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系女子
2020-08-04罗望子
罗望子 原名周诚,1965年2月生。江苏海安人。1986年开始写作,2002年调任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先后在《花城》《钟山》《收获》《作家》《十月》《人民文学》《天涯》《山花》《大家》等刊发表小说作品四百多万字。
我时常感恩于自己的无知。因为无知,我没啥可争的,就能以云淡风轻的心态过好每一天。我就像一张白纸,天天可以在上面涂颜着色。这让我对未来的日子总是充满期待和渴望。没有人和我过不去,我更不会吃饱了撑着到处八卦。周围的人要是悄声窃语,我总是借故走开。走得远远的。所以我连一个证人的角色都承担不了。
与我恰恰相反,我家亚当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甭管你和他说什么,他唯一的回答就是“我知道”。如果你再叮嘱他第二遍第三遍,他还是说“我知道”。与此同时,不耐烦的表情与语气也渐渐明显。然而事情发生之后——肯定是事与愿违的了——他又会埋下头,嘟嘟嚷嚷地说,“我不知道啊”“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我还以为”之类,并配上委屈、冤枉和埋怨我没有及早提醒的表情,好像我天生是个马后炮。
我住在一套小高层的五楼,一楼是商铺。房子虽然老旧了点,但位于中心地带。放眼望去,广场上的一切尽收眼底。除了广场舞,广场上最热闹的是城管与小摊贩的战争,好像猫与鼠的角逐。当然小摊贩们也不是吃素的,蛮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两败俱伤时居多。不过小摊贩们始终是弱势群体,战争游戏时,一边在追追打打,一边也有人在拍摄,并同期传播。舆论风向一边倒,倒霉的一方不言而喻,可见弱势也有弱势的好处。现在情况好多了,城管们的工作重点已经从流动摊贩转移到整治商铺,要求他们撤去广告牌,店名标牌统一格式。這方面虽然也有吵闹,但不成气候:有人带头拆,别的人就歇了菜。倒是广场舞大妈和流动摊贩之间的冲突多了。动静一大,双方都报警报得理直气壮。警察姗姗来迟,城管们更是不见踪影。这时吃亏的正常都是摆摊的。中国大妈可是出了名地抱团,甭管你多霸蛮,最后总归要淹没在大妈们的声浪里。
我总是站在阳台上,或者房间的窗前观看实况:既安全,又便捷。一览无余,不失为劳动之余的消遣。看到暴力殴打、菜刀见红、号啕大哭的场景,我也揪心。心怦怦怦地跳。生怕闹出人命来。但我又忍不住地想看。看多了,看到激烈处,还拿出手机,躲在窗帘后面,偷偷拍下来。离得有些远,像素不太高,我又不懂拍摄窍门,照片大多模糊难辨。晚上睡觉前,我会一张一张地浏览,然后一张一张地删除。偶尔有一两张清晰度比较高的,我也会留存几天,慢慢欣赏,自我陶醉一下。这倒不是我失去了正义感,更可能是见多不怪了吧。当然,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些争端的后续进展。微信朋友圈,各种微信群,本地微信论坛上,都可窥见一斑。但大多数事情一天之后,就烟消云散,很快被新的事件和话题覆盖。如今人们的遗忘速度大大加快,失忆能力大大增强,不知是否与手机有关。是啊是啊,能有多大的事儿呀,再大的事儿也会成为过去。我不这么想,别人是不是这么想就不晓得了。
对我这种隔岸观火的行为,亚当常常嗤之以鼻。他说,谢不敏,你这是幼稚。我不知道幼稚和无知哪个评语更中肯,更体贴一些,也不能一笑了之。我回应道,别忘了你妈可是南大高材生,没有我,哪有你李亚当的伶牙俐齿。他满不在乎,说高材生又怎样,你男人不还是跑了。
亚当就这德性,你哪里痛,他就往你哪里戳。好在时过境迁,我已经没那么痛了。谁让我向来无所谓的呢。当初,李亚当的爸爸一追,我就投怀送抱了。我觉得他就是我的那盘菜。我们大学没毕业就同居了。我读的南大,他读的南师大,两校紧邻。自然而然,他会把我供起来,我也乐得享受他的呵护。毕业没几个月,就发现怀上了。我们在酒吧庆祝这一果实时,顺便也把孩子的名字确定下来:男孩就叫亚当,女孩就叫夏娃。
孩子,就是我们的创世纪。
亚当爸爸打算自己创业,我无条件支持。他想怎样就怎样,这才像个男人。一开始他弄了个小门面,挂起公司的牌子,组装电脑卖给单位。亚当爷爷做过工商局的副职,这上面有一定的资源。开局非常顺利,亚当爸爸对我说,你就做好准备,全心全意生孩子吧。
我还是可以做点事的,哪怕是给你收银也行。
不行,你踏踏实实养精蓄锐,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了。
于是我就做起家庭主妇。亚当一落地,他给我找了个小保姆。周岁之后,亚当爸爸就把电脑公司转给了别人。
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形势发展得太快太快了,快得人不敢眨眼睛。
怎么,遇到对手了?
那倒没有,他叹了口气说,现在哪个还用组装货啊,一般都是品牌电脑,神气一点的部门员工已经用上笔记本了。虽说电脑更新快,但人家单位总不会今年买了,明年就换吧。这些单位换人换领导倒是勤,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靠门面上那点活儿还不赔死?
