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想象与现实(评论)
2020-08-03谢尚发
近两年来,90后的创作呈现出一种蓬勃发展的趋势,他们不但成为各大文学期刊的常客,很多还创作了属于自己的、篇幅不小且质量上乘的长篇小说。在他们的创作中,择取身边经历以谋篇布局者越来越少,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法则在他们这里面临着失效;出自于虚构、才情和冥思遐想的作品,越来越多且成为一种常态;教育程度的普遍提高,使得知识型小说成为他们笔下的常客,显示出一种深邃的思想性,以迥然不同的审美品格宣示着出手即成熟的文学史现象;不拘一格、更为自由洒脱的想象力,带给90后创作以能飞的面貌,为文坛的一团和气甚至可以说是一潭死水,掀起波涛和浪花,最起码能荡漾出涟漪。当然,可资观察的点还有很多,而且每个人因为气质与才情不同,所显示出的文体风格也丰富多样。
这其中,夏立楠的创作尤为值得关注,在于他的写作总能以轻灵的方式创构先锋的睿思,以曼妙的姿态应和后现代的挑战。在他这里,那些令人难以卒读的后现代文风变得晓畅易懂、耐读可亲。把先锋性融入到通俗性之中,使二者进行了完美的协调,可谓相得益彰,为80年代文学的先锋派在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续上了新命。这不得不令人感叹先锋文学的还魂,但也应该看到个体才情、知识与修为的结合所促成的这种文学新变的质地,及其引领的文学发展的新潮。尽管这些還都处于端倪的状态,但及早发现并给予关注,相信这样的文学势头定能给当下文坛带来多样化的好处。
一、后现代笔法:
先锋的通俗与通俗的先锋
在当下文坛的背景下,先锋写作的确处于每况愈下的地步,甚至许多当年先锋文学的旗手都纷纷放弃创作的理路,转而走向通俗写法或文学的常识性写法。余华不再讲述“活着的故事”,而是转向《第七天》的现实琐屑;马原也紧步其后尘,写起了“新闻串烧”小说《黄棠一家》;至于此后的70后作家,除寥寥无几的坚守者,几乎都转而选择现实主义的写作方式。及到了80后的创作,这一情况稍有改变,却依旧没有出现令人拍案叫绝的典型性作品,甚至反而出现了一种混杂性的现象。90后作家一亮相,他们所展现出的多样性面孔,其中之一便是重提对先锋性的热爱。然而不同于前人的纯粹先锋,90后对先锋的热爱有其独特的路径,或者可以说,他们并没有属意于先锋的追求,因为所接受的知识已经把先锋讲授为是文学的存在形态之一,在他们这里反而获得了祛魅的效果。所谓先锋也一变而为文学常识,而非炫技、另辟蹊径的代表。先锋的这一“知识性转变”,在90后的书写中,反而成了一种“俗常”——文学写作的十八般武艺都只是一种构成性的所在,他们更愿意择取符合自己言说需求的那一种。
由此来观察《记忆陷阱》就能看出,夏立楠的立意并非是要在后现代的写作手法上来炫耀自己的写作技巧,而是借用此来荡开一笔,拉开架势去铺陈自己胸中欲要表达的意涵。小说一开始,作者自我暴露,自称是小说中一个边缘人物、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人类学社会科学和语言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詹姆斯的学生,因为其导师碰到了一名比较奇怪的病人,且其要求也特别奇怪,即帮助其抹去记忆。明知这种医疗要求无法达到,詹姆斯仍让作为学生的“夏立楠”整理一份类似于“病例”的档案,以便能对病人解决其深陷记忆陷阱的病痛有所助益。人们很明显能够从中读到远在意大利的卡尔维诺的味道,那个在小说叙述中不断自我暴露的作家;也不难品出中国先锋派小说代表人物马原的“叙事圈套”。即便是在这里重提当年的论调,似乎也并不为过——自我暴露的“夏立楠”与写作者夏立楠之间“人物的不对称关系”,将这篇小说的真实性摆置在文本的最高层,让所有阅读者在了解小说中人物所陷入的“记忆陷阱”之前,先陷入作者所设置的“文本陷阱”。阅读者不得不重视小说的真实性——它来源于小说文本中的人物“夏立楠的讲述”,也是现实生活中作家“夏立楠的讲述”。前一个“夏立楠的讲述”意指着小说的虚构性,因为文中出现的那个“夏立楠”极其不靠谱地提示着作为写作者的“夏立楠”的不真实性。于是了两个夏立楠互相消解自我,这一重的消解意味着故事本身也在“自我吞噬”,它的成立即是它的不成立,而它的不成立恰好又是其成立的必然性。后一个“夏立楠的讲述”则指向文本书写本身,只不过它的存在因为前者的存在而导致自己可靠性的减低,在“自我消解”的基础上“现实的写作”也被指向了“医学报告”,文学文本一变而为医学文本。
