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纹(短篇)
2020-08-02聂与
1
王东发现李宏丽越来越多条纹图案的东西。从床单被罩到袜子圆珠笔,直到王东在李宏丽的化妆盒里无意中看到一把条纹的棉签,他呆了。
他看着李宏丽小心地抽出一支棉签,往耳眼儿里小心地探进,慢慢闭上眼睛,嘴角舒服地上扬,阳光把李宏丽耳鬓的绒毛照得透亮,李宏丽发出压抑又放肆的呻吟,那些呻吟不知道是从耳朵眼儿里跑出来的,还是从那些绒毛里掉下来的。它们勾引王东扑过去,又害怕弄伤了她。王东站在地上等。李宏丽的上半身随着呼吸起浮,一时半会儿完不了。王东踢着地上的小凳子,弄出响动。李宏丽的呻吟戛然而止,眼睛依然闭着,她在等刚刚那个噪音带给她的不适消失。王东把电视打开,每次,他们都需要把电视打开。老楼的隔音不好。
李宏丽的眉头皱起來,睁开眼睛,右手的棉签从耳朵眼儿里拿出来,上面有几片零星的耳屎,她看着那些碎屑。王东一把从她手上薅下来扔到垃圾桶里,就像从她心上薅下一个久远的象征。这让李宏丽愤怒又觉得刺激,她看着快速脱衣服的王东,像看着一辆疾驰而来的动车,她也快速地脱衣服,她要以同样的速度才能跃进那个窗口。
李宏丽还是慢了一秒。床单上几滴粉色的晕血让她不快,她说,要是明天就好了,昨天才走,明天就利索了。王东靠在床头上抽烟,他回想李宏丽刚才的叫声和挖耳朵的呻吟,感觉有点冷,他把被子往上拉,李宏丽的头就淹没在被子里了。
李宏丽闻着两个人身体里散发出的烂豆芽的味儿,把被子猛地掀开。王东的身体一下子暴露在空气中,打了一个冷战。李宏丽下地要去卫生间清洗,王东一把拽住她的乳房,李宏丽自下而上扬起手,把那只手弹了出去,撞到床头柜的角上。两人骂出同一句话。
同一句话让两人松弛。
王东赖在床上看着李宏丽一件件地套上警服。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李宏丽说,你不上班啊,你爸要是不当领导,就你这个熊样儿,能干啥啊?王东说,别瞎操心了,快走吧,不赶趟了。李宏丽蹬上高跟鞋,一边往外走一边喊,晚上我要吃鱼。听到没,我要吃鱼。
王东喊,啥鱼。
李宏丽消失在楼道里。
王东躺在床上,被子像一个坟包,在他的脚下堆成一团。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存在了。李宏丽把他藏在了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那个地方有吃有喝有玩的,什么都不缺,就是没有他自己。
王东下地穿上警服,一想到鱼又停下来,拿起桌上的电话打过去,说,妈,晚上我和宏丽回去吃饭,吃鱼。
什么鱼?母亲问王东。
什么鱼都行,只要是鱼就行。王东一边锁门一边说。
王东一到单位就给李宏丽的办公室打电话,同事说,宏丽进院里排练去了。王东拿起通行卡去院里找李宏丽,一边走一边想,原来李宏丽把我藏在这儿了。
王东坐在台下,看李宏丽站在舞台前面,跟一帮犯人比比画画。李宏丽的声音尖利外溢,如滚滚而下的石子,在空旷的礼堂里越来越厚,成了一面墙壁,阻隔了外面。这是王东的直觉。王东看着李宏丽的背影,那个背影由一个饱满的臀部和其他模糊的东西组成。那个臀部随着指挥棒的上下翻腾,一滚一滚,如喉结。那些穿着条纹衣服、手里拿着不同乐器的人一下子就活了,如奔驰癫狂的野马。
李宏丽拿着指挥棒喊,停,停,停——
她似乎很生气。她把外面的警服脱掉丢到椅子上,把领带从脖子上拿下来,再一次扔到椅子上。领带滑到了地上,王东跳上台把领带捡起来,连同她的警服一起抱到下面的座位上。李宏丽看了一眼王东。
一个高个子犯人,手里举着萨克斯,看着王东跳上跳下,面无表情。李宏丽扫了他一眼,说,你们今天是怎么了,全不在调上,你们想怎么着,不想好好练了是不?还有几天就演出了,你们想怎么着?