那你咋打算的?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早瞄好了。
他在一家倒闭的工厂租了个车间,弄了两台旧机床,招了几个下岗女工,织起布来。说是来料加工,要多少就做多少。稳赚。亚当爸爸自信满满。
亚当牙牙学语时,他有了十来台机床。亚当哇哇学步时,他已经弄了块地,正式建厂了。没多久,又在距工厂不到一华里的洋蛮河边,盖了个小别墅,把我们安置进去。这时厂里新添了一条流水线,专门生产无纺布、腈纶布,用作服装里料衬料。反正我也不是太清楚。
那时,很多欧美企业,在华设立了加工厂,全是以前只在电视电影里才见到的大品牌服装。亚当爸爸的里料布供不应求,价格一涨再涨,还是赶不完订单。赶不完,他只能干着急。看着不断打过来的货款,他又笑得合不拢嘴。我经常看见他睡着了,鼾声震天还在笑,笑得直流哈喇子。我不敢推醒他,一醒他就折腾我。我当然喜欢他折腾了,但又怕累坏了他。他实在是太辛苦了。
亚当送进了幼儿园。有一天,我记得是第二学期的星期二中午,亚当爸爸突然回来了。他已经很久不住家里,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我和小保姆刚把桌子收拾干净,他回来了,说要和我谈一谈。如此正式和庄重,我还是挺激动的。为此我还给了小保姆一些零花钱,让她出去可着劲儿玩。
在我急切期待与渴望的目光中,亚当爸爸喝了一口水,点了一根烟。随着烟雾的升腾、弥漫,他的话音也飘了过来:谢不敏,咱们离了吧。
什么?我觉得我没听清楚。
于是他又说了一遍,我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匆匆回家,如此郑重,就是要告诉我离婚?
你确定吗?我轻声问道。
他点点头。
那你说来听听。
说啥子?这回轮到他茫然了。
你家来是给我送判决书的,那总该有些依据的吧。
哦,亚当爸爸又吸了口烟,我赶紧递上烟缸,在烟缸里摊上一张餐巾纸,往上倒了一点点水。我看着带花纹的餐巾纸飞快地吸着水,洇润而满足地紧贴到烟缸底部。没有吸到水的那部分环绕在烟缸周围,与之形成对照,煞是美观。
我朝他指指烟缸。我以为他将和从前一样,心领神会,赞美一下我包装的烟灰缸。没有。他把烟灰弹进去,我们一齐听到烟灰“嗤”地一响,仿佛烟灰也有了满足感。这满足的叹息非常美妙,但他还是茫然地瞅着我。我说对不起,我跑题了,刚才说到哪了。
哦,没事。亚当爸爸非常宽容地跷起二郎腿,说你说到依据。
依据。
对。
是的,是依据,谢谢,那你说来听听。
噢。他总算明白过来,把半支烟插到烟缸里(我又听到了那美妙得要命的“嗤”的一响),撇开两腿,身子前倾,双手撑在大腿上:你不愿意离吗?
离不离我无所谓的,我说,我愿不愿意很重要吗,有用吗?我要的是充分的依据。
那就好,他放松下来,依据还是有的,但我要提醒你,是你逼我说的。
你讲,我接得住。
你晓得这半年以来,我为什么很少在家吗?
不晓得,你也没说,从来没有。你就那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亚当问我,爸爸哪去了,我只能告诉他,爸爸很忙。他问爸爸忙什么,我说忙着赚钱。你看,我只能这么说。
忙啥忙呀,我有那么忙吗,我是不敢和你待在一起。
你厌倦了。
不是,我怎么可能厌倦你,我厌倦当初怎么会追你。你没察觉到,这半年多来,我处处不顺吗?
怎么就不顺了,你不一直是顺天承运,顺风顺水的吗?
你是没注意还是没在意?亚当他爸把一条腿伸到茶几下面,掰着手指说,这半年来,我摔过一次胳膊,骨折过一次腿,给鱼刺卡过一回,出过两次车祸,犯过一次心肌炎,打过两场官司,还被一个女人诬陷纠缠过很长时间——等等,我眼前一亮,什么样的女人能纠缠你呀,你对她做什么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了,你还不了解我吗,她还不是想讹点钱?都过去了。
我想说,以前我还是了解你的,现在越来越糊涂了,比如你突然提出了离婚。但我不想争执,也不想了解他,争执与了解都让我觉得麻烦劳神。我说,你这么一说,还真像个倒霉蛋呢。有些事我晓得,有些事你今天不说,我会一直蒙在鼓里的。
说了又能怎样,能改变现状吗?
可这与我有关系吗?
嗯,还全是拜你谢不敏所赐。
我,是我让你倒霉的吗?
是啊,我也不愿这么想,我请大师算了一下命格。
他说是我?
开始他不愿意講破,说天机不可泄,说坏人家两口子的事,他从没干过,说了是要遭天谴的。我咬咬牙,砸了一捆钱,他才告诉我,你是不死僵蚕命。
什么意思?
谁沾上这种不死僵蚕命的人,谁就会不时倒霉。
我是那个什么不死僵蚕命?不对呀,你以前不是快快乐乐生意红火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大师说,以前你把心都放在孩子身上——我一直没敢和你说,我是不想那么早就要孩子的——现在想来,还多亏了孩子呢,不然倒霉的就是我了。你自己也清楚吧,孩子出生前后,可没少受罪。
这很正常吧,哪个孕妇哪个孩子没点病呀。
你羊水破得早,提前两个月入院观察的,你忘了吗。亚当生下来后,就没一天安生过,不是高烧,就是哮喘,不是鼻炎,就是脑炎……
这也怪我呀?
我不是怪你,沾上了你,就逃不脱这些,好在亚当的命比我强,现在进了幼儿园,生活有规律了,你也放心了,又该轮到我倒霉了。
你不是早就离家,躲开我了吗?
没用,屁用也没。亚当爸爸舞着手,沮丧地埋下头。我是想躲的,可你的心重新放在我身上,你盯着我,哪里还躲得了。
看来离婚是必须的了。
你不觉得吗?
说吧,还有没有别的依据了?
