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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驶在九十年代的广汕公路

2020-08-03陈小虎

广州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榴梿小伙子公路

陈小虎

一、路边店

车顺着广汕公路往西,过了惠州市区,就进了博罗县。博罗属惠州管辖,境内以罗浮山闻名于四野。小时候,村里常有走江湖的出没,他们敲锣打鼓,沿小巷子吆喝,然后,在村子中央的那棵榕树下放下他们的行当,待围观的小孩大人多了,就表演武术或魔术或杂技。多年以后,想起这些,我惊讶地发现,穿龙灯般出现的这些人,各有各的套路,从不重复别人的手艺。这是他们的行规——以免让同行难堪吗?他们忙乎了一些时候,必定卖药——蛇药草药跌打药膏,均为祖传秘方,包治百病。这当中,有贴着罗浮山图案的百草油。瓶子小而扁,瓶盖为绿色,印着巍峨大山、写着“罗浮山”三个字的纸贴在瓶子的两侧。我家买了一瓶,但我从未用过,就记住了罗浮山,记住了博罗。我记住的,还有那些年在博罗境内沿着广汕公路搭建的各式专门供长途客车停靠的路边店。从家乡开往广州的客运汽车,进入博罗时大致是中午。过了博罗,就是广州的地界了。车,就晃荡着在那些店前面的空地上停下来。

那些店都是砖房,但不是红砖垒的,是泥砖。我干过制砖的活,极重,极累。把黏土铲起放在方格框里,拍,压,然后起框,任太阳暴晒,干了,就成了。红砖要用窑火烧,成本高,价钱贵。店主定是为了省钱,就这样把房子建起来了,却还不刷墙,雨水和阳光把墙壁涂抹成了黑脸。瞅着,就觉得不干不净的。屋顶是用铁皮钉的。南方炎热的天气多,那屋里就像一个蒸笼。店都有高高的围墙。里面的空地倒挺宽敞,能装下近二十辆的长途客车,但地是泥地,晴天是满地的垃圾,雨天便是一地的黑泥。泥土黏稠,可见各种污物。院子的一边是厕所,收费两元,送一包里面只有五抽的纸巾。纸巾黄褐色,极粗糙,上面颗粒清晰可见,也许就是草纸切割而成。厕所为露天,进去后几无可搁脚的地方,再怎么小心,鞋底也必定沾上秽物。这一路的摇晃,一整个上午的车里禁闭,舍此,也无可选择的地方。曾有人到围墙外方便,被潜伏的黑衣汉子捉住,挨了一顿揍。

宽敞的空地很快就堆满了车。那些车大都来自海陆丰。广汕公路边上的这些店,各有各的地盘。讲潮州话的停一些地方,讲福佬话的又有自己的店,讲客家话的,我不知道车上的旅客会在哪里吃中午饭。

车停了,司机和乘务员吆喝下车。有人晕车不舒服,想留在车上,司机虎着脸问,丢了东西怎么办?这反问掷地有声。准备下车的人也都纷纷回头,好像要记住那人的脸,好像自己的东西就要被偷了。愁着脸的人就只能悻悻地下车了。其实,就算让他在车上,他也待不下去。九十年代,在广汕公路上跑的客车,都是空调车,座椅说是飞机舱。车窗都是封闭的。猛烈的阳光下,严严密密的车里又岂是随便可留可待的呀?

下车的人在车边停留,随即散开,各找各的去位,也没什么好去处。上厕所的,不情愿地掏出两块钱,排队,捂着鼻子进去,又捂着鼻子出来,在筷子那么粗的水龙头下面等着洗手,再抹一把脸。吃饭的进屋里去。买饭的人少,没了排队的麻烦。但菜式不多,几个红色塑料盆摆在餐桌上,里面的菜都是涼的,都是五颜六色的,都是煮得烂烂的,都是趴满苍蝇的。我也曾进去了,也买了,十五元,一碗饭、三种菜、一碗汤。饭是黄色的,菜是码在一起的,汤是白色的,可见几片绿色的叶子,还有叶子上斑斑点点的洞。我是不想吃的,但他们说,进去了就必须吃。我很生气,很无奈,但不敢惹事。我就给了十五元,把盘子放在餐桌上就出去了。我想往那上面吐口水,或者放点什么,但我还是忍住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又把那些东西卖给另一个旅客。从此,我每次从老家往广州,母亲总是给我准备许多吃的东西。