王东在台下心里那个笑啊,心想,你也就那点能耐,翻来覆去的就是你们想怎么着。要是我们男警,他想,不可能重样。
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回去都再练练,明天我检查,如果还是不行,咱们就得加班加点地练了,还有几天就要过节,来不及了。李宏丽说。
犯人们默默地把乐器往盒子里装。王东抱着李宏丽的警服又一次跳上台,李宏丽接过往外走,王东拿起警服要给李宏丽披上,说,穿,穿上吧,别,别感,感冒了。
李宏丽嗷的一声就爆了,冲王东喊,你以后能不能别到这儿来,看你就闹心。
王东说,我,我来看你,看你,看,也错了。我不是关心,关心,关心你嘛。你怎,怎么了,啊?李宏丽说,你不是在家躺着不上班吗,你不做鱼啦,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呢。王东说,我不是想,想你吗。你一走,我都不知道要干啥了。李宏丽说,你这不是说得挺好的吗。王东说,你一急眼我就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宏丽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总让我急眼呢。以后你别来,演奏的时候分一点心就完了,知道不,差一秒都跑调。
好,好,好,以后不来打扰你工作了,王东说,晚上回家吃鱼,你想吃什么鱼,我现在告诉我妈去买。
三文鱼。李宏丽脱口而出。
王东当场便觉得被什么电击了一下。
晚上,王东和李宏丽坐通勤车回家,那个座位早就成了他俩的专属座位,谁上车也不坐。两个人并排坐着说笑,其实就是李宏丽说,王东听。偶尔王东会随声附和,嗯,嗯,对,对。李宏丽说,你还能说点别的不?王东心想,我敢说吗。
到了家,王东母亲已经把三文鱼做好了,焖在锅里,只等着两个人推门就端上桌。王东一到家就不磕巴了,好像回到了自己的领地,占据了主动权,大声对李宏丽说,去,洗手去。李宏丽说,你不洗啊?王东说,你先洗……不,咱俩一起去。王东喜欢这个时候的李宏丽。李宏丽也喜欢这个时候的王东。但这种感觉两人并不常有,有的时候,李宏丽看着畏缩的王东,心想,你骂我一句、打我一下呗。王东看着飞扬跋扈的李宏丽,心想,你他妈的就是欠揍。
李宏丽看着三文鱼肉身上的条纹,有点发愣。王东一筷子戳上去,条纹断裂,又一筷子戳上去,揉碎,另一双筷子在半空中行进,李宏丽把三文鱼盘子拿到自己眼前,撒娇地说,这是我的。
大家笑。准公公是军人出身,就喜欢李宏丽的率直,不装。李宏丽看着平时严肃的那张领导脸现在挂着和善的笑,心一暖,说,叔,明天我给您买您最爱吃的虾爬子。准婆婆说,那我呢。李宏丽一边把三文鱼的盘子放到自己跟前,一边说,当然还有您的辣根啦。大家笑得更欢了。王东看着粉粉的李宏丽,在桌子底下用脚趾去插李宏丽的脚趾,李宏丽踢了回去。
2
监狱长找李宏丽商量,节日演出,犯人不穿囚服了吧,给他们做一套演出服,像一个真正的乐队。李宏丽说,太好了。监狱长说,你去选料子,找服装厂的人来量尺寸,要快,怕来不及了。
李宏丽说,放心吧,就是不睡觉我也让他们赶出来。
王东骑着自行车,李宏丽坐在后座上搂着他的腰,王东感觉好极了,有时故意弄點出小状况,李宏丽在后面啊啊地尖叫,搂着他腰的手更加潮湿,温软的乳房更加依赖。王东七拐八绕的,李宏丽发现了王东的伎俩,在后面喊,你是不是找死啊。这要是掉沟里,咱俩就完了,我们马上就要演出了。王东说,你对我咋那么不自信呢,我什么技术你还不了解吗。李宏丽抬手给了王东后背一拳。王东说,再狠点,刺挠。李宏丽就掐王东后背的肉,王东心想,要是真掉沟里就好了。
