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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水志

2020-08-02陶灵

散文 2020年6期
关键词:川江磁铁

陶灵

水摸

川江云阳老县城江对岸有个张飞庙,庙脚有个铜锣渡。小学二年级时,听大一点的同学摆,古时候这里没有渡,河也没这么大,从渡口石梯子一直可以下到河底,有一座铜桥过河。

听后,我心里一直可惜这座铜桥,很值钱的,怎么不打捞起来?后来知道了张献忠沉银的故事,又可惜了一阵子。

张献忠沉银在川江支流岷江河段,距今已有三百多年。古人装银子用专门的银鞘,剖开一段树木挖心做成,把银子装在里面后封好、编号。沉银年长日久,江流冲刷,一些银鞘破损,银子被冲散,偶有渔民捕网时获其一二锭。光绪乙未年,即1895年,四川总督刘秉璋上奏朝廷,准备在国外购买机械打捞。但此事遭到朝廷监察官员参奏,说:堂堂大清国,岂有在水里捞银的道理?而且还找外国人购买机械来打捞,肯定被嘲笑,有辱国家体面。此事只好作罢。

江里沉物之事经常发生。1905年4月中旬,一只木船在川江著名险滩庙基子翻沉,惊慌了当地衙门云阳县署。因船上装有八箱铜坯,是四川省铜圆局用来制造铜币的,属国家财产,涉事之地官员定当组织力量救捞。于是,县知事雇请当地有名的“梁水摸”,最终将铜坯全部打捞起岸。

梁是姓,水摸是职业,指专门潜水捞物之人。水摸兴于清代中后期。清廷规定,云南贡铜水运进京,川江沿岸各地方官员须配合押运,安全通过辖区。如船只遇险沉没,损失则由其与朝廷押运官按比例分摊赔偿。因此,各地方官员会积极组织人力打捞,掌握了一批固定的水摸。

水摸业一直传承下来。抗战初期,南京、武汉等地工厂内迁入川,运输船只常遭日机轰炸,机器沉没,事后则由水摸打捞。水摸此时已被唤作“水鬼”。他们口衔一根胶管入水,岸边有人用手动打气筒供气。同时,水鬼身上还拴了一根绳子,与岸上的人用扯、拉的方式互传消息。有一天正打捞作业之时,突遇日机轰炸,岸边的人一边打气,一边拉绳子给水鬼发信号报警。但不知什么原因,水鬼没浮出水面,只好继续打气。结果岸边的人被炸死了,水鬼没人供气也被淹死了。这是过去一个老桡胡子给我摆的,说是他亲眼所见。

一百多年后,我见识了一种“水摸”。长江即将禁渔十年,我采访川江最后的渔民。那天,忠县渔民老彭开船到洋渡镇赶场买菜,要靠岸时把桡片掉进了江里。但他并不急着打捞,不慌不忙地买完菜回船,清理好渔网后,才提起绑着磁铁的绳子,在桡片落水区域一起一落地探找。

我问:“桡片是木的,怎能沉入江底?木又能磁吗?”老彭回答:“手把那一截是铁管做的。”果真不一会儿,他磁起了桡片。现在下川江已属库区河段,水流相当缓慢,要在过去,桡片早已不知冲到哪儿去了。

我又随口一问:“掉桡片的地方水浅,深了,恐怕不好磁哟?”老彭指着磁铁说:“你看,绳子这么长,几十米深我也磁得起来。”我这才注意到,他佑客(妻子)收拢后的绳子有很大一圈。

接着老彭给我摆,2008年的一天,一个亲戚打来电话问:“你现在打鱼的收入啷个样?”老彭回答:“这是禁渔期,没得收入嘛。”

“那你不来磁铁?”

“‘吃铁?铁啷个能‘吃?”老彭没摸着头脑,一问一答后才弄清缘由。县城上游几公里的地方在修建长江大桥,因安全和条件限制,很多钢材弃料落入江中,渔民用磁铁磁起来后卖钱。

老彭摆得津津有味:我们都是凌晨两点等他们下班后,开着渔船去河头磁铁。早晨八点,他们上班了就结束。有时铁大了,几条渔船合起来磁。六十米深的水里,我们也磁起来过。每天有二三十条渔船磁铁,磁起来后,有人专门开船来收购。那场面好热闹。

这么费力,不知收入怎么样,我问他挣了多少钱。老彭不无遗憾地说:我晓得晚了,才磁八个月,找了七八万块钱。他们头一年去的,挣了一二十万。

老彭尝到了甜头,后来他停靠渔船的叉河大山溪建桥,也去磁铁了。他告诉我,那桥小,附近农民也来磁,只找了几千块钱。

我好奇是谁想到的这个主意,问老彭,他也不晓得。

民国有一本《蜀游闻见录》,记有一事。广元河上的船,建造时全船不得使用铁钉,用南竹签钉代替。船上也不得放置任何铁器。说这河中多有吸铁石,一经吸住,船就走不动了。

不会是磁铁人中有人读了这书吧?

