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鸟
2020-08-02傅菲
傅菲
雪下了一天一夜,山峦田畴一片白。白菜叶上耸着雪,雪孔一粒粒透明。桂竹倒向东边,斜压着。有三根竹子被雪压断了,发出脆啪啪的声响:咕嚓嚓、咕嚓嚓、咕嚓嚓。村里人用长竹竿扒樟树梢,把雪扒下来。田野里很少有人,偶尔见一两个挎着大扁篮的妇人去菜地摘菜。水沟冒出水汽,白白萦萦。饿了两天,鸟会出来觅食了。乡谚说,大雪好捕鸟,大雨好捉鱼。我换了一双高筒雨靴,头上裹了一条围巾,拿了一根雷竹棒,去了河岸。
严冬始,我去河岸十余次了,每次约走四华里。这一段河岸从滩头至丰收坝,虽不长,但有河滩,有四米多高的河堤,河堤外是宽阔的田野。河堤有野生的樟树林,空阔处被人垦了菜地,四季种玉米、芝麻、辣椒、芹菜、大蒜、白菜、萝卜和瓜类菜。平时却很少有人来。河滩有草皮滩、桂竹林,也有茂盛的茅荪丛。在最宽的河床中间,还有小草洲。草皮滩内有十几个水洼,水洼生了藻荇。
这一带安静,吃食丰富,是鸟很喜爱的地方。几次去河边,我都有收获。观鸟适合一个人去。走路尽可能悄无声息,走几步歇一会儿,四处细细瞭望。鸟会鸣叫,但大多时候安静,尤其在觅食时。鸟也会站在树枝或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穿过两块稻田,下河堤便是滩头。脚印陷下去,一行行,黄黄的,像飘落的黄树叶。滩头积雪更厚,直没鞋帮。两棵乌绿绿的大樟树上,扑着两只卷尾和一只红嘴蓝鹊。滩头前是一个四边形练车场,雪上留着“S”形兽迹。兽迹是四个爪的,小笼包大的印痕,看不出是哪种野兽留下的。兽迹消失在一丛茅草里。
红嘴蓝鹊并不多见。但每年也会见几次。它筑巢在高高的竹林之上,栖息在山区的常绿阔叶林、次丛林,以及村舍附近或河边林带。在两年前,我还把红嘴蓝鹊当作花喜鹊。它的身形、叫声和花喜鹊十分相似,尽管羽色、足色、喙色差异很大。喜鹊也生活在平原、丘陵等有林子的地方,食蝗虫、蚱蜢等昆虫及幼虫,腹白色,其余为黑色,足、喙为黑色,虹膜黑色。在饶北河一带,有一种叫花喜鹊的鸟,长长的尾羽带有一圈圈白色斑纹,翅膀也带有白色斑纹,叫声和喜鹊一样,咭咭咭,十分喜庆。喜鹊有十个亚种,却没有一个亚种是尾羽带白色斑纹的。花喜鹊是土名,学名叫什么不得而知,和长山鹊极相似。辨识出红嘴蓝鹊,是一次去一个山坞。它沿着狭长的山谷飞,尾羽如水波滑动,边飞边叫。我站在涧水边岩石上,低低地说了一声:花喜鹊,花喜鹊。两只并排飞。和我一起上山的同伴说:不是花喜鹊,这对鸟红腿红嘴背部全黑。回到市里,我查资料,把拍下的照片和资料比对,才确认是红嘴蓝鹊。它和喜鹊的区别是,红腿红喙红色虹膜,上体紫蓝灰色或淡蓝灰褐色,尾羽一环白一环黑,末尾灰白色端斑,体型略长,身子略窄,呈纺锤形。饶北河一带,应该常见红嘴蓝鹊,或许是我很少留意它。我往樟树上抛了一个石子,打在树叶上,落下许多雪,沙沙沙。三只鸟,呼呼呼飞走了,往河对岸飞。红嘴蓝鹊没飞到对岸,落在了河中间一块三角形的石块上。雪没到了它脚腰上。它翘起长尾巴,像舞台上的花旦。
