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旺落户记
2020-08-03果叶
二旺姓单,家住单家湾子。父亲病故,跟母亲和智障的哥哥一起生活。他家生活窘迫,是个贫困户,因此也是我的重点工作对象。
我是第三批省选干部,这次是驻乡镇,协助党委做扶贫和乡村振兴等工作,没有具体职位,听各乡镇党委分配。本来,分配我的具体工作就是协助做宣传工作,其间杏树村的扶贫第一书记调走了,我便接了第一书记,等于有两份工作了。
初次到单家,我是跟镇里的包户干部去的。寒冬腊月,他家的门大敞四开。三间房,是典型北方格局,中间是厨房,东北地区叫外屋;左右各一间卧室,叫里屋。东北老百姓邀请客人的方式是:进屋,进屋唠,进屋坐会儿……这屋指的就是卧室。房门开在北面,这在东北很少见,因为冬天御寒效果差,很少人采用。进了屋,光线很暗,看不大清,墙壁黑黢黢的,墙角叉七叉八地挂着蛛网,蛛网上挂了油烟灰尘,经年累月,蛛丝变粗了,摇摇欲坠。外屋的东西乱七八糟地随意散放,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也许是洒落在地上的菜汤米汤味道,也许是衣物被褥或者是锅碗瓢盆上的油腻气息吧,确定不了。待客的主卧在东屋,包村干部轻车熟路地掀开油光可鉴的棉门帘走进屋。墙壁是水泥抹就,没有刷白灰,更别提刮大白了。墙上除了日历,就是“两贴一挂”的扶贫展示板了。屋顶也没有吊棚,椽子上铺的是用苇子编的笆,应该是七条檩,但是没放檐檩,椽子直接担在墙上了。檩子间距比较小,开间也不大,也就是三米的样子,估计盖房子的时候手头也不宽裕。屋里除了电视,没有别的电器,只有几个老式的箱柜,靠墙摆着,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了。二旺的哥哥大宝在家,憨憨的只是笑,问他妈干啥去了,答曰:“干活去哦。”那次,没见到二旺。
起初,我不知道有二旺,因为扶贫系统中,只有这个智障的哥哥大宝享受残疾补助和低保补助,没有二旺这个人。春节后走访贫苦户时候,再去他家,才见到了二旺,也才知道有二旺这个人。他比哥哥高,跟哥哥一样,他们的眼神都很清澈,儿童一般。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因为心底无邪,所以窗明几净。见到生人,他们都有些紧张,有些戒备,瞪大眼睛审视你。因为智力问题,哥儿俩都没上过学,也没法上学。大宝比较腼腆,二旺比较活泼。二旺尤其喜欢热闹,对鼓乐班子非常感兴趣,只要一听到吹喇叭、放炮仗,就一准跑过去。前几年,他就是跟吹喇叭的跑了,因为没有户口,没有身份信息,走失不能报警,他妈妈只能干着急,没办法。后来找回来的时候才知道,他被拐到河北,被丧良心的人弄到一个果园里,整日干重活。那主人心黑,让二旺去给果树背肥扛粪的,昼夜不停,不问冷暖。由于活计过重,得不到休息,导致二旺肩背磨损严重,皮肉溃烂。主人见他不能干活,成了累赘,就给送到市里中心医院门口,放下不管了。恰好,本村人去瞧病的时候看见他,就给带回家了。前后八个月,二旺遭了不少罪。此后,他再不敢跟鼓乐班子走了,也不大敢凑热闹了。
他妈跟我诉苦,说孩子三十岁了,虽然跟哥哥一样智障,但是因为还没上户口,也就什么待遇都没有,既不能申请残疾鉴定,也不能享受低保,因此没法享受政府的任何福利政策,只有吃大家的份儿。他属羊,正月生人,我查下万年历,算一下确实三十岁了。这里的人习惯说虚岁,这种算法也有道理,坐胎儿就是生命的开始,应该算年龄。想当年,因为哥哥是智障,他父母就想再生一个。当时农村的政策是,第一胎若是女孩,过七八年后可以再生一个,但是家里有个哥哥了,所以他算超生。没承想,生下来又是一个智障。可以想象,他的父母是多么万念俱灰。因为是超生,上户口很难,但也不是没有机会,他经历过2000年和2010年两次人口普查,完全可以上户口的。因為超生要缴纳罚款,而这笔罚款对这样一个家庭显然是一项很大的支出,于是他父亲拒绝缴纳,跟办事的人吵了起来,并且动了手,把事情闹得很僵。办事的人有自己的规章制度,结果二旺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成了黑户。
国家要求今年要全部脱贫,没有户口的人,贫困人口的统计数据里自然没有他。就是说,二旺在统计上是不存在的。从个人角度看,作为一个母亲,每天睁开眼面对的是俩傻儿子,睡觉前还惦记着俩傻儿子是不是都回家了,是不是都睡下了……每天啥心情啊?这日子啥时候到头啊?再说了,母亲一年比一年大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大宝有低保残疾补助,好歹有碗饭吃,可二旺没有户口,谁来管啊?二旺爹临走的时候哀求媳妇,千万不要撇下俩儿子改嫁啊!这个担心不是多余的,另外一个贫困户的妈妈把傻儿子扔给小叔子就改嫁跑了,邻居也瞧她可怜,跟我说:她命苦啊,这是生俩傻儿子,如果是俩傻闺女也行啊,也有人要(娶)啊!这样,她就能再嫁个有退休金的个人老头享福去了……他妈妈确实也做到了,不离不弃,给俩孩子照顾得很好。
端起扶贫这个饭碗,就要为百姓做点事情。我让二旺妈把家里有关二旺的所有的证件、病例等带有个人信息的纸质文本都找出来了。我发现,从出生后至今,二旺没有只字片纸的证明材料,没有证据能证明二旺就是二旺!
