,很多座位都是空的,或者说大多数座位都是空的。

作为一名大学老师,易蓉蓉早已习惯了图书馆中这样的场景。盛戎一直也在陪同,然而她的行为很奇怪,事实上,她更像是在陪着孔欣煜,她更关心的是孔欣煜的一举一动。易蓉蓉看见她们两个在说悄悄话,说什么,当然是不想让易蓉蓉听见,然而又明显能够感觉得到,她们说的话,一定是与易蓉蓉有关。校方安排了一辆小车,易蓉蓉要坐这辆车去教师公寓,最后送机场,也还是这辆车。

现在与易蓉蓉在一起的,除了盛戎和孔欣煜,还有其他同学,一辆小车坐不下。盛戎主动表示,自己可以骑自行车去,孔欣煜做出安排,谁坐小车一起走,谁骑车。结果学生会负责接待的一名男生,一看就像名学生干部,被安排坐到前排副驾驶的位置上,易蓉蓉和孔欣煜则坐在后面。小车很快,穿过林荫道,穿过一栋栋大楼,经过体育场,驶入学生住宿区,到达教师公寓。也没什么可看,跟易蓉蓉所在的大学外教公寓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差别,都是非常标准化,房间不是很大,有独立卫生间,有可以做饭的小厨房,仿佛同一个模子浇铸出来。

从教师公寓出来,骑车的那几位也赶到了,盛戎因为是一头亚麻色的头发,站在那几个人中间,看上去特别显眼。易蓉蓉笑着对他们挥手示意,盛戎的眼神十分清澈,水汪汪地看过来,问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里面怎么样,易老师对这地方还满意吗?孔欣煜便说,我们没问,我们没好意思问。这时候,那名学生会的干部发言了,很严肃地说,我们学校请的外国专家,也就住在这个地方。他的话很有干部派头,说完了,别人都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易蓉蓉只好笑着点点头。孔欣煜看着他,说你这话什么意思,好像外国专家就更厉害,就应该比中国专家高一头,真是莫名其妙。

学生会干部被她戗了一下,解释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说跟学生宿舍相比,这里也还算不错了,又说我们学校博士生宿舍,说起来是两人一间,其实基本上都是—个人一间。易蓉蓉一时没明白过来,说现在很多学校的博士生,者隄一人一间,我们学校几个人住一套,每人一间,大家共用一个客厅。很快易蓉蓉就明白了,原来在座同学中,只有这名学生会干部,是刚直升读博士的研究生。他说这些话,无非表示自己与大家不一样。

接下来,去学生食堂吃饭,学生会干部负责为易蓉蓉买单。他一本正经地把孔欣煜叫过来,说其他人我管不了,你这一份我可以帮你买,到时候一起做账一起报销。孔欣煜听了,十分不屑,说用不着,我们自己买好了。结果易蓉蓉要了一份海鲜石锅米饭,学校食堂居然还能有这个,这地方靠近海边,点海鲜肯定不会错。吃饭的时候,盛戎和孔欣煜很亲密地坐在一起,吃完饭,学生会干部又把孔欣煜叫过来商量,说自己晚上还有事,不去机场送易老师了,送易老师的事,交给你。说完,很认真地看着易蓉蓉,说易老师抱歉了,晚上还有工作,就不亲自送你去机场,我是真的有事。

易蓉蓉说:“用不着你们送,有司机师傅送就行了,用不着的。”

学生会干部说:“不,要送的,你是尊贵的客人,一定要有人送,必须要有人送。”

孔欣煜站在一旁不说话,冷笑,然后大家一起离开食堂,易蓉蓉看见孔欣煜在招呼盛戎,说你陪我一起送易老师。盛戎听了十分乐意,连声说好。在学生食堂门口,大家匆匆挥手作别,没想到学生会干部会一本正经地主动伸过手来,要与易蓉蓉握手,其他的人都笑,都在笑他的举动,弄得易蓉蓉有点尴尬。然后,她被安排坐在前座,孔欣煜与盛戎坐在后排。车子刚开出去,孔欣煜便忍不住,说真是受不了,不就是一个学生会的小官僚,一个博士生,干吗要这么嚼瑟,干吗要这么做作,就害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谁,何苦呢,有这个必要吗。

易蓉蓉回头问孔欣煜,说我只知道你是人文学院的研究生,你是博士生,还是硕士生。孔欣煜说当然是硕士生,说我们这个专业,在我们学校,还没有博士点。易蓉蓉觉得挺好奇,说没想到你是学古典文学,一个学古典文学的,对女性主义还挺有研究。孔欣煜的回答漫不经心,说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读古典文学,我都不想读这个专业了,没意思。易蓉蓉笑了,说其实现在读什么专业都没意思,你既然已经读了,先把一个文凭混到手再说。孔欣煜说我爸也是这么说,你跟他说的一样,想想也对,都到了这一步了,当然要读下去,好在唐诗宋词,我还算是喜欢,管他呢,读就读吧。

坐在后排的孔欣煜和盛戎,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样子非常亲密。就在回头的一瞬间,易蓉蓉看见她们十指紧握,紧紧地扣在一起,孔欣煜的状态很放松,她小鸟依人地靠在盛戎肩膀上。易蓉蓉突然又想到了昨晚盛戎说过的那些故事,想起了盛戎叙述过的那些场景。现在,坐在易蓉蓉身后,没有疑问地应该是两名女生,说话小心翼翼的盛戎和说话犀利泼辣的孔欣煜,然而因为昨天晚上的长谈,盛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究竟是男是女,又开始困惑易蓉蓉了。

去机场要两个多小时,考虑到自己身边还有一位开车的女司机,易蓉蓉知道有些话不方便问,她最多只能跟她们聊聊天,随便说些什么,譬如孔欣煜是学古典文学,那么盛戎呢,她读的又是什么专业。

盛戎直截了当地回答,说:“我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我是早就毕业了。”

易蓉蓉回过头,看着盛戎:“你干什么工作呢?”

易蓉蓉盯着盛戎看,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喉结。盛戎避而不答,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易蓉蓉需要一个答案,答案好像已经有了,根据已有的经验判断,她觉得这两个女生更像是一对女同,也就是说她们很可能是一对女同性恋。作为一名女性社会学家,一位国内有名的学者,易蓉蓉对同性恋一点都不陌生,她文章中曾多次写过这方面内容。香闺结友倍情痴,盟重金兰信不疑,如果真像易蓉蓉预料的那样,那么盛戎很可能只是女同关系中,扮演偏男性的那一方,这也是为什么她会一直说自己是男人的缘故。

孔欣煜在后排对盛戎说着什么,好像在责怪对方,盛戎呢,好像在向她认错。这一切,让易蓉蓉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于是也故意很随意的样子,再次扭转过身体,问盛戎昨天晚上跟她聊的那些事,说了那么多,是不是都是真的。

孔欣煜想不明白地问盛戎:“你们说什么了?”

盛戎掩饰说:“没什么,没说什么。”

孔欣煜不相信,继续追问:“没说什么?”

“真没说什么。”

这时候,易蓉蓉心里不免有些小小得意,她不再说话,保持着沉默,保持着悬念。透过车内后视镜,她的目光与盛戎对接上了,盛戎使了个狡黠的眼色,嘴角上露出了会心微笑。易蓉蓉也忍不住笑了,孔欣煜看见易蓉蓉在笑,认定这两个人肯定说过什么,不过她似乎也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她根本不在乎。孔欣煜注意到易蓉蓉正不时地偷眼看她和盛戎,索性就掏出化妆盒给自己补妆,补完了,又很认真地给盛戎补口红,那架式就是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们就这样了,你又能怎么样。

爱美可以传染,坐前排的易蓉蓉受到她们影响,将手机调成自拍状态,把它当作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然后也掏出小镜子和粉扑,给自己重新补妆。小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速行驶,大家都不说话,安静了一会儿,盛戎打破了僵局,问易蓉蓉到了目的地,有没有人来接她。易蓉蓉回答说当然没有人接,时间已很晚,地铁恐怕也没了,实在不行的话,我就打车回去。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说自己喜欢坐地铁,打车可以报销,她的科研经费根本用不完,然而她平时还是更愿意坐地铁。

终于到机场,易蓉蓉与盛戎和孔欣煜道別,向司机师傅表示感谢,然后拎着行李,走进候机大厅,掏身份证办理登机手续,感觉到自己手机震了一下,打开一看,盛戎刚发过来一条微信,上面写着:

“易老师一路平安!”