在石块上,它抖着尾巴,歪翘着头,嘻咭咭嘻咭咭,发出舒缓的颤音。红嘴蓝鹊是小群活动的鸟,怎么只见一只呢?羸弱的河水不时漂下雪团,雪团撞到鹅卵石,碎了。对岸枯枯的柳树,积下不多的雪。河堤下是一条机耕道,雪大多融化。雪水结起了薄冰。人走过去,冰碎响,嚓嚓嚓。机耕道两边的芦苇被雪压得趴下去。几只小苇莺在芦苇里,唧唧叫,挣扎似的飞起来。飞一次,芦苇沙啦沙啦响一下,雪粒落下去。
在河洲和机耕道之间,有一条约两米宽二十米长的水洼。水洼很浅,露出黑黑的裹着水苔的鹅卵石。在一棵柳树下,一只通身黑褐色、嘴尖处浅黄色、细而长的脚黄青色的鸟,在水洼里找食吃。它低着头,边走边找,机敏地快速啄食。哦,这是黑水鸡。这是我第一次,在这条河看到黑水鸡。
在水洼走了十余米,它突然加快了脚步,快步跳着走,叭叭叭叭叭叭,走出水洼,走到洲边的一丛水菖蒲下,翘起了脖子。它可能警觉到了什么,四周望望,一动不动。没料想到,冬日,在饶北河上游竟然还有黑水鸡。
饶北河常见的水鸟是鹭鸟、小鸊鷉。在二十年前,斑嘴鸭赤麻鸭也常见,现在一只也看不到了。偶尔有燕鸥,只是过境时临时休憩。黑水鸡属中型涉禽,长江以北为夏候鸟,长江以南大多为留鸟,属于鹤形目秧鸡科。同属秧鸡科的红胸田鸡、红脚田鸡、小田鸡,在河岸的田畈很常见。尤其在五月,稻子扬花抽穗,小田鸡抖着嘴,嘚咯咯咯咯咯呜——嘚咯咯咯咯咯呜——叫得人心里也一抖一抖。生有茅草和小树林的河流、水田畈、池塘、湖泊等地,是黑水鸡喜爱的栖息地,软体动物多,蜘蛛、蠕虫、水蟋等昆虫丰富。草丛,尤其是菖蒲、茅荪等,茂密,柔软,非常适合它躲藏和营巢。
这一带,黑水鸡应该不会少。可是我一直没见到过。它有非常灵敏的听觉,异常机警。我暗自庆幸,终于看见了它。浑身乌黑的黑水鸡,在白白的雪地,很是扎眼。
依着河床不同的弯曲,建了不同弯度的河堤。不同弯曲交错,河堤与河堤也交错。河堤交错,形成一个夹角,夹角呈三角形,如畚斗。这里形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水塘。水塘被芦苇和藤本植物围了起来,人也无法进去。河堤的起始处,垒了高高的垛状的石灰渣,以防洪水掏走砌石的泥漿。石灰渣垛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茅荪和野莉。
垛下是一个无水的沙石洼。沙石洼乌黑,肮脏的黑。洼里的雪完全化了,成了一片阴湿。二十几只乌鸫在洼里吃食。一棵乌桕树,只有三片叶子,黄红相染。乌鸫灰扑扑,吃得安静,一点声响也没有。若不是眼尖,很难发现它们在这里。沙石洼连着裸露的河滩,一棵草也没有,凹凸不平的雪地下显然是鹅卵石。约有两百余平方米河滩,不长草。估计这里是放鸭人喂鸭投谷子的地方。遗漏的谷子,正好成了乌鸫的食物。大雪之下,哪有比谷物更好的食物呢?
