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觉池塘春草梦

尘世蝶影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宋）朱熹

一

次旺从睡梦中醒来时，正是半夜，二月份的夜晚，藏历新年刚过不久，空气中还隐约透出一些寒气。他觉得胃里面一阵阵地紧缩着，仿佛有无数的小手在里面抓着挠着，疼痛穿过胃壁和后背，发散到整个身体，痛得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同时，又一阵恶心袭来，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喉咙，冲向口腔。

次旺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忍住恶心，缓慢地向着卫生间走去。刚打开卫生间的灯，一股咸腥味就冲了出来，他对着马桶一阵狂吐，猩红的血液染红了马桶壁，洁白的坐便器上还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红色，显得白色的马桶愈白，红色的血点愈红，像极了“水点桃花”的瓷器，看得人心惊肉跳。次旺以为会这样一直吐下去，直到将身体里的血吐尽，将一米八的身体抽缩成婴儿的模样，又回到母亲的怀抱，回到温暖又安全的母亲的怀里。

大约是呕吐的声音太响，惊动了楼上睡觉的母亲。卓嘎披着外套从二楼上慢慢走下来，一面轻声地问道：“次旺，你是前几天喝酒，伤着胃了吗？”

次旺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虚弱地点了点头，没有力气回答。

卓嘎来到卫生间，看到马桶里的血，立即慌了神，一面轻拍着次旺的背，一面向楼上喊道：“米玛啦，你快下来一下，次旺吐血了。”

二楼的米玛听说儿子吐血了，也是慌了神，即刻穿上拖鞋，下得楼来。

次旺趴在马桶沿上，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头上冒着虚汗。

看到马桶里红艳艳的血，卓嘎心痛得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一边说：“过年期间，你也没乱吃东西，只喝了几杯青稞酒，怎么就弄得吐血了呢？”

“卓嘎啦，你先帮次旺穿上衣服，我去开车，把他先送到医院。再这么吐下去，会要命的。”

卓嘎用湿巾给次旺擦了擦嘴，问他是否还想吐，次旺无力地摇了摇头。卓嘎扶着次旺来到卧室，给他穿好衣服，让他在床头斜靠着，自己立马上楼，也穿好衣服。

门口的车灯亮了，卓嘎扶着次旺上了车。

到了藏医院，办好手续，次旺住进了一个单人间。医生仔细检查了一番，问了一下情况，给次旺挂上了液体。

经过这番折腾，两个六十岁的老人也快精疲力竭，商量了一下，决定卓嘎在医院先陪着，米玛回家收拾一下住院的物件，同时，做些饭送到医院。

病床上的次旺脸色苍白，眼睛紧闭。旁边冰冷的液体正缓缓地滴进左手的血管里。

次旺不是第一次胃出血了。也不知道是遗传了谁，二十多岁起，次旺的胃就不太好，经常痛，平时吃东西也很注意，不吃辣椒，不吃生冷的东西。上班以后，单位上免不了同事间相互应酬，因为胃不好的关系，次旺饭菜吃得少，酒也很少喝，次数多了，同事们觉得无趣，渐渐地吃饭喝酒就不怎么叫他。少了应酬，次旺倒没有觉得什么，因为不喝酒，或者在酒桌上以水代酒，以茶代酒，惹得敬酒的人或自己要敬的人都不高兴，少不得要用尽言语劝说。有的用激将法说：“哪有男人不喝酒的，我们藏族男人的豪迈气概到哪里去了？”或者说：“你是不是不给我面子，还是要我唱敬酒歌你才喝？”这种时候，如果次旺仍然将矿泉水或茶水拿来碰杯，便显得不合时宜，必定少了酒场上的许多乐趣，也少了酒场上的欢笑和幽默打趣。有些善解人意的人可能会说：“你用矿泉水，那我也用矿泉水吧，我们表示一下就好。”或者说：“你随意，我也随意，我就不干杯了。”这种情形下，大家都不尴尬。

人作为一种群居性、社会性动物，少不了社交需要;作为一个男人，如果总不出去应酬，有时显得自己过于清高，不融于社交群体。

有一次，和朋友聚会，席上十分热情，觥筹交错间，大家开始劝次旺喝酒，盛情难却的次旺，只得几杯黄汤下肚，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喝了小半杯白酒。平时滴酒不沾，加上两种酒混着喝，次旺很快就晕乎乎的，怎么回的家也不记得。

回到家，次旺就开始吐，吐得整个卫生间一股酒气，吃进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直到把胆汁都吐了出来，几乎虚脱。

