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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未知

2020-08-04王虓野

西藏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拉萨帐篷

王虓野,本名王岳辉,九十年代末生于甘肃民勤。在重庆市西南大学读书。二零一八年进藏后开始小说创作。

生命如此丰富以致花朵枯萎,而且充满忧伤。

父亲的魂被掠走是二十三年前。

那时他被派到格尔木牧区,修一条通往拉萨的沥青路。高原的冻土冰冷坚硬,斧头砍下去会蹦起噼啪的火星。冰凌和石块将铁锄锨头啃噬得面目全非。每推进一步都艰难异常,砂石路基边上伏满废旧的铁器。几乎一个下午就腐锈成一具具铁尸。

父亲就在这个筑路大军里。公路队叫雪龙,正像他们用两只手日夜啃出的那条曲折的长线。泥泞坑洼,遍是尖利的碎石。路沿向中间伸出肥茂的草,锈红色的泥浆把草根浇灌得愈发凶恶,吐出血红的长舌。

白天太阳高举,倾下寒冷的黄光。工人穿着连体的尼龙防冻服,戴一个晃晃荡荡的头盔。夜晚他们钻进帐篷围拢篝火,搓着手喝酒打牌。

夜晚。就是一个夜晚。

父亲裹着墨绿色军大衣坐在路边的巨大石头上。夜里的星空冷冷发抖。很亮。寒风如针扎进他的大衣,他蜷成一团,靴子摩擦出嗞嗞的声音。

两里外的帐篷里已鼾声阵阵了。火光微细闪动,从帐篷顶上升起同旷野一样远的烟子。猫头鹰苦叫着,在山壁的穴里旋起凄惨的阴风。父亲像一块干枯的木头,随时会被他手中的烟蒂引燃。

没有人注意到我父亲。他内向而孤僻。就同青海草原的树或山顶上飘忽的草一样,他孑然一身,并且沉默寡言。他破旧的帆布褡裢里装着几部破旧的书。里面有聂鲁达的诗集。灰黄的块块手印沾满了这本小书,残破的纸页就像浆缸泡过一样。除过筑路队所用的图纸,这些几乎就是无人区全部的书。父亲总把它放在枕头下边,在某个梦里或许会与之相见。

父亲与看不见的远山和层层叠叠的黑树影对坐着。他以平日说话的三倍声音吟诗,聂鲁达的神秘国度与爱情他是熟知的。黑色的巨大苍穹如吸满了墨的海绵,将他浑浊的声音带走。他爱读山,他真实地知道远处有山。视力很差,他的心看得见。他爱读一个姑娘,聂鲁达的姑娘或者是他的。那种吸附于黑暗中的渺渺憧憬使我父亲无法抵挡。他沉思了,旷野便陷入死寂。一种浪漫过后的无尽怅惘流动在风里影里。

我父亲的手干燥枯萎,指上遍是老茧。指甲缝堆满了泥。他映着昏暗的星光,摩挲每一行诗,事实上他早已把这些歪扭的铅字烂熟于心。每触到一行,他的神经便不经意地浮动出歌谣的画面。他吸着鼻涕,胡茬上已结了霜。他固执得像在等什么,灰暗的眼睛里透不出一点颜色。

陈雷子说,父亲的魂就是那个晚上丢的。

陈雷子是父亲一个帐篷的工友,为数不多和父亲能说上几句话的人。他上过学,当兵时去过很多地方。常跟父亲谈起他在书中和南方的见闻。父亲点两支纸烟听他说,直到讲述者睡着了,才心事重重地钻进被窝。

陈雷子也读过聂鲁达,但并不看好他。这使我父亲侧过头去,悻悻地念叨什么。直到陈雷子重新讲起关于长江大桥或者重庆他爱过的某个女子时,我父亲才又转过来看。看他飞溅的口水和不易察觉的轻蔑嘴角。陈雷子比父亲大十多岁,尽管他和工友们无所不同,喝酒打架自淫,但父亲还是打心底尊重他。