大河市场一共五层,卖什么的都有。李宏丽对王东说,咱俩就是三天不回家都逛不完你信不。王东说,一般人都说三天三宿。李宏丽说,那不是瞎扯吗,三天三宿不得累死。就是一个比喻,咋那么实惠呢。李宏丽说,我烦比喻。王东说,我发现你今天特别可爱。李宏丽说,又瞎想了,烦人。王东正要说什么,李宏丽用手一指说,快看,终于找到了,怎么这么多布啊!王东一看,也吓了一跳,远远地看着那些布料从上而下挂在一根木棍上,像流泻的天边的彩虹,更像一道道五颜六色的山川河流。王东说,我感觉全世界的布都运到这里来了,给你多少钱标准啊,这眼花缭乱的,里面可有老大说道儿了。
李宏丽盯着那些布料,像走过一间间彩色的屋子,走了好几个来回。王东累得不行,对李宏丽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慢慢挑,我坐楼梯上等你,你选好了我帮你拿。
李宏丽说,这么大个市场,你不怕我走丢,找不到你啊?王东说,那不是你。李宏丽对王东的隐形赞美深表受用,说,那你就等着吧,完事我喊你。
李宏丽对自己有时也感觉到纳闷,几千个犯人,在她手里的人,不会记错名字,不会记错犯人的家庭住址,还有年龄。这个本事在监狱里谁都知道,同事要是记不住哪个科室的电话,懒得动就去问李宏丽,李宏丽张口就来。
李宏丽最后选了黑色暗条纹的布料。身后的王东抱着那些布料说,也就是你,你吧,我才干,干,干这个。
行了,李宏丽喊。
监狱长对李宏丽的眼光大加赞赏,说,黑色深沉符合音乐的要求,暗的条纹又有了灵动,不死板,选得好啊。李宏丽知道,这里面有一半是准老公公的面子。
李宏丽站在一堆衣服面前喊名字,喊一个人名,出来一个人领衣服。喊到张放,张放把乐器放下,安静地走过来。接过衣服时,李宏丽感觉在衣服下面的手被一双冰凉的手贴住了……那是一种轻颤的凉,凉到了骨头缝里,但凉里面却咕咚咕咚地冒着热气。
李宏丽那天晚上没洗手,也没去王东的家,而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听蒋大为的《牡丹之歌》,她感觉自己就是其中的一朵大大的牡丹花,盛放得要淌出水来,不,是粉色的血。
晚上,李宏丽发现自己真的流出了粉色的血,把床单染脏了。她算了一下日子,不应该啊。她半夜爬起来去卫生间狠狠地洗床单,但因为浸得过于深重,无论怎样揉搓依然染着淡淡的晕黄。那个颜色令人沮丧,李宏丽索性把床单扔进了垃圾桶。
重新回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无所事事地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书,怎么看也看不进去。她看了一眼对面墙壁上的挂钟,想王东要是这个时候接到自己的电话,一定会吓得跳起来。
她随意披上一件外套溜出门,去门口的小卖店给王东打电话。小卖店是一个用石头砌成的屋子,男人在里面生火做饭,野人一样。李宏丽总感觉他有些猥琐,果然,他看着半夜来打电话的李宏丽,现出狐疑的眼神,好像李宏丽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有些后悔,怎么没穿警服下来。电话在响了五声之后,王东慵懒中夹杂着恐惧的声音问,谁?
