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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绝命辞的文化话语分析

2020-08-03高志明

青年与社会 2020年16期
关键词:史记

高志明

摘 要:相对于人的生命存在,人之殁后的精神存在价值往往凸显在历史的天空,史家的盖棺论定对后世士子的精神选择具有巨大而持久的感召力和排斥力;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训条,引领士人在有生之年为张大精神生命价值而上下求索;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君子态度提升芸芸众生的精神品质。故曰:人之存在的精神维度乃死亡所塑造。现代死亡哲学亦认为,“死亡不是某种外在力量所强加于人的东西,而是人的本质规定,是人生意义的最终完成。[1]”

关键词:史记;绝命辞;文化话语

在人的生命存在和精神存在之间有一个短暂而重要的过渡:临终遗言,称之为绝命辞。当肉体的生命即将殒灭,临终话语则是亡者与世界的最后告白,作别肉体生命,宣示精神生命,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衔接肉体生命与精神生命的绝命辞往往具有特殊的认识价值。

完整的历史与人生应当包含死亡,问题是:历史中的死亡如何书写?也就是死亡如何书写才能展示真实的历史,揭示死亡的真谛?

殷孟伦(1956)将《史记》语言分为叙述语言和人物语言[2],对死亡的叙事大致也可从这两个方面展开:根据传世文献以及田野调查的语料对死亡采取全知视角方式叙述:

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百姓悲哀如丧父母。(《五帝本纪》)

十四年夏,襄公病伤於泓而竟卒。(《宋微子世家》)

东从韩信攻龙且、留公旋于高密,卒斩龙且。(《樊郦滕灌列传》)

或者采取限知视角方式展示人物临终语言:

桀走鸣条,遂放而死。桀谓人曰:“吾悔不遂杀汤於夏台,使至此。”(《夏本纪》)

怀公怒,囚狐突。突曰:“臣子事重耳有年数矣,今召之,是教之反君也。何以教之?”怀公卒杀狐突。(《晋世家》)

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於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壍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药自杀。(《蒙恬列传》)

《史记》开传记体史书叙事轨范,其写人艺术向被人称道,史公写人物死亡,往往将这两种方式结合,通过叙述语言展示人物外部生活轨迹,通过人物语言追究人物内在心灵。叙述语言展示死亡比较冷静客观,人物语言刻画死者临终心曲,更能表现人物性格,展示死者的人生积淀与哲理领悟,体现历史书写的终极意义。叙述性死亡语言在《史记》中占多数,来自《史记》计量语言学成果显示:死和杀这两个最重要死亡动词在《史记》文本105个核心字中分别排第73位、第86位,单字频次分别为1400次和1279次。排在高频字中的死亡动词尚有:诛616次,灭444次,斩336次,崩268次,薨188次,弑163次[3]。还有夷、卒、亡、族、折、戮、夭、烹、宰、没、枭、终、残等具有其他意义的多义死亡动词,以上调查显示,《史记》表终结生命类的死亡动词共21个。根据刘道锋的统计,《史记》动词共1137个[4],死亡类动词约占比2%。“在《史记》中,表示‘生命结束的动词那么多,说明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人们需要对‘生命结束进行区分,人们需要赋予‘生命结束以不同的意义。[4]”上述动词也主要出现在叙述性语言中,对死者临终语言的描写相对较少,经的手工统计看,有80则(绝命辞重现不重复计算。伯夷、叔齐,去疾、冯劫绝命辞相同,算二则;人数统计为4人),即有82人次在生命结束前,发表死前感言,以自我表白方式道出对死亡和人生的认识。考察这些绝命辞对把握司马迁的生死观及认识《史记》的文化史价值具有深刻意义。