8

飞机最后还是晚点,易蓉蓉只能把这次延误归结为自己运气不好,过去一年里,飞行了二十多次,几乎没有一次准点起飞。最糟糕的还遭遇了一次航班取消,她被困在昆明机场,等候第二天一早的飞机,第二天还要给本科生上课,按照学校规定,不管什么样理由,赶不上上课,都算是严重教学事故。

好在延误的时间也不算太长,过了快两个小时,开始登机,飞机在机场滑行,走走停停,又拖沓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这期间,闲着无聊,易蓉蓉一直都在看手机。盛戎又开始给她不断地发微信,问飞机是不是准点。她很沮丧地回了一条:

“没有意外,果然还是延误了。”

然后盛戎就一条接一条地发过来,问延误多少时间,因为什么原因延误了,希望易老师能够静心等候,不要着急。易蓉蓉嫌她太哕嗦,回了一条:

“不好意思,我手机快没电了。”

盛戎立刻又发微信过来,还是一条接着一条,说易老师你不用回复,你赶快找个地方充电,候机的地方肯定可以充电,肯定有,老师没带充电宝吗。现在的年轻人手机上打字飞快,盛戎继续一条条发微信,说好像就要下雨了,不过老师在候机大厅不会受影响。事实上,易蓉蓉的手机还是有电,也带着充电宝,只是不想跟盛戎纠缠,现在她只想一个人安静那么一会儿,让大脑静一静,休息一下。

飞机终于起飞,在空中飞行,降落,在跑道上滑行,易蓉蓉将手机飞行模式取消,立刻又有很多条微信进来,其中有一条是她老公写的:

“不等你了,先睡,明天还要上班。”

其他都是盛戎的,起码有二三十条,基本上都是问候,很显然,一直在关注着易蓉蓉,在关注她的动态。到家已是深更半夜,易蓉蓉感到非常疲惫,在行李箱里找钥匙,摸索了好半天,才在-个角落里摸到钥匙,蹑手蹑脚开门进去,拿出换洗衣服,匆匆洗个澡,上床睡觉。老公早睡了,听见她回来,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又继续沉入梦乡。

这时候,易蓉蓉突然没了困意,因为要给手机充电,她又将手机拿过来,就在床头接上电源,顺便再看一会儿手机,看一会儿朋友圈。到了这个时间节点,手机上显得很安静,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人发消息,没想到手机抓在手上,不一会儿,朋友圈就又上来了一条新的微信,这是盛戎刚发布的,一组易蓉蓉演讲时的图片,还配好了说明文字。可惜那些照片拍得并不好,不清楚,人也拍得不好看。

几乎是同时,盛戎发给易蓉蓉的微信,一闪一闪也到了:

“易老师,平安到家了吗?”

想到盛戎在这时候,还在惦记自己,易蓉蓉有些感激,便回了一条微信,并且在后面添加了两个“抱拳”的小图标:

“已经到了,谢谢。”

“易老师早点休息。”

“我已经上床了。”

“上床就好,易老师晚安,睡个好觉。”

“马上就睡。”

“晚安!”

“晚安。”

在这一组对话中,易蓉蓉又加了几次“抱拳”的小图标,通常在表示谢意的时候,她只会加上这个。盛戎聊天时玩小图标的花样就太多了,琳琅满目,一会儿是“鲜花”,一会儿是“拥抱”,还有一杯又一杯的“咖啡”。有些小图标究竟是代表什么,易蓉蓉也弄不清楚,只能大致猜个意思。

因为没有睡意,在身旁老公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易蓉蓉又把盛戎与自己的微信,重新细细地审读了一遍。盛戎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是男是女,是他还是她。确实有点神秘莫测。与真人在一起,怎么看,盛戎都应该是个女的,可是叙述自己身份时,又不止一次强调自己是男的。易蓉蓉几次留意,想看看盛戎到底有没有喉结,好像是真看不出来,一会儿觉得有,一会儿又觉得没有。

易蓉蓉只是个半路出家的社会学家,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都懂,知道自己经常只是装得很博学,装得很有学问,仿佛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事实上,很多事她都不懂,都不知道,不仅是她,很多所谓的著名社会学家都一样。有太多种可能,如果在生理上,盛戎是女性,那么很可能就是女同中的T。“T”来源于英文单词tomboy,意思是指淘气的女孩。如果盛戎在生理上是个男的,那么很可能就是有易装癖。什么样的可能都有,可是如果说盛戎是T,也就是说在女同中特质应该倾向于阳刚,或外貌喜欢作男性化的那位“淘气女孩”,这个明显又有差错,因为盛戎一点也不阳刚,男性化根本就不沾边,而且也不“淘气”。如果说是易装癖,那么盛戎又确实太厉害,他的易装术太高明,男扮女妆的本领也太强大了点,也太像女人了,比女人还女人。

想着想着,易蓉蓉睡着了,睡得并不是很踏实。不断做梦,各式各样的怪梦。梦到她在草原上奔跑,身后有一只狼在追逐自己。天亮时,被老公刷牙的声音惊醒了。易蓉蓉老公刷牙声音很大,用清水漱嘴,喉咙口总会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他是一名公务员,副厅级干部的位置上,熬了很多年,最近很可能就要转为正厅,上司已跟他谈过话,给了他非常明确的暗示。刷完牙,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易蓉蓉醒了,便过来跟她亲热。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亲完了额头,还要亲嘴,易蓉蓉说你走开,死走,人家还要睡呢,我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这会儿还没睡醒。老公说你睡醒了也没戏,我上班时候到了,没时间了,已经来不及打一炮。易蓉蓉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这么粗俗下流。老公便笑,说跟自己老婆,粗俗一点又怎么了,下流一点又怎么了,犯法吗。说着手伸进了被窝儿,在易蓉蓉身上乱摸乱捏。自从儿子出国上大学,他们省了不少心,夫妻之间情趣大增,老公粗俗不堪的语言,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过分,易蓉蓉给出的解释,老公是公务员,平时在外面要道貌岸然,要装腔作势,太压抑,回到家里,彻底放松,就会忍不住耍流氓。

易蓉蓉说:“又要开始耍流氓了。

老公说:“这怎么能怪我呢,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一对了,那两个字怎么说的?”

易蓉蓉恼了,恶声恶气地叫起来:

“滾,立刻滚。”

老公走了,上班去了,易蓉蓉迷迷糊糊还想睡,又感觉是让老公弄醒了,真醒了,要想再睡着也不容易。她忽然就联想到了盛戎,想到自己为什么要为盛戎的性别纠结,当时要知道盛戎是男是女,很容易,并不困难,直接验明一下正身就可以。她想到那天晚上两个人视频了那么长时间,盛戎在酒店大堂的女厕所,一本正经地说要让她检验,让她看一眼,让她确认性别,易蓉蓉被吓得够呛,其实真看上一眼,又能怎么样,看了也就看了,看了就能知道怎么一回事,就不会为是男是女再纠结。

既然睡不着,肚子又有点饿,易蓉蓉便爬起来吃点东西再睡。餐桌上放着牛奶面包,都是现成的,老公已为她准备好,吃完了,困意又来了,便接着睡。这一睡,到再次醒过来,已经是中午。手机的电早充满,易蓉蓉想肯定会有盛戎的微信,应该有,打开一看,微信倒是有好多条,恰恰是没有盛戎的。她隐隐感到有那么点失望,有一点出乎意外。心想盛戎也许跟自己一样,昨天晚上没有睡好,深更半夜地还在与易蓉蓉发微信,因此,现在很可能还在补觉,年轻人睡觉,应该是很能睡的。

接下来三天,都没再收到盛戎的微信。或许此前对方过于主动,易蓉蓉不只是出乎意外,不只是有点失望,而是很失落,很怅然若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断断续续地总是会想到盛戎这个人,想到盛戎那双泪汪汪的眼睛,想到盛戎与孔欣煜的关系,易蓉蓉知道不可能会主动与盛戎联系,自己与盛戎的故事很可能到此为止,说结束就结束。此后又是一个多星期,仍然没有盛戎的信息,好像事情真的告一段落,就此翻篇。

没想到那天正给本科生上课,盛戎又给易蓉蓉发来微信。因为调在静音状态,当时也没敢看,下课了,有同学过来提问,易蓉蓉一边回答问题,一边很随意地看手机,只是扫了一眼,就看见盛戎的头像上有个红圈,已发了两条消息过来。回答完同学的提问,她开始阅读这两条微信,第一条微信是简单问候,下一条微信则是希望能够约个时间,然后再用微信继续聊聊天。易蓉蓉立刻用语音作答,告诉对方自己正在上课,不方便,晚上再说。

发出去便后悔了,没必要这么迫不及待,没必要这么快就做出回复。不过,回了也回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晚饭以后,老公开始看电视连续剧,电视剧很烂,老公却一直在追着看。易蓉蓉躲进书房,开始审阅研究生论文,心里还想着许诺的要与盛戎聊天,可是看论文,看着看着也忘了。研究生论文写得很差,真的是很差劲,口气很大,立论很宏伟,都是虎头蛇尾,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电脑上发出了声响,盛戎的微信又发过来了,问易老师正在干什么,方便不方便聊天。易蓉蓉立刻回答,说自己正在看研究生论文,同时抱怨了一句,说现在的研究生论文水平太低。她在电脑上打字极快,可以一边看论文,一边与人聊天。盛戎的微信开始一条接着一条发过来,来不及看。

“这些天太乱了,没时间跟易老师聊天。”

“孔欣煜知道我跟易老师聊过天,不是很高兴。”

“她有些生气。”

“她不愿意我跟你多说什么,有些事,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不许我说。”

“我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事。天下可能只有不能干的事,譬如杀人放火,却没有不能说的事。况且杀人放火这种事也是有的,我觉得,有些事,我们既然做了,就可以说,易老师,你还在吗?还在看论文,能看到我的留言吗?”