在外面的人大多耷拉着脑袋,像一片片被晒蔫了的叶子。这一路的颠簸,这正午的困顿,这暴烈的太阳。院子里没有树。阳光直直地落下来,每一辆停放的长途客车,它们的钢铁、玻璃,这一刻都变得炙热起来。我笔直地站在屋檐下,我不能让身子与墙壁接触,不然,会有黑色的印记贴在我浅色的衣服上。

吃饭的地方空空荡荡的,但没有人可以进去躲避阳光。我曾经见过一个长者,他颤抖着想进去要一杯开水,找一个可以落座的地方。但守门的黑衣男子怎么也不肯把门口的椅子挪开。围观的人依然围观,沉默着。长者又颤抖着挪走,在屋檐下蹲着。他矮小的身子,苍白的头发,瞬间被站着的人挡住。我是愤怒的,但我也和别人一样,沉默着。我低着头,我不敢看向他。

那些年,在广汕公路上行走,在这些路边站停驻,我不止一次看过斗殴,趾高气扬而去的都是那些黑衣人。这是他们的地盘。对于每一个坐车者,此处仅是落脚二十分钟的地方,要做的,只是二十分钟无所事事的忍耐。在他乡,谁都不想给自己增添没必要的麻烦,除非忍无可忍。那个头上流血的中年人是因为他生病的母亲被推倒在地上,那个躺在地上的年轻人是因为他的女朋友被他们欺负了,还有的,我不知道原因。没有人站出来,没有人选择报警。所有的遭遇咽下去,然后,继续赶路。

二、鞋都

从家乡沿着广汕公路往西,过了海丰县境,就是惠东县。每次看到横立在公路上的“惠东人民欢迎您”这七个硕大的蓝字,我就莫名地兴奋起来。在我的观念中,海陆丰两个地方的区别仅仅是名字,而从惠东开始,呈现的是一个全新的生活。这不仅仅指方言、生活习俗,也包括经济、社会。珠江三角洲的囊括地域,到了惠东就不再扩展了。

广汕公路并不因为进入惠东而宽敞或者崎岖,平坦或者颠簸,但路的两边,不时就有巨大的广告牌从车窗外闪过。广告是经济的晴雨表。一个地方经济发达,广告业就必然呈现蓬勃发展之势。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互联网还没成为一个话题,更别说走入寻常百姓家,成为生活的依赖。广告就依靠报纸、电台、电视的传播,甚至公路边的墙壁、大型立柱广告牌。在那些触目可见的广告背后,是潮涌浪翻的经济发展态势。在那些立柱广告牌边上,我看到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已成雏形的厂房、密布工人的电子厂、织带厂、塑料制品厂、鞋厂……

车沿着广汕公路向广州前进,对惠东的腹地越来越深入。我终于看到成片的楼房、汽车和街道,闻到了刺鼻的胶水味。车是密封的空调车,但跑的时间长了,缝隙也就多了,怎么也挡不住强烈的味道。我知道,客车已到吉隆,一个制鞋的镇子,一个赫赫有名的鞋都。

车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了,行人、自行车、摩托车、堆满货物的三轮车、装着各种尼龙袋的小货车,这所有的一切,都快把途经吉隆镇内的这段广汕公路填满了。我知道,进入惠东靠近城镇之后,这样的塞车节点就会频频出现,不是因为事故,但极容易产生事故。

我一直看着车窗外面,楼房,店铺,人。楼房高低不一,新旧不同,因为高低和新旧的不一致,呈现在眼前的就是杂乱和无序。从路边电线杆上接过去的电线,斜斜地、软软地穿过那段不长的距离。它的高度让我吃惊和不安,一个孩子举着竹竿就能碰到它。而那些电线,每一根都是杀人的武器。他们怎么就没意识到危险呢?也许,每个人都清楚,每个人都心存侥幸。在不幸突然降临之前,每个人都是幸运的。店铺大都是五金店、皮革店、纽扣店、胶水店……我相信,任何与制鞋有关的配件,不论大小、贵贱,在这座小镇都能找到。它能成为鞋都,一定有它足够的条件。比如,这些密布小镇街巷、与制鞋联系最为密切的店铺。我无法去了解那些店铺的经营情况,我只能匆匆地从店里的人员去猜测。但很快,我就发现这样的办法是无效的。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卖尼龙线的小店,门口挤满了人。一家面积是它十倍的家,看起来似乎门可罗雀。但我相信,大店的生意也不会差,否则,铺租和人工费用足以压垮它。大店是从小店发展起来的,积攒的人脉和财力又岂是我这样坐在客车里匆匆而过的路人所能猜测到的。