因此,在小说的结尾处,同为“讲故事的夏立楠”再次现身说法,把文本故事的不可靠性继续进行拆借:“关于这篇小说,作者只写到上述情节。有人认为这是一部残篇,也有人认为,故事到此亦可终结。对于上述两种看法,作者曾表示,他并非专业小说家,这篇小说是否成立,需另当别论。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走访邵文勤时,发现邵文勤记忆错乱,所述之事有些可信度不高。”这样的结尾非常奇妙,两个“夏立楠”,不管是“作为讲述者的夏立楠”还是“作为写作者的夏立楠”,都在互相的拆借过程中消除了各自的权威性,使得小说内容极其不可信;与此同时,两个“夏立楠”所整理的文本的直接依据,暂且可以称之为其写作的“史料来源”,更是因为“记忆错乱”而导致“可信度不高”。为了弥补这一故事的欠缺性,作者故意在结尾处罗列了两种可能的故事的结局。但不管哪种结局,都只不过是“猜测”罢了。
从这儿我们不难看出,夏立楠是要利用“讲述者”和“写作者”的身份来互相消解的同时,再利用小说“史料来源”的不可靠性来加深小说真实性的可疑性,通过这双重的“加括号式怀疑”来提醒“小说的不可信”!如果说卡尔维诺或者马原是故事“消解叙述者与写作者”或摆下“叙事圈套”的话,那么夏立楠再来重新摆弄这种炫技性的东西,显然既会昭示出自己的笨拙,也会让自己陷入文学史的泥淖而无法自拔。然而他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这个“自我消解”或“叙事圈套”只不过是夏立楠写作的“引子”罢了,或者说作为一个小小片段的“小说的绪言”而已。因为《记忆陷阱》所要处理的正是“小说的不可信性”——形式本身就变成了小说的内容,或者说形式完全地契合了内容的诉求,因而这个颇具后现代意味的写作方式,它本身所揭示的东西显然要高于它存在的自身。这个高明的地方就在于,夏立楠是用了一个通俗故事,大类于民国小报上刊登的某一位少女因为一部小说而上演的悲戚故事的花边,也颇有潘光旦笔下的冯小青的看图而绝的意味。先锋性的外套里,装的实则是一个通俗的故事,这就让他的写作显示出高人一等的境界来。但是且慢,即便是他用先锋的套子所讲述的通俗故事,骨子里所要探讨的也颇具有先锋性。我们且可细细读来。
二、关于记忆,或小说、想象与现实
沿着小说的叙述脉络,“讲述者夏立楠”正式出场后,便作为引子而终结在绪言部分,接下来小说的正式内容则是一份比较完整的“诗意的医学报告”,尽管那个夏立楠宣称它是一部小说。这份报告讲述了一个颇为离奇的故事,以记忆之名,把小说的想象性、现实性、虚构性等融为一炉,将“小说的不可信性”的核心主题淋漓尽致地摆置出来,从而应和着后现代的笔法,两者相得益彰。
旅澳华籍作家邵文勤,年少时经历过一次刻骨铭心的初恋,他所热恋的对象在遥远的中国西南的村落里。这位少女因为一次车祸而永远地离开了他,使他永生难以忘怀。也是出于这难以忘怀,多年之后成为作家的他也“从生活出发”,把这一故事作为写作的素材,写出了短篇小说《初恋》。这本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伤心事,但经过写作使之从私人性记忆变成了公众性经历,偏巧被一个女儿已经变成植物人的母亲看到。巧合的是,这位母亲的女儿,恰好拥有几乎和作家初恋情人一样的经历,不同的是小说中的少女丧生,她的女儿则成了植物人。因为小说的叙述极其逼真,情节也基本吻合了母亲对女儿恋爱故事的猜测,她便认定女儿的恋爱对象就是这篇小说的作者,他原原本本地动用了这样的人生经历和现实经验。令她十分痛恨的是,她不明白女兒竟然是被这个年龄很大的老男人给拐带而陷入这样一场车祸之中。母亲决定采取行动,利用这篇小说作为突破口,把自己假扮成女儿来和作家通信,以便找到证据,为女儿讨回公道。