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
2020-08-04高君
高君 1969年生。在《作家》《钟山》《人民文学》《收获》等杂志发表中短篇、长篇小说近百篇,并被各种选刊和年度选本转载。获2007年度鸭绿江文学奖,第二、三、四、五届吉林文学奖,第九、十一届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第三、四届长春文学奖,首届浩然文学奖,第五届《作家》金短篇奖。中短篇小说集《段落》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7年卷。长篇小说《大声歌唱》获第三届“我和深圳”网络文学长篇小说拉力大赛银奖。第七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站点挨着农贸大市场北门。从下边各乡镇、村屯来的小客在客运站门前打个站儿,之后就停在这里。这是县城中心,商铺密集,尤其是农贸大市场,距二〇一八年元旦还剩最后一周,显得更是热闹。
七点刚过,就已经停了四五台小客,黑乎乎的挂着白霜,就像四五头刚刚爬上南极冰盖的海豹。一台刚拐进来,还没停稳,立即就聚拢来四五辆载客的人力三轮车——两竖一横三面天鹅绒包的软座,大红或水粉,很是新鲜;外嵌铁骨架,上绷透明白塑料,内开一扇小门——车夫戴着羊毛手闷子,抱膀儿佝偻在后面车把上,梗着脖儿,如同前来讨食的一帮大鸟。
街道不宽,早晨车辆也不多,但隔着一条绿化带和两道防护栏。
我向对面望了望,开始朝上边红绿灯的方向走。
三姐这时叫了我一声。
那片嘈杂的地方,此刻正陷在建筑的阴影里,踩实的脏雪和不知从哪儿流出的污水冻连在一块儿,坑坑包包,泛着鱼鳞似的光泽。刚从车上下来的人,好像一下子还不适应,摇摇摆摆,攒着小步,看上去就像一帮大企鹅。我停住,歪头分辨一下,没看出所以,回了一句:站那儿别动,我过去!
她又喊了一声,并从杂乱的背景里突出出来。我看着她,心里咯噔一下,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有点儿堵,还有点儿烦;我低头想,她怎么穿成了这样?二姐说,扒苞米时刚给她从头到脚买了一身……突然,我感觉心里一阵发空,就像饿或低糖,還像五脏六腑被人给掏了一把。再抬头,她倒着碎步,前倾着上身,忽然身子向后一挺,立即又弯回去,接着向右侧过身子,面朝向我,向前横出左脚,右脚紧跟其上,然后,一出溜挺远。
她穿着一件旧得发黄的淡粉色人造棉上衣,看上去又轻又薄;裹着同样颜色如今市面早已绝迹的旧马海毛围巾;棉裤外面套一条咖啡色裤子;一双紫色带灰杠的雪地鞋,鞋底眼看就要被踩成一张纸;那条围巾在脖子上缠了两道,只露出一小片刘海和一双眼睛,兜住口鼻的地方结满霜痂和小冰溜;刘海和眼毛上长着雾凇,看上去倒比平时厚了几倍。她往下抹了抹围巾,露出鼻子和嘴,转动着眼珠,眼圈儿渐渐泛红:车里的暖气包坏了,你昨晚在哪住的?
朋友家。来这么早干吗,不是有好几趟车吗?
我出门着急…-
几点起来的?
睡了一小觉,不到半夜就醒了。说着摘了手套,捂住我两只耳朵,都冻红了,你从来不戴帽子,怎么连围巾也不围?穿毛裤没有?回家我织一条给你邮去。
得了,织什么呀,有卖现成的,我把她的手拿开,问人呢?
在超市里暖和呢,晕车,吐了一道儿。
那咱俩赶紧,让人家等着不好。
没事儿,让她多缓一会儿,咱俩说会儿话,我起早来就为这。
我站住,左右看了看,街上车辆稍微多了一些,空气中飘浮着冰晶,火星似的闪闪发光。右前方一条小街边有一排小吃摊,冒出来的热气弥漫了大半个街面,宛若浓雾,让人担心钻进去衣服会被立刻打湿,出来则会变得如盔甲般坚硬;坐在凳子上的食客都变得残缺不全,有的只露出头和手,有的却不见了头和四肢,只呈现鼓鼓囊囊的中间一段;抻面师傅的白帽子仿佛扣在云端上,面团摔打案板的声音却丝毫未受影响,反倒具有了某种立体效果,啪啪的。面丝兜着漂亮的弧线,偶尔一现,竟闪耀着璀璨的金属光泽。
咱俩去大市场吧,那里面暖和。
走道不冷,找个向阳的地方就行,那里边人多,闹心。
那好。说着我朝她抬了抬右胳膊,她迟疑了一下,靠过来,挽住,我感觉胳膊肘就像挂上了一丛干树枝。你不冻脚啊?不冻;降糖药是不是又没了?有;听说前几天小飞把窗玻璃又都给砸了?他不怕冻死他儿子呀?没砸几块,因为你三姐夫说我。小飞孝心。
聂玉武的工资折啥时能抽回来呀?
快了,还有俩月。
那你们现在拿啥吃饭呢?
没全押,一个月还给一千。
小飞一天啥活儿不干,你们怎么还让他玩网贷呢?
没想到利息那么高。
以为都白给你们呢……佳讯快五岁了吧?你还一口一口喂呢?在城里都上幼儿园了。
不是没钱吗,要不早送去了。
你家干正事儿永远没钱。
你没看呢,可怜哪,天天吃饭看着饭锅,就怕饿死。没摊着好奶奶,啥能耐没有,兜比脸还干净,饿了连颗奶豆都给孙子买不起。
你总往自己身上揽债,是你的事儿吗?是没摊上好爹好爷。
他就跟我,一步不离。走时还没醒呢,等醒了还说不上咋哭呢。
那你抱他去我家过年吧。
能离了吗,我要走了,那爷俩得饿死一对,要不就得有一个后脑勺子开花。
你看,上个月打电话还跟我哭呢,说让我给找个大庙出家。现在让你抱孙子去过个年都不行。
一会儿见面我咋称呼啊?