我还要说说那些人,那些或站或坐或蹲的人,那些在干活在闲逛在发呆的人。这些人,撑起了这座小镇。

我不认识这镇上的人,一个都不认识。我的亲人和朋友没有人生活在这里,同学和相识的人中也从未听说谁在这里打工经商。老家离这里不远,这里离深圳也不远。他们更愿意选择去深圳,机会多,收入高,当然,名声也好听一些,那是特区呀。我倒希望能在这里遇到相识的人,毕竟,这是他乡,对视一眼也好。如果是一个曾经暗恋的女子,这隔着车窗的相望,这即将降临的分别,说不定也能逼出藏了很久的那些话。

但,就是没有。

这样看着,我几乎就能够分辨出本地人和外地人。他们的表情和神色不同,本地人的脸上是一种无所事事的淡定、闲适和自在,外地人大都焦虑、匆忙、紧张和不知所措。我也能分辨出老板、打工的和找工的,这要容易得多,他们的衣饰是道明显的界线。穿着不合身的西服,袖子上还挂着没有剪掉的长方形商标,夹着个人造革公文包的,基本上就是老板。穿着厂服的,就是员工。女的厂服大多蓝色,男的多为褐色。背着旅行袋,四处张望的,那就是刚到这里等待熟人来接的;伫立在贴满招工广告的信息栏、电线杆前面的,一定是找工的人。

我曾经困惑过,一个小小的吉隆镇究竟能容纳多少南来北往的打工者呀?铁打的厂房流水的员工,一些人走了,一些人进去。那些年,热闹着的广汕公路吉隆镇就是例证。

车在路边停下,我以为有人半途上车。就听司机扭头对跟车卖票的人说,上货。那小伙子就下去了,走向路边一辆三轮车,车上是两麻袋的东西。他们站了一会儿,就把麻袋搬到车里。本来就拥擠的车厢浮起了一层喧哗,但很快就安静下来。在这辆客车上,司机和卖票的想干什么,想怎么干,没有干不成的。

后来,我才知道,每一辆客车都有一些固定联系的厂家,帮他们把货运往广州,交给前来接货的人。厂家节省了费用,司机多赚了钱,双方都得了便利,受苦的都是车上的旅客。那些年,跑长途的客车不多,私家车更少,每辆车都挤得满满当当的。我就不止一次坐放在通道上的小板凳,甚至热乎乎的发动机盖上。本就拥挤的空间,又这样挤进大袋的货物。可是,作为旅客,又能说什么呢?又敢说什么呢?

车晃晃荡荡往前,眼前的人和楼房渐渐少了,刺鼻的味道越来越淡。吉隆,就被车又一次甩在身后了。这是白天的情形,如果是傍晚,又是另一番场景。那是汽车从广州开往家乡的时候。

路灯还没亮,暮色从山上、田野漫过来,罩住这个遍布鞋厂的镇子。我把脸转向窗外,广汕公路比白天宽敞、通畅了。路的两边,到处都是穿厂服的年轻人,他们端着饭盆,站在夕阳下,站在风中。

他们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靠着墙壁,有的坐在泡沫箱、纸箱、铁板、成堆的钢筋或者砖块上,有的走来走去。三三两两,或者成群成堆,还有恋人、夫妻相互倚靠的。我看不清他们的盆里装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饭菜,但能猜测到会是什么。我看着他们,他们没有理会我的目光,他们就那样吃着,说着,笑着,追逐着。我看到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女孩,在男朋友把汤勺从自己盆里伸到她的盆时,仰起脸笑了。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脸上,金灿灿的。车的速度慢慢提上来,我的视线没有收回。我离他们越来越远,扬起的尘土遮住了车窗,弥漫的灰尘遮住了他们。