李宏丽说,我难受。
出什么事了?王东的声音一下子清醒过来。
没事。那你怎么了。我就是睡不着了,闹心。是不是想我了啊?你能来吗?现在,我怎么去?跑呗,你从家里往我这边跑,我出去迎你。
王东被李宏丽的声音点燃了,这在李宏丽是从没有过的事,这也太浪漫了吧。王东说,等着我,我穿上衣服就去。
李宏丽躺在床上等王东。王东跑得满头大汗,跑到李宏丽家门口也没看到她的影子。王东敲门,李宏丽睁着大眼睛像看小鬼似的看着王东。
王东说,你不是说在半道迎我吗。
李宏丽说,我说完就累了,不想动了。
王东说,我真是,真是,真是服你了,我一路上,一边,一边,一边跑,一边,一边,一边找,害怕错过你,这给我,累,累,累的。
李宏丽说,别白话了,快躺下歇会儿。
王东搂着李宏丽说,你大晚上让我来就是折磨我的啊。李宏丽说,你怎么就不能大公无私一回呢。王东说,我的心里是那么想的,但我的身体不允许我那么想,那就是对你的犯罪。李宏丽说,哎,不磕巴了不磕巴了,我发现你一说深刻的话就不磕巴,所以,我断定你的磕巴是因为心里不自信。
王东说,我不,不,不自,自,自信吗。
李宏丽说,别吵吵了,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王东说,全都是你说了算,不睡是你,现在立马做梦也是你。李宏丽说,你有啥意见吗?王东说,有。李宏丽说,忍着。
3
李宏丽在一张日历上数着日期,还有多少天。在同样的日历上,她又重新数了一遍跟王东结婚的日子。那些日子,在她的指尖上被轻轻重复地点着,那些日子就越来越厚,越来越热了。李宏丽把警服的外套脱了,才发现自己里面的白色内衫已经汗湿了,门外有人走动,她的心怦怦跳,小心地收起那张日历卡片,夹到书里。
4
马上就要演出了,大家练得并不好,李宏丽对那些犯人说,你们如果再不好好练,我今晚就得加班陪着你们练了。大家默默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乐器,像抚摸一件件窃笑的暗器。
李宏丽去后台的办公室给王东打电话说,今晚我看是回不去了,马上就要演出了,他们练得还不行。
王东说,那我陪,陪你。
李宏丽说,得了,你在这儿,他们更不专心练了,你回去吧,这里有值班干警陪着,没事。
王东说,也行,我也歇歇。李宏丽说,滚蛋。
李宏丽回到舞台上,对犯人说,我决定今晚值班陪你们练,但我可把丑话说明白,今晚谁要是拖大家后腿,他就别睡觉了,一个人在这里练。大家哄然大笑。那笑声充满了释然的坏意和放松,有人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去捂嘴。这让李宏丽一下子警觉,她突然明白过来这么多天犯人为何总是不好好练了,原来就是为了在这里等着她呢。李宏丽的脸一红,随之而来的是愤怒,她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感觉被他们这些坏人集体欺负了。她看到张放的脸,上面写着简单的欢喜,冲她安静地微笑着,她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他的主意,作为乐队队长的他完全有这个能力让大家听他的。
李宏丽指着张放说,你,过来。
张放这回没有放下手里的乐器。那是一把国产的萨克斯,挂在张放瘦削高挑的脖颈儿上,像一个巨大的奖杯,因为精心保养,它散发着金色的光泽。李宏丽小声说,是不是你出的坏道儿。
张放说,大家都有这个意思吧。
李宏丽说,他们敢。张放说,大家没有坏心,就是想多练会儿,一宿不睡觉地练才好呢。李宏丽被这句话一下子感动了,说,回去吧,你们好好练,我走了。
李宏丽跳下台往外走,一个干警在台上喊,李宏丽,你去哪儿啊?通勤车都发了。李宏丽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台上那些犯人,大声说,准备,开始!