叫姐就行,她是小飞干妈,咱们是一辈儿的。
姓啥?
姓胡,狐仙儿的胡,反正大伙儿都这么叫,要么叫她胡姐,要么叫她仙儿姐。
在你家待几天了?
三天。昨儿下晌说啥也不待了,非走不可,说家那边有一大帮人在等着。最后连你三姐夫都急眼了,才把人给留住。就怕你不来,我心跳病都犯了,在炕上趴了两天。这眼看就元旦了,她说过了元旦就完了,不赶趟了。没招儿才找二姐劝你。
你净没事儿找事儿,自己吓唬自己。
你就犟。有个男的,她都给算出来了,可他就不信,结果到那天就真让车给撞死了。
你看见啦?整得我这俩月心里直犯嘀咕,好像不办真就能咋的似的。
等咋的就晚了。你看你这些年多糟心,为啥肠道毛病总不好?比你严重的都早好了,你花多少钱吃多少药了?是,你不缺钱,可办事儿顺当吗?有时眼瞅着能成的事儿,就差那么一小点儿,结果就不行。黄了。
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仙儿姐给你算的呗。
她晕车晕那样,平时怎么出门呀?
坐轿子不晕,坐飞机也不晕,就坐客车晕。到哪都是车接车送。再说平常也不出门,四面八方都去找她。这不是沾小飞光吗,把一般的活儿都推了,你三姐夫借崔老二的奥迪才给接家来。要不今儿就开车送了,知道你烦他,没敢来。对了,二姐电话里跟你咋说的?
没咋说。
我想听听。
说你在家吓趴下了,马上就要完蛋了,再不来就见不着你了。
三姐笑,就爱听二姐磨叨,跟咱爹一样。连生气骂人都爱听。今年我一狠心把佳讯给扔家了,硬是去帮她扒了七天苞米,要是没佳讯我能一直帮她干到完。二姐今年都六十二了,干不动了,炕上还有个快一百岁的婆婆……我今年也不知道是咋的了,就担心和惦记你,想娘家人,活着的想,死去的也想。这趟回去有空儿我就叠金元宝银元宝,傍过年我能叠出两大塑料袋子,我让你三姐夫开王旭的大吉普回曹家沟,我亲自到爹妈的坟头上烧去!
说完三姐使劲儿挽了挽我,脚步也一下轻快起来。这时我才发现,我们早已拐进一条向阳的街道,并走出很远,然后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幢灰不溜秋的建筑物旁。我们顿时收住脚步。
妈呀,你们银行,我认识。三姐有点儿吃惊地说道。
我哦了一声。
你别看我不识字儿,哪都能找着,我记道儿,认识牌子。不说,谁也看不出来。二姐识字儿,出门还得我领着,头不抬眼不睁,直磨叨,就怕丢。我说咱们不是十八啦,现在扔大道上都没人捡。想丢,往哪丢?
我点了一棵烟,然后掉头。
你看,脚比人记道儿。三姐突然说。
超市老板娘脸有小盆口那么大,白里透着釉光,细眉亮眼涂着曙红色嘴唇,一头金黄色碎卷发,大红羊毛衫配羽绒红马甲,羊毛衫胸前上的亮片就跟一大片鱼鳞似的——下半身看不见,被柜台挡住了。超市里人很多,角落还有一伙打扑克的。三姐显然是被女人气色、衣饰等方面吸引住了,怔怔地望着,似乎忘了进来的目的。你要买啥?老板娘问。
不买啥,找人——三姐吞吐了一下——就刚才我俩一块儿进来的,她晕车,我让她在你这缓一会儿,看包。
啥样个人?
女的,三姐看我一眼,个头儿到我这。她用手往自己胸前一比量。
这么多人,我上哪儿给你看着去呀。
你的包呀?我问。这才发现三姐没背包。
我俩的,还有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俩公鸡。
啊,我知道,打扑克的一个自来卷头发的中年男人回过头说,那公鸡刚才还在袋子里直打鸣呢,我问在哪儿买的,她说从农村带的,我商量半天说要买,她说还留着回家自个儿吃呢,贵贱不卖。啥时候走的我就不知道了。
你把她电话给我。
我记纸上了,在包里呢。
你电话呢?
没带……
女老板看看我,看看三姐,把脸转向自来卷:啥样个人?
就抽巴的一个农村老太太,腿脚好像还有点儿不大好。
出了超市,三姐一直在嘟哝,说那男的说话可真难听,什么抽巴的呀?谁没有十八的时候?农村的怎么了?……可也是,你瞅瞅那女的,白胖,脸上一个褶儿也没有;你没听她说,她孙子今年都上大学了,还是北大,心里得多高兴,不怪人家年轻。我都算了,她跟我岁数差不多,你说人家是咋长的?
把她扔你家试试,指不定都得死几个来回了。
你三姐夫就稀罕那样的。
你先别跟我提他,赶紧想正事儿,你说你出门怎么连个手机都不带呢?
让小飞半夜给砸了。
为啥呀?
要不也该扔了,来电话瞪眼儿接不起来……小飞说让你给我买新的。
……他倒挺会安排呀,他没说买啥样的呀?
我就记住个苹果,他说孙天男他妈还有徐路他妈用的都是这款。
你没问问他那是谁给买的?
小飞不佩服别人,就佩服你,总拿你眼气他爸,说你看看我三舅,天天在家往电脑前一坐,叼着小烟儿,喝着茶水,手指头一动,钱儿就来了!