离开他家后,我向上一任第一书记问询,二旺的户口他也关心过,按现在的法律和政策,如果以亲生子女身份上户口,肯定要做亲子鉴定的。不只是亲子鉴定,还要走一系列程序,1996年以前出生的,补上户口的审批权限在市里,不在县里和镇里,从下往上,一层层,非常难,确实是个难题。时间紧、任务重,如何能快速办理呢?坐下来捋捋思路,是不是自上而下,能顺畅和快捷一些呢?于是,我决定给市长写封信,反映一下这个情况。果不其然,不久,市长秘书就给我来电话了,核实后,说给转到了县里。县民政局给我打电话,核实后,确定先上户口,转给公安局。稍后,县公安局户籍大队长给我打电话,沟通一番,商量如何办理,给我指出办理的方法,并通知镇派出所户籍干警找我办理。后来知悉,是市长接到信访后,即刻批示:公安、民政、镇政府协同解决,并随时汇报进度。
既然领导这么支持,我更得积极去跑了。于是跟有关部门沟通后,立即从调查和做笔录开始,收集证据,整理资料。先是协同户籍警察小李去他家取证。先是问情况,为啥没上户口,是不是超生?他妈还支支吾吾,不说实话。我知道,农民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有些顾虑。我宽慰她说:大姐,现在没有罚款了,也不追责了,他们是来帮助你们的,要实事求是,才能快点上上户口……问询后,小李也是一脸茫然。二旺是请接生婆在家里接生的,邻居能证明是亲生的,但接生婆已经去世了,还需要证明接生婆是这个接生婆,需要她的死亡证明,诸如此类,一堆的问题。
县户籍队长人非常好,他没嫌我给他多事,耐心地给我讲解办理程序、注意事项,怕智障孩子出行不便,请示上级后,帮我把亲子鉴定机构从市里请到县里,方便了许多。他们担心我带不了二旺,让村上派人和我接送。事实上,经过几次接触,二旺对我不戒备,还挺亲切,见面打招呼,走的时候送至门外,挥手告别,直到车子离开,看不见身影。送母子二人去县局户籍办理亲子鉴定,抽血取证,二旺都很配合,也很顺利。回来路上,由于没带烟,也是时间有点长了,二旺有些烦躁。为了安抚他,我下车给他买了一盒,但是告诉他车上是不允许抽烟的,他也很乖,把烟揣兜里,安分下来。司机师傅也很佩服,一路上二旺竟然这么听我的话。送他到家,下车后站在门口,依旧是挥手告别,恋恋不舍。将心比心,二旺对我很放心。
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自然没有问题。鉴定书上郑重地写着:“遵循孟德尔遗传定律,联合应用可进行亲权鉴定,其累积非父排除概率大于0.9999。”“根据孟德尔遗传定律,孩子的全部遗传基因分别来源于其亲生父母双方,实验中分析了×××与×××的20个STR基因座和AMEL基因座,综上检验结果分析,×××的基因分型符合作为×××亲生母亲的遗传基因条件……”鉴定意见是“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在不考虑同卵多生、近亲和外源干扰的前提下,支持×××为×××的生物学母亲”,法律语言非常严谨,这在法律上也证明了二旺就是二旺。
出村的时候遇他们哥儿俩,是给二旺去买烟,大宝嘟嘟囔囔跟我说:“这破户口,这难上啊。”二旺着急了,插话说:“认识,认识。”那意思跟他哥显摆,这人我比你熟悉。我第一次从村北口出去,不确定路线,问下走回镇里的路线,哥哥比画着,说顺着道,从河边走,结果我比往常多走了两公里。哥儿俩像小孩一样,经常争斗,急了还动手,下手没轻重,锄头把粗细的棍子都打折了,人倒结实,没事。大宝和二旺不仅自己打架,还动手打妈妈,前些日子,大宝拿遥控器把妈妈手打肿了,二旺曾经把妈妈推出门外,把妈妈腰扭了,妈妈住精神病院一年四个月,躲着他。哥儿俩各有特点,大宝老实憨厚一点,二旺就淘气多了,村里人有点烦。大宝有些心计,有些主意,不大听妈妈的,还惦记养羊,然后安排妈妈和二旺干活。二旺跟妈妈亲,吃饭的时候,大宝若是不等妈妈上桌,二旺喝止他,说等你妈一块吃。