江河上故事多,没想到水里的东西也多。

洗脸水

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姑妈都叫我打一盆洗脸水,拿出一张新毛巾,或大半新的干净毛巾,送到客人面前。这是那时最热情的迎客方式。晚上睡觉时,又是打洗脸水,又是倒洗脚水。第二天早晨,客人刚起床,一盆洗脸水便端到了跟前。

当年带过我的老记者摆龙门阵:一个山里的农民到城里找老领导办事,被安排住在机关招待所,每天有服务员打洗脸水。第二次端来洗脸水时,服务员发现,头天刚拿出的一块香皂不见了。她并不觉得奇怪,可能是农民藏起来了,农村没这种东西,连肥皂都难买到。于是再拿出一块。可一连几天,香皂都不知去向。有一天,老领导关心地问农民:住在招待所还习惯吧?意思是问服务员怠慢他没有。农民老老实实地回答:非常好!非常好!就是每天早晨的粑粑难得吃。他居然把香皂吃了。

据说,宋朝京城开封的早市很热闹,卖早点的铺子多,百姓家不开伙,都上街去买了吃。甚至连洗脸水都不烧,外面铺子也有,而且是专门的铺子,或可挑担上门服务。不过洗脸水不白给,要花钱买,叫洗面汤。

这里的汤,指开水、热水,不是喝的那种。我家鄉有一条川江支流叫汤溪,源头在巫溪县海拔两千多米的团城山半崖一洞穴。年少时的一个盛夏夜晚,我在上游河里洗澡,刚入水,竟然侵骨,连手里的肥皂都没拿稳,掉入河中。我立马上岸。夏天的河水竟如此冰凉?三十年后在地名录里读到,汤溪河上游一段叫湾滩河,流入县境江口镇,接纳几条小溪后河水开始变暖,故名汤溪河。疑问这才解开。

宋朝京都是不是真的卖洗脸水,我不清楚,但重庆朝天门码头过去确有人叫卖洗脸水。早年川江轮船叫小火轮,蒸汽机动力,燃料为煤炭,随时浓烟滚滚。有铺位的毕竟是少数有钱人,大多数旅客坐底舱散席,难免沾染黑烟粉尘,加上旅程疲惫,下船后又脏又累。码头上,小泥炉烧着一锅热水,摊主吆喝:“卖洗脸水咯——卖洗脸咯——洗把脸,干净又舒服。”花着脸是不能去见客、办事的,洗把脸是自然的事,还可提神。因此催生了卖洗脸水的行当。这行当很小,也许是码头小贩兼营的项目,行业公会里没这帮。

最近看一公众号,有一个年轻人记录了他爷爷在朝天门买洗脸水的故事:爷爷八岁那年,到重庆下半城学裁缝。因为他从三岁时开始咳血,直到八十八岁去世也没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病。师父担心死在自己家里,没多久,就给了爷爷几块银圆,打发他回老家。那个时候几块钱算是个大数目,去朝天门坐船回家的那个早上,爷爷潇洒而奢侈地在码头上买了一盆洗脸水。几十年后摆起这个龙门阵时,颇有自豪感。洗脸水还用买?我们感觉是在听天方夜谭。

重庆牛角沱“四哥面”的老板,第一次摆洗脸水的龙门阵时,我听了,也很新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牛角沱有个汽车站,专发郊区县班车,旅客多是菜园坝刚下火车的人。四哥母亲就在路边卖洗脸水,一只搪瓷脸盆里装着冷水和毛巾,有客人来了,兑一些开水瓶里的热水进去。一人洗一次脸,两分钱。四哥放学后,经常提着开水瓶给母亲送热水。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川江末端宜昌中水门码头有个王婆婆茶馆,茶客主要是码头力夫。他们一喝就是整一天,有活路做了,几只茶碗盖上盖子,并拢放在桌子中间,表示“留座”。做完活,回来继续喝。茶钱也不付现,在一块黑板上画“正”字记账,十天半月或一个月结一次。除此之外,茶馆每天早晨还给这些力夫准备洗脸水,不收钱。这些力夫放工后,经常捡一些上下货时撒下的粮食、煤炭、柴火,带给王婆婆茶馆。