那天晚上,李宏丽想,他们真是一群坏蛋啊,他们得用多么缜密的心思去掩饰自己手里的乐器不发出精准的声音。他们默默谋划着一个骗局,在哪个音儿上哪个人要走调儿——微微地走调儿,却又不能被她察觉这是刻意为之。他们既要让她对他们不彻底失望,还要让她始终充满希望,让她在失望与希望之间始终站在他们跟前,只需再加把劲儿就能抵达完美。
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心思就是为了能跟她多待一会儿,是这样吗?还是真的就像张放说的,他们只是想多摸摸乐器?李宏丽想到这儿的时候,身底有一丝凉意,那种凉跟张放第一次接过演出服装的时候把手心贴在她的手背上一样凉。那种凉渗进骨头缝里,咕咕地冒着热气。
5
张放的母亲和妹妹来探监,李宏丽对她们说,可以跟张放一起吃点饭。张放母亲和妹妹面露难色。一般家属听到这样的消息会高兴地叫起来,李宏丽猜到了她们的难言之隐,在饭厅给她俩打了两个菜——一个是干豆腐炒辣椒,一个是酸菜炖肉。张放母亲问张放哪儿来的钱要这个。张放说,我们这里发点生活费的。张放母亲和妹妹放下心来,但一口不碰那些菜,对张放说,以后可千万别买了,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个儿留着吃吧。张放说,你们不吃我也不吃。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头商量一人一口。张放母亲每次用匙剜出菜送到张放眼前时,那些菜总是悬悬欲坠地满,而给自己和张放妹妹剜菜的匙总是轻描淡写,似有还无。张放就把匙拿过来喂母亲和妹妹,母亲和妹妹都微微张嘴,吃满满匙里的一半,好像嘴就那么大,装不下太多的饭菜。张放执意让她们再来一口,每次一匙总要吃两下、三下,但这种节奏他们是欢喜的。
三个人把一盘菜吃完了,再吃下一盘菜,好像那是一条路,走完一程再走一程。饭也是一人一口地吃。李宏丽站在不远处的大玻璃后面看得心潮澎湃,一个人悄悄退出去,对值班的管教干警说,账记我的。
到了办公室,她又把张放的卷宗拿出来。这个卷宗她已经看过几回了。上面白纸黑字的“抢劫”两个字是那么触目惊心,像两把刀把她也抢劫了,但那是她自愿被抢劫的。再看案由,张放想考大学,为了报名费二十三块钱去抢劫……李宏丽从椅子里站起来,脑子里都是他们三人轮番吃饭的情景,她拿起电话打给王东说,今天晚上我想去打羽毛球。
王东问李宏丽,怎么突然想打羽毛球了呢。李宏丽说,就是想,怎么的。王东说,姑奶奶,你想干啥就干啥。李宏丽说,打一场多少钱。王东说,十五。
李宏丽又问一句,多少钱。王东在电话里说,十五。李宏丽说,不去了。王东说,又咋了啊,你这一会儿一变的,真是服了你。李宏丽说,别磨叽,我要回家。回哪个家?我家,李宏丽说。我感觉最近你有点反常。怎么了?李宏丽警觉地问王东。王東说,诡异。李宏丽哈哈大笑。王东说,你的笑声真淫荡。
李宏丽去菜市场买了干豆腐辣椒酸菜和肉片,亲自下厨给母亲和王东做,一边做一边说,你们说我做的能好吃吗。王东说,一定,好,好,好吃。李宏丽说,好吃你一会儿就多吃点。母亲说,值得期待。李宏丽对王东说,看到没,这就叫水平,以后学着点。王东说,当然有水平了,要不怎么能生出你这么优秀的女儿呢。李宏丽说,那以后咱俩的孩子要是像你可咋办啊。王东说,过,过,过,过,过,过,过,过——李宏丽说,别过了。王东才挤出三个字,分了啊。李宏丽母亲平时从不好意思笑王东的磕巴,这回也被逗笑了,一边笑一边拍李宏丽的背。李宏丽伸出舌头冲王东做鬼脸。
李宏丽用匙喂母亲和王东,一人一口地吃她做的菜,还没等进嘴,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李宏丽说,你们笑什么啊,这件事有那么可笑吗。母亲说,你整这事是干啥啊,不好好吃饭又起什么幺蛾子。李宏丽说,怎么就不能那么吃呢,王东你先来。王东吃了一口,李宏丽和母亲看着他嚼碎,咽进肚子里。李宏丽说,妈,该你了。母亲说,你们那么盯看着我,我着急。李宏丽说,那我先来。李宏丽在两个人的紧密注视下感觉每嚼一口都如登山。她自言自语地说,他们怎么吃的啊。