他曾告诉父亲他去过拉萨。

父亲当时正在咂烟屁股。听到这两个字他突然抬头,呆望着陈雷子。他木木的眼睛左转右转,目光跳跃着,一口烟呛出来。他不停地拍打后背,满脸通红地问。

雷哥,果真吗。

陈雷子仍扯动着嘴角,他吃力地翘起腿说。那还有假。待路修通了,你不也到拉萨了。

父亲的眼睛里闪烁着星子。他没再说话,倏地溜进被子里。

他一夜没睡。

陈雷子说,那晚喝了太多啤酒。一宿起了四回夜。

最后一回起夜时,他发现我父亲还没回到帐篷。他就晕晕乎乎地出去找,心说别给冻死在外面。

他裹紧大衣,凶恶的风使他有些畏缩。脚下老是打滑,石头扎过厚靴底,刺痛了他的脚心。不可能不怕,又黑又冷,连个畜生都不见。黑色天幕沉沉地压在脖子上,闷得叫人喘不过气。鼻子冻僵了。

陈雷子想回去。冻死就冻死吧,个人瞎跑什么。

他就要掉头时,想再往前走二十米。他每行一步,都得耗上全部的勇气和体力。

他走了將近五十米,看见了火光。

那是极大的火光。至少在这样的漆黑里,把周围一大片都映得通亮。

陈雷子模模糊糊看到一匹白马,在火堆里跳舞。他把眼睁得老大。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马,足足能让一个人平躺在马背上面。

白马扑出来,它甩动火红的尾巴。不断有火星向四面溅出,嗞啦啦地把草和树都点着了。火烧成一座山,一直连到看不见的远处,把云烧成了紫霞。天穹顿时亮得像白昼。陈雷子坐在碎石上,他的脸通红。凛冽的风吹得眼眶发烫。

我父亲在马背上。他面无表情,眼睛似有似无地看向南面的山。他的身后坐着一个女人,彩色丝带编起辫子,侧过头靠在父亲的左肩上。白马没有目的地游动着,他们走过的地方,撒上一片金光。

我父亲回过头吻了那个女子,他冰冷的脸贴在她的额上。他们愈发抱紧了。马轻快地奋蹄,来来回回地激起星子和草颗。

陈雷子紧抱双腿,眼睛呆望着白马。

白马长嘶一声,沿着那条不规整的泥石路,向南面奔去了。黑夜吞没他们离去的身影,从远山一丝丝渗进来。顷刻便不见一点亮光。

陈雷子说,没见过我父亲这么固执的人。

固执而且古怪。

那是同样的无聊夜晚,父亲第一次喝酒。陈雷子与几个工友在篝火边喝酒打牌谈女人。父亲在角落里温了一瓶啤酒,把烟灰揉进酒里喝下去。

他们喝到很晚。散场以后,陈雷子已经坐不稳了。

父亲扔掉地上三三两两的空酒瓶,把火撑起来。他问,雷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陈雷子擤了鼻涕。什么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

父亲停下手上的活计,问,雷哥,你当真去过拉萨吗。

陈雷子抹了一手头发,打了一个酸臭的酒嗝。没去过,哄你的。去个×的拉萨,要不是修路。×来这。

父亲木在那。

他眼睛里涌出来灰黄的泪。眼屎结在睫毛上。他狠狠地踢翻了火堆,火星溅了陈雷子一身。差点把茅草点着。

陈雷子扑了起来,吼着父亲。你他妈疯了吗,操。

父亲没说一句话,灰泪和着脸上的泥垢淌下来。怎么也止不住。陈雷子看到父亲的脸,又坐回了他的铺。

父亲从帐篷的挂钩上取下他的褡裢。同里面的几本旧书一起扔进火堆。

陳雷子看见那部聂鲁达诗集,可怜的烧了几下就变作灰烬。他不敢再看父亲的眼睛。揉了几下脑袋就睡了。

父亲在铺上哭了好几个钟头。

陈雷子说,从那夜后父亲再没跟他说过话。和其他的工友也没说过什么了。他愈加地沉默,带一瓶冷酒兑着烟灰,坐在帐篷外自己看天。陈雷子心里过意不去,有时就把自己的酒压在父亲的床头边。

父亲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修路看天喝酒。

直到他的魂被二十三年前的白马带走的那晚。

我在拉萨。

阳光堆满校园,溜进每一座楼的缝隙。没有什么阻挡。炽热的黄色泉水从南边的山上泻下,在空中激扬起彩色斑块。拉萨河穿过学校,灰绿色的河水如泥浆一样厚实有力。向西流去。所有的日子也向西流去,被拉萨河冲荡得留不下任何印迹。