哎,我是不想告诉你的,说了你更担心了。
没事,你都判决了,还有啥可担心的。
离了也是为你好。
为了我?我指着自己的胸。我的胸一直是我的骄傲,面前的男人当年就是这么说的。
离了,这套房子就是你的了,不然你会跟我一起吃苦。不待我开口,他摆摆手说,公司要倒了。
我又觉得我没听清楚。
你还记得那些总也做不完的订单吗?我向银行贷款一千万,买了一批设备,几百万就扔下去了。又招了批人上岗培训。订单做完了,却没人拉货了,贷款却要到期了。
怎么会这样,那可是些大品牌。
大公司也会裁员,也要解决吃饭问题呀。
你不会是要说,那些发达国家,现在的日子不如我们了吧。
金融危机,大家都勒紧了裤带。你晓得吗?铬盛重工造好的远洋巨轮,都没人来提了。
晓得一点点,我记得东南亚爆发过。
金融危机就是一场瘟疫,润物细无声的。
我摇摇头,跟不上他的节奏。
那你晓得希腊吗?
这个我晓得的,那个国家盛产神话、史诗、悲剧和哲学家,你还说要带我去转转的呢。
我是说过,可惜他们快要破产了。唉,欧洲人正在忙着救市,只是英国人不太热心,他们热心的是公投脱欧,而德国人想做老大,从中调解维和,又显得力不从心。
亚当爸爸带来的信息量太大了,我被他冲击得一愣一愣的:既昏头昏脑,又目瞪口呆。仿佛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事实也的确如此,我的世界就是这幢小别墅,而他的世界似乎又有些大而无当。我想起大学课程里的一个词,便问他,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吗?
什么?
金融危机就像一只蝴蝶,它轻轻扇动的翅膀,经过一系列的聚散、发酵,最终也引爆了我们的婚姻危机。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亚当爸爸瞅着我,既像瞅着我的胸,又像瞅着我巴啦巴啦的嘴巴,瞅得我有些心虚。我没想到,我这一瞎比画,还能得到他的赞赏。他说,你这么理解,也对。他说,世界就是一条大河,万物相生、相克,我们都是这条河流里的微生物。
我是个经不起夸的女人,何况夸我的是我丈夫,何况这个男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夸过我了。那好吧,我说,既然不可避免,那我接受你的判决。
这一来,他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了,说,你可想好了?你可以再考虑两天回答我的。
不必了。我挺直身板并拢双腿,两手护胸道,妥协和冷战,什么时候都是在做无用功。你对我的判决,也是你对你自己的判决。
手续办得很快捷。亚当爸爸一诺千金,小别墅顺利转到我的名下。只是在亚当的归属上有一点点争议。我的理由很多,但只说了两点:一,我是为了亚当才临时接受这个小别墅的,将来还是亚当的;二,你现在诸事缠身,总不能让亚当跟着受苦吧,那还不如不离呢。他也就没有继续坚持要孩子。或者他本来就是做做样子,管他呢。
办完这一切,我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房里。我这一睡竟然睡了两天两夜。亚当和小保姆慌了神,又找不着亚当爸爸,便打了120。不过这一觉睡得我神清气爽,精力充沛。醒来不久,就出院了。路过中大街,我们还美滋滋地吃了顿旋转火锅。
第二天早晨,我决定亲自送亚当去幼儿园,亚当却高烧不起了。我们只得再次去医院。行车路上,亚当一直闭着眼睛胡言乱语的。我想起亚当爸爸说过的话,有些害怕。难道真的是因为我重新投入到亚当身上,这么快就应验了吗?亚当爸爸离开了,难道还要把亚当也送给他抚养才没事吗?我想给他打个电话,又觉得放不下脸来。小保姆见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不停地颤抖,就小声提醒我,同时露出狐疑的表情。好像在说:不就是高烧了吗?
到了医院的地下车库,亚当总算清醒了些。他问,谢不敏,咱们走错了吗?我怎么闻见了医院的味道。
我说,我们就是到医院了呀。
谁病了呀?
你发热了,来看医生。
谁病了谁病了,我这不好好的吗?说着他就跳将起来,差点撞到汽车顶篷。
怎么说,怎么劝,亚当就是不肯下车。他说他没病,他要去幼儿园。
妈妈也不想你生病的。
那你摸摸我的头。
小保姆一摸他的额,又摸摸她自己的,嚷嚷道,还真的哎谢阿姨,亚当很正常呀。我心头一喜,嘴上却说,那也要医生给个准儿。
亚当不满道,谢不敏,我很生气,我很不愉快。他说,要去你去,我反正是不去的。
奇迹般地退烧了,我心情大好,说我这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为我好你就不该放爸爸离开。
也许,亚当跟我说话爱带刺儿,就是从此开始的吧。我觉得我很失败。也只是觉得而已。我败给的是亚当父子,不算丢人。像我这样的人,你还见过多少。也许你会发觉,我们都一样,你也是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不在乎,懦弱,傻冒透顶。
亚当爸爸离开后,没有回来过。我们也没有互相交流过亚当的生活与成长。他的公司还在不远处,经营状况有没有起色,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亚当的生活费,包括我的,他会如期打到卡上。他偷偷去幼儿园看过亚当吗,和他有联系吗,我都没有打听过,亚当也没有提起过。我是希望他们父子之间有交流的。如果有,那我就佩服亚当的隐忍不语了。他不作声也好,省得他夹枪带棒的,冷不防就戳我一下。
亚当进入小学时,一条规划中的铁路复线,将从我们的小别墅横穿而过。亚当爸爸的工厂也在拆迁范围之内。风传了两三年,终于要开工实施了,這个消息让我欣喜若狂。我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新建的动车线不仅让出行更方便快捷(虽然结婚后,我就没有出行过,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城市),而且可以给我带来不小的补偿:为亚当的未来留下一笔求学费和成家费,小保姆早就让我辞退了。说实话,亚当天天去上课,放学回来,饭碗一撂就溜进他的房间,关上门。我每天面对这套大房子,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再者说了,我啥都不干,有什么资格住这样的小别墅呢。