卓嘎拍着儿子的后背，心痛地说：“不能喝就不喝或者少喝点，怎么能这么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次旺摇了摇头，说：“阿妈啦，没事的，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这种场合少不得要应酬，没准多吐几次，酒量就练大了。”

“喝酒过量有什么好，总是要喝得舒服才好，哪能这么喝呢？”

“知道了，我以后注意就是了，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不讓阿妈啦操心。”次旺孝顺地说。

这种呕吐难受的感觉让次旺暗想，以后碰到这种场合，一定要控制住自己，这种胃吐空以后的痉挛，胃酸灼烧喉咙的不适，都让自己觉得吃饭喝酒是一种负担，这种负担更因承担了一定的社会功能而更加让身体难受。

喝了些水，上了床后，到后半夜，次旺突然觉得胃痛，开始是隐约地痛，仿佛疼痛是从胃某个隐藏的地方发展起来的，不是尖锐的痛感，但却让你觉得比尖锐的痛更难受，仿佛有无数的小蚂蚁在轻轻地咬着胃壁。十几分钟后，这种疼痛就变得剧烈起来，仿佛一只粗糙的手，用劲地揉捏着整个胃。次旺不禁呻吟起来，汗珠顺着额头向下淌。一股咸腥味涌至喉咙，紧接着一口鲜血吐到了地上。

当晚，次旺被送进了人民医院，检查以后，医生说：“你的胃出血是胃溃疡引起的。你的胃壁太薄，以后要注意，饮食上不能吃太饱，不能吃辛辣的食物，不要饮酒，最好吃清淡些，好好保养你的胃。”

住了半个月的院，出院后，次旺牢牢记住了医生的话，即使不得不喝酒的场合，也尽量克制住自己，最多喝上两杯啤酒。

这次胃出血，还是酒精惹的祸。大过年的，家里早就准备好了切玛，几个朋友相约来到，作为主人，得尽地主之谊。这几个朋友都是大学时候的好友，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少，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的青春就这么溜走了，什么时候溜走的，也没有觉察到，如果能把光阴留下，我愿意付出成倍的代价，找回我的青春时光。”至于付出成倍的什么代价，倒也没有人去细究。一面聊天，一面感慨岁月，大家你一杯，我一杯。半个小时后，在酒精的催动下，大家兴致勃勃，聊起了青春岁月，聊起了家庭孩子，聊起了单位事业。喝啤酒的人开始拿起杯子喝白酒，喝白酒的人喝起了青稞酒，只要酒杯里没了，什么酒都可以接受。多种酒混杂在一起，在友情的催动下，几个中年男人不知不觉就醉了。有的人横在靠窗的卡垫上，暖暖的太阳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照了进来，将阳光洒在他们的背上、脸上，让微醺的醉意逐渐发酵成了浓浓的睡意，就着阳光，这几个人慵懒地横七竖八地睡着了。卓嘎细心地照料着儿子和客人们，给他们盖上毛毯，在厨里熬了一锅牛肉汤，等着几个醉酒的人醒来，每人喝上一碗，醒醒酒，暖暖胃。

次旺的胃出血并未立即发作，这次醉酒后，喝了母亲煮的牛肉汤，吃了点手抓肉，好像好了一些。手抓肉如果只是单纯的肉，未免味道淡了些，一定要蘸著藏式辣椒吃才香。最好是阿里的黄辣椒或者林芝朗县的辣椒，用白开水调好，辣椒里本来就放好了盐和藏葱等香料，调好水的辣椒颜色黄亮，闻着就十分香。在吃手抓肉的时候，次旺把医生的告诫抛到了脑后，用锋利的小刀切下一小块肉，蘸了香气十足的辣椒，才放进了嘴里。

一时的放任，总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就如女人为了身材好，总想控制住自己的食欲，她们常说：“管住自己的嘴，迈开自己的脚，就会收获一个好身材。”还常说：“三月不减肥，四月徒伤悲。”没错，如果在夏天来临之前，还不能有一个苗条的身材，那些美丽、时尚的裙子，又如何能套上油腻腻、圆呼呼的身体呢。可是，再怎么自律的女人，如果哪天突然在街上闻到不知道从哪家火锅店飘出来的让人食欲大振、馋涎欲滴的香气，又如何能禁止一颗渴望大快朵颐的心。哪怕因为饱餐一顿而在以后的几周里，拼了命地节食减肥，也不后悔麻辣鲜香气息对味蕾的刺激。次旺吃牛肉蘸辣椒的快感，就如贪食红油火锅的女人的快感是一样的，但因为一时的口腹之欲带来的后果，却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酒精加辣椒，在其后的几天里，终于让次旺的胃再一次出血，并带来了更为严重的后果——胃穿孔。