如今洗脸方便,洗脸水不再买卖,给客人打洗脸水的习俗也消失了。

扎水

川江行船,不论木船轮船,过去民间都有“四不”行规:水大不走,水小不走,天气不好不走,夜晚不走。因此才会出现各种避险方法。

永川松溉镇下游有个大矶脑滩,滩水暴涨时,上下水轮船都得停航。1940年7月,因水大,八只轮船在这里停泊了十多天。此为避险之“扎水”。大矶脑滩因此成为上川江洪水滩王。

瞿塘峡夔门前曾有一巨大礁石名滟灏堆,汛期被淹后,远看像一只鳖那么大时,夔州府都会派河差监管,不准船家冒险航行,必须扎水。唐朝乾宁年间,一个叫李嶢的朝廷命官去荆州赴任,沿江而下途经此地,正遇江水暴涨。夔州太守刘昌美留他待江水退了再走。李嶢因赴任有时间规定,不敢停留,执意要走。夔府大小官员到码头给他送行。

李嶢的船刚离岸不远,突然遇到一个巨大漩涡,被卷入其中,瞬间沉没。站在岸边送行的官员都还没离去,眼睁睁地看着李嶢一家及全船一百二十人遇难,震惊而惋惜。第二天,有人在岸边发现一位生还者,是一老年妇女,为李家的奶妈。她奇迹般被江水冲上了岸。

1926年6月初,刚成立不久的民生公司之经理卢作孚,从重庆出发,高高兴兴去宜昌接第一艘轮船“民生”号。等到下旬,民生轮才从上海抵达宜昌。这个时候江水大涨,宜昌海关理船厅“因船太小”,不放行。民生轮在宜昌扎水一个多月。

卢作孚非常着急,造船的钱是借的合川县教育经费,公司股东说要见到船才肯缴纳股金。水稍退了一点后,卢作孚征求引水(引船员)的意见。引水明白他想法,顺着他意思说:船可以开头。如途中再遇到水涨,随时可扎水。民生轮通过秭归著名洪水滩泄滩时,滩水比船高,引水指挥轮船借回水之力冲上去。眼看只有一二米的距离了,突然船舵失灵,引水惊慌得没有了办法。卢作孚于慌急中直奔机舱,令轮机员赶快开倒车。这时船又幸遇一泡花水,进入激流,冲至北岸岸边得救。全船人才松了口氣。

川江各渡口都划有洪水线,水拢线了也扎水,不过大家习惯叫“封渡”。自古很多渡口在岩石上或专门立碑,刻上封渡文字警示与监督。江津笋河高云渡口曾挖出一块清乾隆时的石碑,上刻规章,其中一条为“不得大水强渡”。

但过去撑渡人和过渡人多抱侥幸心理,常冒险打渡过渡,出事非常多。民国九年,开县东河秋汛涨水,老关嘴渡口渡船载客九十人,被冲翻沉,仅一婴儿幸运获生。婴儿坐在“木轿椅儿”上随流漂浮被救。

云阳云安镇居民上万,集中居住在汤溪河两岸。1950年8月的一天,义渡封渡,待渡的人多。有个桡胡子趁机打卖渡赚钱,结果船翻沉,死了五十人,桡胡子被判三年徒刑。1970年7月24日,江津旸岩长江渡口洪水封渡。这是个副业船渡口,由当地农村生产大队管理,治保主任想挣工分,本身却没有船员证,违章打渡,装载九人,包括自己在内八人死亡,其中有两名警察。

川江支流溪河的“齐头水”来去凶猛,有时扎水都难避险。1954年4月6日,开县东河上游涨水,十一只运煤木船得到航管站通知,当晚停靠扎水。深夜,上游一只木船被齐头水打来,撞上最前面一只扎水船,再一只撞一只,全被洪水冲走,仅三只得救。1963年5月24日晚,因下暴雨,东河上游又发齐头水,土龙洞至马家八公里河道上扎水的一百五十多只运煤船,被冲走一百一十多只,片板无存。同时落水的二百多名桡胡子幸好习水性,绝大多数凫水上岸,只五人失踪。

乌江洪水期一般扎水时间相当久,有时长达一两个月。船老板没有收入,扯船子也没有身钱(工钱),货老板要发扎水费,扯船子的生活有了着落。

扎水没扎心。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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