拆迁工作人员非常友好,每晚七点必到。他们讲政策,说道道,明确补偿标准。我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却一个劲儿地拥护支持。我恨不能立马就签了协议拿钱走人,他们要我等评估公司来看了再定。
唉,要是人人都像你小谢一样深明大义,我们的工作就简单多了。我的态度得到拆迁工作组孙组长的赞许。
我说,大家伙儿应该还是希望拆迁的吧。
还不是想着花样多弄点补偿?这个你懂的。
拆迁评估报告下来没几天,我就刷刷刷签了字。像和亚当爸爸签离婚协议一样干净利索。补偿款一到账,我立马购买了现在入住的这套房子,一次付清。虽说是二手房,但是在学区里。将来亚当念初中和高中,走路不到五分钟。
那段日子,我是唱着过的,好像天上真的掉下了馅儿饼。我就是这样认为的。这个馅儿饼又大又甜,无毒无害。然而亚当对我的不满却越来越深了。原因就是我答应得太快,几乎不假思索。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老师说了,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你这样爽快是要吃亏的。
我吃什么亏呀,早下手,早拿钱,早安心。
枪打出头鸟你不晓得吗,衬里的人对你意见可大了。
有意见他们可以和拆迁工作组提,关我什么事儿,我只晓得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有这话吗,我们老师可没讲过。亚当蒙逼的小脸气白了。
我没有告诉亚当的是,村里找我的人,比拆迁工作组的人来得还勤。不管男女老幼,我一次都没让他们进门。我一个女人单身在家,让人进来就说不清了。让他们进来,请他们离开就难了。再说我与他们素无交往。我再怎么没心没肺,也晓得他们来找我的目的。不就是要我和他们步调一致,拖着赖着,多捞点好处吗。最可气的是,他们说不动我,还找上了亚当和他的小学老师。竟然把老师学生都说动了心。这不是祸害孩子吗。孟母还三迁呢,他们越是这样,我越是坚定了赶紧搬走的决心。
要等到学期结束,村里的小学才会撤并掉。我临时租了个小房子,打算把刚买的二手房稍稍装修整理一下。总算有了事做,我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劲儿。跑材料得货比三家,施工时还得盯着工人,看看质量。不是我太计较,但也不能糊弄我,毕竟我是要一辈子住在这里的。晚上,我拿出纸笔和计算器,记录每天的施工进度和用料开销。
亚当呢,他倒好,因为我没有听从他的建议,每天早上他在校门前挥挥手,甩给我一个白眼。放学了,饭前饭后还嘟嘟囔囔的,不是说宝莲家多补了两万,就是说李光头家多赚了三万,比我还要唠叨。我面带微笑,心里却在滴血:这孩子如此看重钱财,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我一笑,他更急吼吼的了:谢不敏,你还笑,亏你还笑得出来,做了冤大头,很开心吗?
我冤啥冤呀,他们赚他们的,我乐意。
你也不算算账,你又不工作,有钱还不赚。
你咋晓得我没工作,我拍拍亚当的脑袋,下学期我就开始上班了。
我的小别墅连同周边的庭院宅基地,大约两亩不到点。因为征用了土地,没有给我现金补偿,而是一次性为我缴了社保。我觉得挺划得来的。又问我想不想上班,想的话可以安排到另外一个小区,做保洁。我当即答应下来。我从来没有上过班,从来没有,现在去做保洁,也可以提高提高保洁工的学历水准吧。
过年后,亚当搬进新的小学校,不必护送了。他背起书包一出门,我也脱下围裙,整整衣衫,步行前往世纪家园。
一天八小时。进出刷卡。月薪1500。我挺满足的。我负责三幢楼。这三幢楼的路面、垃圾箱、电梯间和楼道卫生都归我管。上班期间,我们得换上黄色工装,戴上小红帽,领一套保洁工具。通常,物业经理会和我们说上几句,提醒一些注意事项。比如电梯坏了、灯泡不亮了要及时通报等等等等。
保洁工们都是六十上下的女人,像我这样四十不到的,没有第二个。她们见我换上了工装都很诧异。这样的眼神我不止见过一次了:物业处的姑娘们同样诧异。我似乎和她们一样年轻,却更见风韵:从她们的眼睛里我读出这样的羡慕。我很坦然。对于那些年长的保洁工,我很礼貌,虚心请教。她们拉家常时,我会笑眯眯地听上几句,方才离开。我不想把自己搞得鹤立鸡群,也不想扎堆儿说长道短。我就是一个保洁工。既然来了,就得好好干。
每幢楼都在二十层以上,四部电梯。我从最高一层开始打扫,这样往下一层清理时,就用不着使用门禁了,按一下电梯按钮即可。而在电梯上升到最高层的过程中,电梯间也差不多清理完毕。
我总是把垃圾箱的处理留到最后:每幢楼地面一只,地下车库两只;上午一次,下午一次。都是在楼道、路面干净之后,再弄它们。这段时间,还会有业主陆续投放垃圾,还会有拾荒者陆续来到垃圾箱,捡取有用或能卖到钱的物品。其他保洁工总是先处理垃圾箱,骨碌骨碌地把它推到指定区域清空。她们中的很多人都捡取废品。我和她们错开,也省得大家碰见了尴尬。当然,她们一点不尴尬,尴尬的是我,因为我和大家不一样,我不捡废品。我要把它们留给拾荒者。这样,我把垃圾箱推到指定区域,倾倒剩余垃圾时,一点都不吃力。垃圾箱里外清洗干净之后,我比她们要多一道程序:悄悄掏出自備的清洁剂喷洒一番,以免蚊虫苍蝇来袭。我要一个清清爽爽的绿色垃圾箱。我的想法是,垃圾箱整洁了,业主们投放垃圾时也会小心精准一些。事实证明,这个主意还不错。
没干几天,我就理顺了头绪,我对自己挺满意的。做完上午或者下午的任务,我会放松身心,漫步小区的林荫道上。世纪家园的绿化搞得很大气。小桥流水,假山喷泉,花草树木,都有园林景观的匠心。我敞开怀抱尽兴呼吸。路过儿童乐园时,我会驻足卖呆,看年轻的妈妈年迈的婆婆带着孩子骑木马、荡秋千。
怀着满满的喜悦往回赶,脚下生风。晚饭做好,亚当也到家了。他红扑扑的脸上直冒汗: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一惊,啥事这么慌?