为了不打扰乌鸫,我放弃沿河滩走,爬上石灰渣垛,茅荪太滑,几次差点摔下来。我一只手抓茅荪,一只手撑竹棍,才爬上去。上面是河堤的平面。衣裤上都是雪,还扎入几十个苍耳。我抖了抖衣裤,抖下雪。呼噜,一只大鸟从三米外的地里飞起来,摇着尾巴。尾巴太长,身子像中型的冬瓜,大鸟飞得十分吃力——感觉它肉身太沉。我慌忙跑到它起飞的地方:稀稀疏疏的辣椒地。辣椒早已干枯了,什么也没有,除了雪。河堤北侧是白白的田野。白是一种盲色,遮蔽了其他的色彩。田野呈残月形,向山边包过去。
河堤上的樟树,不时有雪团落下来,是风吹之故。我有些气馁。我不应该抖衣裤,把白颈长尾雉吓跑了。这是一种较为稀少的鸡形目雉科鸟,但在饶北河一带却非常多。打鱼人阔嘴,一年捉十几只。辣椒地侧边,是畚斗状的夹角水塘。水塘冒出热气。一只死鸟漂在水面上,细看一下,是一只蓝矶鸫。
天又开始下小雪。风呼呼吹,吹落草尖上的雪。白野的世界苍茫雄浑。视野里看不到一个人,也看不清山尖,山尖灰蒙蒙。我从另一条河堤返回,顺河而下。弯过水塘,从一个豁口下去,便是一块芝麻地。芝麻地竖着齐膝的芝麻秆。穿过芝麻地,是一片荒芜了多年的花生地。
十几只红嘴蓝鹊和三只法冠卷尾,在一块空阔的雪地上吃食或低飞。这是一块堆沙子的空地,有三亩多,堆了十几年沙。前年开始,河沙不得开采,空地长出了牛筋草和地锦。空地中央一棵乌桕树和一棵冬青树,一直留着。空地离花生地有十米之距,中间隔了一小片桂竹。我一下子惊呆了。两只红嘴蓝鹊,在两棵树之间飞腾嬉戏。在树枝上站半分钟,又飞起来。尾巴翘起来,起伏如低缓的水波浪。早先在滩头看到的那一只,只是暂时离群。它们飞得无比轻盈,张开的翅膀映着雪光,变得近乎透明,像一把羽扇完全张开;次第而开的一帧帧翅羽,如白菊花瓣迎着秋阳;尾羽一环白一环黑,和银环蛇的蛇蜕差不多。雪稀稀地飘着,无声,鸟亦无声。
裹在头上的围巾,我摸了摸,有了浅浅的积雪。这是我第一次在大雪天出来观鸟。天冷,人都窝在屋里,烤着火,喝着茶。孩子在田里堆着雪人,炭头嵌出眼睛,红萝卜嵌出鼻子嘴巴。零零星星的几只麻雀,站在屋檐下的晾衣竹竿上,叽叽喈喈叫。平日常见的白鹊钨、鹪鹩、雀鹛,不见了踪影。雪太厚,鸟难觅食。但越是人迹稀少之处,越有日常难以见到的鸟类出来活动。
下一只或一群,我们见到的,会是什么鸟?谁也无法知道。这是观鸟的最迷人之处。意外之美,可能随时发生,也可能几天不见踪影。
鸟忍饥挨饿的时候,正是捕鸟好时候。这是人的残忍之处。捕鸟人在雪地扫一块空地出来,插一根细竹竿,用麻线拴着竿头,往下拉,把另一根线头扣在踏门机关上。踏门机关撒上谷物,鸟便来啄食了,啄着啄着,脚踏上机关,竹竿弹直,把鸟吊了起来,鸟无论如何挣扎也脱逃不了。捕鸟人还用大号可乐瓶,把瓶的颈脖子切半开,在地里挖槽,埋瓶,撒谷物在瓶子里,鸟吃着吃着,钻进了瓶子,再也出不来。
孩子也捕鸟,一般是捉麻雀、山雀,用一个竹筛子撑在阳台上,撒上饭粒或谷粒,一根麻绳拴在小木棍上。麻雀进了筛子,把麻绳一拉,筛子盖住了麻雀。这是谁都熟悉的游戏。麻雀在筛子里扑腾,孩子乐得拍掌欢呼。
雪天,捕鸟人开始动手了,找一个雉鸡常出没的地方设置陷阱。捕鸟人背一个竹篓,握一把柴刀,扛一把洋铲,去河边或山边荒地。竹篓里有一个装着谷物或白米的矿泉水瓶、一卷麻线、一把筷子粗的竹签、一包指宽的竹片、一把带小锤子的小锄头。捕鳥人避着人,走小路,去偏僻处。一眼就可以辨认出他们。
