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镖

相裕亭，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盐河系列小说三部。其中，《盐河人家》获连云港市第六届“五个一工程”奖;《看座》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第16届中国微型小说一等奖、入围“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风吹乡间路》获“花果山”文学奖;《忙年》获“冰心图书”奖;连续六届获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偷盐》入选200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结集出版了《盐河旧事》20余部作品集。

盐区这边的有钱人，就像雨后山林里冒出来的嫩蘑菇，赶上气候适宜、雨水滋润，一夜之间，就可以长得硕大肥嫩。怎么说也是盐区，有胆识的盐贩子，在官匪的眼皮子底下，跑下两趟私盐，就可以富得屁沟里流油。下远洋的渔船，误打误撞上黄花鱼、对虾群，一网兜上来，便可在盐区建房、购地、娶小、纳妾。

蟹脐沟的窦家，就是那样悄然暴富起来的。

媒人看到窦家的大公子，转眼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便到曹家來提亲。

曹家，在盐区算不上名门望族，但曹家的几个闺女，一个比一个长得水灵，且个个都嫁入豪门。此番，轮到三姑娘选婆家时，媒人登门，说蟹脐沟的窦家如何如何。曹家的老太爷，就像是谷子地里寻高粱一样，思量了半天，却牙疼似的说：“蟹脐沟那边，都是些赶海拾贝的人家。”言外之意，赶海拾贝，如小鸡刨食，哪能有什么富裕人家。

后面的话，曹老爷没好细说，他家的三姑娘，虽说眼睛有点儿残疾（有一只眼睛里隐隐约约长着一朵月亮花），可她生在曹家，那就是金枝玉叶，想娶三姑娘的人家，没座金山、银山的堆在那儿，就别上门来打三姑娘的主意。

可媒人说，窦家那边靠倒腾盐的买卖发了财！

曹老爷便思量蟹脐沟那边还真是今非昔比呢。

媒人很懂得曹老爷的心思，上来就把窦家发财的途径，告诉了曹老爷，说山东临沂、安徽砀山、河南商丘，到处都有他们窦家的盐坊客栈。

这话，对曹老爷来说，如同一剂良药，尤其是媒人说到窦家在临沂、商丘都有盐坊客栈，曹老爷就寻思窦家的买卖做得够大的。但曹老爷在媒人面前，仍然装作很不以为然的样子，说：“蟹脐沟，那屁大点儿的地方，咋会冒出那样的人家？”疑惑中，曹老爷提出：“改日，把窦家的大公子带过来看看吧！”

曹老爷所说的带过来看看，也包括给三姑娘本人看看。

那个时候，男女婚姻，虽遵循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男女双方也有相亲的机会，一般是男方在媒人的陪伴下，穿戴一新，如同走亲串门一样，提四色彩礼，到女方家中去探访。

探访期间，女方这边或父母、或兄嫂出面，将客人引厅入座。而男方所坐的那个位置，恰恰是阁楼的某个小轩窗正好能俯视到的地方。待嫁的小姐，通过那个小轩窗，俯视到客厅内男方的长相。倘若满意，小姐便会在丫环的陪伴下，以送坚果、甜点为由，从楼上下来，与对方照个面儿，便闪身离去。若不满意，小姐干脆就在楼上不下来了。

这个相亲的环节，时间很短，往往是媒人领着男方从女方家中出来了，问其对方长相，男方这才猛一愣怔，说是不记得了。原因是，男方到女方家相亲，如同集市上被围观待售的骡马，上下遭人打量，弄得男方局促不安。其间，即便是女方打楼上款款而来地打个照面，可那时刻，厅堂内人来人往，哪里看得清、记得准哟。

此番，曹老爷提出来相亲。

可曹家没有那样宽敞的庭院和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只是前后两进的院落。媒人出主意，说下一个集日，窦家要走一批货物，请的是武家的镖局，到时窦家人出面送镖时，其马队恰好要路过盐区。媒人让三姑娘当天混入街口人群，先去窥视窦家大公子的长相。

送镖，是盐区镖局出行时，东家送出城外的一个壮观仪式。其间，马帮们满载货物招摇过市时，有鞭炮锣鼓、舞龙舞狮、武技表演，等等。从而，起到震慑蟊贼，彰显东家和镖局势力的目的。

媒人安排那样的场景相亲，可谓是一边倒。即相亲的一方，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去窥视人家。那样的相亲，如果一方没有相中另一方，事情到此就结束了。倘若是女方这边暗中看中了男方，尽管心中很满意，仍然还要假意推辞一番，指出男方某些不足，比如身材不是那么高大魁梧，皮肤好像是麦皮色（不白的意思），眼睛嘛，咋还一大一小呢，等等。这些，都是显示女方的尊贵。媒人心知肚明，一边破解女方提出的“缺点”，一边挑出女方自身的不足。总之，巧舌如簧的媒人，总能想出法子来撮合这门亲事。

好在窦家送镖那天，窦家大公子骑着高头大马，领着镖局的武士及送盐的马帮，打盐区的西大街上浩浩荡荡地走过时，一身铠甲，威武雄壮的窦家大公子，一下子就把曹家三姑娘给征服了。

随后，曹窦两家便结为儿女亲家。

转年大婚，新媳妇三天后回门，见到爹娘，顿时哭成泪人。问其缘由，三姑娘泣不成声地说：“那个冤家，是个瘸子！”

原来，媒人撮合送镖相亲是假，瞒过窦家大公子那条瘸腿是真。

你想嘛，对方假模假式地骑在马背上，曹家人远远地站在街口观望，怎能辨出马背上的人是个瘸子呢？

接下来，男方不再出面，只待婚事成为定局，即生米做成熟饭，一切也就晚了。

后人说，当年曹家三姑娘之所以嫁给一个瘸子，一则是她本身眼有残疾;一则是曹家的老爷子图了窦家的钱财。至于骑马相亲一说，多为盐区人添枝加叶编弄出来的，不可信，也不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