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寂寞
2020-08-04陈海红
陈海红
山下有一座老屋,一位老人,一条叫大黄的老狗。
老人有个儿子,叫六子。六子儿时,家家养狗,户户烧柴。孩子们上山斗鸡,捉迷藏,嬉闹声拱起了一座山。玩腻了,闹够了,各自拖一捆柴回家。如今,烧柴的人越来越少,上山的人也越来越少。山下铺满了茂盛的灌木,路上斜生着带刺的荆棘。六子成了有钱人,在城里做生意,娶了城里的媳妇。
六子放不下老人,一周回了三次老屋。六子软硬兼施,老人还是不愿意进城,扛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砍柴刀,顺着一条老路,悠悠晃晃地往山里迈。日复一日,老人拖回来的柴,围着老屋,里三圈,外三圈,堆了个严实。
六子担心老人,劝爹,能不能不上山。家里的柴,够烧好几年。六子每次回来,车上都塞满了东西。六子提回家的煤气罐、电磁炉、电饭锅,堆在墙角,老人从来没动过。六子花钱找人装的热水器,老人从来没用过。老人烧柴,吃柴火饭,洗木脚盆。
六子买了新车,第一时间回来接老人。老人蹲在屋檐下,不吭声。六子结婚那年,老人去了一趟城里。城里人讲究,六子的媳妇也讲究,老人可别扭了。六子住的地方不大,两室一厅,只有一个卫生间,在主人房。老人住客房。老人夜尿多,让六子找个旧罐,木桶也行,六子没找到。六子的媳妇拿来一个铝盆。老人端起铝盆,洗脸都嫌光亮,憋了一个晚上,竟然尿床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人就溜回村里。每每想起这事,老人嘴上不说,心里却别扭得慌。六子小声说,我换了新房,三室一厅,有两个厕所。老人不为所动,上下嘴门像拴了铁锁,任由六子使劲,就是不开。
六子央求老人,我们都要做事,腾不出手,你进城带带孙子也好。
老人这才开口,我现在走不开,还有事情没做完。
六子以为,老人说的事情,就是上山砍柴。六子急着赶回城里,新车刮到屋前的苦楝树,凹了一处,擦掉几块白漆。六子噘起嘴说,这树老了,光长树丫,不发新芽,没什么用,砍了,把院子硬化,搭个车棚。
老人走到树下,颤抖着说,树是你祖爷爷种的,和老屋一样的年纪。老人舍不得砍树,更不愿意硬化院子。村里的年轻人成群结队进了城,他时常望着通往城里那条白花花的水泥路,双眼酸痛。
六子心有不安,爹年纪大了,山上毛蟲横行,黄蜂成群,毒蛇潜伏,万一有事,他又不在,可怎么办。老人说不怕,在山里过了大半辈子,闭上眼睛也能摸出来。更何况,有大黄跟在身边,可以顶一个大活人。
六子劝不动老人,独自回城。老人上了山,沿着一条荆棘横出的老路,挥舞着柴刀,一路砍下去。快到山那头时,老人砍倒一棵小树,掉下一个马蜂窝,被蜇了一口。老人疼得差点儿晕厥过去。紧要关头,大黄从老人身后跃出,一头撞在蜂窝上,把莲蓬大的马蜂窝撞了老远。围着老人的马蜂纷纷掉头,追着大黄。大黄几个腾跃,躲进草丛。
老人强忍着疼痛,一路砍到山那头。老人望着斜坡上几处长满荒草的土堆,眉头全然舒展。老人收起柴刀,把刀柄横于双腿之间,坐下来,呼唤大黄。老人的嘴门还没合上,大黄窜了出来,趴在地上,舔着老人的脚背。
老人悻悻地说,这里原本有路,走的人少了,路就没了。
清明前,山下竖起一块木牌。
通往祖坟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