在花坛边上,我遇到了五坚。他缓缓地朝我走过来。

五坚是我的学生。半藏半汉。戴一个细框眼镜,斯斯文文的。总是笑,淡黄的牙齿齐齐地笑。他看起来像有什么事。灰色的布鞋擦着地移过来,我迎过去截住他。

我没写。我没有父亲。五坚脸上露出一些尴尬。他搓着右手关节上淡淡的疤痕,不断咽着口水。

这堂课为了鼓励藏族孩子写作,我给他们布置了练习。题目是,我的父亲与拉萨。学生们都交过了,只有五坚去了趟厕所,回来还是一张空白纸。我没问他,只是看他脸色有些坏。

已接近八点钟。残阳给校园的念书声镀上一层落寞,有风灌进来。校门口大路上的煨桑炉轻轻地升起烟子,在学校上空漫开。五坚的脸被夕阳染得黑红,我和他坐在长长的石头楼梯上。五坚低头抠布鞋上的泥。

我说,我也没有父亲。

我父亲的魂二十多年前丢了。

五坚绷起嘴看着我,有些不解。他没有追问,呼出淡淡的夕阳般的雾气。他说,我父亲是当兵的。

从部队回来以后,他赋闲在家。部队给退伍老兵安排营生,他不去,说是怕。他把来慰问的官兵都赶出了门,手里提着一根木棍。

五坚说,他不敢看父亲那张阴森的脸。他听说父亲打过仗,在边境雪山。跟蓄着大胡子的白头巾。父亲是被枪弹和蛮子吓坏了,那些南面的人坏得很。五坚不懂,他怯怯地望这个陌生的男人。

他用榆木削了一个傀儡。在院子里一瘸一瘸地用皮尺量着自己的胳膊和腿,把脖子和脚的大小涂画在纸上。

没人敢问他,就像个巫汉在做法。

他搬来大大小小的木块,把鸡狗赶过去。堆了一院子。他比照着量好的尺寸,把木块砍成短截。又依着自己胳膊的样子,削出来一条木胳膊,用砂纸一遍遍地打磨。

他把大腿小腿身子都削了出来。对着镜子,他花了三天功夫刻好自己的头。几乎每一根毛发都一样。那些日子,他日夜都把自己锁在黢黑的偏屋里。

五坚说,我母亲走路都绕着他。

他用油把所有的部件浇了一遍,拿松胶粘上。一边粘一边叨咕。在他把他的傀儡立在院子里时,家里的人都痛苦难堪。他那么硬挺的一个汉子。离开家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回来成这个样子。

他给傀儡穿上袍子,摩挲每一颗纽扣,捏着扣环轻轻按住。从上到下捋了一遍。最后隆重地给它戴上帽子。

五坚的父亲抄起一把铁锨,抱着大头,脸贴在锨把上。他像端着一杆步枪,朝傀儡拼刺刀。嘴里吼着,杀死他们。家里所有的人都泣不成声。没人敢想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想也想不到。只能在旁边抹眼泪。看到他这副滑稽的样子,心如刀割一般。

他猛地把锨头转过来,朝一只鸡插过去。鸡没来得及躲开,头从锨刃上掉下来,连一声惨叫都没有。他晃荡着身子跳过去,揪住鸡的尾巴。他把鸡血从傀儡的头顶浇下,边浇边抖擞着鸡脖子。

五坚讲的时候,我感到十足惊诧。他很冷静,像说别人家听来的事。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仿佛能给五坚缓解心里的疼痛。

他说,后来的事情我不想说了。

我怔了一下,点点头。

五坚说,后来父亲将傀儡锁进了他的屋子,蒙上一块布。在每天夜里两点多的时候,准时起来点上蜡烛……

他母亲长淌着眼泪去地区上询问。没有得到解释。只不过军区每年给了一份抚恤金,寄了过冬的棉衣。

过了几个月,父亲不见了。

撬开他的屋门,他的傀儡也不在。母亲发现草场上有一摊臭乎乎的燃烬。还未烧光,看得出来那是父亲的袍子。木头傀儡已经化成灰躺在那里。几头山羊舔着草木灰,打几个喷嚏。

他父亲留了一张纸,铅笔写的藏文。他说,有人追杀我。保重。五坚说着,从布钱包里掏出一块黄旧的夹子,里面塞着那页纸。我不懂藏文,但看到那张残缺的书页时我惊住了。上面铅字印着——