易蓉蓉回复了一句,告诉对方自己能看到留言。

“能看到就好,我就继续说,还是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事。为什么不能说,我就是要说,就要说。上次已经跟易老师说到了孔欣煜,我告诉你,我们的相识,真的是很奇葩,太奇葩了。她莫名其妙就这样出现了,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然后呢,然后就又莫名其妙地改变了我。莫名其妙就是莫名其妙,真的,这个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突然就被整个地改变了,突然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易蓉蓉守株待兔,對方还在一条一条地发微信,源源不断地发着,盛戎的头像在不停地闪烁,有的微信很短,就一句话,有的很长,一发过来,就是一大段。

“孔欣煜对我说,我们过去很可能见过面,她说她经常去看陆良朋打排球,说我们很可能那时候,大家就见过面,一起看过打球。”

“我也在想,我们真有可能是见过面的。”

“不过陆良朋这个人,女朋友太多,经常换,老实说,我们当时也弄不明白,不明白谁谁谁。大家就算见过面,也不一定记得住。”

“而且,我也很少去看陆良朋打球。”

“应该是二年级的时候,去看他打过几次球,后来越来越少了。”

“越来越少。”

“我跟孔欣煜在一起后,问她,是不是还在惦记陆良朋,她承认,她说是的,还在。”

“对了易老师,我就这么跟你一条又一条的,会不会不耐烦,不耐烦。”

“我不管,我就这么说下去。”

“我会一直说下去的。”

9

通过微信聊天,易蓉蓉对盛戎的了解,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入。盛戎的性别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为了让易蓉蓉相信,他已将自己的童年照片,身份证,高考的准考证,都用图片形式,发给易蓉蓉,让她核对验证。这些东西可以确凿无疑地证明。盛戎确实是个男性。事实就是,易蓉蓉见到的那个染着亚麻色长发的美女,那个躲在女厕所里跟自己视频的盛戎,只是一个装扮成女性的变态男。真是太不可思议,盛戎告诉易蓉蓉,起码到目前为止,在还没做变性手术之前,在生理上,他还应当算是个男的。

易蓉蓉对盛戎这个人的认知,可以说是被彻底地颠覆了。女同的预设显然又是个错误,让易蓉蓉最想不明白的是,盛戎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男扮女装。他和孔欣煜之间,究竟又是什么样的关系。盛戎告诉易蓉蓉,自从第一天开始,他和孔欣煜就没真正地分开过。不能说他们没有缘分,不能说他们不是一见如故,从结识的当天,就开始了同居生活,然后又相亲相爱,相依为命地一起过起日子。很快,孔欣煜痛下决心考研,认真复习备考,还真的就让她考上了。

孔欣煜属于那种很有才华的女子,记忆力超群,唐诗宋词张口就来。有点名气的古诗古文,倒背如流。读中学比较偏科,自恃又太高,结果高考没考好,只进了一个二本。为此很不甘心,很不开心,一直都有些自暴自弃。与盛戎同居后,为了一雪前耻,为了改变二本学历,孔欣煜参加了研究生考试,她的志向是北大和复旦这样的名校。真到了要填报志愿,信心又明显不足,犹豫再三,就退求其次,报考了现在读书的这所大学。也就是聘易蓉蓉当驻校教授的那所学校,一所新成立的大学,地处沿海城市,校园非常优美。没想到一考真考上了,孔欣煜并不十分满意,毕竟还不是一流大学。

盛戎便追随着孔欣煜,一起来到美丽的沿海城市,享受温暖的海风。为了孔欣煜,他愿意走遍天涯,愿意放弃一切,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一时间,盛戎感觉很幸福,从未有过的那种幸福。他喜欢她,爱她,喜欢并爱这个城市。因为与孔欣煜在一起,盛戎告诉易蓉蓉,他开始尝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这种告白让孔欣煜觉得十分幼稚,也十分可笑,她好像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男人。在两个人的交往中,孔欣煜更强势,更开放,更像一个男人。盛戎说他非常乐意听孔欣煜的话,凡事都愿意让她来做主,什么主意都希望她说了算。孔欣煜曾经说过,人只要能够相爱,真正地相爱想爱,性别一点也不重要。

有时候,盛戎和孔欣煜都觉得,如果性别这玩意儿,真要能颠倒过来的话,他们两人性别互相换一下,可能会是非常幸福。可惜盛戎是男人,这个事实无法改变,孔欣煜是女人,这个事实也不能改变。所有的矛盾焦点,好像都是因为这个,从一开始,孔欣煜再怎么像男人,还是一个女人,她的心里就是不肯放下陆良朋,她一直在惦记他,一直都在惦记。

通过一条又一条微信,盛戎开始向易蓉蓉抱怨,说孔欣煜口口声声,都说是要忘了陆良朋,实际上呢,她从来也没有,从来没有。一说起这个陆良朋,孔欣煜就会立刻忘乎所以,就会立刻无所忌惮。女人永远都是女人,女人永远有女人的弱点,永远有女人的毛病。一说起陆良朋,孔欣煜好像从来都不在乎盛戎可能会有的感受,不在乎他可能会有的痛楚,而那种痛楚显而易见,易蓉蓉作为一个局外人,都能够从盛戎的诉说申明显地感觉得到。盛戎向她诉说这些烦恼的时候,几乎就是在呼天抢地地控诉:

“我不在乎他们和好,不在乎,如果陆良朋和孔欣煜真能够和好的话。”

“我们只是不应该这样相互折磨。”

“没必要这么浪费时间。”

“他们真的能够和好,我祝福他们!”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二选一问题,其实,我是真的想祝福他们。”

“我感到很痛苦,因为爱,所以很痛苦。”

“我突然意识到,爱就是一种痛,一种抹不去的伤痛,一道一直在流血的伤口。”

“因为痛,你才能真正感觉到爱。”

盛戎说着说着,便有些语无伦次。他告诉易蓉蓉,事实上,孔欣煜好像从来就不知道忠诚是怎么回事,在这方面,她和陆良朋如出一辙。或许她觉得对盛戎根本没有忠诚的义务,他们的关系太特殊,孔欣煜一直都在偷偷打听陆良朋的消息,只不过是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她向每一个可能知道陆良朋消息的人打听,千方百计想要找到他。虽然已和盛戎生活在一起,他们的关系并不像情侣,并不像是一对爱人,更像是一起生火做饭的临时合伙人。

“这话孔欣煜经常会说,她经常会这么说,动不动就会这么说,说我们就只是一对临时的合伙人。”

“她说我们的关系就这样,就是临时的。”

“她还说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说别以为睡在一张床上,我们这样那样了,就一定是什么情侣关系,我觉得我们更像是合伙人,说是合伙人更合适。”

易蓉蓉能感觉得到,盛戎似乎也承认,他并不太反对孔欣煜用合伙人这个形容。这两个人的同居关系,他们的生活状态,确实只是像合伙人,而且还是没有签订任何契約的合伙人。大家都有些被动,盛戎甚至承认自己就是陆良朋的替身,孔欣煜把他当作了陆良朋,他干脆也就真把自己当作了陆良朋。盛戎说自己有时候就像个演员,不得不客串扮演一下陆良朋。听上去很变态,真的是非常变态,易蓉蓉想想都觉得恶心,都觉得荒诞,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她无法想象盛戎和孔欣煜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真想象不出,盛戎在不断地发微信,一条紧接着一条,已经发过来了一大堆微信,多得让人都来不及消化。易蓉蓉按捺不住好奇心,回了一条微信过去,说让我最想不明白的是,你又为什么要男扮女妆呢。

“这个问题,最后肯定是要说的,我会回答这个问题。”

“易老师你不着急,你容我慢慢说。”

“会说的,易老师不着急。”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毫无隐瞒。”

“先跟易老师说说我们一起去孔欣煜家这事,这个事必须要说,不说,我和孔欣煜的故事,就没办法往下说,没办法说。这个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可能说不清楚。”

“我会慢慢地给易老师说这事。孔欣煜读研的第一年,快过年了,她突然说要回老家一趟,要去看看她爸。她爸跟她妈离婚了,她一直跟着她爸过。她妈也早就结婚,与她一直没有来往,孔欣煜她妈从来就不管孔欣煜。”

“孔欣煜说她就跟没妈一样。”

“她要去看望她爸,喊我一起去。”

“她要我跟她一起去看孔爸,孔欣煜她爸没有再结婚,不过他一直是有女人,孔欣煜说他从来都不缺女人,说孔爸总是在跟不同的女人混。孔爸这几年身体不太好,平时也很少有联系,反正孔欣煜突然心血来潮,突然说要回家过年,要回去看一看她爸。她说她查看过飞机票的价格,很便宜,春节那天的机票,要比火车票便宜得多,如果买来回票更便宜,绝对是白菜价。”

“她要我陪她一起去,一起去看孔爸。又说孔爸这人在女儿教育上,比较保守,如果带个男孩子回家,肯定是没地方住。他接受不了自己女儿没结婚,就和男孩子睡一个房间。他接受不了,如果你装扮成一个女的,装扮成一个女孩子,就可以跟我住一个房间,就可以睡在我房间里,我爸绝对不会想到你不是女的,他绝对不会想到。”

“糊里糊涂地我就答应了。”

“竟然!”