参照施旭先生文化话语研究方法[5],对史记绝命辞的分析选择:1、话语主体;2、话语句类;3、言后行为:死亡方式;4、话语意义内涵等几个方面进行简要解读。

一、话语主体

根据的手工统计,史记绝命辞的话语主体主要包括:帝王6人;国君11人;将12人;相13人;大臣24人;名士15人。女性一人:王陵母。共82人。余英时先生认为,将相,大臣及名士属于先秦两汉之际的士阶层[6]。士阶层在绝命辞话语主体中占比80%。士作为知识阶层,代表社会的良知和人文精神发展水平,孟子所谓“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他们秉承儒家的生死观,“把人之生命在理性上分成二大部分:生理生命与道德生命,并认为后者在价值上要重于前者[7]。面对不期然而至的死亡境地,其心灵深处所累积的道义训条往往会在瞬间迸发,显现惊人的道义价值和士人风范。

从绝命辞的语义内涵看,士人从容蹈死皆非听从主體意志或个人情感的自我选择,而是遵从集体的伦理规范,文化的约定俗成以及政治的强制要求。士以个体生命的毁灭为代价,向集体的主体性以及文化与政治的约定性而存在,向外在的成文与不成文法而牺牲,精神层面的制度要求以及文化约束力量成为士人们不自由的死的推动力,正所谓肉体可以速朽,但向死而在的士人精神却凝定为民族的气节和集体的辉煌,其声名为后人铭记,则死而无憾矣。

司马迁选择士人群体作为绝命辞话语主体,是与他的精英历史观契合的。《史记》是以记人为主,司马迁以好奇的眼光,选择奇伟之士进入史记,他笔下的将相、大臣及名士都属于士阶层,一部史记实际上就是士阶层的人物史和心灵史。司马迁记载他们的绝命辞,就是以感性的临终话语逼出他们对人生和社会的理性思考,再以“太史公曰”的方式将历史叙述和人物绝命辞提炼为论赞,形成历史规范,凝练为一家之言,以古之教谕,启示今之世人,达到通古今之变的著史目的。

二、绝命辞的主体死亡方式

根据的统计,绝命辞的话语主体蹈死的选择方式一共有7类:自杀36人(自杀方式:吞药2人,上吊2人,触树1人,投江1人,绝食2人,其余28例皆自刎。)病死或老死:24人;他杀16人;气死1人;悲死1人;饿死1人;另有3人死里逃生(解扬、蒯通、栾布)

这7类死亡方式基本涵盖了人类社会的几种死亡方式,其中自杀人数最多,36例,占比44%,自杀主体全部是士人,以政治性自杀为主,注意到“遂自杀”(含遂自刭,卒自杀,乃自杀)短语15条次。遂,于是,就,短暂性时间副词,显示死者发表绝命辞与自杀行为发生的时间短暂,夸张出士人慷慨任气,轻生重义的磊落性格。绝命辞说者在死前悟道,从容赴死,是儒家死亡哲学的实践。

迪尔凯姆在《自杀论》中写到:“乍看起来,自杀者所完成的动作似乎只表现他个人的性格,实际上是这些动作所表现出来的某种社会状态的延续和延伸[8]。”自杀者以从容蹈死的动作行为诠释为什么而死的理念,虽是刹那间的动作,实际却直接触及了生命的本质。汉代经学家韩婴对这种死法的意义有相当精彩的概括:

王子、比干杀其身以成其忠,柳下惠杀身以成其信,伯夷、叔齐杀身以成其廉,此三子者,皆天下之通士也,岂不爱其身哉?为夫义之不立,名之不显,则士耻之。由是观之,卑贱贫穷,柞士之耻也。一三者存乎身,名传于世,与日月并息,天不能杀,地不能生,当桨纤之世,不能污也。(《韩诗外传》)

通过《史记》的记述,可以知道,自杀现象曾经如此普及。自杀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自杀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自杀的影响也是多种多样的。《史记·晋世家》写道:“献公私谓骊姬曰:‘吾欲废太子,以奚齐代之。骊姬泣曰:‘太子之立,诸侯皆已知之,而数将兵,百姓附之,奈何以贱妾之故废适立庶?君必行之,妾自杀也。”自杀,看来是强加于亲近者极大苦痛的一种行为,或者是最悲愤最极端的抗议与怨毒的表达方式。《史记·滑稽列传》引优孟语:“如孙叔敖之为楚相,尽忠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必如孙叔敖,不如自杀。”可见,自杀被视为人生旅程中至为严酷的经历,但“难酬蹈海是英雄”,自杀仍是棘手问题迈过不坎去的无奈选择。