生命如此丰富以致花朵枯萎,而且充满忧伤。

黄昏里我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泥石流从颅中倒下来,使我无法呼吸。千万条缰绳勒住我,我像是一匹马,在浑浊的石场晕头转向。

我猛吸了两口烟。我问,你父亲读过书吗。

读过,读得不好。很早就离开学校了,但他爱读。曾经也写一些诗,汉语藏语都写,村里过节时还朗诵过。

我喘了几口大气。五坚继续说。

有人说在边境上见过他。但这不可能,他说有人在追杀,怎么会回到边境去呢。还有人说他死了,沉进青海湖了。

沉进青海湖。我打断他说,仓央嘉措也是在青海湖边圆寂的。

对。这样讲的人都是他从前的追随者,他们说父亲身上有灵气。他们很爱父亲的诗谣,所以这样说。还有人说他跟别的女人跑了,最苦了母亲,男人走了,还得听这些风言风语。

我一直望着五坚的脸。他的脸上有一种藏族男人的坚忍。他没什么过分复杂的情绪,倒是我有几次差点落泪。

那以后我就没有父亲了。五坚看向夕阳吐了一声叹息。

我拍了拍他结实的后背。他拳曲的头发在风里颤动,嘴角露着平淡。你已经是个男人了,五坚。男人挺起腰板,顶天立地。

五坚低下头,笑了笑。

我问,我可以把你的故事写进我的小说吗。

五坚问,什么小说。

一部关于我父亲的小说。和你一样,我也在找我的父亲。而我找的是他丢失了二十三年的魂。

五坚愤然站起来,他的脸骤时狰狞成一团,狠狠地踢了我一脚,空气顿时凝固成铁。

这不是小说。这是我的父亲。真事。

五坚的脸气紫了。我明白我已伤害了一个男孩的自尊,关于他和他的父亲。这不是小说,五坚跟我说。这是真的事,是他的仅存的记忆。他与父亲,一生只见过那几个月。他以为他跟我长达一个钟头的倾谈,被我当成了故事。而那张字条,几乎就是他与父亲最后的联系。他很少吐露自己的心事,几乎对什么人事都和蔼乐观。一盒烟的黄昏,他一直濒临在破碎边缘。而我就是那个恶人。

五坚愣住了。站了半晌,他跟我道了歉。扭头就跑。后来我再见他,跟往常一样,就像那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下午。

但我决定去寻父亲的魂了。

陈雷子断定,就是那幕有白马的奇异景象带走了我父亲的魂。

当我和陈雷子面对面坐在茶几前时,他有些不知所措。我说恐怕是高原上那些令人悱恻的过往让我父亲一步一步走进去的,进去就没再出来。

陈雷子已有些老。不像五十多岁,倒像七十岁。他说高原上待过的人都老得快。往往你还未注意时,已被夺走半数青春。高原欺人。好在年轻时他走南闯北,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和好胆识。如今就什么都不惧了。

我掏出口袋里的火,给陈雷子点了一根烟。

陈雷子接过烟,咂了咂嘴咽了口唾沫。我不知他是从我脸上看到了我父亲,还是又想到了什么。他怅然若失的样子我依旧印象深刻。而我递给他的纸烟,正是父亲当年抽的那种。

一口青烟徐上,陈雷子回到了二十年前。

白马扬尘远去后,陈雷子回到帐篷,父亲已经睡下了。陈雷子有些恍惚,恍惚中莫名地气愤。他回想之前的事,有些不敢相信。他想应该是酒劲。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陈雷子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他。应当是隔壁帐篷的藏族汉子,说一口藏語。激烈又坚定的声音使陈雷子抵住严寒,一个猛子爬了起来。