回头我送他一台苹果电脑,让他也手指头一动。
文化不够,要是够我早把他给你送去了。
二姐跟我说,以后他要是再打你旗号或拿外出打工做幌子跟这帮人狮子大开口,她抱老股,我们集资,直接买枚火箭炮,然后嗖一下把他给发天上。
妈呀,二姐心疼儿子,记仇了,三姐笑,说去年,让小飞去敦化跟小双学烤串,当时手头紧,就在二姐那拿了两千,学徒是开点儿工资,可单趟路费就一二百,小飞随我,要面子,寻思他双哥教他一分钱不收,平时给买盒烟买瓶酒啥的。小飞哪摆弄过吃的呀,上手就慢,小双脾气又急,也是恨铁不成钢,一个礼拜就说啥也不教了。还把胃病气犯了。
我怎么听说他在那儿啥也不学,就整天喝酒呢?喝完就攆着小双屁股磨叽。
离家在外,拿他双哥当亲人了;小飞随咱家人,认亲。
得,聂玉武还那么嘚瑟呀?
早不的了。没钱没势谁跟你扯,女的都不傻;一帮酒肉朋友,退休了没用了,谁还搭理你。我现在也想开了,让他随便,给他自由,爱跟谁跟谁,要是有哪个不知死的贱老婆想要,痛快领走,回头我敲锣打鼓感谢她。那两年他找小姐,我要离婚,你跟我说,不离,就拿他当养老儿,耗死他!现在你看,老了老了连工资折都押出去了!现在啥也不是了,才想起俩小舅子。早后悔了。他跟我说,我没想到我俩小舅子能出息成这样。我说该,叫你们狗眼看人低,这是老天有眼,报应!当年干啥的?
——十四岁那年夏天,因为半洗脸盆青鳞鱼,我跟聂玉武干了第一仗。我在桦树中学住宿,学校天天吃带老鼠屎的玉米面饼子,喝酱油葱花汤,周末来回走六十多里山路,就为回家解解馋。一大早,我跟他去下网,网是母亲和妹妹织的,我们织网为赚手工费,只给三姐家是白织。
我划船,他在船头起网,那时夏天大江里的青鳞鱼真多啊,就跟开锅似的,网这边下,那边就开始挂,用不上半小时,拽上来都看不见网衣,就跟蒜辫子似的,拎起來一抖搂,就是半盆。一块网能挂三四十斤,那天有四块网。这么多鱼,按说应该高兴,可聂玉武那天一直拉拉个脸不顺气儿,我怎么划船都不对,直喊刮网了刮网了!我一直忍着,后来他开始指桑骂槐,说你看徐青昨晚在北沟套子一宿撵了一百多斤大胖头,能卖五六十块!他妈要是摊上那样的老丈人死都愿意!这可倒好!我把船猛地一别,哗啦啦把网刮坏了一大片,他心疼得哎哟哎哟直叫,把网松开,差点儿没把他捞江里!离江岸还有半米远,我扔了船桨,端过半盆鱼,跳下船就走了。
十分钟不到,三姐捂着脸就跑家来了;我转身端起那半盆鱼就去了她家。扔下盆,进里屋抓起柜盖上一个两层、镶铁边的大四方镜子,照着他左面脸就是一下,我使出所有力气照着他半张疙瘩溜秋的狗腚脸就是一下,这一下我攒了整三年!啪,镜子稀碎!我撒腿就跑,转身藏到两墙之隔的张老师家。
那一下的代价是十分巨大的,最大的羞辱来自于聂玉武,他竟然穿着鞋跳到我家炕上对我父母破口大骂!在那之前,家里就是有一口好吃的都要把他叫过去。我们在那个地方不能待了。冬天大江刚封上,还有漏子呢,父亲就把家搬了回去。
现在他知道我俩弟弟厉害了,一个在珠海有四五套房子,一个是作家,写一个字儿好几块钱。
谁说我写一个字儿好几块钱?
小飞上网查了,说你比他二舅还有钱,一个字儿好几块钱不说,还有那叫什么板儿税,说一年都得上百万。
还有上亿的呢,还有没钱治病喝两瓶敌敌畏自杀的呢。你看我像那样的吗?
就是现在没有那么多,将来也准能!我都让仙儿给你算了,说你一辈子吃鲜菜吃嫩菜,就是命孤单。再过几年钱就跟淌溜儿似的。
你没让她给她干儿子算算,啥时能挣出来他自己吃的?
算了,说再有三年,到三十三腾一下就从炕上起来了,按都按不住。
……你呢?
说我到老,福都得享没边儿。
她不是会收拾吗?让她提前把她干儿子给收拾起来,钱我掏!
别提了,说缠上一个千年的大蛇精,还是女的,不到时候人家不走,要不是她给按着,人早没了。
整半天跟聂玉武一样,真是兔子没尾巴——随根儿。
不随他爸,小飞不花,随他爷——现在不是没有大烟吗?这才喝上曲马多。
待会儿我跟他干妈好好研究研究,实在不行、按不住就算了,松手吧。
别说你了,连你三姐夫俺俩都这么想,上个礼拜六也不知道他在哪喝多了,因为你三姐夫跟街里所有饭店、商场、超市都下了话,不让赊给他账。谁赊谁活该。这喝多了就把底火全勾上来了,掐着腰,从二道甸子东头到西头,西头到东头,来来回回,指名道姓就骂聂玉武,骂了大半宿。拽都拽不回来。这卖呆的人,比当年还多。我一点儿都没生气,解恨,替我报仇了。我招呼你三姐夫,我说咋样聂玉武,挨儿子骂和挨姑爷骂哪个滋味更难受?