二

听说次旺住院了，单位同事和朋友们都陆续地到藏医院看望。

躺在病床上的次旺，由于几天未进食，一下瘦了下去，加之吐了不少血，脸色苍白，看着让人心痛。病床靠头的那一端摇了起来，次旺躺在蓝色的被褥之下，即使不用抬起身子，也可以和来人说话。由于身体虚弱，他说话的声音不大，说得又很慢，仿佛说出一句话来，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左手手背上贴着胶布，留置针的接口处露了出来，输液瓶的液体正缓慢地向下滴着。

守在病床旁边的卓嘎一边招呼着来看望的人，一边递些香蕉、橘子等水果让来人吃。来人客气地摆摆手拒绝，轻声说“谢谢”。

“这是第三瓶液体了，每天要输八瓶液体，要输到差不多下午五点左右。现在好多了，穿孔的地方处理了，止住了血，但现在只是暂时处理。等炎症消了，还得做一次手术，将胃溃烂的地方切掉，以后的胃可能会好很多。”次旺虽然很虚弱，语气却很乐观。

“谢谢你们来看我，耽误了你们的时间，我心里很过意不去。现在刚过完年不久，单位上一定有一大堆工作要做，让你们抽出时间来这里，让你们担心，真的很抱歉。”

“次科长，您说话太见外了。我们都是一个科里的同事，是一个集体的成员，这么多年了，感情就像兄弟姐妹一样。平时我们家里有什么事，您都特别体谅我们，尽量地帮助我们，对您的感激之情我们都记在心里。现在您病了，我们来看望您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如果住院期间有什么需要，请科长一定给我们说，大的事也许帮不上忙，但跑跑腿的事，我们还是可以做的。”科室里的王副科长说道，同时把手上的一捧鲜花放在了病床旁边的茶几上。

王副科长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四川人，名叫王倩，从小在西藏长大，个子小巧，快人快语。平时，两人在工作上相互支持配合，整个科室的人感情融洽，是单位诸多科室中的模范，她对次旺说的话，代表了科室人员的心声。

“这次您住院，晓菲姐知道吗？”王副科长又关心地问了一句。刚问完，又不觉后悔起来。魏晓菲是次旺的爱人，因身体原因，已经回北京有一段时间了。

“她身体不好，我也不敢告诉她，怕她担心。”次旺说。

“晓菲身体一直不好，回到北京之后，各个医院都去看过，吃了不少药。在西藏吃藏药调理，回到北京后吃西药和中药，但她的身体还是比较弱，这边有什么事也不好告诉她，担心她着急起来会买张机票就回来，到时她再病倒，只怕我们照顾不过来。所以我和次旺商量了一下，先瞒着她，等次旺病好了，再告诉她。”守在旁边的卓嘎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回答着王倩。

“下周有一个专家团要来西藏，我们已经联系好了，过两天转院到人民医院去，由专家团的专家做手术。这次还真是幸运，听说主刀的专家是北京协合医院的主任医师，在全国都很有名，能由他主刀，也算是我的福气。”次旺说道，“这次藏医、西医一起治疗，身体一定会像用高标号水泥重新修建的房屋一样，会很棒的。不过，以后酒可能是不能喝了，辣椒也不能吃，川菜、湘菜什么的也不敢吃了，火锅也只能吃清汤的。等我身体养好了，我请大家吃饭。”

“科长，看来这几天没吃饭把您饿馋了，有饿的感觉，想吃东西说明您的身体需要，也说明您正在康复之中。您看您的脸色苍白，体重也掉了不少。等您身体恢复了，我们请您吃饭吧，到时好好庆祝您平安归来，身体康健。”王倩说。

大家正说着话，又进来几个人，是次旺的朋友。病房太小，站不下这许多的人，于是王倩对次旺和卓嘎说：“科长、阿姨，我们先走了，有什么需要一定打电话。科里的事，科长您就不要操心了，我们一定干得好好的，等您回来检查。”

和来人打了个招呼，王倩带着科室的五六个同事走出病房。

后面进来的四个男子，其中三个是次旺的同学，另外一个个子不高、年纪稍大、瘦削的脸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的是村长罗布。

罗布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在拉萨打过工，组织过农民施工队，还有一辆自己的运输车辆，遇到国家有大型的水利建设、基础设施建设时，开着自己的车给工地运送砂石砖头，一年来也能挣不少钱，在他的带动作用下，村里的人也都逐渐富了起来，日子过得比父辈不知道好了多少，见过的世面比父辈也不知道多了多少。

