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blues
2020-08-03朱夏妮
朱夏妮
每年夏天再次回到广州的时候,广州塔上的广告都会改变。最开始7岁,家里搬到广州时,广州塔顶的尖还在施工。我一直很纳闷这个塔的用处,这好像是一个电视塔,收录信号。六月份总是下雨,下雨之前乌云很迅速,遮住楼顶,也遮住我。各种不同的汽车喇叭变得沙哑、急促。街角理发店门口的白炽灯也突然灭了又亮起,这时候对面黑暗的矮楼房的三楼,电焊机冒出金色火花。没有一点声音,我从来没喜欢过广州的暴雨,但暴雨前的紧张让我放慢呼吸,期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临的下一刻。风把白色发黄的玻璃窗吹得前后碰撞,就像中午去菜市场买的塑料袋里装的活虾,心脏跳动。这个城市也在跳动。潮湿的天桥下,他们没有穿上衣,弓着的腰需要盐的补给,吃着雪白塑料饭盒里粘成一团的米饭,菜心,还有烧鹅、燒鸭,或者叉烧。这个城市的味道,珠江边的腥味在暴雨来临前极其浓郁,有人推着自行车快走。江面开始波澜,我甚至期待着它能漫出来,淹没我的脚。
14岁的时候,离开这个城市的前一天,我和父亲下午在珠江边散步。我背着新买的小提琴,我们像游客一样在珠江边照相,好像刚来到这里一样。我还像往常一样在散步的时候戴着耳机听歌,完全没有想到我这样享受音乐的同时切断了我和他的沟通。我会反复听一首歌,直到耳朵开始疼。那天下午走到一半,右边的天黄了,公交车的刹车也拉长得像一个憋了很久的嗝。暴雨突然来了,有些人顶着黑色塑料袋小跑。当风把雨推向左边,江面上的绿色浮标灯亮了。江水和天是一个颜色,包括对岸的楼,包括我爸爸。闪电在楼之间,小孩开始哭,破音地哭,躲在妈妈身后。江水被倾倒着冲向前面的灰色和白色的吐沫。我们来到一个码头避雨,就像其他来往的乘客被困在这里一样。雨洒进窗户,点在我的鼻尖,旁边的人让我关上,接着雨小了。码头的工作人员让避雨的人都出去,她要下班了。这时江面凝固,像中午做的小米稀饭留到晚上时,最上面的一层皮。从此每当我想到离别,下午翻滚的珠江,鱼腥味,乌云和暴雨,小孩的哭声,还有一直走在我旁边,但并不和戴着耳机的我说话的父亲便混杂着出现在记忆里。在干燥的威斯康星州,太阳总是照着我,照着发烫的汽车前盖,前盖上倒映着蓝天和白云,湿热和暴雨留在身后,封存起来,放到大衣柜顶上。
当我真正爱上广州的暴雨时是后来了,抱着度假的心态回家的时候。它变得不再是我的生活常态,于是,我站在一个外人的角度,在六月变得不爱带伞。毕业展的季节,和为数不多的在广州的朋友出门总是去看看展览,尽管也不一定太好。总好过在花城汇这样的大型购物商场来回逛,买3分糖的奶茶,自拍,修图,讨论朋友圈发什么“文案”好。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人们会管朋友圈配的字叫文案,听上去好像一个自我推销的部门。我在申请大学时写的那些文书已经对我来说够多自我包装推销了,不能再继续了。广州美院的老院子的树都很老,和朋友看完2017年毕业生的展览,又开始暴雨了,我也没有带伞。我们坐电梯到最高的一栋教学楼的顶层,保安把我们叫住,问,你们去干什么?我说我在做一个新的艺术项目,我想录下来这时候的闪电。保安就让我们上去了,他可能在美院工作也适当理解一些学生得做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我冲进雨里,看闪电带着雷,眼睛也不是很能睁开,就像小时候终于可以自己洗澡时,想象自己在下大雨的晚上和爱人分别一样。雨是热的,这和乌鲁木齐的雨很不一样,不用担心我是否会感冒。长大之后我就没有自愿淋过雨了,这是只有小孩子和恋爱中矫情的人才做的事情吧。我现在担心的是淋完雨后画的眉毛会冲没。我们坐在栏杆上,低头看着楼下,也没有人说话。朋友突然问我,你不会要跳楼吧,我说怎么可能。他说哦还好,我以为喜欢写诗的也都喜欢这样。我不知道我在雨里待了多久,待到手指起了白色的皮为止。回家后我妈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忘带伞了,没有告诉她我故意淋雨。