当然,基于“名传于世”,或杀身成仁的儒家教谕,以及肉体可腐而精神永存的信念使然,特定环境下士人对待死亡毫不恐惧、也不焦虑徘徊,而是慷慨了解,赴死如赴约。《史记》中所记载的自杀模式约有“迫于压力式”、“死不低头式”、“报恩酬难式”、“命了义彰式”以及“捐躯死国式”等等,死亡内涵具有浓厚的政治性、伦理性意味。士人毅然选择终结生命的自杀行为,主要在于士人的信念在于死后的精神存在或精神使命得价值比肉身的殒没更有意义,他们把自我的肉体生命与精神生命完全融汇一体,故决然踏入逝者之乡。

三、绝命辞的核心语义

绝命辞乃死前所迸发的绝唱,主体的言说动机与目的则是应关注的核心语义之所在,根据的细读,史记所载绝命辞的语义内涵主要分为以下几种:

大义凛然斥责对手(7则);为人格尊严而死(17则);感叹命运不公(5则);为道义而死(13则);死为其职责(11则);死前悟得某种人生哲理(8则);死前安排后事(18则);死前祈生(1则)。约略可见士人死前并不是脑筋一片空白,或者语无伦次,他们似乎都在考虑什么,惦念什么。这些考虑与惦念有些跟死亡方式有关,有些跟绝命辞主体修养有关,归纳起来看,临终前士人有的是对自我的反思或对人生的失望与愤慨;有些士人怀有对国家民族及子孙后代安危的忧虑,还有的是死前仍抱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与荣光,他们觉得自己是尽忠存孝,对强权势力的抗争,是生命的光华,死得其所。

其中以忠君报国、舍生取义升华生命价值之人居多。由是观之,忠孝节义是《史记》8颂扬的最重要的主题。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史记》所记载的80条绝命辞中,也以舍生取义之士最多。忠君报国、舍生取义。他们满腔热血,碧血丹心,用铮铮铁骨捍卫仁义忠贞,用赤胆忠心报效祖国。

根据颜翔林《死亡美学》及陆扬《中西死亡美学》所论,死亡的美学意义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向死而生,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在其存在论名著《存在与时间》里面用理性的推理详细的讨论了死的概念,并最终对人如何面对无法避免的死亡给出了一个终极答案:生命意义上的倒计时法—“向死而生”。海德格尔正是用这种“倒计时”法的死亡哲学概念,来让人们明白每个人的生命是可以延长的,这种延长是“内涵性”,就是通过内在精神成长的方法,看淡各种功名利禄对精神上的诱惑。珍惜生命中的每分每秒,焕发出生命的积极进取意识和内在活力。通过提高生命中每分每秒的质量和长度,来提高生命的效度和目标的密度,只有这样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展现出无限的可能性。这种死亡美学视死亡为陶冶道德情操、规范人生轨迹的手段。二是向死而在。死者谋求精神或道德永恒,死者以肉体死亡照亮和提升他人精神世界,丰富人类精神世界和精神生活内涵。所以,人不是对于自己而死,而是对于他人及历史而死的。被他人记住、被时间镌刻,自我之死就具有永恒存在意义[9]。《史记》绝命辞主体大多持有精神永恒的理念而从容赴死。那么司马迁时代的士子为什么信奉这样一种死亡美学?

参考文献

[1] 聂文军.西方伦理学专题研究[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00.

[2] 殷孟伦.试论司马迁<史记>中的语言[J].文史哲,1956(02):23.

[3] 李波.史记字频研究[M].商务印书馆,2006:62、79-102

[4] 劉道锋.史记动词系统研究[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

[5] 施旭.文化话语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71.

基金项目:湖北文理学院国家社科基金培育项目:《史记》纪传体语篇的语体配制及其文学功能研究(项目编号:2018kypygp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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