看到躺在床上的次旺，罗布忍不住喊了出来：“格啦（藏语中意为“老师”“领导”），才两个月不见，您怎么就瘦成这样了，城里的水没有我们村里的水好吗？城里的酥油茶没有我们村里的酥油茶有营养吗？城里的糌粑没有我们村里的糌粑养人吗？您在我们村里的时候，每天可都是健健康康的啊。”

“村长啦，没事啦，这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您也不用太担心啦。城里的水、村里的水都是纯净的地下水、干净的雪山水，都很养人;城里的酥油茶、糌粑也和村里的酥油茶、糌粑一样香，可能是我们迈开脚的时候太少。这次得病，怪只怪我自己的胃不争气，喝了不该喝的酒，吃了不该吃的辛辣东西。我很羡慕村长您啊，看着你们在‘望果节上喝着青稞酒、吃着手抓肉、跳着欢快的舞蹈，我特别希望能和你们一起醉倒在丰收的季节呢。”

“去年望果节上您没有喝酒我还有些怪您，说您不和我们群众打成一团，是我错怪您了，看来您是真的不能喝酒。”

村長把手里的袋子交给卓嘎：“阿佳，听说格啦生病住院了，我们村里的群众都很着急，委托我来看望格啦，要我一定把他们的关心和问候送到。这是我们村里的黑糌粑、奶渣和藏鸡蛋，听说多吃糌粑可以养胃，奶渣和藏鸡蛋都很新鲜，请一定要收下。”村长对卓嘎说。

“谢谢村长啦，真是不好意思，害你们大老远地跑过来，您还带来这么多好东西，真是感激不尽。以后村里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村长一定给次旺打电话，能帮上忙的，我们一定尽力做到。”卓嘎接过东西放在一个纯牛奶箱上，真诚地感谢道。她一方面为儿子生病住院而担忧，一方面又为次旺生病住院期间有这么多朋友、同事还有远方的村长来探望而感到欣慰，觉得次旺的工作和人品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看到次旺闭目休息，探望的人小声地和卓嘎说了一会儿话，询问了一下当前的病情状况和下步的治疗方案，末了，对卓嘎说：“阿姨，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您一定不要客气，我们和次旺都是好朋友，经常你来我往，就像亲兄弟一样，用车啊、跑腿啊这些活儿，您直接打电话招呼我们，我们随叫随到。您和叔叔年纪都大了，不要太操劳了，别把自己累坏了。”

卓嘎把来探视的人送到电梯口，又回来守在次旺的床边，给次旺掖了一下被窝，看了看挂瓶里的液体还剩下多少。

闭目休息的次旺，为自己住院给父母带来的辛劳而心感不安。

自己是家里的独生子，年过不惑，父母也已六十多，母亲不愿意自己出去住，所以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和小时候一样，每天早上，母亲打好了酥油茶后才叫自己起床，喝完茶、吃好糌粑，自己开着车去上班。没结婚的时候，次旺习惯了这种生活模式，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这一方面是自己对母亲温暖关怀的依赖，另一方面也是母亲对儿子心甘情愿付出的依恋，爱的付出让家里十分温情，生活也更加有意义。上大学时，有四年时间，自己不在父母的身边，母亲几乎每周都要打电话来关心儿子在北京是否生活习惯，想不想喝酥油茶，想不想吃牦牛肉，每逢有人到北京，总要带些东西过去;如果没有人过去，就通过邮局寄一些东西。即使在千里之外，次旺也深深感受到母爱的温暖。

这次是次旺工作以来的第二次住院，第一次因胃出血住院时，自己二十出头，父母年纪四十多点，还有精力照顾自己，加之上一次住院，自己的病情也没有这一次严重，大约半个月就出院了;这一次的胃穿孔，让自己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噬骨之痛，自己十几年的坚守，让一时之快给毁了。让人更为难过的是，年迈的父母还得抽出精力来照顾自己。母亲不信任从老家叫来的亲戚，坚持自己每天晚上守在床边，开始两天还行，时间久了，终归是六十多岁的身体，加之天气寒冷，即使有厚厚的羊毛毯，也抵挡不住整夜的寒冷。三天之后，母亲终于妥协，同意让老家的表哥守着自己，但一再叮嘱，有什么事一定要及时打电话，好让自己了解病情。