上了大学后,我才有机会想起广州的冬天。高中的寒假只有一个星期,四年冬天没回家。大学的寒假是一个月,今年的假期刚好在春节前的三天结束。因为太久没有在这里过冬天,我对它的感觉格外深刻。晚上睡觉也变成一个让人激动的事情,可以盖厚被子,尽管也不是太冷。被子还是柜子最上层放了很久的味道,或者是我妈的味道,具体我也分不清。广州的冬天像没见过海的人看到海时兴奋地向沙滩冲去。跑到海边的时候又不会再继续了,不像电视里演毕业旅游那样半个身子都冲进海里。江边蓝色和绿色的共享单车载着夏天夜晚的风,让人忘了季节。还像夏天一样,我总坐着地铁转两次去大学城北的D出口,右拐再过两个红绿灯。听着关于下午的歌,发呆往前走,不戴眼镜因为我不想看清街道上任何人的脸。夏天和我一起玩的朋友,我也不怎么联系了,好像大家都是按着季节的规律相处,一个季节结束友谊便暂停,包括和我一起去美院的天台淋雨的朋友,开学以后就没有再说话。今天下午我出了地铁站,右拐,直走,撞见了他。是他先看到我的,因为我什么也看不清。我们拥抱的时候,我发现他好像矮了。他已经毕业了,现在在一家画室教人画画。聊了两句话之后他就往相反的方向走了,我继续朝红绿灯走。有时候微信的一条消息也没有,一个随意的下午偶然在广州郊区的街道突然的重逢精确。
乌鲁木齐童年的朋友娜迪亚的宿舍在五号楼。我每次进她们刷脸才开的校门都有点紧张,因为我也不知道资料库里有没有我的脸。显示屏还会自动给你美白磨皮,这个校门的刷脸仪器是这样,机场的安检也是。但美国的大型超市里的自助买单屏幕不会给你自动美颜,我听别人说他们故意让你在结账的时候看到你真实的脸,丑得刺激自尊心,这样也不会想要偷东西。和娜迪亚认识的时候我们五岁,小学一个班,但很快我就搬到广州了。小时候没和她玩,因为她好像很受欢迎,我有点怕。后来再得到她的消息时已经听说她考到广州了。她们的宿舍院子也给我童年家属院的感觉,宿管大妈出乎意料地不凶。我们散步到大学城的商场,没有目的地逛,聊男孩。这里露天的美食街还有卖馕和新疆炒米粉的;不同地方的小吃,照顾不同地区学生的口味。我有点羡慕,毕竟我学校食堂也不会有这样地方,照顾亚洲学生做的中餐的包包菜也炒不熟,不放盐让你自己放酱油。我第一次抽烟是16岁,喜欢摇滚乐手也学他们抽中南海,没有咳嗽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抽进去。只是做做样子装装逼,用烟漱口。我一点也不喜欢,后来上大学了,哲学教授欣赏谁就会邀请谁下课和他一起抽烟,我才发现这是个社交活动。娜迪亚今天买了一包中南海点八,我以为她故意这样因为她知道我喜欢,但其实她告诉我只是因为它便宜。我们说话已经没有新疆普通话的味道了,但是我和她说话还会自然说几句。我喜欢来大学城,因为这里就像一个独立的社区,充满了年轻的人,它让我不记得我在哪个城市,甚至可能在故乡。它的便利店里也有卖新疆的乌苏啤酒。娜迪亚说一人两瓶,我说喝一瓶就够了,我们拿着酒边喝边往中心湖走。我珍惜能拿着酒在街上走的时光,因为回到美国这样做就要被拘留。然而这又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路上走着就可以喝酒,也可以一蹦一跳,也不用在乌烟瘴气的室内玩牌之类的中年人喜欢干的事情。娜迪亚说中心湖到了晚上,都是一对对的情侣,像蚊子一样,总在温暖和湖边的晚上疯狂繁殖。
现在是下午,没有什么人。这个人工湖今天看上去和阴天一样灰,我说找个地方坐吧,那个亭子怎么样,她说亭子太土了,坐湖边草上吧。我现在唯一会的几句维语,我爱你,干杯,我等你,都是她教的。我期末复习的一周,每天都会听新疆的民歌,或者相似的东西,小时候流行的那些歌,《2002年的第一场雪》之类那些任何带给我童年安慰的。乌苏啤酒红色版本确实一瓶就可以稍微微醺,但她好像喝了没什么反应。她给我放维族婚礼常放的舞曲,我们坐着跳舞,像残奥会的羽毛球项目。我不会跳,小时候学的都忘了,但也不需要会跳,跟着节奏动就可以了。她说希望我能够早日学会维族舞蹈,因为她结婚的时候我们要跳到天亮。维族的婚礼和汉族不同,一般晚上开始。所以到天亮也不是很久。我们还会去一个天台,上面有一个破沙发。后面是老师安了防护网的办公室,但里面常年没人。我们抽中南海,从喜欢的男孩不喜欢自己聊到结婚,聊到养孩子有多贵。这个时候一般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从这个楼顶也看不见城市,广州塔上的广告也看不到。这个时候,我感觉我已经不再冲动年轻了,今年20岁。我们告别,我再刷脸出校门,走刚刚来时的路,但这里没有路灯。回家的地铁比去的时候快,我爸妈可能会坐在沙发上等我,一声不吭,就像以前还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时初中放学回家晚了一样。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