小说其实所处理的故事十分简单,就是:作家以亲身经历虚构了小说,写出了感人肺腑的篇什;读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附和虚构的小说,并让小说与生活产生了不可分离的关联。小说的结尾不了了之,处心积虑要搜集证据的母亲安排了一次会面,但作家与这位母亲最终到底有没有会面是不得而知的。不过,读者完全可以猜想,即便是最终二人会面,其场景大概也是会令人啼笑皆非的——不就是一篇小说嘛,至于这么当真么?但是,是啊,一篇小说,难道真的就要当真了?一篇小说,难道真的就不应该当真?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境界,不正是小说所要抵达的目标吗?由此,夏立楠借用虚构、真实、想象来探讨了他理解的小说。倘若由此出发,把《记忆陷阱》称为一篇“元小说”的作品,大概是不为过的。
一般而言,所谓“元小说”就是关于小说的小说。《记忆陷阱》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一部“关于小说的小说”——奠基于记忆,作家得以虚构,那作为素材的记忆要素,即便是很小的一点,也能够烛照整个世界;作为第二世界的文学作品所要达到的目标,恰恰就是对现实世界的反映,这反映尽管并非是亦步亦趋地跟随,哪怕是思想的反思、情感的摹写等,也需是生活的精髓;经由记忆,现实生活在虚构与想象中穿越,带着完全虚构和想象的面容,却总能够不经意间击中阅读者生命遭际的部分,甚至是要害部分,恰是基于此,让遥远的阅读者以自己的经验,亦即解释学哲学所宣称的“前理解”来去填补、修缮、完形文学文本所提供的想象空间,进而把虚构带入现实,使得现实与虚构处于不可分的境地。当然,这也可以作为探讨“文学的移情作用”的一个小说素材,因为以记忆之名,夏立楠正是要告诉读者,他所理解的小说便是能够让读者移情,甚至移植小说进入生活的伟大的艺术。当那个想象的自我,投身于小说的世界之中,谁能说得清楚到底现实是虚构,还是虚构就是现实呢?这不正是“庄周梦蝶”的哲学命题么?
或者再进一步,用艾布拉姆斯《镜与灯》中的四要素说来去解剖这篇小说。世界,既作为作家生活的世界,也意指小说中的第二世界,但无论如何,它都构成一个活生生的世界,是作家和读者所处身的世界,它构成了《记忆陷阱》所讲述的故事生发的核心;作者,正是那个凭借着记忆去虚构小说并进行创作的人,也正是小说中母亲痛恨且矛头所指的主人公,经过一系列的心理发酵,把现实中的芝麻变成了文本中的西瓜,它同时又成了阅读者想象、印证于自我的基础;作品,就是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一个由文字组成的构成物、编织物,然而恰恰是凭借着这样的文本,达成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微妙链接,这也正是《记忆陷阱》所要探讨的“关于小说的小说”的题中之意;读者,是文学活动的完成环节,不管是他们的购买行为所产生的文学消费,还是阅读所带来的作品意义的最终生成,都因为他的存在而使得文学真正地成为文学,那个伤心的母亲所充当的是完全的阅读者的角色。可以说,《记忆陷阱》恰好以记忆作为核心,串联起了“文学的四要素”,现实世界经由作家的创作而呈现在虚构世界之中,这个虚构的世界又被读者还原为她自身生活的现实世界,从而发生致命的勾连——这到底是个人的精神病,还是人类的精神镜像?或者,到底是作为母亲的克洛依的神经质,还是文学应该承担它欺和瞒的道德责任?或者,基于此是否就可以宣称,那个短篇小说《初恋》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因为它毕竟不但被阅读者接受,还被如此逼真地接受了。
问题的答案自不必公布,因为稍具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作为虚构的产品,小说哪里就值得信赖了呢?夏立楠只不过是借助这个略显荒诞又带有些许侦探味道的故事来提请人们注意,小说围绕着记忆而带来的虚构与现实的混淆,想象与经验的交错。因此,“文学的知识考古学”依然值得信赖,“创作心理学”也值得继续探究下去,索隐派的研究也可以在曹雪芹与贾宝玉的关系上大做文章,哪怕无法一一考证作者与文本之间的千丝万缕的关系,也能够将文学作品视为作家们的“精神自传”!