王东说,谁啊。李宏丽说,快吃吧,吃完了,咱俩去打羽毛球。你不嫌贵了啊?就打一场。
李宏丽握着羽毛球的红色橡胶头,看着一条条细杆支撑起来的白色羽毛,在红色橡胶头上聚拢成一个塔尖。她把羽毛球放在案板上,想起有一次上犯罪心理课,教官把一个羽毛球放在教室前面的桌子上问大家感觉像什么。说什么的都有,她都忘了,只有一个女孩子站起来小声地说,像监狱。大家都啊的一声,然后不绝赞叹,太形象了。老师说,每个人看到的外部世界都是自己内心的映像。那个女孩开始流泪。奇怪的是,那么多年过去了,李宏丽怎么就忘记了自己当时说的像什么呢。现在李宏丽看着那个白色的羽毛球,想它像什么呢,一无所获。她把王东叫过来问他像什么,王东一边甩汗一边说,有病。
那个羽毛球李宏丽偷回了家,或者说捡回了家。场地到处都是,雪花一样。李宏丽把羽毛球摆在了书桌上。王东说,你现在是越来越奇怪了。怎么了。多愁善感,不像那个在台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剽悍女人了。
我剽悍吗?李宏丽走到镜子前左照右照。你不彪就行,王东说。什么意思啊。没啥意思,你知道自己是谁就行。你啥意思啊,今天王东你把话说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啊。王东一把搂过李宏丽,睡觉。
李宏丽靠在床头给王东拉了一个单子,上面都是书名,她对王东说,能不能帮我把这些书都买来,我想送给他们。王东说,我尽力找吧。李宏丽说,谢谢你,王东。王东说,你突然这么客气我感觉瘆得慌,我有啥问题你就直说,你这么整,我心里没底,你只要一夸我,我就不磕巴了。李宏丽说,我爱你。
6
李宏丽站在台上,看着每一个穿着演出服的人,说,今天,此刻,我们就跟正式演出一样,你们一定要发挥出自己的最好水平,使出全部的力气和技巧,还有感情,最重要的是感情,听明白了吗?大家齐声说,听明白了,然后纷纷抓起自己的乐器开始调音试音。李宏丽走过他们身边,看着这些不到二十岁的未成年犯人。他们大多数人都有一把心酸血泪,父母不是离散就是离世,他们从小就失去了翅膀,从来没有体会过飞翔,他们一直在地上爬行,身后拖行的印痕是一条泥泞、肮脏、电闪雷鸣、飞沙走石、鲜血淋漓的道路,他们在那条道路上惊恐、呕吐、痉挛、抽搐、分裂、幻觉、崩溃、坍塌,然后,就在今天,他们遇到了音乐,看到了安静的力量,看到了陌生的自己。他们不敢相信,互相问对方这是我吗,是吗,打我一下,狠狠地打,再狠点,让我知道是我。晚上,他们在对方的后背上敲打节奏,噼里啪啦,叮叮当当,听到值班干警的脚步声,迅速钻进被子里偷笑。
7
李宏丽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她找过监狱长说出自己的想法。监狱长看在她准老公公的面子上,没有言辞激烈地批评她,只是一声不吭地显出不理解的漠视神情。李宏丽不想放弃,再一次对着那不理解的漠视神情说,他们练了整整五年,没日没夜地练,就是为了这次比赛。他们现在能演奏《拉德茨基进行曲》,他们太不容易了,他们有的人练得手指流血,嘴唇流血,眼睛流血,你知道音乐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比命还重要,因为他们是一群早就放弃命的人。
那不理解的漠视神情不但没有被打动,反而有了更大的反感。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说,宏丽,你也是警校毕业,你忘了自己身上的职责吗,你知道你现在说这些话是多不理智吗。