而让他惊异的是。叫他的是我父亲。

陈雷子呆了半晌,眼里满是疑惑。父亲很久没跟他说话了,头句竟是藏语。他又记起头天晚上的事。摇摇头蹬上靴子。

父亲像往常一样坐绿皮卡车上工。与工友们一点点啃路。艰涩折磨的工作使每个人疲惫不堪,而唯一的期待便是夜晚的篝火帐篷。或者说更远的期待就是打通了这条路。回家。

又是篝火帐篷。陈雷子看见父亲坐在铺位上写着什么。他瞟了一眼,脸皱成一块毛巾。

父亲的纸上写的不是汉字,而是藏文。一行一行,分成简单的小节。

他喝了几口酒,钻进隔壁帐篷。他跟帐篷里住着的一个玉树男人说了些什么,两个汉子面面相觑。

父亲仍用一支铅笔写着。偶尔喝几口融进烟灰的啤酒,然后停下来思索。他话少,但常乜着眼笑。笑一下,又在纸上草草地写。几个月在格尔木,他的胡子已经很长了,往下延到喉结,厚厚地乱窜着。脸上冻起了皮,鼻子总是红红的。头发乱乱地卷着耳朵。他的眼光不再浮动,而是紧紧盯着手中的纸笔,专注地写下每个流线和符号。每次翻过页时,他扬扬嘴角,满足而幸福地抽一口烟。

陈雷子潜回帐篷时,我父亲已睡熟了。

随他一起的还有那个玉树人。他们从我父亲枕头下找到了他写字的本子。陈雷子小心地翻开,借着外面的火光观察。

陈雷子翻来翻去,全是藏文。他让藏族兄弟帮他念。玉树人结结巴巴地念了几句,眉头蹙起来。

陈雷子问,用汉语怎么说。

玉树人勉强地解释了几个词,说,说不来,但好像是诗。

陈雷子伸长了颈子问,什么诗。

玉树人说,念过书的人写的那些句子。

陈雷子顿了顿,叫他回去。他躺上床,静静地想一些事。帐篷外的月亮像女人丰腴柔软的胸脯,淡淡地透出奶白色的光。猫头鹰的眼睛会叫,在射向野鼠的一瞬,绿色的光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四野里没什么别的东西,只有一圈一圈深浅不同的黑暗,围拢天穹下星星点点的火焰。很少下雨,但风不断。干涩的嘴唇叫人常常想起女人,想起家院里的桂花树和葡萄藤。几个月来,日复一日的工作看不到什么希望。脸和手糙了不少。

我父亲是个诗人,这陈雷子知道的。他同样知道,父亲一直生活在老家,不会说一点藏语。

雪龙队的工人们用诡异来描述这件事。他们也经过一些生死无常,但没遇过我父亲这种。陈雷子逢人就讲那晚的白马和女人。工友们没有信的,但转头望见咬着铅笔写字的我父亲。他们摆摆头撇了撇嘴。

我问陈雷子。雷叔,你怎么回来的。

陈雷子听到我的话,头几乎埋进撑开的手掌里。他显得十分窘迫,眼睛里露出一些苦涩。我其实听过一些说法,但都是传闻。我想能从当事者口中讲出,未免不是记录者的幸运。或者开释他的过去也好。

陈雷子欲言又止。我仍为他点了一支烟。

公路修了半年,现出一个零星的村落。那是极宝贵的村落。除过军区来的补给车和牧牛羊的藏民,这里很少人烟。那时工友们都很兴奋,好像这个小村子会为他们带来什么。

的确带来了什么。热情的藏族人拿来酥油茶糌粑和牦牛肉干招待筑路队。他们紫红的脸听到这是通往西藏的路,都向往不已。成桶的牛肉和奶送进密密麻麻的帐篷。藏民用他们独特的技艺帮助工友们打磨铁锄和锨头,工具得到重生。

穿着藏袍的老妇为领队献上哈达。艰难的工程在藏汉和谐的氛围中变得轻松一些了,日光都暖融融的。藏族姑娘的歌声透亮了整个山谷,伴着铿锵的铁器与石头的碰撞。我想象着那是一幅多美的画。

那天晚上。月光清清荡荡地流,云如薄纱拢着乌鸦的羽毛。

陈雷子惨叫着被藏族人赶出来。他半赤裸的身子暴露在月光下,灰白的皮肤格外瘆人。陈雷子左躲右躲,还是被追赶的人掷来的石头和木棍砸中。顿时,他冰凉的脊背染红了月光。直到帐篷里的工友们闻声起来,才止住了陈雷子的灾难。