父亲年龄比母亲大一些，身体状况也不比母亲好。次旺刚入院时，父母分工合作，都要求守在病床边，但是母亲坚持要父亲回家去，说：“你还有公司的事要操心，还是回家休息吧;我一个退休人员，什么时候都有空，你就别和我争了。”母亲说服了父亲，最开始两天，父亲每天早上八点来换母亲回家休息，公司的事也暂时交给下面的人打理。年迈的父母亲每天来回忙碌，次旺躺在床上，心里过意不去，便让母亲给老家的人打电话，看能否请一个亲戚过来，帮着照顾一下，分担一下父母亲的负担。

表哥来了以后，担负了晚上陪护的任务，这样母亲就可以和父亲一起回家休息;早上，给表哥带一瓶酥油茶和一些糌粑过来，次旺尚不能进食，只能靠输液维持。有时，父亲的司机也会过来帮忙，帮着买一些需要的物品，送父母亲回家和到医院。在藏医院的一周时间里，父母忙前忙后，楼上楼下，躺在病床上的次旺愧疚之感却日益增加，如何报答父母恩在他内心划了一个沉甸甸的问号。

转到人民医院后，医院很快安排了专家进行手术。手术进行了将近五个小时，早上九点钟送进手术室，下午两点钟才出来。卓嘎和米玛在病房里等待着，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生怕会生出什么意外。手术的复杂程度还是出人意外的，出血点在门静脉附近，幸好专家经验丰富，手术也很顺利。

手术静养几天后，次旺比刚入院时好了许多，虽然每天还是继续要输液，但液体的瓶数由最初的八瓶，逐渐减少到只需要两三瓶。次旺能吃饭了，每天父母亲便给他熬上些小米粥送来，据说小米粥养胃，补充胃气，强身健体。在父母的精心护理下，次旺脸色逐渐好了起来，初入院时的苍白之色已经没有了;母亲憔悴的脸色上也有了许多笑意，说话的语调依然温文尔雅，面对来探望的人，少了些焦虑，多了些宽心，整个人显得轻松了起来。

子女的病痛将父母的心紧紧揪住，无论是近在身旁还是远在天边，无论孩子年纪多大，父母的关爱从不因儿女年岁的增长而放轻松，这种无私的爱从不曾寻求回报。这次生病，让次旺深感自己责任的增加，那是一份对父母的责任，满头白发的父亲和头发灰白的母亲起早贪黑地到医院照顾自己，楼上楼下地跑着，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语，只盼着自己病情好转，健康出院。这份无私的爱，次旺的心里觉得温暖，也让他觉得于心不忍，心想自己出院后，一定要更加心疼父母，陪伴父母，一些该自己承担起的责任，也必须要有一个抉择。躺在床上的次旺，心里萦绕着《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的旋律，“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啊！父亲的草原，啊！母亲的河”，泪水不禁悄悄滑落。

三

远在北京的魏晓菲在次旺住院期间，还以为次旺每天过着朝九晚六的生活。她时常收到次旺发来的短信或者打来的电话，没有发现异样。

魏晓菲在北京五环外有一套九十平米的房子，房子的首付是双方父母给的，剩下的钱，次旺和晓菲贷款付上，还款期二十年。本来次旺家可以一次性将这笔钱付上，可是次旺不愿意用家里的钱，想靠自己的能力挣到属于自己的房子。米玛尊重孩子们的决定，便没有强求，觉得孩子自食其力也很好，想当初自己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创建了自己的公司，公司规模不断扩大，生意也越做越好。

四

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后，次旺终于回到家里。在父母亲的细心照顾下，次旺恢复得很快，脸色逐渐红润起来，体重也由入院时的145斤增加到了151斤。

上班一周后，村长罗布来到办公室看望次旺，送了桶菜籽油，次旺多次拒绝，罗布坚持要次旺收下。他对次旺说：“格啦，这是我们村民们的心意，来之前他们就交待我，要您一定收下。如果您不收，我回去无法向村民们交待。”

次旺无奈之下，只得收下这份来自乡村的纯朴礼物。菜籽油重约五斤，有点像超市里卖的桶装油，桶上包装着由次旺设计的西藏特色的标签，藏文字母配着雪山草地，汉字标出品牌及产地。桶里的菜籽油不似超市里卖的油那般透明，看着有些发黑，很浓稠的样子。

村长这次前来，带着一些扶贫项目的事情与次旺交流。

次旺驻村期间，和队员们给村里搞了两个项目，一个是藏猪养殖项目，一个是菜籽油销售项目。

次旺所在的村是拉萨河谷附近的一个村庄，以农业为主，几乎没有牧业，农户家里最多有一两头牦牛或者奶牛。村庄大约有三百多户一千人，村里年轻人都到拉萨打工了，留下些老人孩子和妇女。初到村里时，次旺带着大伙走家串户，了解村里的实际情况，又拟了几个扶贫项目，在前期扶贫项目的基础上，最终选定了藏猪养殖和菜籽油销售项目。