“我答应了!”

“她为我买了一个假发套,我头发本来就长,我们在柜台上试了又试,戴了还就跟真的一样。回到住的地方,她又为我化妆,这种游戏我们平时就玩过,她喜欢为我化妆,喜欢把我打扮成一个女孩子,说我长得比女孩子还像女孩子,说我真扔在女孩子堆里,也一定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易老师你还在听吗???”

11

陆良朋上大学时,在自己班上,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同学。喜欢他的都是别的班的,都是那些对他没什么太多了解的人。他个子挺高,很帅气,又是校排球队的主力队员,女生很难不喜欢他这个类型。现如今,说起运动好的男生,女生们一致认为,打篮球的性格会更好一些,篮球有直接身体对抗,你来我往,很男人,而排球呢,中间隔着一张网,你打过来我打过去,看起来热闹,没有直接的身体接触,因此相比较而言,打排球的男生便可能会娘。

从相貌上看,打排球的男生连青春痘都要少一些,女生们背后议论,嘴上都说更喜欢打篮球的男生,更喜欢有男人味的男生,说归说,还是喜欢长得干净的男生,喜欢小白脸,喜欢小帅哥。她们很难抵抗陆良朋的追求,关于他,最能够招来仇恨和众怒,就是把能泡的女生,基本上都泡了。这话究竟是自己吹嘘,还是别人乱说,无法考证,只是客观上提高了他的知名度。都知道他喜欢吹牛,也敢吹牛,反正男女之间的恩怨,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同学们一起聊天,男生有男生话题,女生有女生话题。说到陆良朋,女生起码在嘴上都是恨。男生是又恨又羡慕,无论嘴上还是心里,都是恨和羡慕。

在校期间,陆良朋与盛戎很少打交道,虽然是一个班的同学,两人并不熟悉,完全两路人,两股道上跑的车。陆良朋学习成绩差得惊人,考试不及格是经常,作弊是必须,最后能毕业也是绝对困难。除了打排球,打魔兽Dota,泡妞,他这人实在乏善可陈。身上只有缺点,缺点之外,仍然还是缺点。陆良朋的毕业论文,是孔欣煜在网上通过中间人找枪手帮他完成,当时预付了定金,拿到枪手论文,陆良朋竟然打算赖掉后面佣金,结果中间人大怒,威胁孔欣煜,如果不惩罚性地加倍付款,便要爆料,便要向陆良朋所在的学校检举揭发。

自从有了陆良朋的那次电话,盛戎开始感觉到孔欣煜正在变化,十分明显的变化。不再像过去那样活跃,不再动不动就说笑。她的神经质仿佛也在好转,盛戎记得那天上了飞机,孔欣煜开始一个劲儿地喊肚子疼,每次要来例假,她都会这样,会有很强烈的痛经反应。事实上,已经疼了半天,去机场的路上就一阵阵难受,上飞机后,安定下来,反应更加厉害。突然想到身边没有卫生巾,便关照盛戎,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趕快帮她去买。她完全是把盛戎当作自己的闺蜜,根本没想到他一个男人,去买这玩意儿合适不合适。

陆良朋没有再打电话过来,没有再给孔欣煜打电话。孔欣煜也没有再打电话过去,接下来,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儿一样,孔欣煜也从来不提陆良朋。差不多有半年时间,一切似乎都已过去,一切都开始变得平静,风平浪静,都变得很正常。有变化的反而是盛戎,自从男扮女装去见孔爸,他对自己成功地扮演女孩子,越来越有信心,越来越有兴趣。盛戎开始留长发,画眉毛,涂指甲,动不动就跟孔欣煜分析研究,怎么化妆更好看,怎么打扮更有女孩子味。

孔欣煜警告盛戎:“你现在真的很变态。”

孔欣煜说:“你现在越来越变态。”

盛戎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知道这个变化不太好,不太妙,可是也很难控制这种欲望。有些事情真说不清楚,有时候,越是想说清楚,越不清楚。盛戎告诉孔欣煜,他小时候一直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女孩子,他母亲喜欢女儿,一直把他当女孩子养。这显然不是个事实,作为独生子女的一代,他可能自小就没有太强的性别意识,但是小时候,盛戎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女孩,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女孩。

故事总是被人讲出来的,盛戎开始跟孔欣煜编造故事,他说小时候,母亲带他去女子公共浴室洗澡,很漂亮的一个浴室,突然有一群赤身裸体的女子向他冲了过来,指责他—个男孩子,不应该跑到这地方来。盛戎说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可能就是因为这一次经历,被吓着了,被吓坏了,被吓得不知所措。可能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潜意识里,就希望自己是个女孩子,如果是女孩子,他就和别人—样,就不会被指责。事实上,这个故事完全是编造,它源于盛戎母亲的一段讲述,而她险恰就是那群赤条条裸着身体指责小男孩的女人之一。

如果非要说出一些因果关系,盛戎确实在梦中遭遇过类似情景,这和他的第一次梦遗有关。冤不一定有头,债也不一定有主,非要说出一二三四,盛戎只能说自己不遇到孔欣煜,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变化。是孔欣煜帮他买了长发,是孔欣煜让他男扮女装,是孔欣煜为他涂脂抹粉,归根结底一句话,孔欣煜改变了他,他已经被她改变。孔欣煜的最初愿望就有些莫名其妙,她希望他们之间只是一种闺蜜关系,于是天遂人愿,真的发展成了好闺蜜。

孔欣煜带着男扮女装的盛戎逛大街,带着他去打耳洞,做美容。一开始完全是为了好玩,到后来,到后来就是真的好玩。习惯成了自然,越玩越嗨,越玩越开心,整日沉浸在一种别样的两人世界里。所有这一切,都只是在陆良朋的突然出现之后,才再一次地发生了改变。这一次改变很戏剧化,大家都没有预料到,没有想到接下来会那样发展。

陆良朋的突然出现,就和那天突如其来的电话一样,事先并没有一点点预兆,说来就来。战斗说打响就打响了,他突然出现在盛戎和孔欣煜所居住的城市,刚开始还很平静,陆良朋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悄悄地给孔欣煜打电话,约她在当地的一家肯德基见面。于是这两个人就偷偷地见了面,瞒着盛戎,一开始也没什么,大家好像都很理智。孔欣煜尤其冷静,陆良朋试探地问她,说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他如果知道我们见面,会怎么样。

孔欣煜说:“他会打得你鼻青脸肿。”

陆良朋说:“那好,就让他把我打得鼻青脸肿好了,我不就是来讨打吗。”

“我男朋友正好没地方施展拳脚……”

“他干什么的?”

“放高利贷的。”

“你怎么会找了个放高利贷的?”

“我需要有个能保护我的人,不行吗?放高利贷的又怎么了,我告诉你陆良朋,千万别小瞧了贩夫走卒之徒,千万别小瞧了引车卖浆之流,我看他们一点也不比你差劲。”

陆良朋开始无语,不吭声,他自恃体育好,喜欢运动,又长得人高马大,常常不把别的男人放眼里。孔欣煜这一番话,让他开始感觉到了危险,不是完全相信,又不能不相信。他知道孔欣煜这个人喜欢走极端,不要说结交了一个放高利贷的,就是傍上一个黑社会老大,也完全可能。孔欣煜属于那种不怕事的女孩,当年他们在一起交往,有很多麻烦事,最后都是她出面才摆平。

眼见陆良朋被自己吓住了,孔欣煜有些得意,又忍不住失望。她担心他真被吓尿了,吓厥了,弄得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孔欣煜知道陆良朋这个人是不折不扣的渣,她太熟悉他的品性,一向都是欺软怕硬,标准的银样镊枪头。今天这个场面,眼下的这一幕戏,孔欣煜在心中盼了许久,她一直在等待,一直在期待,好不容易才实现,好不容易才梦想成真。千万不能因为她开的一个小小玩笑,弄假成真,最后把他给吓跑了。

接下来故事不太复杂,没事没事,终于开始有事,盛戎发现孔欣煜失踪了,突然人就没了影子,突然就没有了她的任何消息。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最后索性连手机都关掉了。自从与她结识,还没有真正分开过,发生这样的状况,这还是第一次。真是匪夷所思,盛戎开始为孔欣煜的安危担心,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报警,毕竟他们所在的这个城市治安,并不是特别好。