赵清河一家打起来了。
赵清河怎么了?
就是那个“钉子户”呀。
赵清河我是晓得的。他养了只扁嘴鸭做宠物。上学时,那只鸭子就跟在叔叔后面走村串户。连人家红白喜事,它都跟着,寸步不离。村里的狗见了这鸭,先是狺狺有声,马上就摇摇尾巴,灰溜溜地走开。再不走开,那只鸭子就会扑上去啄了。它们可以不怕鸭子,但不能不怕赵清河的叔叔。赵清河的叔叔一入冬,就到处逮狗下酒。有段时间,亚当经常提及赵清河和他的鸭。我问亚当,你是不是也想养只宠物,想的话就直说呗。他说,他是喜欢宠物,很想养只狗,最好是哈士奇,最好能灭了赵清河的鸭。那还等什么,星期天咱们就去买。还是算了吧,亚当说,我怕它会想我,也怕我会想它的。我想它会影响学习,它想我就会在家发闷气恶作剧。它能不能灭了赵清河的鸭子也还两说。这样,赵清河的鸭就一直活得好好的,赵清河家里怎么就出事了呢。
他们家拆迁多补了七八万。结果为这钱,他爸爸和他叔、他小姑打起来了。他叔还动了刀子:鸭子给拔光了毛,赵清河爸爸给送进医院了。亚当拍着手,兴奋地说。
嗨,嗨,李亚当,你同学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乐呵呵的呀。
谢不敏,还是你说得对,做人不能太贪,太贪要出事的。
这话我可没说过。
你不就这意思吗?
我没这意思。
那你啥意思,你晓得他们要出事?
我又不是大仙,我咋晓得。我就是急着要搬走,补偿款也够你上学、结婚的了。
结婚,你咋晓得我将来就结婚了?
你不结婚吗?
没事儿我结婚干吗。哦,结了婚,生一孩子,然后像你们这样,再离了吗?
保洁的时候,经常会碰到这样那样的住家户。我对他们客客气气,一律报以微笑。我发现,对我友好友善的,都是瞧着顺眼的人。那些猥琐的、歪瓜裂枣的人,虽然也很热情,但更见其敷衍、作假和不屑。我并不在意。盐多不坏菜,礼多人不怪。我不会因为他们的冷淡而冷淡下来。只有65号楼里,有个男人,高大,魁梧,国字脸,任何时候见了我,都会主动跟我打招呼。走出电梯时,还会问我,要不要他搭把手,帮我把小水桶拎出来。
我不知道他住在多少层,也不便问他。其实要想查明很简单,瞄一下电梯上下的数字即可。没有必要。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任何事情一认真起来就没意思了。不过我不得不承认,我喜欢看到他的身影,他的笑容,他饱满的前额,喜欢听到他爽朗的笑声。我特别喜欢到65号楼。在65号楼打扫的时间也特别长。前往65号楼的途中,我常常突然折返:有时是因为恍然想起已经打扫过了,有时是因为恍然想到,那个魁梧的男人现在应该不在楼里吧。好吧,就算他在楼上,就算我遇见了他,那又怎么样。这样一想,我觉得我喜欢看到他,所以更怕看到他。我总是为到底选择什么时候去65号楼而伤透脑筋。但我又不得不去,上下午各一次。这就是我的工作,哪怕再干净,我也得去巡查一番。
还有一个必去的原因,是在17层的1704室,那户人家的门口,经常堆放着包裝盒、泡沫纸、书报杂志和瓶瓶罐罐。有时塞满了楼道,有时也就一两件。多与少是一样的,反正你总要去收拾的吧。我不明白,这家人为什么不能出行时顺便带下去呢。举手之劳而已。交给我来清理,有时一趟是运不走的。我真的不明白,甚至有些愤慨。但我也不好说什么。我一个保洁工,没有权力要求人家保持楼道干净畅通。不然还要我来上班做什么。
等我清理运送了几次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无知:这些垃圾物品其实都是有用的,可以换到钱的。显然,人家把机会和便利留给了我。要是他们直接投放到垃圾箱,就没我什么事儿了。我多次看到,拾荒的人为了一只纸箱、一件旧衣裳大打出手。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哑巴女人。驼背,干瘦。四十还是五十多了?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因为我不大看得清楚她的脸。上班下班,我都会看到她,提着或半背着一只蛇皮袋,右手拄着一根竹竿:那是用来赶狗的。这个哑女似乎无处不在,到哪都能看到她的影子:不是在路上吃力地行走,就是在垃圾箱边上掏翻。
有一次,我看到她被别的拾荒女压在地上,抢夺她淘到的废品。她死死地护着蛇皮袋,另一只手紧紧抓牢她的新收获。压着她的女人恼了,腾出手来,脱下鞋子抽打她的驼背。一下一下地抽。她不还手,也不吭声,依然护着她的宝贝。小区的两个保安和三个保洁工,远远地瞧着热闹,预测着最终输赢。我这才晓得她是个哑巴。争抢还在继续,我实在看不下去,又不敢近身,就说,再打怕要出事的。我是朝那些保安说的。他们还抽着烟,说笑着,没有理会我。我说,让来看房的见了多不好。一个红脸膛的保安瞅了我一眼,走过去大喝一声,把打人的女人拖到一边。