向单位申请了扶贫项目款之后，次旺带着人员买了猪仔，建好榨油坊。

猪仔开始是由驻村队员细心照顾，养了一个多月后，有了经验，次旺将猪仔交给了村民。猪仔采用散养模式，几十头猪每天到河边树丛中觅食，到了晚上，猪仔自觉地回到猪栏中。几个月下来，猪长得肥肥壮壮，达到了一百多斤。

望果节前的一天中午，村长来到村委会次旺的住处。

“格啦，几十头猪仔来到村里后，没有生病，长得也很好。我们觉得可以卖了，给每家每户分点钱。可是，您也知道，我们村民们喜欢吃牛羊肉，不习惯吃猪肉。这里也没有屠宰场，肉该怎么卖，还得请格啦你们拿主意。”

“村长啦，你们不用担心，这个事情我们也考虑过，卖猪的事我们会与拉萨各方面联系的，既然这是我们的扶贫项目，我们一定做好。目前，我们与单位上联系，猪经过检疫后，我们把猪肉卖给单位食堂。价格上你也放心，我们按照市场价格交易。

“这批猪卖出后，村里也没有大的项目可上，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如果大家觉得养猪项目可行，我们可以继续购进猪仔。这些猪都是本地的藏猪，适应能力强，也适合散养，付出的成本比较低，每年可以给每个家庭增加不少收入。村长您可以了解一下村民的意愿，至于以后猪肉的销售问题，只要咱们猪的质量好，不是用饲料催肥的，我想大部分人都愿意购买。再说，这些散养出来的猪，肉质比圈养的猪肉好吃，买的人不会少，价格也不会低。即使我们驻村工作结束了，有什么事，村长您也可以来找我。”

说完养猪卖猪的事情，村长就提起了榨菜籽油的事情。眼看快进入望果节，地里的庄稼该收了，每年的青稞、油菜仔收入比较稳定。以前，村里采用传统的榨油方式，菜籽经过清洗晒干简单除尘外，用榨油机榨出来后，油颜色黑稠，炒菜时有一股浓浓的菜香味。驻村队员有不少人喜欢这种原生态的菜籽油，在村委会十几平米房间做的厨房里，用菜籽油炒菜，不觉得油烟有多大，反而觉得炒出来的菜保留了菜籽的香气，吃着口感比用低油烟的色拉油炒出来的好吃，特别是炒出来的肉菜如青椒牛肉丝，菜籽油能充分爆炒出肉质的香味。

“村长啦，菜籽油的事我们也考虑了很长时间，这次，驻村队花二万多给村里买了螺旋榨油机，与以前的机器相比，出油率高了，真空过滤残渣，同时还可以节约不少电。过两天买的机器就要送过来，安装师傅一同过来，还要教咱们使用方法。等机器到了，我们一起到榨油坊看看。”

村长与驻村队的沟通工作做得还是不错的，每个星期有两三天都在驻村队呆着，介绍一下村里的相关情况，提出村民脱贫致富时存在的困难。

驻村一年，次旺和村民们的感情很融洽，也与村长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次旺住院的消息是单位第八批驻村队员告诉村长的，村长一听说后，心里很是着急，自己开着皮卡车到了拉萨，带特产去探望次旺既是他的心意，也是村民们的。

“格啦，我们的养猪规模又扩大了，您走的时候，我们有几十头猪出栏，现在我们的猪超过一百头呢。我们在想办法和生产加工猪肉的企业联系，看能不能也像林芝一样，搞藏香猪加工生产，把产品摆到超市里，把东西卖到内地去。”村长把想法告诉次旺。

林芝产的藏香猪品质优良，加之销路很好，价格也比较贵，一小块藏香猪差不多可以卖到一百块钱，利润可观，市场也比较认可。次旺给村里引进的也是藏香猪，采用的也是散养方式，这样养出来的猪肉质紧实、肥而不腻，如果真的能加工包装好，送到超市专卖，既能够满足内地旅客的需求，也能满足部分在藏汉族同胞的需要，会有不错的效益。