一出大市场南门,一辆拉货的人力三轮车忽然朝三姐直扑过来,刹车闸环了,路面太滑拐不了弯,车夫一连哎哟哎哟了好几声,一别把,车身向一旁一歪,一车冥币就像打开的扇面似的滑落下来——红乎乎的一百元,都是成条没拆封的,就跟真的似的。三姐愣了一下,立即弯腰去抓滑到脚边的两条,说妈呀,要是真的多好!车夫正在气头上,脱口说道,要是真的就豁出来撞死你了!三姐直起腰,一手抓着一条冥币杵在那儿。车夫说,大妈你啥意思?想要哇,那就给你!我愣了一下,夺过三姐手里那两条冥币,上去就给了那小子两下:年纪轻轻嘴就这么损,啥时候能损到老?回家给你妈,先让她教教你怎么说话!那小子歪过脖子,哎哟了一声,拉开架势就要蹿过来,三姐顺势一滑,坐在地上,回头对我说,快跑!然后张开胳膊,就像张开一把老虎钳子似的直奔那小子两根筷子腿而去。那小子顿时就慌了,跳着脚向后,嘴里不住地哎哟哎哟,你这是干吗?你要干吗呀?
围上来一帮人。
小伙子边收拾冥币边嘟哝,这大早晨的真他妈点儿背,纸还没烧,鬼先到了!
二尺红布、两扎香、两个水果罐头,再买点儿新鲜水果,对了,还得买一碗米,得带着碗——要不香往哪插呀;公鸡我现去北窑地买的,纯笨的,好像再不用别的了。说完,三姐掰着手指又算了算,说还得有个地方,找家小旅社就行。快到金城购物中心时,三姐说不对,这些东西还得回大市场买。你看刚才咱俩光顾着说话了,白逛了一圈。停下,立即又说,我都一年没来了,进去看看呗。
我说,待会儿完了别的东西你拿着,俩公鸡我要,钱一会儿给你。
那不行,都得给仙儿。
仙儿能真吃吗?不是就尝一口气吗?
仙儿不能真吃,附体的人能真吃。本来我说在这买,她说不行,仙儿又不是傻子,连人都知道街里卖的笨鸡是吃饲料长大的,就是长得跟农村的一样。有真的不拿拿假的那不是糊弄仙儿吗?就是闻味儿也不一样啊。心不诚啥都不好使,看也白看。
不是给她钱吗?对了,多少?
外人一般是三千,连俺家看一回还得一千呢,你怎么也得两千。
那还给她什么东西呀。
钱是钱,物是物。钱是回去给你扎替身、烧替身用的。
那我一会儿再拿钱从她手里把鸡买回来,我想吃。她家不也在农村么。
她是她的,咱是咱的,咱大钱都花了,就不差这一口肉了。别得罪她,得罪了一会儿不好好给你破关,你不是白来了?我当时都想了,给你也抓两只,赊的,我要是说要四只,可能这两只都拿不来。
三姐说,你要不走多好,想你抬腿就能来。
我说我可不盼你们来,找我没一回是好事儿,不是贷款就是办事儿,要么就是看病、离婚;贷款本儿都不还,婚离了一辈子也没离出去,办事儿不成把我宿舍门都踢漏了。
他就是“虎”,说起来都是乐子,有一年夏天来俩南方人卖菜刀,他绕山架岭蹬大河,撵着人家屁股收税,其中一个都给他跪下了,那都不行。税一分没少,累得回家就犯了气管炎,怎么打吊瓶都不好,足足咳嗽了一老年。我说该,损的。虎人胆儿大,抓一条道就跑到黑,心里就收税这一根弦儿。你说多吓人,荒山野岭,深草没窠,砍他两刀不也得受着?就是砍死过后上哪抓人去呀?
我再跟你說个乐人事儿,把二姐都给笑岔气了。〇七年,二道甸子和红石俩工商所合并,道边二层办公楼拍卖,那楼又好又结实,县工商局给盖的能不好吗?没用两天价就涨到十几万了,把他急得就跟猴儿似的,好悬没急死。手里一分钱没有,还非要买,寻思一楼开饭店,二楼给小飞结婚住——小飞当时正跟桦甸那个小丫头张贺处对象呢,就是跟她学的喝曲马多——那几天我天天抱着佳讯去看,有一天就遇到贵人了,工商所的小姚,他说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原来在银行上班?他现在在哪儿呢?我说在长春。他说你赶紧去找他,他跟我们领导关系好。这不,你出面,你二哥拿钱,就把楼买了,便宜了差不多一半。仗着他也是老职工。然后马上就开业了,狗肉馆。给小飞的。这下把他给嗚瑟的,整个二道甸子都搁不下了,走道都放横了。天天站大道上喊人,他请客。
我说聂玉武,咱开店不假,可有成本跟着呀,有事儿行,没事儿你怎么天天掏钱请客呢?你猜他说啥?他说高芹,你没文化就是不行,你要傻死了,我为啥天天掏钱请客呀?我不就为了让咱儿子挣吗?
我说三姐,你真以为我一个字儿好几块钱哪?那不叫板儿税,叫版税,可我哪有啊。我要是有那么多钱,我还在长春守着呀,还回桦甸办什么社保呀,我他妈早一尥蹶子踪了!我周游列国去!话说回来,那爷俩是居心不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怎么也跟着一块儿瞎起哄呀?我才吃上几顿饱饭你不知道吗?就这么几年,我一没炒楼盘,二没中彩票,三没砸银行,就算一个字儿一百块,我一年才能抠饬出几个字儿呀!你们以为那是拉屎呢,只要吃进去饭就能拉出来,你要说有人能,我也不犟,那是人家肠道好,我不正是肠道有毛病吗?我就是一天吃四顿,肚子撑溜圆,都要吐了,该拉不出来照样还拉不出来。
这么说太难听,那我再给你打个比方,就说咱家养的鸡——养鸡场的不算——也不能天天下蛋呀,被踢一脚打一棍子还得养好长一阵儿呢,还得趴窝晒蛋、歇伏猫冬吧?好,它不下蛋那咱就杀了吃肉,省得干搭粮食。可我不行啊,我又不是鸡,没人敢杀我,我也不能去死,就是一个字儿也憋不出来,照样还得吃喝拉撒,没准儿还得搭上药钱,闹心、着急、上火。
我说三姐,刚才你在药店里说的意思我都明白,什么小飞上网查了?显着他查?在我面前你尽量少提那爷俩,本来我想办的事儿你一提我很可能就不办了。就说小飞,他把家败这样,回头让你顶包挨打受骂,完了又在你面前装孝子,他什么意思?你回去告诉他,让他猪八戒的耙子给我远点儿搂着,少在我面前狗戴帽子装人!拿钱,否则闭嘴!没他说话的份儿!