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后,再次审定报卷,交市行政审批大厅窗口,也费点周折。现在是依法治国,程序严谨了。他家情况特殊,情况属实,市公安局、县公安局、民政局的领导非常关照,能特事特办就特办,能现场办公的到户给办,能减免的尽量给减免,他们工作做得非常好、非常仔细、非常到位。
二旺出门紧张,也激动、好动,他妈也粗心大意的,下车也不拉着二旺,走哪儿也不看紧了。我没少嘱咐她,挎住二旺胳膊。可她总忘。带他出门,我小心谨慎,就怕出现意外,担心好事变成坏事,如履薄冰啊。特别是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来往非常不便,能一次办成的尽量一次成,能我代办的我代办。所以,宁可我跑十次,也不愿带他跑一次。事事准备工作做足,或提前打电话咨询,或是亲自去,先蹚道,问清楚需要的材料、办事流程等等。
办身份证必须要本人到场了,规避不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人那个多啊,拥挤不堪,若是排队走流程需要很长时间。在户籍张队的关照下,优先办理,免去排队等候,用时很短。即便如此,在等临时身份证印制的过程中,二旺也坐立不安,显现出烦躁的情绪。带他办证挺难,听不懂工作人员的指令。照相的时候,姿势摆不好,工作人员让他往右一点,他分不清左右,他妈在一边怎么教,他也做不到位,回头一看我,說:“书记,还是你来吧!”取十指指纹的时候,工作人员示意左手四个指头并排用手指肚按在识别屏幕上,他手倒是快,“啪”地一下,整个手掌拍上去,差点把屏幕击碎了。换手和按大拇指的时候,才知道他不分左右,也分不清哪个手指,没办法,我拉着他按。在工作人员诧异的眼神中,二旺走完了一切流程。
户口落下后,我去二旺家走访,婉转地批评了二旺妈,孩子户口没上,主要责任在家长,不能怪别人。过日子不能懒散,更不能这样堆碎的。人吃五谷杂粮,保不齐生个病闹个灾的,趁能干干点,争取多打点零工,去干点稀花稀果、摘果,还有削萝卜等不重的活。俩孩子政府给低保残疾的钱也只够基本生活,多挣点也能给让孩子过更好的生活。我这么说,来串门的俩侄媳妇也点头称是。
从户籍大队出来,去县医院办残疾,原打算有了临时身份证,本人能到场,直接先去县医院,再去残联,当天把残疾证明办了。结果到县医院才被告知,县医院不能做智力残疾鉴定,需要去有资质的医院去鉴定,离得近的是秦皇岛市和锦州市。我上次去残联咨询的时候,对方告诉在县医院就可以办理。
疫情期间,我去秦皇岛也不大合适,另外还有别的工作,就让她找个亲戚带着去医院,她说有个侄女,能行。再说,做智商测试也就是答题,很简单的,我就没当回事。事实呢,远不是我想象的。她们第一次去医院,白跑了一趟。我是这么交代的:去医院像正常看病一样,到医院去导诊台问,然后在门诊挂号,然后去心理咨询科检查。怕她记不住、说不清楚,我简化道:为给傻儿子办残疾证,来做智商测试。我让她重复一遍,也没说清楚,把旁边的出租车司机听急了,大声帮她捋清了,确定没问题,我们离开了。结果她给我打电话,说是去的秦皇岛第一医院医院,没有这个门诊,然后再找别的医院,也没有。带她们去的亲戚不是那个侄女,是个侄子,不拿事,脾气还不小,也厘不清。二旺妈去医院跟人家说是办低保,医院自然没有办低保这个职能啊!前一天,去户籍大队办身份证、去民政局办低保、去县医院办残疾证明,办的事多,走的地方多,二旺妈记混了……我给县医院医患办的同志打电话咨询,他说具体也记不清楚那个医院的名字了,我让他帮助查一下以前办理人的诊断书,看是哪个医院的章,告诉我当场查验清楚后就拿走了,没存档。有事问“度娘”,百度一下,秦皇岛第一医院就有心理咨询科,然后通知她们回去测智商,有无结果,都跟我汇报一下。她们没给我回复,由于有事,我也给忘记这茬儿了。等晚上了,问她侄女,告诉我:她们去医院了,说是人多,排队,太难了,掉头回家了!她侄女差点没气死,训了几句,二旺妈说有户口就得了,不办了,太费劲!你说说哪有这样的人,见硬就回,没志气不?我说,跑户口比这难多少,你知道不?我都帮你办了,这点事你都不想挨累?!二旺妹由于自己的孩子才几个月大,走不开,让嫂子带着明天再去。