“村长啦，您的这个想法很不错，如果我们养殖能力扩大，肯定会有企业愿意和我们合作，加工生产的产品销路也一定不错。我帮您联系，看能不能找到一家农产品生产加工的企业，现在这种企业也不少。等我帮您联系好，具体的事项你们谈，如果需要我参与，我也可以帮忙，希望我们的产销可以顺利，这样，村民也可以按时脱贫，真正地向着小康路上前进。”次旺又问了村民们近期的情况，菜籽油的销售情况，得知在驻村工作队的帮助下，村民们的干劲和热情十足，家庭收入不断增加，不少家庭已经脱贫。

次旺真心为村长高兴、为村民高兴。到北京上完大学，又回到家乡建设，次旺一直想为自己的家乡做些事情，这种深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感，催促他做什么事情都很努力。在单位，他尽心尽责，落实好各项政策，特别是促进家乡发展壮大的优惠政策。以驻村为契机，他又以发展的眼光，选定适合这个傍依河谷、交通不是太方便的村庄的扶贫项目，争取扶贫工作能取得實效，能让村民得到实惠。一年多的实践表明，这两个项目是有成效的。

西藏以前的河谷有不少树木，历史更叠、气候变迁，树木减少，人的生存环境发生变化。次旺一直认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句话有着深刻的哲理和高深的智慧，全国各地他去过很多地方，凡是树木茂盛、水土涵养得好的地方，气候湿润，风景也十分优美，蓝天碧水，让人心旷神怡，可以尽享花开四季的美丽。他也一直想改变家乡干燥多风、浮尘满天的现象，特别是春天的时候，风不仅吹开了花朵，也吹来了沙尘漫漫。每年四月份，他与朋友一起，自己出钱买上一百棵适合种植的树苗，有柏树、樱花，把树拉到附近的山上种下，在种下的那一个月，周六或周日常常去浇水，直到树苗把根扎下，等到六七月份雨季来临，树苗基本成活。十多年下来，次旺与朋友一起栽下了一千棵树，最早种下的树已经长得有碗口粗，形成了一小片林卡，可以供附近的村民在树下休息了。

驻村期间，他把植树的好习惯带到了村里。自己出钱，托朋友在拉萨的种植园把树苗买好，在四月份的艳阳下，与驻村队员、村民们一起，将树种在了入村口的道路两旁。这些幼小的树苗，经过一个多月的浇水照顾，在雨季到来时，已经扎下了根，存活了下来。次旺时常想，等过几年，开着车到村里，看一看种下的树是否成林，雨季树下是否长了蘑菇。如果可能，还会带着家人，一起在树下逛林卡，看岁月的流云，从脸上淌过;听河水的哗哗声，吟诵一曲欢乐的歌。

中午，次旺带着村长，两人到附近的餐饮吃了顿中餐，村长对拉萨餐饮的印象又有了新的感触：“饭菜越来越精，也越来越好吃，但是量好像比以前少了。”

“村长啦，来拉萨一趟，饭菜一定要吃饱，有喜欢吃的尽管点，能够在拉萨招待您，是我的荣幸。”次旺招呼着。

五

这一天终究是要来，尽管在心里思量了很久，当米玛招呼次旺坐下，一场父子之间的严肃谈话开始时，次旺的心里还是猛跳了一下。

次旺出院后，就一直在考虑父亲公司的事情，父亲一手打造的公司，在拉萨也算是私营企业中规模比较大的，应该可以进入“前二十名”。父亲曾经自豪地说：“我白手起家，经过二十多年的奋斗，现在公司的资产已经有几千万元，每年缴纳的税款上百万元，养活了不少人，对社会也算是有一定贡献了。”

父亲自二十多年前创立了公司，经营规模不断扩大，员工达到三百人。次旺对父亲充满钦佩之情，父亲虽然没有上过大学，却凭着自己的智慧和眼光，打拼下属于自己的天地，在市场竞争激烈的拉萨立足，公司的规模也越来越大。父亲常说：“我做企业也好，开商场也罢，都是为了回报社会，给西藏人民提供优质的产品和服务。赚钱也许是商人的本性，但在赚钱的同时，我绝不允许劣质商品进来，我要保证质量和价格的匹配，唯品质可以保证公司的生存。我要把商场做成西藏高品质特色商品集散地，让本地人，让游客可以购买到真正代表西藏品质的东西。”

公司主要经营民族特色产品，商场面积达到几千平方米，上百家商家进驻，商品琳琅满目，绿松石、九眼石、蜜蜡、星月、凤眼、崖柏等各式手串，各种金银首饰、项链、藏香、印度香、唐卡、挂毯、披肩、牛骨饰物、藏红花、虫草、牦牛肉产品、印度香水。这里的商品品牌有上千种，价格从几百块钱到上万元，仿佛一个宝藏，收藏了具有西藏特色的物品，还有一些老物件，摆在不起眼的地方，等着有心人的到来。