捕鸟人去的地方,也是我去的地方。四野茫茫。雪盖大地已有四天,鸟早已饥肠辘辘。早上,厨房的瓦屋才有炊烟,三只珠颈斑鸠就来到了厨房门口的石榴树上。它们极有耐心地站着,趁厨房无人飞进去,在筲箕上吃饭粒。饭在饭甑里。筲箕的篾丝里夹了很多饭粒,通常把筲箕倒扣过来,拍几下,饭粒落给鸡吃。筲箕还没拍,珠颈斑鸠捡了一餐美食。这餐美食,珠颈斑鸠冒了生命危险——筲箕里的饭粒有可能是诱饵,啄食时,门突然关上,它们就再也逃不了。通常,珠颈斑鸠就是这样死在农户家里的。
沿着田畈,我徒步去一个七里之外的片石厂。片石厂因噪音过大,建在离人烟三华里之远。片石厂已关停两年,长了很多野草灌木。不多的草籽,成了鸟在大雪时的度荒储备。这一带鲜有人来。
片石厂下是一个大水塘。在早年,水塘用于灌溉。塘下二十余亩山田已荒废十余年,长满了茅荪、青葙、鬼针草、苍耳、野莉梨、茅莓、扛板归、穗稗。水塘还有半塘水。十几只小鸊鷉分为三群,在水塘里轻游。这个水塘有二十几年没有干涸了,泥螺河蚌十分丰富。一只白鹭痴痴傻傻地站在塘泥上,嘎嘎嘎叫。塘里的水,是地下的泡泉涌上来的,冒着蒸腾的水汽,四周的雪早已消融。塘边的矮灌木,沙沙沙,嗦嗦嗦,不知是鸟还是獾躲在里面。在两个月前,水塘里,每天有上百只白鹭觅食。塘堤上,有两行小脚印。兽的脚印。还有十几粒丸子一样的兽粪,乌黑黑。
片石厂炸开的山体成了陡坡。峭石铺上了雪。部分峭石裸露了出来,乌青色。看过去,裸露的山体一半白色一半乌青色。两只红鸟从峭石上飞下来,缓缓地落在巨石上,又飞上去。这是一对红腹锦鸡。
头戴金黄色丝状羽冠,上背一抹浓绿,余色金黄,缀有黑边的橙棕色扇状羽,像两条披肩。腹部深红色,黑褐色的尾羽缀饰桂黄色斑点。这是雄鸡。它像一条锦鲤在水中游动。通身棕黄色、颏和喉白色的,是雌鸡。它们轻缓地飞滑。它们喜欢在有石壁的林地嬉戏,缓缓起落,如雪中彩虹。
村里有人抓过红腹锦鸡,养了几日,又放了。金鸡报晓。红腹锦鸡就是金鸡,是鸟中凤凰,见过的人有福了。我见过多次。第一次见是在水库的堤坝上。堤坝有二十余米高,一级级台阶从坝底通往坝顶。我在水库钓鱼,蹲在地上穿饵食时,看见红腹锦鸡在坝面飞,起起落落。我怔怔地看。它七彩的羽毛格外炫目。我再也没忘记过它。它属于那种见了一次再也不会忘记的鸟。世界上有这样的鸟,正如世界上有这样的人。遇见这样的人,叫命运;遇见这样的鸟,叫福报。
从塘堤上我退了下来,过一个矮小的山冈,去了葡萄种植园。
葡萄园荒落。葡萄藤弯弯扭扭。我走了半圈,不想走了,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脑海里不断地闪着红腹锦鸡飞起来的样子。人还是属于想象力匮乏的物种,无论我们如何想象,对美的想象都无法超越大自然本身。我一直难以理解自然文学作家约翰·巴勒斯为什么在后半生再不离开卡茨基尔山区,他种地,写作,观察自然,如山中湖泊般寂寞。现在,我理解了。他穷其一生,去记录无法想象的自然之美。他的生命里有鸟鸣的旋律、山溪的呼应、森林的静谧。
非正常的天气里,如暴雨、台风、大雪,也常常伴随自然界的奇异之美。那种美是瞬间的,不可重现的,也是无以描绘的,因为任何艺术与之相较皆逊色,皆缺乏生机。为了遇见这样的美,忍受足够的苦楚,于我们也是值得的。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