分析至此,不难看出夏立楠写作的特质:利用了后现代的笔法,讲述了一个好读、通俗的故事,却探讨了一个具有后现代意味的文学问题。形式上的先锋性,小说本身思想上的先锋性,都让《记忆陷阱》带着“元小说”的气质,给人以清新的感觉。此调不弹久矣,如今重又被拨动琴弦,且被弹奏得如此精妙,实属难得。
三、未来可期的几句话
作为90后群体中的一员,仍然不得不说的是,他们身上所带着的浓重的“知识意味”,在不久的将来真的能够改写文坛发展的趋势。当前人们所探索的种种已经化身为“文学常识”灌输于他们的思维世界,不再以好奇的眼光来打量种种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先锋性等,他们反而能够举重若轻,左右逢源,以融会贯通的方式熔铸文学,可谓巧自天成、鬼斧神工。这正是他们未来可期的一面,也是他们应该自觉起来去正视的一面。
其实在夏立楠的其他作品中,先锋性特质都以或隐或显的方式表露出来——出奇曼妙的想象、小说所处理问题的哲学性、人物塑造的大开大合甚至可以忽略具体人物的存在、语言上的极度简洁……《记忆陷阱》可谓这方面比较突出的作品,也可以看作是他最新的探索。与传统的文学观念不同的是,在这样的小说中,几乎可以忽略掉具体的人名,人物形象只是作为一个符号而存在的,他们背后所牵扯着的具有哲学性的命题才是关注的焦点。作家、母亲、女儿、初恋情人等,都可以消失在文字中,唯独关于小说的思考不能够停止,关于现实与虚构、想象与经验的界限问题不能被忽略。此亦一生活,彼亦一生活,在彼此之间存在着本质性的差异吗?也许并没有,而差异所能够体现的,只不過是不同的隐姓埋名的普通的人们罢了。其学也丰,其思也深;其述也奇,其文也至!所谓“至”,便是一种书写境界的达成,也是一种文学新现象的诞生。
这倒不是说小说就写得天衣无缝,在细节的处理上还显示出些许稚嫩。这种稚嫩表现为一种束手束脚,或者就是一种初学者的心态。因为在具体故事的讲述过程中,夏立楠写得很放不开,该铺陈的地方却简洁到惜墨如金,该放纵恣肆的地方又显得瘦硬。比如关于作家构思、写作、生活的状态、对记忆中往事的沉湎,都写得很简洁以至于读起来有避重就轻的嫌疑;关于母亲的生活,也写得有些放不开手脚,这倒不是说交代她的离婚、女儿的车祸就是丰富,而是说在铺陈关于阅读、阅读中和阅读后的猜想与确证、把文学勾连于生活的内在理路等,简言之,还未能把一个母亲和一个读者的混合体的心理揣摩透彻,把那种痛苦纠缠又无处安放、恰好遇到一个小说就神经质地穿凿附会的精神状态给更加淋漓尽致地进行泼墨式的书写。这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作为一个短篇小说,《记忆陷阱》已经达到了它的完成性目的。而这里所说的种种,与其说是吹毛求疵,不如说是对未来可期的几句规劝。
知识性的构成,是能够令写作者站得更高、以高屋建瓴的方式去构造文学大厦的有利要素,因此将这个长处充分发扬,再加上放荡不羁的笔触,写作当是能冲破一些玄关的。由此出发,进入小说的内部,去经营自己笔下的人物、生活,去处理元小说的种种,甚至是文学的要义探讨,以更加圆融的方式来铺陈小说的核心意念,哪怕是哲学沉思的种种,也能够以轻盈的方式展现在读者的面前。这可谓《记忆陷阱》给当下文坛带来的一笔财富,也是夏立楠继续前行的盘缠。
如此来说,“未来可期”者云云,一方面是指把知识性的种种贯彻到底,且强调进一步扩大关于知识的领域,不仅是前辈们的崎岖坎坷都变成了文学常识,还有世事洞明与人情练达,以及深邃的、具有洞穿力的思想修为;另一方面也是指,作为90后的一员,其实许多写作者都可以把这个群体性的帽子摘掉,甚至不必冠之以“青年作家”的称号,在未来写作的道路上,精心打磨自己的作品,从而使得成熟老练、机敏圆融成为创作的特质,将会是未来文坛所愿意看到的景象。这于夏立楠来说,并不遥远!未来可期的题中之意,便在于此。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谢尚发,1985年生,安徽临泉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任职于上海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兼及文学创作。论文散见于《当代作家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南方文坛》《当代文坛》《文艺评论》等刊物,曾被《复印报刊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新华文摘》等转载;文学作品散见于《十月》《天涯》《青年文学》等;著有小说集《南园村故事》;编著有《寻根文学研究资料》《反思文学研究资料》。荣获第六届《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论文奖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