也许65号楼17层的住户看到过类似的一幕,才把那些废品丢在楼道留给我的吧。至少他们从来没有把厨房、卫生间的垃圾放在过道,或者电梯里。从来没有。可是他们不知道,也想不到,我是不捡废品的。他们一如既往地把废品放在楼道,我也一如既往地去收拾:先把它们运送到垃圾箱旁边,回头再来打扫,拖擦干净。
亚当渴望参加年级组织的辩论赛。非常渴望。我说算了,你还是安安心心搞你的科研吧。亚当一直着迷于捣鼓小机器人。
为什么?亚当不解。
一心怎么能够二用。
这矛盾吗?亚当山雀一样愤怒地站到椅子上,谢不敏,你反对,因为你嫉妒我比你聪明。
唉,岂止是一心二用啊,亚当喜欢玩的东西太多了。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生了个好奇宝宝。除了给小机器人编程,亚当还喜欢航模、围棋、毛笔字、奥数、乒乓球,而且喜欢的理由五花八门。比如亚当学奥数,是因为他的同桌喜欢奥数,亚当不服气。但是送去上了一次,他就不想去了。为什么。到了那里,铁门一关,老师还把教鞭放在左手边。大铁门砰地一响,他的腿就打抖。我说。那咱们就不去了。不行,我要学奥数。只得另去了一家。这次他很开心,每个周六下午,亚当主动提醒我送他去。一个学期下来,进步神速。这家奥数班也是一对退休教师开设的。男的原来是小学副校长,说话风趣幽默,他调动孩子们的点心就是经常穿插讲一些历史小故事。更主要的原因,女老师慈眉善目,亚当说,就像他的奶奶。亚当从来没有和他的奶奶一起生活过。从来没有。
有一天晚饭后,亚当问,妈妈,我为什么从来没见你放过屁呀?
因为我不在别人面前这样的。
亚当没有直呼我的名字,突然叫妈妈了,我很意外。果然,他低下头,揪着衣角说,妈妈,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事。
下午的语文课上,老师布置了作文《记一件有意义的事》。亚当写什么呢。他竟然写的是老师的屁。
美丽的丁老师,教训我们时,一拍桌子,“噗……”同学们哈哈大笑。
丁老师什么反应?
她低着头,然后,又放了个屁……
杨老师上课很凶,她放了个响臭屁。大家不敢笑,杨老师也沉默。最安静的时候,又传来“嘭嘭嘭”……
李老师,喜欢放闷屁,默默无闻地为全班同学服务……
科学老师正上课,大家听到一只只乒乓球掉地上的声音。大家都在找。谢老师大声吼道,我放屁怎么了,你们的爸爸妈妈不放屁吗,你们不大便吗?屁是……大便……从前到后,同学们都呆呆地看他,科普结束,谢老师以一记响屁总结陈词。
亚当说完了,我还没有笑完。我拍着双手,笑坐在地板上,双手又继续机械地拍打着地板。亚当赶紧过来搀扶我。我撑着直不起来的腰,坐到餐桌边的椅子上。亚当抽了一张餐巾纸给我,警惕地问,谢不敏,你咋不批评我?
我一边擦着泪花,一边说,我为什么要批评你?
这么说,你觉得写得好?
当然好,当然妙了,你想啊,还有什么文章能让你妈笑成这样。
确认我真的赞赏,亚当很开心。亚当拥抱了我。他没想到在这篇作文上,我们取得了一致。不过他很快担心了,老师肯定批评我的。
批评肯定要批评的,毕竟写屁,而且还是老师们的屁,有些不雅,也不太尊重。
那咋办呀?
不过,你也别慌,老师肯定不会在班上批评的,不然同学们又要笑场了。如果老师找你谈话,你就认错,重写一篇。有意义的事多了去了,你李亚当还写不出来吗?
那是没问题,可既然你都说好,她们为啥不喜欢呢?
老师们当然也喜欢,只是面子上过不去,没准儿在背后,她们像你妈一样,笑掉了裤子呢。
谢不敏,亚当一本正经提醒道,还是笑掉了大牙比较好听吧。
我没在这上面和他理论,我说亚当,你晓得你这篇作文的意义在哪吗?
亚当眼睛一亮,在哪在哪,真的有意义吗?
教育了你,教育了全班同学,也教育了老师,要像你妈一样,向你妈学习:不要在人前放屁。
唉,谢不敏,要是你来做我们的老师就好了。
你不是一直不听话,和妈抬杠吗?
现在,他要参加辩论赛,偏偏我最不喜欢与人争辩计较。亚当说,老师讲了,辩论可以锻炼口才。
你口才已经够好的,至少比我强多了。
亚当说,辩论可以出口成章慷慨陈词据理力争斗智斗勇闲庭信步舌战群儒请君入瓮气宇轩昂置于死地而后生……亚当一口气说了十来个成语。亚当刚刚从歌谣期迈入成语期。他把他能想到的,搭不搭得上边的成语一古脑儿朝我喷过来,他自己也给呛着了。我赶忙拍拍他的后背,行了,你过关了,妈支持你。
嗯,你同意了?
必须同意啊,我举双手赞成,妈就是要看看你,是一时兴起,还是拿定了主意。
在班级选拔赛上,亚当不费吹灰之力,轻松获胜。那些日子,是亚当最开心的日子。整天听他哼唱着《白龙马》和《晚霞中的红蜻蜓》,仿佛他又从成语期以退为进回到了歌谣期。他们班上共推出一组四个选手。亚当是第四辩。他说他是压轴辩。我说这可能是力挽狂澜的最后一辩。可是,亚当苦恼地欲言又止。
怎么了,妈能为你做什么吗?
没事的,可老师说了,参赛选手的爸爸妈妈到时都要去看呢。
你和你爸联系上了吗?