“如果再没有你的消息,我可就要报警了。”

盛戎又发微信,又发短消息,说如果再没有回音,就打算报警,真的要报警了,他说他是真的着急,真着急,越想越怕,越怕越急。就在这时候,孔欣煜回了微信,说你报什么警,有毛病是不是,我挺好,没事,没事,无非就是想一个人安静几天。口气中似乎很不耐烦,有一点不高兴,盛戎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不耐烦,想自己好像也没有得罪过她,干吗要不高兴呢,干吗要一个人安静几天。因为想不明白,他立刻又拨打她的手机,这次通了,只撂过来一句话:

“烦不烦呀,跟你说了,我想一个人安静几天。”

接着,又补了一句:

“我没事。”

孔欣煜虽然说她没事,盛戎心里还是放不下。她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这个肯定不太正常。三天以后,盛戎接到一条孔欣煜的微信,说要跟他长谈一次,把有些话说说清楚。微信有点没头没脑,盛戎打电话过去,还是关机。盛戎完全没有头绪,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这是玩的什么花样。只好继续等待,等孔欣煜的电话。直到过了一个星期,才又一次收到她的微信:

“现在方便说话吗?”

盛戎看见微信,立刻回复过去:

“方便。”

于是电话打过来了,孔欣煜开口第一句就是:

“不好意思,這些天我和陆良朋在一起。”

盛戎没觉得太意外,想到过这种可能性,只是没想到果然如此。

接下来,孔欣煜告诉盛戎,此时此刻她是一个人,陆良朋并不在自己身边,有些话,现在说起来比较方便。说陆良朋已知道她和盛戎的关系,知道她和盛戎住在一起。孔欣煜嗓子有些沙哑,她说陆良朋很生气,因为他说没想到,自己的女友竟然被他一个同学给睡了,他的同学竟然把他女友给睡了。孔欣煜说陆良朋表示,一定要盛戎亲自给他道歉,并且发誓以后再也不跟孔欣煜往来。陆良朋说盛戎必须当面道歉,当面说对不起,当面赌咒发誓,要发毒誓。

孔欣煜说很可能大家必须要见个面,把话说说清楚,真要见面,盛戎必须还要先答应几个条件,答应了她的条件才能见面。孔欣煜的条件不仅苛刻,而且荒唐,她要盛戎承认自己是个同性恋,因为她已跟陆良朋说了,说盛戎是个gay,她很抱歉,说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说,这么说对他可能是个伤害,可是她已经说了,说了就很难再改口。说她告诉陆良朋,她和盛戎之间的关系,只是闺蜜,只是非常好非常亲密的闺蜜。孔欣煜解释说,她当初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只是头脑发热,为了好玩,为了哄他,没想到陆良朋当真了。

盛戎的脑子里有些乱,有些混乱,非常地混乱,前几秒还是这样,很快又是那样。他并不害怕跟陆良朋见面,天要下雨娘要嫁,有些事是躲不了的,也用不着躲,见面就见面吧,又能怎么样。只是想不太明白,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以什么样的身份,以什么样的打扮,与陆良朋面对面。只是觉得有刀子在胸口狠狠地捅了一下,知道会很疼痛,可是暂时还没觉得,麻木了,感觉不到。

盛戎一直在听孔欣煜说,终于捞着机会可以说话:

“你到底要我干什么呢?”

孔欣煜说:

“我也不太知道,我不知道。”

话说到这,说不下去,都卡壳了,就僵持在那里,没办法再往下说。双方都不知道该怎么往下继续,好像怎么说也不合适。过了一会儿,孔欣煜说盛戎你听明白了吗,盛戎想了想,回答说听明白了,然后立刻又改口,说他还不是太明白。现在只知道陆良朋来了,只知道陆良朋很生气,只知道孔欣煜和他在一起已经好几天了,只知道她希望他说自己与她只是闺蜜。孔欣煜说对呀,我就是这个意思。盛戎反问了一句,就这个意思,这个意思有意思吗,你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盛戎说你是不是觉得别人都是枚棋子,在你眼睛里,别人就是棋子,我就是枚棋子,你想怎么摆,你想怎么放,都可以,是不是这样。孔欣煜被问得哑口无言,说其实我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

盛戎说:“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孔欣煜还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许多事大家都还没想明白,也想不太明白。孔欣煜说我也知道自己不对,我确实做得不对,我确实做得不好,我不应该这样。她说我知道你会很生气,知道你会不高兴。可是我也不知道事应该怎么处理,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也许怎么处理都不对,都不应该,都是错的。我跟陆良朋说了,我说你走吧,永远不要再来,永远不要,可是他不肯,他不肯就这么离去。陆良朋说他一定要见你一面,他还说非要让你当面道歉,你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不讲理的人。

盛戎阴沉着脸,一句一顿地说:

“孔欣煜你想想,我会道歉吗,我能道歉吗,我凭什么?”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孔欣煜叹了一口气,满是歉意地说,“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我说人家盛戎为什么要跟你道歉,为什么?”

12

盛戎收拾好行李,做好了离开的打算。一个行李箱就放在门口,里面装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必须要带走的东西。这箱子还是孔欣煜考上研究生后买的,当时盛戎很兴奋,决定勇敢地追随孔欣煜,跟她一起奔赴那个面朝大海的城市,开始一种全新生活。对盛戎来说,这种开始非常刺激,非常有意义。现在,又被迫选择了离开,盛戎在电话里告诉孔欣煜,自己可以选择离开,自己可以放弃眼下的生活,但是绝不可能向陆良朋道歉。盛戎不是要强的人,但是,在这一点上,不可能有所让步。

孔欣煜带着哭腔,说你用不着道歉了,你根本不用道歉,只要在他面前发誓,再也不和我联系就行。孔欣煜说陆良朋现在已经让步,他不会再强迫你道歉,不会再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你只要跟他说以后不会再跟我见面。盛戎说我可以对你发誓,我可以对你这么说,要我跟他这么说,这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也休想得到,休想。

三个人最后还是见了面,本来只想电话里说一声,然后不辞而别,盛戎不想看到陆良朋,不想再见他。正犹豫着,孔欣煜竟然把陆良朋带回来了,这时候,想躲也躲不开。盛戎并不害怕见到他,只是不想再看到陆良朋的嘴脸,只是觉得两人这么突然见面,会非常尴尬,非常没意思。这一天,为了离家出走,盛戎故意让自己的打扮显得很中性,很平常,让别人一眼看上去,觉得这人是男的也可以,觉得这人是女的也可以。

果然陆良朋见了盛戎,第一句话就是:

“喂,我说你他妈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盛戎气鼓鼓地还了一句:

“你管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陆良朋笑了,不冷不热地说:“我也就是随便一问,你不说就拉倒,我就不应该问的。”

盛戎说别跟我说这个那个,我也不想跟你说这个那个?我都懒得理你,懒得理睬你这样的人。陆良朋说你以为我想理你,我想理睬你这样的人?盛戎不愿意拌嘴,说你只要问问孔欣煜,她到底愿意跟谁,她到底想选择谁。她如果决定要跟你,她要是选择你,我立马就走,二话不说,立马走人,再也不会回来。她要是想跟我,如果她要选择我,那么废话少说,你滚蛋,立刻滚蛋,你也不用再回来了。

陆良朋说:“这叫什么事,搞得跟真的一样,就我们俩,争一个女人,争一个孔欣煜,你也配?”

盛戎说:“我不配,你更不配。”

陆良朋说:“这话应该由我来说,是我不配,可是你更不配。你才不配呢,老同学你知道吧,是你不配,你根本就配不上她。你说说看,你凭什么喜欢她,凭什么喜欢她孔欣煜,你是他妈真的不配!”