我说三姐,我都去医大一院挂了两回专家号了——普通的、进口的胰岛素你都不能用——什么叫调?那是查过敏源。你以为查过敏源那么简单吗?要那样我早领你去了。专家说,就是花上十万块也未必能查出确切的结果来。关键是你们有钱吗?我也没有。所以咱现在只能吃降糖药维持,维持到哪天算哪天。说到降糖药,我还想多问你一句,知道你手里搁不住钱,给你多少回头都没有买药的,这样我才商量小莉——大姐的二女儿,嫁到二道甸子,聂玉武做的媒一把钱打到她卡里,类似专款专用。可你怎么能告诉小飞呢?害得小莉跟我都急眼了——小飞喝上酒就掐着小腰去要钱,不给就骂。
你刚才还说,你要是再有五万领小飞住院他准能好。我不反对,如果你们有钱的话。可你们没有,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拿对吧?我实话跟你说,我就是有也不拿,为什么?因为他吸毒。你家四套房子全卖了,现在租房住,他好了吗?再拿、拿多少那是你们的事儿。你就是忍心拉我去陪绑我也不干。再说聂玉武,这么些年,因为你,和总是你出面,我才管他那么多破事儿,否则就他这种不识好歹、无情无义的势利小人,就是给我提鞋我都不用!
今年秋天,你眼睛不是突然模糊看不清东西了吗?你听他打电话跟我咋说的?他说小君,赶紧拿钱!不然你三姐就完了!就像你被他绑票了,就像我该你们家的,就像你是寡妇一样。
我说三姐,我要是真有那么多钱,还给小飞买什么手机呀,我直接给他买飞机,连驾驶员都一块儿给雇好喽!干脆,咱姐俩把他们爷们儿给包养喽!一顿一瓶茅台,一色儿生猛海鲜,再一人雇俩保镖,一手拿根狼牙棒,一手操根哧哧冒火星子的大电棍,走一步跟一步,尤其是聂玉武,他不是爱装屁吗?好,拉屎撒尿都跟着!回头我看他还敢跟你嘚瑟不?
三姐转悲为喜,说要那样他天天都能管我叫妈,一天得磕八十个响头,能把脑袋磕得像刚锤完的牛卵子那么大。这个人我可知道。
你手里再拿条牛皮鞭子,磕得不认真,不响,姿势不对,抽!
三姐大笑,我把他稀罕和稀罕他的那帮小老婆全雇过来,一天二十四小时让她们脚不沾地,做饭刷碗扫地喂猪,外加给我大孙儿提鞋揩屁股,我就让他看着心疼,疼死他!
那咱得多雇俩保镖,少了怕看不过来。
不看,让他们随便扯,过后咱收拾她们呀,拿串豆角的大码针扎大腿根儿,拿烟头儿烧,再不行灌辣椒水,钉竹签儿,坐老虎凳!
对,三姐!
那我求仙儿好好保佑我老弟快点儿发大财!
我也没吃他挣的呀。我一直种我们三口人的地,小星结婚把地给了他,我就开始养猪,养了六年,他耍钱耍了六年,每年都输三四万,他挣的那点儿工资哪够啊,年年都用我养猪的钱给他还赌债。我一生气这才不养。
我也没高攀他呀。我俩订婚时,他连民办老师都不是,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臭泥腿子一个。嫌我没文化,可他也没识几个大字儿,初中没毕业,还整天打鱼摸虾。要不是摊个好爹,他能有今天?