没,没有,我不想要他去。
星期五下午,我走进学校多功能厅,找到座位刚刚坐定,亚当爸爸就冒了出来。他很自然地坐到我旁边的空位,朝我微微一笑,便全神贯注观看起比赛。咦,他怎么晓得的?兴许是亚当的老师通知的吧。这是他离开后,我们的首次见面。我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比赛比我预想的要精彩、激烈。亚当的发挥还算正常。开始他有点木讷、不知所措,出言吐语甚至有些结巴,但没多久就进入了状态,越说越兴奋,越说越“人来疯”。亚当从来就没有可以“人来疯”的机会。从来没有。也许,这才是他要参赛的真正原因吧。
出乎意料的是,亚当他们班获得了团体亚军。同学们大呼小叫,掌声雷动。领奖台上的亚当却和我一样茫然。不知道他是遗憾没拿到冠军,还是不敢相信竟然得到了亚军。亚当爸爸碰了碰我的肩。原来这是要家长登台,和孩子们合影留念呢。我们相视一笑,肩并肩,走到亚当身后。我压抑住拥抱他的冲动,拍拍他瘦弱的肩。可能感觉到爸爸也想给个拥抱,亚当机灵地侧了侧身子。
出了校门,亚当还是无精打采。亚当,拿了亚军,你怎么不高兴啊?我们应该拿冠军的,他说,都怪我,我拖了后腿。我有好多话都没说呢。我很想说,却说不出来。说着说着,亚当呜咽着,快要哭起来了。我抱住他的头。他的难过,让我更难过。亚当,你是好样的,不是你那么出色,你们班怎么可能得亚军。我说,亚军多好啊,留有余地,说明你们还有潜力可挖呢。
亚当爸爸提议一起去吃顿饭,庆祝一下。有啥好庆祝的,亚当不同意。我说去吧,咱们还没有一起出去吃过呢。亚当摇头。亚当爸爸无奈地瞅瞅我。我说,那好吧,就到我们家吃吧,我来弄两个小菜。这回亚当没有吭声。反正总要回家的。
一进家门,亚当就直奔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菜很快做好了,亚当爸爸帮着端上了桌,摆好碗筷。我喊亚当,轻轻敲门。
他不应,也不出来。
我和亚当爸爸坐在餐桌边。面对面。滚烫的冬瓜排骨汤冒着热气,青椒炒茶干泛着油香。傍晚的几缕光线从西窗照进来,餐桌上半明半暗的。我在明处,他在暗处。这种感觉很好。紧闭的房门后面,是倔强的亚当,让我的感觉更好了。不过我还是打开了吊灯。刹那间,我和亚当爸爸都处在温暖的光晕里。我以为他会婉拒的,他想也没想就来了。我很欣喜。我也有很多话要说,要和亚当爸爸说。我没有别的男人可以去说。如果现在不说,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但我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所以我拿来半瓶红酒,问他要不要喝一点。不等他点头,我已经倒上了。
我们举起杯子,就像毕业前待在出租房那样喝起来。喝了一口,我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推到他面前:
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雖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
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
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
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亚当爸爸扫了一眼,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说你什么意思?
给你看的呀。
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个,你就这么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你不记得了吗,这首诗是谁的?
叶芝的诗,我怎么不记得?
你不记得是你抄送给我的吗?
哦,是这一首吗?
是的,是的,就是这首,我当时读了很激动,还要你点评的呢,你记得吗?
我得跟你坦白,那时我的上铺正好有本诗选集,我随便翻拣了一首,似懂非懂,就抄给你了。
这我理解的,但我喜欢这些句子。这些句子让我安静下来,并且立刻让我想入非非,对你。
是吗,那你现在是怎么看这詩的?
那我就瞎说说了?我觉得吧,真正的智慧,是时间赋予的,应该是赋予时间以生命,让一生的经历、体验,化为生命的启示和召唤,而不是简单地赋予生命以时间。智慧的形式多种多样,内核却是只有一个,是面对真实的世界,展示真实的自我。青春的一切,包括华丽,生命的活力,年轻的骄傲,激情,期待,来日方长和未来无限可能的乐观,都像一场必经的谎言。我们抛开这一切,生命已经不需要任何的修饰,必要的不必要的,重要的不重要的,善的恶的,美的丑的,真的假的。生命就要走到终点,而朴素的真理、智慧,却真正地到来。这两者,是无法同时兼备的。那就接受,上帝的安排,感恩,造化的安排。怎么样?
嗯,你对“谎言”一词的解释很好。其他比较笼统。
到你了,现在你懂了吗?你解释看看。
还是不懂啊,我就瞎扯扯吧。这首诗胜在它的哲思。首句智慧,指的是人生感悟,随时间积累。枝条很多指代人生之路的曲折多样,根和最后一句的真理同义。说谎的日子,亦真亦幻,感叹如梦一场。抖掉我们的枝叶与花朵,隐喻经历的成败得失。大梦方觉醒,最终生命都将消逝(枯萎),而进入本真的境界。真理与根呼应,即本真,即回归自然,回到茫茫宇宙……
我只服你对枝条的解读。
他朝我举举杯子。我们又喝了一口。你为什么想起来跟我谈这个?
你不读诗了?
早就不读了。
我也是,我也早就不读诗了,但我还记得以前读的诗。有时候,它们会不请自来,涌进我的大脑,就像疼痛突然爬上我的脊椎,哪怕是我在打扫卫生清理垃圾时。
听说你找了份工作,怎么样?
开始还好,蛮有意思的,不过我已经辞了。我准备自己开个小店。
到底怎么回事?
物业经理找我去谈话时,我很纳闷。他叫一个保洁工捎话的。早上他明明遇到过我。或者他也可以打个电话给我的。捎话的女人一脸的诡异。是乡下妇人惯有的表情。
见我进来了,经理把我带进里间的休息室。坐下来之后,他朝我努努嘴。我边关上门,边笑着问,什么事这么严肃呀?