孔欣煜在一旁一直不说话,她的表情有些凝重,很痛苦,好像是十分地不愿让盛戎就这么离开。盛戎要让她做选择,她觉得自己没办法做选择,她没办法当着他们两个人的面做决定。决定其实已经有了,选择其实也已经选择好了,肯定会有一个人要走开,这个人是谁,究竟谁应该离开,明人不说暗话,响鼓不要重槌,答案早就有了,大家心里都明白,都已经明白了。

盛戎不想跟陆良朋多说,跟他纠缠毫无意义,纯粹浪费唾沫,可是忍不住你来我往,还是拌了好几句嘴。孔欣煜听不下去,说我们能不能好好地说话,大家能不能像朋友一样,像好朋友那样,心平气和地说话。陆良朋带着讽刺说了一句,这个我还真的很难做到,你让我跟这么一个不男不女的东西,怎么去做朋友,怎么好好说话。孔欣煜便把声音提高了,有些生气地指责,说陆良朋你文明一些好不好,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别得寸进尺,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又是什么东西,你再这么说话,我真会跟你急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好好说话,你不能这样。

陆良朋说:“好吧,就算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我说的都不是他妈的人话。看在大家是同学的面上,盛戎你呢,也不用跟我计较了,大人不计小人过,不用跟我生什么气,我这人就这样,就这么差劲,就是个人渣,谁都知道的,谁跟我生气,都不值得。”

孔欣煜补充了一句:“确实不值得。”

孔欣煜十分诚恳地说:“盛戎我知道你要走,你真要走,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我知道你对我好,和陆良朋这个狗东西相比,你才是真的对我好,你才是真爱我,真的,我这是在跟你说真话。你为人绝对比他好,好太多了。现在,既然大家不得不分开,不得不告别,为什么我们不能先找个小馆子,先吃一顿,喝一次告别酒,或者大家干脆去吃一次火锅算了。”

陆良朋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非常不错,因为他肚子还真是觉得有点饿。俗话说了,天下的事,没有一顿饭不能解决的。人是铁饭是钢,说一千道一万,这饭还是总归要吃,上馆子,吃火锅,叫外卖,都可以。陆良朋说我这人只要有的吃,也不讲究,都行,都可以,反正最后不管是谁离开,孔欣煜这个主意挺好,我们先吃饱了饭再说,我举双手赞成,大家没必要饿着肚子说话。

最后还真就叫了外卖,是火锅,是最新流行的韩国部队火锅,用盛戎的手机刷的支付宝。很快大包小包地送过来了,有特制的韩国辣酱,番茄酱,方便面,南瓜片和莴笋片,鱼豆腐冻豆腐,蒿子秆,油豆皮,千叶豆腐,西葫芦和黄豆芽,一大包鲜虾和肥牛,鹌鹑蛋,甜不辣,金针菇和平菇,火腿肠,当然,还有加了份的辣白菜。柜子里拿出电火锅,插上电源,不一会儿就可以开吃,这之前,孔欣煜大约也跟陆良朋介绍过,她和盛戎已吃过好几次,感觉很不错,既方便,又经济实惠。

从头到尾,陆良朋一直都是在吃,一直在喊好吃。孔欣煜也吃得挺香,看得出,这两个人都有些饿,胃口好极了。当然更可能是故意装作不在乎,装作无所谓,以此来掩饰他们内心的不安。盛戎基本上没吃,手上也拿了一双筷子,看陆良朋吃,看孔欣煜吃,完全像个局外人,觉得自己现在很像搁在门口的那个行李箱,脚上已经安装好了轮,子,随时随地会被人推走。吃到差不多的时候,盛戎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放,对孔欣煜说自己要走了,希望她好自为之,希望他们能过得幸福。

孔欣煜举着筷子冲了过来,她呼喊着,就冲了过来,抱住了盛戎,先在盛戎耳朵根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然后就沿着腮帮子,一路亲吻过去,最后咬住了对方的下嘴唇,轻轻地抿着。盛戎闻到了一股火腿肠的味道,味儿很大很强烈。

孔欣煜的手上还抓着筷子,她说:“我不想你走,真不想你走。”

盛戎说:“我也不想走,可我不能不走。”

“不走,不要走。”

孔欣煜终于把手中的筷子扔了,她紧紧抱住盛戎,非常亲密地和他抱在一起。两个人都依依不舍,孔欣煜抱着盛戎的脑袋痛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越哭越伤心。先哭的是孔欣煜,她泪如雨下,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喊着“对不起,对不起,真的是对不起”。盛戎受她影响,也開始有点忍不住,眼泪哗啦啦就流了下来。

匿名用户回复@朵儿1973:

干嗎辞了,小鲜肉不尝个鲜

@朵儿1973回复匿名用户:

不想让自己做出什么后悔的事

@游击健儿回复@朵儿1973:

哈哈,已经后悔了

G先生给我打了电话,说车已经停好了,他正在走过来。这时候,我坐的位置对着门口,一抬头,看见他正走进来,正在东张西望,就对他挥挥手。

一坐下来,G先生就问我想好了没有,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他这是在问我,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去他公司的准备。

我说准备好了。

我说我可能会让他失望。

他说不会的,他说我不会让他失望。

我知道G先生并不是看中我的业务能力,他有兴趣的是我这个人,他显然是喜欢我。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实际上,我已经不在乎了,怎么样都行,跟K分开以后,我成了一叶浮萍,最后会漂到哪去,埋没或是沉沦,已经不太重要。我在电话里告诉K,我现在过得很好,她好像是真的相信,说你能好就好,你能好我就放心了。我也问她,她过得好不好,她也回答说很好,但是我相信她一定是过得不好,我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她的不称心如意,我能感到她不快乐,很不快乐,就跟我现在一样。

G先生注意到了我眼眶中的泪水,他问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流眼泪。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本来就有点伤心,有点不痛快,被他一问,更伤心了,更不痛快。他伸出手来,轻轻地为我擦泪,这一擦,我突然觉得忍不住,真的没办法再忍住,顿时泪如雨下。

我想起那次与K和L的分手,我独自离开,在那个公共汽车站,下着瓢泼大雨,车站顶篷是透明的,雨水哗哗地流着,我觉得玻璃上流淌的都是我的眼泪。人生有时候,能够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也是挺不错的事情。

我因为忍不住,就又痛痛快快地哭起来。

毕竟这是在公共场所,G先生有些尴尬,我也开始觉得很不好意思,必须赶快收住,不能在这里哭泣,不应该在这哭泣。

引用45楼@社会闲散人士发表的:

怎么老不更新,已经好几天过去

引用47楼@小鱼儿发表的:

烂尾了,编不下去了

引用55楼@我不是个坏女人发表的:

楼主加油!!!

引用70楼@朵儿1973发表的:

W的故事怎么发展,等待中

又是一个多月没更新了,真快成为烂尾楼。今天正好有空,再过来搬几块砖头。

先给大家做一个选择题,说是一场大灾难就要来临,有三个人正处于危险之中。这时候,一个男人恰巧驾车经过,他所面临的选择是,可以从三个人中,带走一个人,被带走这个人可以有生存的机会,也就是说,他只可以拯救其中一个人。这三个人中,一个是他最爱的女人,一个是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朋友,还有一个是年纪很大又体弱多病的老人。现在问题是,无论他选择谁,无论是带走哪一位,都意味着对另外两个人的背叛,他是选择背叛爱情,还是背叛友情,还是放弃那位老人,因为老人最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据说这是一家著名公司招聘高层管理人员时的选择题,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回答,怎么回答都有问题。我先不说出答案,答案以后再公布。

今天要跟大家说的是什么呢,是去G先生公司后的事,那天谈话之后,第二天我就去G先生的公司上班了。公司人不多,效益好像还不错,大家对工资收入也还满意,毕竟现在很多企业的经济效益都非常不好。

在G先生公司上班差不多有十天吧,G先生说他太太听说公司新进了员工,要请新员工吃饭。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犹豫,怕我会拒绝。可是我没有犹豫,我一口就答应了,答应得大干脆,以至于G先生也感到有些意外,说太好了,我这就给我太太说,我这就给她打电话。

这个电话打得有点尴尬,好像他在说谎,在编造理由,既然是太太主动要请客,干吗还要电话汇报呢。

下班以后,G先生开车载我去他家,一路上,大家好像无话可说,快到他家时,他说了一句,我太太也不是每一位新员工都请吃饭,待会儿到了我家,你千万不要说漏了嘴,不要说听说你会宴请每一位新员工,我只不过是随口一说的。

G太太是个很耐看的中年妇女,说她耐看,因为她的相貌虽然普通,但细看起来,很有女人味,个子不高不矮,皮肤不白不黑,不胖不瘦,说话带着一口广东腔。从头至尾,她都好像没有正眼看过我。

不会跟你们仔细讲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不会把它说出来。一切都是有点意想不到,是那么不可思议,但是,也很正常。天底下什么样的事都会有,都会发生,有些事不说大家也明白,如果不明白,说了也还是不明白。我答应了要去G先生家,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无论会怎么样,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准备坦然面对。

事后,G先生夫妇很满意。

下面回复@朵儿1973:

W的故事也是我不想说的,她这人很过分,很疯狂。时间过去很久了,这是我最不愿意提起的一段往事。毕竟我那时候还是个二年级的大学生,一点社会经验都没有,当时根本不知道怎么应付她。

W当时不是一个人找到我们学校来的,她还带着她的老公。她把她老公带来了,来了以后,也不多说什么,要求跟他们走。我还是怕学校知道这事,便老老实实地跟他们走了。

跟他们一起去了一家小的快捷旅馆,那男的说,我们今天有话要谈。他是练过拳击的,身体很壮实。进了房间以后,W就关照那个男的,就关照她的老公,说帮我好好地收拾他,你不能放过他,不能让他白睡了你的老婆,你的那个拳也不能白练。

W说完就走了,临走前,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记得W曾经说过,她老公是海员,经常出国,说他是个嫉妒狂,如果事情败露,会杀了我们。