四姨家是大队饭点儿,他爹来吃饭,我哪知道是来相看我的?四姨啥也没说,就让我炒菜。咱家姑娘打小都会做饭,我眨眼之时就炒了四个菜端上桌。就觉得眼前这个人不一般,他爹一辈子没出过力,到老还那么精神。那年也就五十多岁,梳着背头,腰板溜直,穿一身灰色中山装。等人走了,四姨说他就是太平大队赫赫有名的聂支书,全国劳模,省人大代表,去北京开会和陈永贵握手照过相。去县里就跟走平道似的,都得县委书记亲自接见。订婚以后,四姨才跟我说,那天他爹进屋一眼就相中我了,说这丫头长得这个灵通,这大个儿,这模样,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真没看见几个这样的,百里挑一。
第一趟四姨领我上他家,路过中和大供销社,四姨买了两瓶苹果罐头和二斤槽子糕,都过多少年了,宋新见着我还开玩笑呢,说哎呀,当时你一进来。供销社满屋放光,称槽子糕时,秤砣掉下来把我脚面子都砸了。
那时也没电话,捎信儿就说那几天去,等去了人还在大江下网呢。连他妈那么一个火上房都不着急的人都慌了,他大姐二姐开始翻箱倒柜找衣服——要去半道截他换,结果还整两岔去了,他着急从小道跑回来了。光着大脚丫子,挽着裤腿,一面高一面低,一腿肚子的泥;当时我说不出来啥滋味,就觉得这个人长得贼,不像好人,像特务。还一脸骚疙瘩。他在屋里傻站一会儿,就被他爹打发挑水去了。我坐一会儿就要走—一咱妈告诉我,说没看中千万不能吃人家的饭一一四姨就装糊涂,我扯她衣袖她没反应,拽她手她也没反应;后来干脆躲着我,就和他妈说话。我想出去走,回四姨家,还没迈门槛,他俩姐就上来了,非要领我去厕所。回来饭菜就上桌了。不怨四姨,自己的命。那年我毛岁十八,你说那么大个死丫头自己走呗,大白天,又不是找不着道,才八里地,还能让狼叼去?非摽着四姨干啥?她吃她的呗她就是嫁给聂支书该我啥事?要现在八百里我都走!就是不走,吃他家一顿饭能咋的?还能把牙给掰去?结果吃人家一顿饭,这辈子拿命换。
后来他跟我说,我当时一皱眉,他心刷的一下就凉了。订婚第二年他来桦甸念师范。搬家是他爹先提出来的,咱爹看的是朝阳生产队分红高,还有学校;他爹担心离得远,怕夜长梦多,我岁数小变卦。
那几年他总去找他爹磨叽要改行干工商,他爹就不松口。怕他干那行,接触人多,学坏。他就天天商量我,让我去找他爹。不是想把日子过好点儿吗?俩儿子一晃就大,那年小星十二,小飞六岁,我去找的,他爹才点头。就在大队打了几个电话,第二天起早去县里,晚上回来装都穿上了。也不怨他,那身衣服抬举人,穿身上是精神;那些年也太乱,灯红酒绿,大吃大喝,小姐就跟疯了似的,直往身上糊;还有那些开店做买卖的不要脸的老死娘们儿,都想少交点儿税,也直往身上上。
二姐说你出门总坐飞机,是吗?
也没坐几回。
二姐说,我家要是没有小飞,坐火箭都能坐起。跟三姐说说,坐飞机是啥滋味?害怕不?
怕啥,跟坐大客一样。
那能一样吗,那是在天上;说飞机是在云彩上面飞,云彩上面啥样啊?
聂玉武不是坐过吗?他没跟你说呀?
别提了,那个没出息的货,见酒比见他妈都亲,一辈子好不容易轮到坐飞机出一把差,来回还都喝大了,上去就跟死狗似的睡着了,下来都是让人给扒拉醒的。
——飞机刚离开地面往上飞的时候,你就觉得忽悠一下,心往下一坠,就像被扯了一把,空落落的,对,就跟坐电梯上楼差不多。〇一年我在长春电视台打工,二姐和你来看我,我不是领你俩坐电梯上过十一楼我办公室吗?就是那感觉;然后你就看见前面座位慢慢翘了起来,这是飞机在爬升,开始时挺陡,渐渐就缓和一些;当飞机飞到一定高度,你会觉得耳朵眼儿一胀,嗓眼儿咯地一千,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就远了,就像被一扇玻璃门给隔开了一样,忽然你感觉嗓眼儿又一粘,那门一下又打开,所有声音又都回来了。落地跟这差不多,只是有时你会觉得耳朵眼儿疼。
咱再接着说飞机往上飞,一会儿,你就看见有一缕缕白烟似的雾贴着窗口往后飞,这时飞机就钻到云彩里了。我们在地上看云彩是一朵一朵或一堆一堆的,就像一块实心的东西似的,钻进去才知道,其实就是雾,就跟咱们江边早晨起的大雾一样;再过一会儿,飞机就飞到云彩上面了,这时飞机才真正四平八稳。比跑在高速公路上的轿子还稳,然后空姐开始给乘客发便餐和饮料。
空姐是不是都可带劲了?
……这时你往外一看,心里刷拉一下,比一齊开了一百扇门还亮堂!啥闹心事儿烦心事儿一时都忘了!那云彩那个干净,雪花白,就跟小时候要过年家里添新被,咱妈在一整铺大炕上絮的新棉花一样,暖呼呼暄腾腾的,但比那可大多了,没边没沿儿。那个平啊,你都恨不得从窗口跳出去,在上面打几个滚,然后躺下睡上一大觉!
对了,你不是问云彩上面啥样吗?那可没啥意思了,就是一种蓝,不是我们在地上看到天空那种水汪汪的蓝,是那种干干巴巴,就像被烟熏和被火烤过一样的蓝。
到了没有云彩的地方,你再往下看,山就跟一个个开花馒头似的;地面就像那种灰黑色带花纹的大理石一样,还泛着亮光呢;河呢,就跟一绺又一绺曲里拐弯的白毛线一样。
我再跟你说落地,就跟下台阶差不多,左面翅膀往左一斜,你感觉忽悠一下下了一层;右面翅膀向右一斜,忽悠又下了一层。半小时后飞机就要落地了,这时所有人心里差不多都有点儿激动——人坐飞机,上天只是为了更快,落地才是目的——你可以清晰地看见山、河、大地,然后是城市,街道和楼房。楼房就跟搭的大积木一样,车就像爬着的花盖虫似的;人就是虮子,根本看不见。突然你感觉你眼前的大地就像一面跷跷板一样,翘了起来,就像忽然在你面前升起一座大山或者一面墙一样,升起,倾斜,落下,再升起,有时恨不得都要扑到你脸上了。再过一会儿,你感到咔的一颠,那是飞机轱辘第一次着地,就像做试探,立即又弹起来,这么来回两三下之后,咔,很实在的一下,飞机就彻底平安落地了。
十点多钟,我们进了一家“辣妹子”火锅店。
我说,开席不等客,关键是你身体受不了。今天你放开量吃。
三姐说,那些年工商所油水大,他包临江和暖木,都是好地方,一到这时家里西屋都堆满了,黑瞎子肉狍子肉上桌就吃一顿,剩下都喂狗了。开油坊的用水桶往家给挑豆油。有一回,大半水桶豆油就在锅台根儿放着,我晚上做饭没看清,以为是泔水呢,顺手就把半瓢刷锅水给倒里了,完了一块儿倒进猪食锅了。油轻,在上面漂着,再说就半瓢刷锅水,又不埋汰,把油撇上来呀。没有。要不现在能这样吗?连刷锅水恨不得都不足兴了。有罪了。再说那时候,这边别人给往家送,那边他就开始打电话,电话都打飞了。鸡鸭鱼牛羊肉一袋子一袋子的,都孝敬他那帮三孙子二大爷了。吃完回头就送他一个外号,叫“聂大虎”。
我说三姐,刚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就那么发泄一下,不是冲你。
一奶同胞就是打破脑袋都不记仇,我也不傻,这些年不都是娘家帮的吗?你看,光大外甥就给拿了五万,你二哥一万,大姐二姐和你,见面就给,都不算了。等小飞好了两年就还上了。
我说三姐,聂玉武压根儿就没打算还,所以才让你出面借。我的意思是,以后你别再出面借了,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再说都不是大款。你又没有偿还能力。该轮到他聂玉武了,他也姊妹一帮,他弟弟不是包线养大客吗?听说一年能赚好几十万。
白搭,一分不借,回头还直说我败家,说要是没有我,他哥早好了!