李宏丽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看着眼前那不理解的漠视神情又增加一层责怪的神情,她知道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了,她转身往外走,身后传来一句,不许泄露风声。
8
凌晨四点,在密如织网的电网下,一排排警车首尾相连停在院子里,如一个被大墙箍住的圆圈。
李宏丽一夜没睡,她站在空旷的礼堂里越想忍住眼泪,泪水越止不住地往外挤,她索性不忍了,捂着脸默默地抽泣。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王东轻轻地把她揽入怀中,此刻,李宏丽特别害怕王东说话。还好,他没说。
李宏丽说,我不甘心,他们不甘心,五年啊,没日没夜的五年。
王东说,你等着。说完就往礼堂外面走。李宏丽喊,你干什么去。王东说,把设备都调好,一会儿就过来。
过后,李宏丽想,王东是怎么做到的,他潜进一个监区又一个监区,怎么说的小话,怎么千保证万作揖地央求他们,悄悄地让那些人从被窝里爬起来去礼堂的,那些值班的警察怎么就同意押送犯人过去的。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像小鸟一样,一对一双,成群结队地飞进排练礼堂。他们对半夜突然而至的排练丝毫不觉得突兀,一宿不睡地练才高兴呢。他们拿起自己的乐器,全神贯注地准备着,如即将上战场正擦拭自己武器的士兵。
李宏丽看着他们,一层泪雾在眼眶里,如一层薄膜。她穿插在他们中间不停地走动。他们是伴舞,她是那个主角,那么那么多年,她在他们心中独舞。
她看他们准备就绪,说,我们再演奏一次。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李宏丽起手,一聲舒缓的大提琴音如一只飞鸟低沉地滑过天际,那么沉稳那么深重。李宏丽的眼泪流下来,犯人们的眼泪也流下来。
……声音如琴键。空气在寂静中颤抖。一块块阳光在地上做着燃烧的白日梦,口琴的旋律从夏日金黄色的静脉深处流出,所有的音符都升了八度,在窗帘上呼吸。校园里丛丛的绿叶就像金银丝细工般精致,令人想到古老的山色,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不是风吹动树林,而是树引起风动。被风打磨得十分光滑的书桌,染上了雄壮的气质,充满了四散在彩色晴天深处的回音以及颜色的回忆,极富耐心地抚摸着少年的头发,仿佛沐浴在深海的光线之中,它们享受着这段空白,可以在时间的边缘,在无尽白昼的边界做梦……
台下空无一人。
那些奔涌的音节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那么静谧,仿佛能听到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跳声。突然响起敲门声,李宏丽看到王东用后背顶住那扇巨大的门。李宏丽没有停手,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卖力地演奏着。李宏丽转过身,她的手停下来,但演奏没有停下来,她静静地看着那道门,王东被那道门推搡得前后摇晃,但他依然在坚持,像大海中的小船,随着巨浪起浮而不沉没。李宏丽从没有像那一刻发现自己深深地爱上了王东,他像一个乘风破浪的勇士与滔天的巨浪搏斗,随时有丧命的危险……她冲下舞台向王东跑去,她站在了他的身边,跟他一样用后背顶着敲门声,等待着犯人们把乐曲演奏完。
乐音如一道道惊险的瀑布狂急而下,飞迸到四周的岩石和树叶上,那些岩石和叶片因此变得富有了跳跃的节奏,它们互相打着招呼,嬉戏着,有的树叶拥抱着水珠一起滚落,砸在地面上,那里因常年累月地滴落形成一个硕大的水坑,那些叶片就如鱼儿一样在里面漂浮着,游荡着。
乐曲终是没有演奏完。大门被轰然撞开,王东和李宏丽被撞得摔倒在地。副监狱长、监区长和干警们看着眼前的一切,眉头拧成一团,不知说什么好。监区长抬起胳膊,冲着台上喊,给我停!