每年夏天，游客如织。在LED灯的冷光下，商场内明晃晃的，即使从商场外炫目的日光下进去，也不会产生从强光下进入室内带来的眼睛的不适。顾客在每个柜台细心地挑选着，从吃的到用的，从送人的礼物到自己要用的物品，商品的价格不一，但都是品质上乘的。

次旺对父亲企业的经营模式有所研究，有时也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助父亲做一些经营分析，父亲对次旺的分析也多有肯定。

坐在父亲对面，父亲端起酥油茶杯喝了一口，对次旺说：“次旺，你也知道，我已经年过六十，身体状况和精力都大不如前。现在，公司的规模也不小了，每年收入也很稳定，是该找一个人来接班经营了。可是，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家族的产业只能传给你。虽然我知道你很热爱自己的工作，事业上也已经有一定的成就，愿意在工作岗位上做更多的贡献。但是，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实在是没有精力去打理公司的事务，这个担子不论你是否愿意，都会落到你的肩上。”

父亲又喝了一口茶，接着说：“这次你住院，应该就看到了，我和你母亲都已经老了。”他用手抚摸了一下满头的白发，继续道：“老年人应该要有老年人的事情，社会的发展，公司的发展，还是得靠你们年轻人。这件事我已经考虑有一段时间了，想必你也是考虑过的。你是怎么想的，今天我们爷俩就开诚布公地谈谈。”

“爸啦，正如您所说，这件事我确实考虑过。您也知道，我确实热爱我的工作，也想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做出一些成绩，这是我从入职那天起就下定的决心。可是您也知道，我在单位虽然是科长，可是管理的不过只有几人。要我突然接过公司的担子，管理几百人，我确实是有所顾虑的，怕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挑起这片您打下的天空。”次旺谨慎地回答。

“离开自己的单位，离开现在职位，的确会让我难受。在这个单位工作近二十年，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学生，到现在能担起一定责任的科长，让我见证了自己的成长，看见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辛勤付出。我倒不是留恋现在科长的位置，我只是觉得自己的青春奉献在自己热爱的事业上，渐渐成为这个行业的专家，确实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接触到专业知识就可以滔滔不绝地自由表达。突然离开这个引以为豪的岗位，内心仿佛有一种骨折般的疼痛。

“我现在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父母双亲已经年迈，也该享受幸福的晚年生活了，跳跳广场舞蹈，上上甜茶馆，不应该再为工作和孩子操心;家庭事业的担子落在我的肩上是迟早的事，我愿意接过这副担子。我也愿意在经营的过程中，不断地学习，争取把爸啦您开创的事业做好做强。”

“听到你说这些我很高兴，如此，我便可以安心地退休，我知道你一向好学，对新知识从不排斥，我相信你的能力，相信你能把公司管理好，能给职工带来福利，能给社会做出贡献，那便是我的心愿。”

次旺在以后的日子里常想，人生就像一场梦，有的人做了一百年的梦，有的人做了几十年的梦，梦醒时分可能都一样。如果自己的梦还可以做四十年，那么前面的那些兢兢业业的梦算是告一段落;剩下部分的梦，自己仍可以做得很精彩，这是家庭责任的选择，也是自己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一个月后，次旺先向分管领导汇报了情况，感谢单位对自己的栽培和信任，同时提出了辞职的请求。分管领导表示遗憾，表示单位失去一个积极肯干、认真负责的人是一项损失，但是鉴于次旺的具体情况，还是表示了同意。

辞职申请提交到人事科后，次旺一面整理手上的工作，把要移交的事項一项项罗列清楚，对没有办结的事情，正在办理的事情也一一列明，对急需办理的事情，本着不留尾巴、急事急办的原则，有条不紊地办理完毕。

辞职申请批复下来后，次旺坐在办公室，久久端详着从公文系统里打印出来的这一页纸，心里充满惆怅。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人到中年，转换职业，并不是无奈之举，而是自己的主动作为，一切重新开始，二十年的职业生涯会否帮助自己以后的工作，现在还不确定，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以一贯积极认真的态度，对公司的经营一定是有益的。既然选择了，哪怕前面是未知的深渊和崎岖的道路，自己也得以十二分的勇气，不计得失，迎接挑战。

感慨之余，次旺从笔筒里拿出毛笔，铺上一张上好的宣纸，沾满墨汁，稳稳下笔，用隶书写下几个遒劲的大字，仿佛是对自己人生的勉励：“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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