1996年,深汕高速开通。来往广州的客车在惠东的稔山上下高速,从此,我再也没有经过吉隆这座鞋都了。

三、榴梿

车刚开动,又一个急刹。我还在忙,正想把袋子推进座位上面的行李架,差点就往前冲然后往后退然后摔下去。还好,手脚尚敏捷,一把抓住椅背。边上那个也在放袋子的胖女人可能因为胖,磕到了,痛得大骂起来。她想去找司机理论,有人叫住了她,劝她别生气。也是,这广汕公路上的每一辆长途客车里,每天哪不上演这喊那叫的剧。司机和卖票的见多了,经常在这些客车出没的人见多了,见多也就不怪了。也没什么,痛一下,忍一下就过去。

卖票的小伙子可能还没听到她的骂,车一停门就开,门一开他就像泥鳅一样滑下去。卖票跟车的这些人,身手快不说,还特别精灵。车从路边那些拎着旅行袋的人群前面经过,他们练就了几乎一眼就能捕捉到谁想搭车的信息,然后,就急忙下车直奔目标。这条从广州到汕头的国道,途经广州、惠州、汕尾、揭阳,伸延进了汕头市。跑这路的客车多,每辆车都标注着从广州开往汕头的字样,都可以搭上广汕公路上的每一个乘客。当然,事实并非如此,不是每辆车都可以,或者愿意跑完全程的。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上车,掏钱买票。这些司机卖票的有的是办法,他们会把路途更远的旅客转卖给别的车子,让这些车把人拉到下一个地方,一地一地转运下去。运气好的乘客,一次转换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不论远近,每台车都可以满足等车人的需求,竞争也就激烈了,也就逼迫着卖票的人使出浑身的本领,才能把车塞满,才能赚到更多的钱呀。

我坐在右边靠窗的位置上,窗下就是装大件行李的地方。我出门的行李一向不多,一个双肩包就可以装下几天的行装。我从不关心装大件行李那个地方的宽窄,当那块蓝色的板被人从车身撑开,我知道,别人的行李在进出。

那个卖票的小伙子出现在车窗下,他是想装行李吗?我看着他。他站着,没有动。一个穿黑衣的男子靠近他,凑近他的耳朵,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旋即,黑衣男子朝人群走去,站在几个围着地上袋子站立的男女旁边,回头张望。这眨眼工夫,卖票的小伙子也出现在那些人身后,举着手中的纸牌,摆着左手,边说边指向停在路边的这辆车。我突然明白,黑衣人发现了疑似目标,联合卖票的小伙子想围而歼之。

那时,广州的天河客运站还在蓝图中。从广州沿广汕公路往东的客车基本上是省、市汽车站首发,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选择在那里买票上车。在相距不远的广汕公路边上等待,是一件利己的事。慢慢地,固定的候车地方就浮现出来。在这些地方,每辆车都会有一些拉客仔,帮客车找客源并从中获得收益,是这些拉客仔的工作内容和生存之道。这不是一般人所能胜任,不仅要能言善语、察言观色,还要承受不同区域之间拉客仔的竞争。这样的竞争以打架开始,以撤退告终。这当中,还伴随翻来覆去的拉锯战。

卖票的小伙子领着那些人朝车走来。他们的行李都塞在下面,一个接一个依次上车。他们去哪里呢?这车真的能把他们带往目的地吗?小伙子跳跃着上车,车门关上。他赢了。

那些人在车厢里找位置,说着一口难懂的方言。在外地人的耳朵里,潮州话是最难懂的,甚至称为“鸟语”“外语”。我也曾一度这样认为,可是,随着外地人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身边,在他们彼此用家乡话问好聊天的时候,枯坐在一边的我也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所有的方言土语,对于异乡人都是难懂的,都是“外语”。潮州话之所以在难度得到更多的认可,那是因为外出经商的潮汕人多,那是因为外出的潮汕人更喜欢讲潮州话。他们的外出扩大了潮州话的影响,而他们的经商给了让别人领教潮州话的直接与便利。一个从未接触过异地方言的人这般地听着潮州话,不觉得难懂那才叫奇怪。

他们找到了座位,尽管分开,但对于半路上车的人来说,属于情理之中,靠窗的、靠前的位置早已被人捷足先登。他们带来的异动很快归于寂静。车又往前,但走走停停,不时就有人上车,或者托运物品。司机开得也慢,车一旦离开市区,就只剩下赶路了。

他从车门进来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我从未想过在这车上遭遇熟人,即使是熟人,除了打声招呼聊几句天,也没别的什么话。但那个胖女人的喊声把我望向窗外的目光拉回来。