放他妈屁!他有啥资格说你?你就让他说?你在家那厉害劲儿都哪去了?那年他得脑囊虫在长春中日联医院错当了脑膜炎,把你好悬没急死,就是我得病你都未必能那样一你要不打电话,我拿片子去农大医院找囊虫病专家,那回就能把他给治死。再说,你一不嫖二不赌三不吸毒,他瞎看不见哪?凭啥说你败家?得,聂玉武他以后要是再逼你回娘家弄钱,你干脆抱佳讯上我家待着去!你俩能花几个,凭什么拿钱回去孝敬他?
我说三姐,如果你不嫁到朝阳,如果家不搬,我可能念到小学四年级就不念了。因为一天一个来回,三十里山道我走不动,关键是不敢走,没有伴儿。炮手沟大岭顶响晴天都看不见日头,还总能听见狼叫唤。所以说归说,我心里有数。
我说三姐,现在你知道我为啥在长春朝阳桥买那个房子了吧,一是咱家在那儿待八年,二是怕你记不住小区名找不到我。当时那儿房价还高,还就剩这么一个七楼。
三姐突然满眼是泪——说佳讯可怜哪,从小就没捞着和自己亲妈在一块儿,刚开始看见和明月差不多大的女的都叫妈。现在见了反倒一点儿不亲了。
明月现在在哪儿呢?
就在桦甸,也在这样的火锅店打工。
你有她电话吗?
我记不住,写家墙上了。一点儿都不怨人家,吸毒的人没人味儿,上来劲儿往死打,有两回好悬没拿菜刀把人给剁喽。那还不离呢,舍不得佳讯。我就劝她,说孩子到啥时都管你叫妈,趁年轻离了还好找,可别像我似的。现在找的对象比小飞强一百倍。
听二姐说,明月父母才四十多岁,家里条件还好,当时人家要佳讯,你们就像疯了一样,尤其是你,都恨不得打官司了。你家环境太恶劣了,不适合小孩待;再说就你这体格,自己都强活,到哪儿不都是你孙子吗?你还指望他养老啊?儿子都不行呢。我听说,你们还要打官司,管明月要抚养费?一个月多少钱哪?
三百。
别作孽了,就你们家,三十万也许能让那爷俩乐呵几天;三百,都不如佳讯给一场山火浇一泼尿。她一个女的,离了婚又没正式工作,你们要那三百咋花?
那爷俩不干,非要不可。
聂玉武现在都不是人了,积德的事儿他是一点儿不干,干损事儿一个顶仨。
这回我豁出来了,说啥也不让他俩要这个钱!
小飞啥时候认的这个干妈呀?
你三姐夫在桦树当老师的时候。小死飞打小就跟别人家小孩儿不一样,一句不让说,一哭就没气儿。找人看,说认个干妈就好了。正好两家住上下坎儿,啥事儿没费,领去按地上磕仨头,妈都没叫就回来了。你说怪不怪,自打认了这个干妈,你就是往死揍一顿,他都不没气儿了。连你三姐夫都服了。
那时她还不会看病呢,家里日子过得热气腾腾的,一姑娘一儿,老爷们儿常年在外跑运输,她给中心校食堂做饭。前后也就三五年,日子就落架了。先是老爷们儿开车打瞌睡撞上了一棵歪脖树,车好好的,人肉皮儿都没破,脖子往下却不能动弹了,在炕上躺了三年就走了。紧接着活蹦乱跳的儿子说不行也不行了,都五六歲了,冷不丁就得了白血病,还急性的,不到半个月孩子就扔了。你说她能好吗,一股急火,人就疯了。疯了整三年,净大冬天光脚丫往山上跑,按都按不住。要不咋瘸了呢,十个脚指头冻掉六个半。你说怪不,咋就没冻死呢?零下二三十度。有东西保着。后来找明白人一看,在家里供了香碗设了堂子,人一下好了不说,冷不丁儿还会看病了。看得可准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四面八方,都答对不过来。
这是跟家里人,跟外人我都不能说——没事儿我就自己琢磨,你说这个小死飞生来就命硬,没克着俺俩,却把外人给克了。一想到这,我心里就觉得欠人家的,咋补都补不过来。小死飞也不争气,要是像他哥那样,就是把人家当亲妈孝敬我都一点儿不生气。你都不知道,小恶鬼下生是顶着孝帽子来的,那时年轻不懂啊,老聂二婶给接的生,那么大岁数了也不懂,只骂了一句,抓下来就撇地上了!摔墙上就好了,小名就叫小强,大名就叫聂荣强。咱大姐下生也是顶孝帽子来的,咱奶给人接了一辈子生,啥都懂有经验啊,抓下来,先呸呸呸吐了三口,正要往墙上摔呢,家里过年新糊的报纸,奶打个顿,没舍得。这时正好老孙家养的一条大黑狗扒门进来了,奶顺手就糊它脑袋上了!大姐小名就叫狗挡子,啥孬事儿都让狗给挡住了,你看现在大姐多好,儿女双全,吃穿不愁,还有钱花。
手机这时突然响了。我看了一眼,递给三姐。然后就听聂玉武在电话里喊:你俩在哪呢?出事儿啦!人让派出所给抓去了!赶紧让小君想招儿往出抠人!