达珍是那个能跳会唱的藏族姑娘。粉红色的酒窝映在每一个见过他的男人的眼睛和心里,就像酥油茶和青稞酒一样甘甜醇美。陈雷子这样说。

达珍已在他心里抹不去了。达珍曾在陈雷子的帐篷里,同他们几个喝酒。她纤细的脖子和手腕,柔滑翕动的唇。倒酒时的温婉。倾听时的娴静。陈雷子与她碰杯,喝下满口的寂寞与幻想。达珍是那样真实而窈窕,不像任何一个汉族女子。酒过三巡他几乎难以自持。

陈雷子摸进达珍的房子。酒劲还没过,他贪婪的舌头舔舐着达珍卧榻边的每一寸空气。他的心盈满一种罪恶的浪漫。就像当晚裸露着奶子的月亮,靠在巨大的黑色床幕边呻吟。

达珍醒来了。

陈雷子猛地缩回伸向达珍柔软臀部的手。跪在炕沿边突然泪流不止。

他被抓回去。陈雷子,强奸罪。关押六年。陈雷子用一只手换来六年牢狱,他没有辩解。也无人为之辩解。即使我知道他强奸未遂。

工友们缄口不再提陈雷子,也不再想起美丽的达珍。慢慢都忘记了。

陈雷子老泪纵横。他揩掉嘴角的咸泪说,我并不是见色起意。我真的爱那个姑娘。达珍。陈雷子再提起这个名字时,有些失态,我扶他去了厕所。听见他在里面,像是流尽了几十年的泪水。

或许他是真的爱达珍。那个月光如烟如水如女人胸脯的晚上,陈雷子最爱达珍。他几乎把她当作了一个圣女。他终究放弃了侵犯,保全了苍茫高原上他心中那个完美的胴体。如同一个清澈碧绿的湖。

雷叔,我父亲他后来。

陈雷子说他被押进了监狱,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那时候人们用鄙夷的眼光看他,从家里抄走了大红花。大红花是筑路队每个人都有的。筑路支援边疆,无论怎样都是件极其光荣的事。但陈雷子遭到唾弃,甚至人们对筑路队的无上钦佩也受到动摇。

陈雷子无疑是整个雪龙队的恶人。

陈雷子不再吸烟,他用刀削一颗苹果。递给我一半。他缓慢蠕动的牙齒咀嚼着这半个软绵绵的东西,像是只为咀嚼而不愿吞下。

我父亲在你走后几个月也离开了。他是不得已的。我说。

陈雷子盯着我。像盯着一个空白的画框。

那是一次押车去送石头,父亲躬着身子攀上了卡车的围栏。他打开围栏的卡扣时,满车的石头咆哮着滚落。我父亲被砸下来。

他的腿断了一条。断腿被石头砸得血肉模糊。我父亲坐在黑血上,挣扎了几下。

他被送下山。政府给了优厚的补偿。

陈雷子听了我的话。嘴唇干巴巴的,喝了几大口水。他问,那你父亲现在还好吧。

我父亲是个诗人。他后来写了很多,在书上发表。大多都被翻译成汉语,还出了几部诗集。

翻译。陈雷子听到我说这两个字时,端起水杯的手定住了。他抬头觑我,眼睛像是一座峡谷,看不到尽头。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学会汉语,只会说藏语。而且仅仅会简单的表达。但他写诗时,却高深莫测。他从未去过拉萨,但他几乎每首诗都写西藏。就好像每一行文字都在那里写就的。他的腿断了,无法自理生活。更难说去西藏了。我跟陈雷子解释。

陈雷子踱进卧房,让我等一等。他去拿什么东西。

拉萨的雨总是八点钟太阳落山时下起。

我躲进了一间酒吧。雨点在灰白墙壁和红色屋顶上充分地绽开,有铁皮锵锵的击打声。太阳已近远山,粉色的余晖被雨水冲过来,如花粉般抹在屋檐下躲雨的人脸上。布达拉矗立着,环抱葱翠的树和白色宫墙。层层堆叠的岩块与白砖在灰蒙蒙的水雾里缱绻起一些愁思。我安静地在这座城市里徊徨,我的心却从来不宁静。这里是冲赛康路。来往的车群将我的心绪撕乱成一片一片,而我的故乡愈远了。而我的父亲愈远了。