我当时真的是害怕,W的那恶狠狠的一眼,让我不寒而栗,让我寒毛直竖。房间里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人,那男的手臂上竟然还文了一个虎头,就像电影上玩黑社会的马仔,他说那我们就练练吧,我是练拳的,我比你厉害,我不欺负你,这样,你先来,你打我三拳,我呢,还你一拳。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很丢脸地哭了,真的哭了,是吓哭了。他说你这细皮嫩肉的,真是不禁我打,就你这小身板,我都不知道我这拳头应该往哪抡。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那样的人。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甚至都不了解什么是同性恋,根本就不懂,不知道什么是gay,什么是同志,更不知道什么是攻,什么是受。我也没想到他后来也会喜欢我,也会很在乎我,没想到他会那么恨自己的老婆,他根本就不在乎W,根本在心目中就没有W的位置,他们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

我没想到我们之间会有那样的故事,如果说女人让他没什么感觉,那么W对于他来说,就纯粹是个摆设,是个幌子,就是内心深处的一份讨厌。

他说他第一眼就看上我了,就喜欢我了。他对我比他老婆对我更好,W只是利用我,他是真心地喜欢我。

他看上去很粗暴,其实内心非常温柔。

我当时以为他只是气疯了,只是想羞辱我,想让我难堪,想让我难受。唉,这种事真是没办法说出口,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会那样,你不可能会想到,实在是太让人感到屈辱了,天底下不会再有比这更羞辱人的事,真的是让人太痛苦了,真的是很难堪,真的是很难受,太疼了,太疼,当时我是连死的心都有,我宁愿他狠狠地打我几拳。

今天先写到这,回头看了一下,前面跟大家说过的选择题,最佳答案还没有公布,现在把它说出来,最佳答案:把车钥匙交给对自己有恩的那位男士,让他开车带老人离开,然后自己与心爱的女人留下,等待灾难降临,他们选择一起面对,生死与共,福祸同享。这才是人生最圆满的结局。我觉得这个答案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留下,不管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这才是人生真正的最圆满的最佳答案。

14

很快,新学期已经到了,易蓉蓉又一次来到这个海边城市,来到孔欣煜所在的学校,履行自己的教学课程。由于此前一直都与盛戎有联系,因此,易蓉蓉入住学校当天,盛戎就迫不及待地赶过来看望。半年过去了,盛戎并没太多变化,还是女性打扮,还是亚麻色的头发。虽然在心目中,易蓉蓉将盛戎定位成一个有着易装癖的男性,可是一看到盛戎,看着盛戎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她仍然会产生疑惑,仍然不太相信,仍然怀疑盛戎所说的这一切,都是编造的,都是胡说八道。

盛戎看上去完全像个女人,就应该是个女人。易蓉蓉在中文系读本科,古典文学的老先生讲解纳兰性德诗词,说这个清代诗人的词最大特点,是全诗你不一定会记住,但是总会有那么一两句,让人永远难忘,譬如“兴亡满眼,旧时明月”,譬如“人生若只如初见”,又譬如“一片伤心画不成”。看到盛戎,易蓉蓉会情不自禁联想到纳兰性德的名句,想到中文系老先生说起这位诗人的表情,想起他当时怎么着重解释“泣尽风檐夜雨铃”的意境。

盛戎告诉易蓉蓉,说自己和G先生的故事,基本上都是真实的,可信度起码可以达到九成。盛戎告诉她,自己其实很快就离开了G先生的公司,离开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G先生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这种事让别人知道了毕竟不好。G先生帮盛戎找了个拿干薪的地方,不用去上班,在家操作电脑就可以。这样,大家来往更方便,两人都觉得挺好,盛戎成了满足G先生特殊需要的人。反正你情我愿,双方都不吃亏,盛戎现在也很需要这份收入,为什么呢,因为这个钱可以用来贴补自己和孔欣煜的生活,接下来,即将生孩子的孔欣煜会越来越需要钱。

孔欣煜与陆良朋早已分手了,易蓉蓉上次在这个城市的时候,这两个人就已经断绝了关系。盛戎又一次地和孔欣煜生活在一起,事实上,自从盛戎与他们分开以后,孔欣煜和陆良朋的关系很快就变得不堪,变得越来越糟糕,越来越水火不容。不是冤家不聚头,孔欣煜和陆良朋总是没完没了地吵架,一次次上演分手的闹剧。分了合,合了分,有一段日子,经常会接到孔欣煜电话,让盛戎过去帮忙调解,处理矛盾。渐渐地,陆良朋对盛戎也没了什么敌意,他们之间竟然也能保持一种非常特殊的和谐关系。

盛戎告诉易蓉蓉,自己其实一点也不记恨陆良朋,从来也没有真正地恨过他。只要陆良朋愿意,只要孔欣煜愿意,只要大家愿意,只要大家不在乎,盛戎完全可以接受三个人生活在一起。为什么不能三个人一起生活呢,陆良朋曾经不无幽默地告诉盛戎,说我他妈实在是不好那一口,要不然,我干脆跟你一起过算了,你知道,你有时候比孔欣煜更有女人味,你真要是个女人就好了,我觉得我都有点喜欢你了,这个孔欣煜,我是真受不了她。

陆良朋说:“是真的受不了!”

陆良朋又说:“我宁愿她能像你这样,脾气好一点,温柔一点,不要闹,不男不女也没关系。”

尽管从未见过陆良朋,通过盛戎的描述,易蓉蓉对这个人,好像也已经很熟悉,他的形象总是在她脑海里飘过来飘过去。盛戎告诉易蓉蓉,虽然陆良朋逃走了,事实上,真正忍受不了对方的,还是孔欣煜。陆良朋这种人,说白了,他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男人。这种人最无能而且最无用,永远都处在人生不得意之中,永远都是牢骚满腹,永远都会觉得这个社会最对不起的那人,无疑就應该是他。找不到一份正式的工作,或者说从来就没认真地找过一份工作。不是纨绔子弟出身,却有着一身纨绔子弟的坏毛病,少爷的脾气,公子哥的花销,穷汉的命,一方面挣不到什么钱,另一方面,又一直不拿钱当钱。

当天晚上,盛戎执意要为易蓉蓉接风,说一起去吃晚饭,说孔欣煜也会过来,我们就在学校食堂吃。到时间,孔欣煜真来了,挺着个大肚子,与上次见面相比,人明显胖了许多,头发也剪短了。一起去学校食堂,还是有一段路要走,天正在黑下来,盛戎一路很细心地照应,生怕会有人迎面跑过来,无意中撞到孔欣煜。易蓉蓉看盛戎这么小心翼翼,问孔欣煜预产期是什么时候,盛戎急着代她回答了,说还有一个多月,很快就要生了。孔欣煜告诉易蓉蓉B超结果,是一个女孩,她说自己喜欢女孩,女孩好。

盛戎说:“对,我们喜欢女孩,不喜欢男孩。”

“做B超的时候,我问医生,是男孩还是女孩?”孔欣煜笑着作补充,“医生先是不肯说,我就说我喜欢女孩,我真的喜欢女孩,我希望是女孩,结果那个医生就脱口而出了,告诉我:‘那好,你真想知道,恭喜你,确实是女孩。”

孔欣煜到来之前,盛戎跟易蓉蓉提前打过招呼,让她千万不要提起陆良朋,因为孔欣煜最不愿意别人在她面前说到他。没想到孔欣煜自己接下来会主动提及,说我们就是喜欢女孩,男孩子有什么好的,长大了肯定会跟他那爹一样,成为一个坏坏的渣男。她这么一说,易蓉蓉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盛戎,盛戎也正好对她看,结果就是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孔欣煜说你们笑什么,本来就是这样,陆良朋他就是个人渣,他这人就是一坨狗屎。

促成陆良朋与孔欣煜分手的直接原因,是孔欣煜发现自己怀孕了,虽然一直都采取措施,还是出了意外。孔欣煜曾经流过一次产,这次去医院检查,医生建议保留孩子,并且暗示,年轻女性多次流产,很有可能会影响以后的生育。因此她突然很想要这个孩子,与陆良朋讨论,一言不合,两人便吵起来,嗓门儿便大了。越吵越厉害,越说越难听,说到临了,陆良朋强词夺理,说我们既然是避孕的,已采取了措施,为什么还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这说明很可能会有问题。

孔欣煜无话可说,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便问他,说你觉得会是什么问题呢。陆良朋气呼呼地来了一句,说有什么问题,这个就要问你了。孔欣煜大怒,说陆良朋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吧,孩子不是你的,是我跟别人的。陆良朋连忙辩白,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说。孔欣煜说你确实是没有说,我只是替你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我这是在帮你说呢,你要有种,就应该自己说出来。这时候,陆良朋大约已产生了要逃离的念头,他突然住了口,不再跟孔欣煜斗嘴,随她说什么都不吭声。