两分钟后,电话又响了,说是永吉街道派出所。
我说你们打错了!
哎——我问你是不是姓高?作家?
……干吗?
干吗你自己不知道?我说你们作家也搞封建迷信活动呀?
你少扣帽子,谁搞封建迷信活动了?
我问你认不认识夏淑花?
夏淑花——我看着三姐——不认识。
你能不能不装,她说认识你!
废话,我还认识特朗普呢!啥样个人哪?
一个农村老太太,她说来给你做法事!
那怎么跑你们那儿去了?
让我们给逮住了!
凭啥呀?
凭她在农贸大市场给人算命看手相。
那跟我有关系吗?给谁看你们找谁去!
别废话,赶紧过来交五百元罚款,然后把人领走!
我说三姐,她不是姓胡吗?
我也糊涂了,忘了她以前到底姓啥了。
她不是仙儿吗?怎么这点儿小破事儿她没算出来?凭什么叫我交罚款哪?
算命看手相的都跑了呗。不管咋说,人家也是来给咱办事儿的。大冷的天。
……得,我认倒霉!这样,一会儿你先看人,然后再交钱。我留个车票钱,剩下这一千多都给你,一会儿你打个三轮车去把人给接出来,记着是永吉街道派出所。
你不让她看啦?
还看呢,你看这钱够吗?我的命我自己知道,不用别人算;以后你也少扯这个,有那钱不买药咱买好吃的。再有,你以后别见着个仙儿呀神儿呀就报告一回我的生日时辰什么的,那叫信息泄露,完了又是死又是活的,那不是咒念我吗?再说谁有病是让仙儿神儿给看好的?她要那么能,干脆就让她给你查查为啥打胰岛素过敏?查出来钱不算,我额外再跪下给她磕几个响的!话说了,有病不都是吃药上医院治好的吗?我就问你,她去没去过医院?
我又拿过来二百块钱给服务员,说你先别撤桌,一会儿我们出去接个人。
我说三姐,大姐二姐跟我说,你手里一分钱都攥不住。你想想,那以后我们还怎么给你?还不如直接给那爷俩呢。这回你狠下心,谁也别管,想想藏哪儿,留着给你自己和佳讯买点儿好吃的。
刚走出门口,三姐就追上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红布,两把就撕下两条,蹲下,掀起我的裤脚,把两条红布分别系在我两只脚脖上。系成死扣。剩下揣兜里,三姐说,回去放在床被下面,红布避邪。这个别解开,啥时磨掉啥时算。就是洗澡也别解。
你在哪儿弄的呀?
看出来你是不打算看了,买衣服时就先把它买了。
走了几步,我忽然觉得心里一空,就像五脏六腑被人一把给掏出去了一样。回头,三姐站在门口,正用手背抹眼泪。我心里一剜,我曾经美丽聪明、百里挑一的三姐已经不存在了,她提早老去,变得面目全非;好像还比原来小了,个头儿、体型、脸盘,统统小了,不止一号,就像缩水和风干了;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旧,连新衣服都掩藏不住,遮挡不了,就像从土里挖出来的东西,还像被丢弃在农村仓房里年深日久的一件旧棉袄,看上去还好好的,手指一触,可能就是一个窟窿。
——我凑近照相馆橱窗,把嘴又张成括弧,冰花先洇开一个灰暗的圆面,圆心就像一粒钻石一样显露出来,圆面逐渐扩大,宛如树木截面上的年轮,不一会儿,圆心就变成了一只眼睛。然后我就看见光彩夺目的三姐,我使劲眨巴着眼睛,三姐的脸后退一些,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向左歪着脑袋,藕荷色苏格兰黑格小翻领外罩,鸭蛋皮色的衬领,一条油黑的大辫子斜搭在右肩上。三姐满脸红霞,眼里含着星星,朱唇微启,冲我微笑,仿佛在问:老弟,你是不是又想家了?
二〇一八年一月三十日晚七点半,三姐出门给她宝贝孙子聂佳讯买奶豆,横穿二道甸子大街时,被一辆农用三轮车从侧面撞倒,仰面朝天,后脑勺枕在马路牙上。两个男人从车上下来,一试,人好像没了呼吸。各自抽了两棵烟后,镇定下来。把人放进车厢,然后把车开到十里外北窑地山根儿,一片黑乎乎的空玉米地里。这时,车厢里的死人开口说话了。
警察审问肇事嫌疑人笔录,潦草而详尽地记下了我三姐最后说的一段话:
两位大兄弟行行好,别把我扔这荒郊野地里,那樣不等天亮我就冻死了;把我送附近谁家都行,我现在浑身动不了;求你俩行行好,我家里还有一个没娘的小孙子和一个疯儿子,我是自己摔的,你俩是做好人好事儿一对了,我有一个老弟是作家,我让他给你俩写表扬信,让你俩登《吉林日报》。
2019年11月21日长春朝阳桥
责任编校 谭广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