三年前我来到拉萨。父亲并不知道,如今仍是。他一条腿瘫痪在家已二十年了,对于这些事情似乎不闻不问。他只知道我在教书,在老家的省会城市。来时他给我一本笔记,那是他的诗册。就放在我住处的写字台上,很久没翻开过了。枯黄书封上有一个精致的烫漆,印着纳木错。

是父亲让我踏上这片神域的。确切地讲,这里是父亲的神域。我是他的儿子,我似乎有不容推卸的责任,在这里的山水中觅他的魂。父亲对拉萨是神往的,但他从没提过。他的心里或许有一个盒子,将他的诗和神封闭起来。

而他交给我的这本诗册,未在杂志上发表过。这就是他的盒子,他深藏于内心的秘密。关于他丢失的魂的秘密。

灯光氤氲着青稞酒的香味,酒吧的歌手在中央舞台陶醉于他昏暗的花园。我在角落里静静地坐下抽了几支烟,烟灰弹进紫色的玻璃酒杯。烟灰像白色的舞者旋转着沉进紫色的湖,湖底卷起冰凉的气泡。

透过这片湖,一切都变得美丽。

那种孤独的紫色美丽。每个人都有俊美的脸庞柔软的眼睛和动人的声音。我闻到幸福缠绵的味道。那是周围略带醉意的倾诉和表白。

我望向柱子边的一个女子。她同我一样,望向后门口的一丛野菊。我喝了一杯杯酒,嗓子有些干。一个黑影挡住了她。

我抬起头,一个棕黑的藏族汉子坐在我旁边。

你一个人。喝这么多,有心事。

父亲。烟蒂从我指间掉进袖筒里。父亲的声音。我睁大了眼,端详面前这个结着油亮辫子的汉子。他深邃的眸子里带着笑,下颚处长长的一道疤引人注目。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碰了碰我的杯沿。

我脖子僵硬,脑袋里装满了酒。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等待他下一次说话。不知怎的,我发觉我难以开口。

北方的吧。我女人也是北方的。

他喝掉一杯酒,又说。但我没去过北方。我从来就在拉萨生活,没出过西藏。他干瘦的脸上浮起一些酒精样的笑。

他说很好听的汉语,竟还有我家乡口音。我望着他干涩裂开口子的嘴唇。他一直在说话,似有似无地自言自语。他的声音灌进我的耳朵,我捏住手含着眼泪。

喝吧。今天的酒不收钱,慢慢喝。

我抬了抬嘴角,点了点头。

我女人跑了。十三天前跑的,就刚跟你说,北方的,我开酒吧已经二十几年了。我爱她。她叫云子。

我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低头絮说着。我给他倒酒,在他流泪之前跟他重重地碰了杯。

我是桑错。拉萨城没有不知道我的。我跟她已经三年半了。她没有正经职业,是我从人家手里带回来的。她是个好女人。

桑错没有哭。但他眼睛红肿着,像是哭了十三天。我抓住了他的手,他的粗手冰凉得如同他无名指上硕大的绿松石。

云子走时什么都没有拿,她倒是带些什么啊。她走了以后怎么过活,我怎么过活。桑错终于抱起头痛哭了,他把拳头重重地砸在榆木桌子上。我明白他不是恨云子,而是恨自己。

云子说她不想留在拉萨了。想去更远的地方。

她来信说,别找她,找也找不到。她就像她的名字,云子。她不肯停留在某一片天下,注定要漂泊远行。

我没再给桑错倒酒。我抚着他伏在桌上的后背,他在哽咽。谁的人生不是漂泊远行呢。我无法预料下一步会走到哪里,也不强求人生的若干意义。就像云一样吧,走了就走了。我没跟桑错说这些。他已经睡着了。

我喝净剩下的酒,瞟了眼那個独坐已微醺的女子。到柜台结账。

一个小伙子说老板执意不肯收酒钱,就罢了吧。临走时他给了我一张卡片,说最近两周的客人都会收到这张卡片。我招手出去。借着路灯的弱光打开卡片缠绕的丝结。

上面印着。生命如此丰富以致花朵枯萎,而且充满忧伤。

我回到住处。将卡片放进抽屉。

抽屉里还有陈雷子给我的东西。那是一个小牛皮纸袋,里面是一堆燃烬和几张未完全烧光的碎纸片。

陈雷子说,这是那夜我父亲烧毁的书。他悄悄装了起来。

他说。你父亲是个有灵性的诗人。虽然都在公路上,但与别人不同。我至今都很后悔那时骗了他。我的确没去过拉萨,但你父亲很想去。

我说。都过去了,雷叔。

陈雷子说他年轻时读过很多书,也走过很多地方。那时他也写诗,动感情。但后来,生活的琐碎把他吞没了。他做了工厂的记账员,每天忙于家庭和工作。再也没有提起过笔,没写过一句。