就这样,第二天又打车去了,换人替换了不拿事的侄子。我以为这次能顺利办完了,结果还是一波三折,先是二旺妈给我打电话,心急火燎地跟我诉苦:说是医生不给测试,说是要什么证明,她解释不清楚,侄媳妇也解释不清,没招了,又找我了。我让她把电话给大夫,大夫说这人30多岁了,一个病例也没有,一个纸片证明身份的材料也没有,怎么确定?她担心是骗人的。我先跟大夫报上我的扶贫干部身份,然后说在调查的时候发现智障儿子没户口,也就没低保、没残疾证明、没补助……镇里可以出证明传过去。解释清楚后,大夫顾虑打消了,也不要证明了就给测试了。
我特意跟大夫说了二旺的基本情况,说应该是二级以上吧。本以为事情到此就能办了,结果又出了意外。
测试完后,拿到诊断书,她们也没跟我汇报,就直接回家了。多亏我问问一直跟她们联系的侄女,诊断书竟然定为智力残疾三级。之前我在网上查智力残疾标准,二旺完全符合二级啊。我很是疑惑,二旺怎么一下子变聪明了?难道是平时大智若愚?我不得其解,等侄女问清后给我回话:大夫让二旺在手机上答题,二旺哪会啊,便让嫂子代答。嫂子还真能,竟然答了六七十分,气人不?这一家子人啊!二级和三级残疾的补助差很多啊,840元呢,对二旺是个大数目。就这结果,二旺妈也认了,不想再回去重新测试了。帮人帮到底啊,我让她侄女做工作,哄她们回医院重新测试。不出所料,定了二级,诊断书照片传给我,我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二旺有户口后,不仅今后有了身份,还有待遇。能领取的补助是:低保每年补助2916元,低保户取暖费200元,二级残疾补助每年1500元,总计4616元。现在,他这个以前没在统计数据之列的贫困人口,不仅有了户口,而且真正实现了“两不愁、三保障”。
后来了解,二旺妈说的侄女,也就是二旺的妹子,确实是个拿事的人。以前因為户口的事也带着二旺家去村上、镇上跑过几次,但是事情哪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她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大能力?所以最后就放弃了。她知道这事情的难度,所以一个劲儿地感谢我。我说,我这辈子也有很多人帮过我,比如原来的单位办资质,需要一批有技术管理等相关证件的人员,在行业内一般都是花钱聘,由于公司没有资金,咋办?我就找学校老师,找了七十多人,都是免费兼职。最难的是安全员,安全责任重如泰山啊,谁都不想担这个责啊,很多人给钱也不干啊。我找的人都是免费帮着考证的,都是新考的。我办这事也是回报,回报大家,回报社会。
二旺妹子说:“大爷(二旺父亲)也没了,我爸妈都没有了,就三个哥了,所以我有多大能力我就使多大劲得照顾他们,不能让他们挨欺负,所以挺珍惜他们的。我从来不把他俩当傻子,给买点衣服买点吃的,时不时哥儿俩来我这来串门,虽然智力有问题,但他们懂得谁对他们好,也跟这些人亲。”我说:“有你这个妹子,这也是他们哥儿俩的福分啊。”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果叶,原名王国业,1970年出生于辽宁省昌图县,毕业于吉林大学数学系理论与应用力学专业,理学士学位,后获建筑与土木工程硕士学位,毕业后就职于沈阳建筑大学,中共党员,教授研究员级高级工程师。从事过教学、编辑、科研管理、建筑企业管理等工作,曾任沈阳建筑大学建筑科技发展工程公司经理。现为辽宁省第三批选派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