什么东西这么臭?!那个女人站起来,大声嚷着。没人回答她,她又嚷了一遍,末了,她还加了一句,我会晕车,我就吐在车里。

卖票的小伙子走过来,问新来的,你带了什么东西,这么臭?没什么,吃的。那人回答。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他的脸,突然觉得,这人好像见过,但再也想不起详细、具体的内容。

我还在努力地想,一个声音从车的后半截响起,很臭,什么东西这么臭?!那人扭过头往向边张望,像要找出谁这么大声说话。这时,一个女的站起来,一只手捂着嘴巴鼻子,一只手拍打着车窗。卖票的小伙子一边吆喝“停车,停车”,一边对那女的说,到车下吐。那女的踉踉跄跄地挤过通道,下车,在路边蹲着。胖女人的声音冒出来,退票,退票,这么臭!

那人怔怔地站在过道,车里此起彼伏的骂声、抗议声让他不知所措。他瘪了瘪嘴,我突然想起一个高中同学,刹那间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他眼熟。他们应该是兄弟,长得一个模子印出来。高二上学期,那同学就不回学校了,说去海南做大生意了。此后关于他的消息有许多版本,挣到钱买了地成了大老板,走私汽车被抓判了刑,成了毒品老大被枪毙了……反正都是大起大落那种,不是平常人家。卖票的小伙子问他,拎的是什么。榴梿。他提了提手中的袋子。榴梿?小伙子重复一句。朋友从海南过来,托我带回去的。那人回答了一句,四个,放车下装行李的地方吧。他看着小伙子说。

那时,我还不认识榴梿这种水果,但它浓郁的、独特的香味给我留下了极深的记忆。

他们又回到车上,密封的车窗里榴梿的味道在荡漾,但车还是安静下来。人家已经把榴梿放到车下面摆放大件行李的地方,再唠叨就过分了。更何况,这车里坐的都是带着各种气味的人,这些多的杂味在这车厢已混成一种酸辣臭馊搅和的味道。榴梿的臭或香只是其中一种,并被包裹其中。

车往前,过了广州的元岗,搭车的人就基本上没有了,从那里开始,已是郊区景象。我闭上眼,靠着椅子,希望能够眯上一会儿。这个时候,车又停了。

警察查车!

我顿时好奇起来,瞄了瞄前后,好像个个都是好人,又好像个个都是坏人。他们会查什么呢?在广汕公路,这是我第二次遇到警察的检查。另外一次,深夜,在海丰的鲘门。

上车的是两个警察,一高一壮,都斜挎着冲锋枪。高的看行李架上的行李,矮的查身份证。车厢里极静,响起的是掏、摸身份证的声音,窸窸窸,窣窣窣。也没有询问,也没有对话。司机熄了火,卖票的小伙子下车去了,应该是站在一边接受问询。车里的人极配合,都是普通老百姓,没人愿意,也没人敢自找麻烦。

什么味道?高个儿警察问。那个壮的吸了吸鼻子,有些迟疑地回答,榴梿,应该是榴梿的味道。榴梿呢?榴梿在哪里?高个儿警察大声地问。没人回答,车里只有他急促的声音。

他们一前一后下车,一會儿,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们让卖票的小伙子打开车舱的门,让小伙子把行车一件件拿出来。我看到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被放在一起,是最后上车那人拎的,那里装的应该就是榴梿。一个警察上车,把他从后排的位置喊下车。全车的人都看着他,他看着警察和全车的人,一脸茫然,然后,跟着警察绕过车头,站在那个袋子旁边,弯下腰,打开袋子。高个儿警察皱着眉头,捂着鼻子,退后两步。壮的警察指着他笑,比画着。我想,高个儿警察应该是个榴梿厌恶者,他的同事在笑话他。那四个榴梿取出来,放在地上。我终于见到了榴梿狰狞的面目,凸凹、尖锐。一个戴着白手套的警察蹲下去,摆弄着,然后起身。这时,其他的警察朝那人扑过去,把他压在地上。那人的双脚乱踢,激起一阵阵尘土。车上的人都呆了。在那四个榴梿里面,是一小包一小包的毒品。

多年以后,我写了个叫《飘香的榴梿》的小说,记录了广汕公路,长途客车,警察,榴梿,榴梿的香味,毒品,记录了这一幕。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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