王东把李宏丽扶起来,李宏丽走上台前,哽咽地对犯人们说,你们今天演奏得特别特别好,我希望你们在未来的日子里,永远不要丢掉音乐,不要忘记我们这五年,你们是怎么跟自己说话的,怎么跟这个世界说话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异样,一开始他们的脸上挂的是惊恐的泪,随着李宏丽的话,那层泪结了一层疑问的霜,刮得嘶嘶作响,冻在天鹅绒般的心尖上。有人蹲在地上哭,有人背过身去哭,有人坐在地上哭,有人靠在另一个的身上哭,但所有人都死死地抱着乐器,寂静无声,好像时光静止了。如果能够静止,哪怕就此死去,他们也愿死在那些飞旋的音符之上。
李宏丽说,我今天带来了照相机,我要给你们拍一张合照,等你们出监那一天带在身上。犯人们整理衣服,泪水打在乐器上,形成湿漉漉的印儿,像一个个吻痕。
李宏丽冲着台上手里拿着乐器的犯人们说,笑一下。
7
李宏丽站在警车下面,看着犯人戴着手铐一个个走上车。她和他们一一握手,把书一一放在他们的手里,他们的手因为有手铐的阻碍,使书显得过于沉重了。李宏丽凑近一个人的耳边轻声说,你的妈妈已经原谅你了。那个人瞬间崩溃,失声痛哭,手铐在空中哗哗作响。他问李宏丽,真的吗,是真的吗?李宏丽说,真的,相信我。他轰的一声给李宏丽跪了下去,李宏丽知道,他跪的不是自己,而是被他伤了心的妈妈。
一个人拽着车门不肯上车,扭转着身体回头看李宏丽,李宏丽看着他的眼睛,那个人喊,我不走,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这里,求求你们不要让我走,我不走,我不走,求求你们不要让我走。李宏丽知道他有着严重的分离焦虑,他害怕转到成年犯那里的情景,他不敢面对陌生的领域,他还是一个婴儿。李宏丽走过去轻轻地把他搂在怀里,所有人都哭了。那个人止不住地抽动着肩膀,李宏丽对他喃喃细语。他抬起头,给李宏丽鞠了一个躬,他的头几乎触地,手铐在地上拖动。
张放把那个人扶起来,李宏丽看到他们的手铐撞击在一起,发出的声音无法辨别。张放坐在靠窗的位置,李宏丽看着他的侧脸,警车的窗栏杆把他的脸切割成几个道道,使他的脸看起来更加倔强,他始终没有转头,李宏丽为他感到高兴。她看着渐渐远去的一辆辆囚车驶出大门,走过警戒区,拐弯,上路。李宏丽感觉自己的心跟整个监区大院一样空了。
李宏丽又回到礼堂,整个礼堂那么安静,安静得让人感到害怕。那些少年犯曾用手里的乐器让那些安静充满了弹性,撞击着他们的心墙,反复地交叉重叠再重新梳理剥离整合回弹向自己,他们就浓烈了。音乐让他们在那些密如织网的音符中找到了一种秩序的美感和快感。在他们那种无边的恐惧和慌不择路的道路上,音乐变成一束光,穿透身上的黑洞,让他们的灵魂从里面爬出来。她就是陪着他們一起爬出来的人。他们一直以为她是神,其实,他们不知道,他们也给了她一种发现的力量,让她看到自己更清晰的纹路。
她看着那些摆放整齐的琴盒,她蹲下去把琴盒都打开,看着乐器如一个个婴孩在母亲的怀抱里,那么安静。她是他们的老师、妈妈,也许还有姐姐、恋人。李宏丽想起张放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是他们里面最年长的,跟她差不多大,他骨子里那种超乎寻常的克制与冷静,仿佛有千般委屈万般沟壑都可以不说,都可以深埋进远方的深处,在深处就成了风光。那个风光是命运强加给他的,他不想要,但不行。
李宏丽把自己的警服整理了一下,面对空空的舞台,她抬起右手,一个起势,闭上眼睛……她得把乐曲演奏完。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聂与,70后,辽宁本溪人,司法行政部门工作,在《钟山》《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若干。有小说入选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