他说,呵呵,也没什么大事。
那到底有没有事呢?
真的没啥事,就是有个女业主反映,她们家门前的废品可能都给你收拾掉了。
65号楼倒是有这么一户,你说的是这家吧?
经理点点头。
那你说我是收还是不收拾呢?他们是想叫收荒货的上来吗?那也没人跟我说呀。再说了,我也没有收了自己卖钱去。
这个我晓得,这些女人里,也只有你从不捡废品,我跟她解释过。
她什么意思?我以后不动她的东西就是了。
经理摇摇头,她没这么说,她就是奇怪。
奇怪个啥?
她奇怪她男人为什么每次都把废品丢在门外。其实我也奇怪,你,认识她男人吗?
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个高大魁梧的国字脸男人。物业经理尽管说得委婉,字斟句酌的,那意思却明白不过,好像我和那个男人真有什么勾当。否则怎么解释这个情况。我说,怎么才算是认识呢?在我负责的三幢楼里,大多数业主我都见过,每个人我都招呼示意,这能算是认识吗?有些人一天能碰到两回,有些人几个月也碰不着一面。你提的那个男人我也有很久没遇到了。每个人我都觉得眼熟,可是我不晓得他们叫什么,做什么,这能算是认识吗?
呵呵,谢不敏你想多了。经理给自己打圆场。他说,人家既然反映上来了,虽然没头没脑的,我们也不能不处理一下不是?
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想了想,觉得可以调你到隔壁的金水湾小区。我们这个公司服务全市十二家小区,可以任你挑。说着他给我拿来一本名册,人员流动轮岗很正常的。
我可以考虑考虑吗?
当然可以了。为了配合你的调岗,我还打算流动两个保安过去。明天,我等你的回话。
谢谢经理。
那天清理完毕,交了工装和工具,按正常时间下班到家,我就给我们经理打了个电话。我说我还是辞职吧。我说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再换个工作试试。
我说完了。今天晚上我说了一年的话。说完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干了。亚当爸爸看着我,久久不语。
喂,你是不是也那么认为?
什么?
认为我和那个男人有勾搭。
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嘴的白牙。我发现,他的眉毛里,有一根是白的,有一根长得跳出来。他已经有了长寿眉。
那个男人不会,你更不会的。
你就这么肯定?
是的,不是我肯定,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其实吧,我倒是希望你有个男人呢。
这样你就可以彻底摆脱不死僵蚕命吗?
谢不敏,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我发现你的反应比以前快多了。
没有吧,我就是心直口快,不经脑子。我一直这样的。
好了,其实吧,我今天是来跟你们俩告别的。
你要走了吗?
我要去南方了。她一定要我过去。
那你的公司呢?
你知道的,我欠了一屁股债。公司早就转让了。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落到这地步。
你别这么说。是我对不起你呀。那什么不死僵蚕命,鬼才信呢。
你不相信?
我都这样了,你让我怎么信?
你一直在给别人打工吗?
打工不好吗?我觉得打工比做老板更轻松。现在,我去给她打工。
好吧,你打工,我卻要做小老板了。
你打算开个什么店?
我要开就开甜品店。因为我喜欢吃甜品。
你的事业和你的爱好结合,一定会顺利的。
借你吉言。我取张卡给你。那个小别墅是你赚的,应该有你一份。
不要。说好的事。亚当爸爸抬腕看了看:不早了,我得走了。
你不住这儿吗?
住这儿,你说要我住在这儿?
你喝了那么多的酒。
他把杯中酒一干而尽,说道,是啊,我喝多了,那我就睡沙发吧。
我给他翻下沙发,铺上床单。不等我拿来枕头和棉被,他已经睡着了。睡前,我照例去看看亚当。敲敲门,亚当说,我睡了。回到房间,换上睡衣,蜷进被窝儿里,亚当爸爸就进来了。我只得闭上眼睛,听任他钻进来。我觉得被子陡然间缩短了,床也窄小了。我的心怦怦地跳。他一定听得见我的心跳。可我听不见他的。如果他要折腾我怎么办。我如此弱小,只能听之任之了。他是我唯一的男人。他如果折腾我,至少证明他还在乎我。我要把今晚当作地球上的最后一晚。现在,他抱住了我。他的手,也搭上了我的胸。他把我束紧了。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也是我最舒服的姿势。其实在他搭上我的胸之前,我的躯体已经不听我的意识,在招呼、迎合他了。我不知道如何半推半就。你知道,有些事不是我一个女人能左右的。
我感到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而他已鼾声如雷。
等我醒来,他已经不在了。床头站着亚当。是亚当喊醒我的。亚当掀翻了我的被子,捏着鼻子说,谢不敏,太阳晒到臭屁股了。赶紧起来吃早饭吧,我给你买了油条豆浆。
今天不是星期六吗?
星期六可以不起床,不吃早饭吗?这可是你说的哦。
我忽然想到,我和亚当爸爸只说了我想说的极少部分。我有太多的话还没有说。他就这么走了。至少我没有告诉他,我们虽然分了,还是可以一家三口去希腊的。我也没有告诉他,他抄写给我次数最多的句子是: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你怎么还不起来呀。亚当又掀被子了。
我干脆把被子踢到地板上,举起右手,现在我宣布:今年夏天,我们一定去希腊。
什么,妈妈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今年夏天去希腊。对了,还有爱琴海。
谢不敏,你真伟大。你早就该宣布了。亚当抱住了我。随之把他的脑袋埋到我的胸间,拼命地嗅着鼻子。我有些难为情。他已经十二三岁了。但我不好推挡他。他是我的孩子。
谢不敏,你要感谢我。亚当依然抱住我,埋在我胸前说。
谢谢你,你还要我谢谢你?
是我赶走了他。不是我,你就要失身了。不是我,你就完了。嘿嘿。
责任编校 邓沫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