陈雷子说我父亲是幸运的。他一直在坚持。他真的太固执,对生活过分理想。不过他,固执得好。

我明白陈雷子的意思。他像走进一个空无一物的山洞,山洞里是他的人生。他身后便是我父亲的大海和田野。而这些,是他终生也无法去到的了。他甚至没有机会回头再看一眼。他的脸孔充满疲累和遗憾。

陈雷子说,你该去找找你父亲的魂。

这是我转山的第四十九天。

我在父亲的纸上行走,去到他诗册中每一页写到的地方。从那天起,我将父亲的诗册带在身上。用一个绘着高僧像的藏布口袋包着。我像一个藏传佛教的信徒,去到每个圣地。转湖转山转浮屠。一种强大的力量支持着我,那是父亲藏着秘密的迷惘双眼。

那天我辞掉了学校的工作。

五坚钝钝地走过来,他眼睛灰绿得没有一点神采。他说。

你是最懂我的人了,而你注定要走。拉萨河的水不冻,终年地流。你在远处看到拉萨河,最好想得起我。想起我的故事。我不是个好学生,但我不坏。老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是吗。当他出生时,他就注定要走向黄昏是吗。我想我的父亲,但人无法左右别人是吗。拉萨河它没有生命,可它也有悲哀喜怒我听得见。人就像这拉萨河,它不会说话。而它的心藏了最多的事情。

我转过头。躲在树阴里泪流不止。

五坚塞给我一个布袋。就是他父亲留下的那张纸片。他没再说什么。风用力地穿过树阴,用力地吹干五坚脸上滚烫的水。是五坚第一次落泪。五坚埋下头拼命跑回教室。在我背着行李离开学校时,他一直在二楼窗口看我。

我没再回头。

四十九天来,我走遍了几乎所有的佛教圣地。我摊开父亲的诗页奉在佛前,像朝圣的老妪一样虔诚。

朝圣的人都看得见自己的心。就像五坚说的,人就像拉萨河。在佛前念诵悲欢时,河水就远了,心就远了。生命也远了。

父亲诗的第四十九页写到布达拉宫。是最后一页。

太阳从红宫照下来,洋洋洒洒地布满布达拉山。我走出大门时,阳光顺着山脊的白墙流进我心里。我揉揉双眼,把行李卸下来伸了个懒腰。

我看了她最后一眼。拉萨。

回老家时,我坐汽车走那条公路。那条父亲的公路。

我跪在父亲的坟前。

父亲在二十年前就走了,去了彼岸。我没见过他。从未见过他,他在我母亲怀上我后就到了格尔木。那时他被派到格尔木牧区,修一条通往拉萨的沥青路。

我不得不欺骗读者。直到我固执地认为我找回了父亲的魂,才面对身后的自己做出这个艰难的坦白。其实欺骗自己时,我的内心会挨着难言的苦痛。拉萨河水仍在我脚边奔涌,父亲回去了,回到了他心中的故乡。

我将父亲的诗册烧在他的坟前,只留了最后一页。那是用汉语写的一首诗。

从上游至此

你不断向河流乞讨

雪山已远了城市

花也结不出种子

在你匍匐而过的青砖上

我已托愿诵经者

替我送一程

在我的口干涸之前

在我的爱未陨灭时

编辑导语:

如果说被“看见”即意味着一种温暖观照的话,本文作者或有意为此努力。小说用聂鲁达的一句诗,串联起野外筑路工人和退役战士等工作生活在边缘地带者的故事,他们的生活状态或让人唏嘘慨叹,其内在却也蕴着一种生命的坚忍顽强和理想追求。人们一边挣扎向前一边实现着自我救赎。就像酒吧老板对那个漂泊女子的真挚感情一样,透着淡淡的忧伤和诗意的暖光。

责任编辑:子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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