接下来,孔欣煜以为自己是吵赢了,暗自还有点得意。她本来是个不打算结婚的人,不折不扣的新女性,最欣赏不婚主义,因为肚子有了孩子,明知道陆良朋不可能是个合格的父亲,明知道他为人很差劲,很人渣,非常渣,现在却开始有些动摇了,心里就想,男人是不是做了父亲会不一样,会改正自己的臭毛病。不管怎么说,孔欣煜还在读书,研究生读书期间,是允许结婚的,一个女研究生如果是未婚妈妈,多少有点不合适。结婚有结婚的好处,起码生个孩子是名正言顺。

没想到陆良朋说跑就真的跑了,逃之夭夭,突然无影无踪。他给盛戎发了一条很长的微信,在微信中,先老一套地又把自己痛骂了一顿,然后便是一本正经地托孤,希望盛戎能够帮他照顾孔欣煜肚子里的孩子。说着说着,话就不靠谱了,他说我真希望这个孩子是你的,当然,说不定也真是你的,天底下的事都是可能的,为什么这个不可能呢。我知道自己这么想会很无聊,可是我陆良朋从来就是个无聊的人,无聊的人有些无聊的想法,这不是很正常吗。陆良朋越说越来劲,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无耻,为了给自己逃脱找个正当的理由,他不仅暗示孔欣煜与盛戎有可能,还怀疑她与自己的导师汪教授有一腿。

盛戎告诉易蓉蓉,自己当时将这条微信删除了,几乎是立刻就删除。一个人在混账的时候,什么样的混账话,都有可能说出来。盛戎不想让孔欣煜看到这条微信,因为知道她看到会受不了。孔欣煜是那么爱陆良朋,那么死心塌地,一次次地原谅他,纵容他,无论他有多坏,多么让人不齿,孔欣煜还是会忘不了他,还是会接受他。甚至连他的逃跑也可以理解,可以原谅,人生就是这样,越是伤害越是爱,越是爱越是伤害。

陆良朋最后能说出这样的话,会找出这样的理由和借口,实在是太疯狂,实在是太没有良心,实在是太没有理智。盛戎为孔欣煜的痴心和痴情感到无奈,也为陆良朋的所作所为,感到伤心感到悲哀。这个可怜的家伙,为了逃避责任,竟然敢编造出这样的理由,竟然会下作到要找这样的借口。其实也不是真觉得陆良朋有多下作,盛戎与孔欣煜平时仿佛一对闺蜜,在背后一起议论陆良朋,经常会用到“下作”这个词,这个词也完全不是贬义。有的人坏,是天生的,陆良朋就是这样,他不这样下作,就不是陆良朋。

陆良朋逃走的前一天,恰逢孔欣煜生日,他让盛戎花钱准备了一个冰淇淋蛋糕,为她庆生,并且祝福她腹中的胎儿。地点选择在了海滩上,落日时分,一切都显得十分浪漫,有情有调,用手机播放“祝你生日快乐”,点上了蜡烛,还一起在沙滩上跳舞,光着脚丫。陆良朋与孔欣煜跳,也和盛戎跳,在一起跳的时间最长的却是盛戎和孔欣煜,一边跳,陆良朋一边没心没肺地为两人录像。盛戎告诉易蓉蓉,自己和孔欣煜做梦也没想到,第二天陆良朋说消失就消失了。

易蓉蓉在给学生上课期间,孔欣煜的导师,那位汪教授,曾专门来听过一次课。她感到有点意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过来,为什么要关心她的讲课。传说这位汪教授可能要升任人文学院的院长,他的年龄看上去应该与易蓉蓉差不多,一本正经道貌岸然,天气很热,仍然是西装革履。从头至尾,他都在偷偷地看手机,下课了,过来跟她讨论,好像很认真地听了课似的。易蓉蓉对这位汪教授没有丝毫好感,硬着头皮跟他握手,微笑着跟他敷衍。

事实上,即使盛戎没说过这位教授怎么骚扰孔欣煜,就算不知道任何的具体细节,易蓉蓉也能够想象出他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也能够想象孔欣煜会怎么反抗,会怎么对付他。现如今的大学,风气越来越坏,为人师表早已成为一句笑话。近水楼台先得月,校园里自以为有机可乘的衣冠禽兽多得很,孔欣煜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生,除了喜欢李白杜甫白居易,显然對女权主义的研究,更有心得,更有体会。她对如何防范性骚扰、怎么对付色狼更有一套。盛戎告诉易蓉蓉,孔欣煜很有心机,手上攥着汪的把柄,她和陆良朋已为他录了视频,而且还有证据确凿的微信截屏,如果在学业上敢有所刁难,便鱼死网破,将他的丑闻公布于众。

又是很快,半个月已经过去,作为兼职教授,易蓉蓉在这个学校的课程,完成了一半。说好要请盛戎和孔欣煜吃一顿,孔欣煜倒也不太客气,说我太想吃一顿烧烤了,易老师既然要请客,你就请我们吃烧烤吧。易蓉蓉一口答应,说她带了游泳衣,来的时候特地买了一件,人都到了海边城市,总要到海里去游一次吧,总不能白来是不是。她说哪天你们先陪我一起游泳,然后我们挑个地方吃烧烤,地方你们挑,挑个好点的馆子。

结果那天去海边游泳,只有易蓉蓉一个人下了海,孔欣煜挺着大肚子不方便,盛戎当然也不方便。海水略有些凉,易蓉蓉游了一会儿,多数时间都是穿着泳衣在沙滩上看风景,看靓男和俊女。这个城市的风气显然比较开放,有人在打沙滩排球,一对男女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亲吻,女的是比基尼,男的光膀子沙滩裤,光天化日之下,动作很大,尺度也有点过分,孔欣煜说她看见这两人的手都已不太老实。

盛戎提醒孔欣煜不要乱看,易蓉蓉便笑了,说看看又怎么了,有人都敢做了,干吗还不敢看。她的声音有点大,那边的两个人受到干扰,也侧过头来,往这边看。于是相互对看,盛戎还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一眼,目光就离开了,其他的几位好像都不太在乎,你要看我,我也看你,大家都不受影响。比基尼女郎突然一个翻身,索性骑坐在沙滩裤男身上,继续放肆地亲热。与比基尼女郎的泳衣相比,易蓉蓉的泳衣显得保守了一些,不过穿在身上仍然很好看。

易蓉蓉说:“一个人游没意思,我也不想再下海了,水还真有些凉。”

“易老师的身材保持得不错,”孔欣煜摸了摸易蓉蓉的手臂,对盛戎说,“比我们年轻人还好,你看她的皮肤多光滑。”

孔欣煜不仅摸了易蓉蓉的手臂,还把手放在她裸露光滑的背上,继续抚摸,而且让盛戎也摸摸。盛戎便真的伸过手来,抚摸易蓉蓉的背,轻轻地抚摸着,非常地温柔,不说话,不停止,抚摸面积也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无忌惮。易蓉蓉顿时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很舒适,很刺激,或许刚游过泳,刚从海水里上来,她觉得有点冷,而身体又似乎正在迅速地热起来,幽暗的火苗在燃烧。盛戎的手仿佛带有魔力,那是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干爽和湿润,易蓉蓉想到了盛戎纤细的手指,想到了盛戎光滑白皙的手臂,想到盛戎那双动辄泪汪汪的眼睛。想到了《紅楼梦》中的贾宝玉,想到了宝玉的一尘不染,也想到了宝玉与秦可卿的关系,与袭人的关系,与男孩子秦钟的关系。一时间,易蓉蓉想到了许多,想到了太多,她甚至想到前不久刚看过的一部外国电影《阿黛尔的生活》,说的是女同性恋的故事。

故事从来都是不重要,或者干脆说吧,盛戎究竟是男是女也不重要。或许怀孕的关系,孔欣煜不停地要去上厕所,盛戎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陪她去,陪了三次,第四次不让陪了,说我没问题的,没事,你用不着再陪,我也没有多少尿,只是有一点想尿,你就坐这陪易老师聊会儿天,你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在背后说一会儿我的坏话,我这人很坏的,有很多毛病,你们尽管议论,尽管说。

孔欣煜去上厕所了,趁着只有两个人,易蓉蓉按捺不住好奇心,问起盛戎今后的打算。盛戎说还能有什么打算,如果陆良朋回来,如果他会回来,他们不再需要自己,自己就离开,肯定会离开,如果他不回来,如果孔欣煜愿意,自己就心甘情愿地陪她一辈子。易蓉蓉注意到,盛戎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信心,眼睛已经红了,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盛戎说,易老师知道什么叫备胎吗,我就永远是个备胎。

盛戎说,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想实实在在地爱一个人,只爱一个人。

易蓉蓉就问:“这个姓陆的会回来吗?”

盛戎回答说不知道。

易蓉蓉说:“我觉得他不会,他不会再回来。”

盛戎想了一会儿,结论还是那句:

“不知道。”

2019年6月18日 三汊河口

责任编校 邓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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