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满高官的复杂面孔
2020-07-30
上世纪90年代,哈尔滨一栋老式居民楼里住着一个孤寡老人。他退休前曾是黑龙江文史研究馆的一名职员,后来又做了10年打更人,并免费帮助上千名青年学生学习外语,是人们眼中的大好人。
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位身高近1.9米的老人,之前做过什么。老人也不想提起,因为他的一生实在是太过复杂:他是唯一一个和希特勒一起吃过饭的中国人,他是拯救1.2万犹太人的“大善人”,而他也是出卖抗日志士、为日本人做走狗的汉奸。他就是曾经的伪满洲国驻德外交官王替夫。
王替夫只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缩影。本期精彩连载,带您认识伪满洲国几名高官的复杂人性和面孔。
伪满“国务总理”郑孝胥的两次辞职
郑孝胥是中国近代最负盛名的书法家、诗人之一。作为清廷遗老,他拥戴溥仪积极参与创建伪满洲国,并以72岁高龄出任了伪满首任“国务总理”,签订了卖国条约《日滿议定书》,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鲜为人知的是,在担任“国务总理”的短短三年多时间里,郑孝胥曾两次辞职,这两次辞职,一次主动一次被动,一次以退为进一次被逼无奈。两次之所以如此天差地别,与伪满建立后的政治形势和他本人的政治野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1932年9月3日,郑孝胥到伪满执政府面见溥仪,向溥仪提出辞去“国务总理”职务的请求,表示“新国家”成立已经半年,该办未办之事没有办好。新任关东军司令武藤信义即将到任,会趁此机会改弦更张,以使耳目一新,而他(郑孝胥)再继续担任“总理”,很难打开局面。
而仅半年前,在帮助溥仪渡海到达东北的“淡路丸”号上,他还写下“同洲两帝欲同尊,六客同舟试共论”,“人定胜天非浪语,相看应不再多言”的雄心壮志。郑孝胥为什么要提出辞职呢?要了解其中原因,必须从当时伪满洲国的统治局面说起。
伪满洲国建立后,其官方公布的《政府组织法》规定,“国务总理”郑孝胥作为“国家”最高行政长官,奉执政(溥仪)之命掌握“国家”行政。“国务院”各部“总长”奉“总理”之命,掌管各部行政事务。可见“国务总理”应该是伪满行政的唯一负责人,然而日本关东军在同时公布的《国务院官制》中玩了把戏,规定“总务长官承国务总理之命指挥监督部下管理掌握政务”,并且在实际的操作中,将这一条逐渐演变成了“由以日本人为长官的总务厅处理国务总理的国家政务”,因此总务长官成了实际上的“国务总理”。伪满第一任“总务长官”驹井德三,在“国务院”行政中飞扬跋扈,操纵一切,被日本《改造》杂志称为“满洲国总务总理”,而真正的“国务总理”郑孝胥反而成了傀儡。
这种苗头在伪满建立后的第一次“国务会议”上就已经充分地表露出来。这次会议的主要任务是确定伪满行政机构长官和次长人选,但在开会前,相关人选已经确定,其中日系官吏占到了总数的十分之三,然而这一切事前并没有向与会的伪满官员提起,因此引发了很大争议。“财政部总长”兼伪吉林省省长熙洽曾以事前未向伪执政溥仪报告为由当场提出质问,而驹井德三则强硬地回答:“这是日本军司令官本庄繁的指定,现在是责任内阁,为什么要向执政报告!满洲是日本在日俄战争时以十万头颅和多少亿的金钱大牺牲换来的,日本人就是满洲人。这个办法是既定方针,你们要反对是不行的。”对于这种说法,作为责任内阁长官的郑孝胥尽管心有不甘,但也只好默不做声。此后的“国务会议”上,在驹井德三等人的软硬兼施下,郑孝胥只能按照日本人事先拟好的发言稿来讲话,基本丧失了行政事务的决策权,甚至是话语权。
对于被完全架空的这一局面,郑孝胥并不甘心,对于伪满这个新“国家”,他有自己的政治野心。他要复辟帝制,对内要用“王道思想”治理人民,对外要“弭兵”,也就是借列强相互制衡、国际共管来求取生存之道,欧洲中立国瑞士是他的理想模板。而伪满建立初期,他苦苦争取的帝制没能建立,反而成就了日本的一家独霸,这显然不是郑孝胥所希望看到的。
1932年5月,以李顿爵士为首的国联调查团一行来到东北调查“九一八事变”的真相。郑孝胥对此抱着极大的幻想,认为在日本侵占东北、扶植“新政权”这件事上,美、英等大国并不想和日本硬碰硬,还要利用日本牵制苏联。这些国家的真正诉求,只不过是要求“新国家”门户开放,而这也正是伪满洲国实现“国际共管”的有利契机。正如郑孝胥所料,国联调查团最关心的的确是门户开放问题,日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对调查团表示,除了国防门户不开放外,其他一切门户开放。
但这只是日本方面做的表面文章,在随后的统治中,伪满依旧是日本官吏独断专权。在人事安排、“国家”开放、引进外国资金上并没有实质的动作,郑孝胥的幻想在现实面前一点点破碎。还有更大的陷阱在等待着他。伪满建立前,在郑孝胥的唆使和怂恿下,溥仪和日本关东军代表板垣征四郎签订了一份密约,将国防、治安、交通、资源统统作为条件换取了伪满政权的建立。随着国联调查团的离开,伪满作为一个“国家政权”已经被部分列强所默认,日本方面开始将这些秘密条约逐步公开化、条约化,1932年8月,郑孝胥已经以“国务总理”的名义和日本签署了《关于满洲国铁路、港湾、水路、航空等的管理和线路铺设管理协约》《关于设立航空公司的协定》。按照日本方面的计划,新任关东军司令、驻伪满全权大使武藤信义9月上任后,就要签署一个一揽子的协议(即后来的《日满议定书》),彻底实现之前密约的全部内容。
尽管签与不签字郑孝胥完全做不了主,但在他心里,这是一个巨大的赌局:完完全全顺从地签了,他将彻底走向卖国求荣的深渊;以拒不签字为要挟换取更大的政治权利,则可能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思量再三,郑孝胥选择了后者。于是才有了9月3日郑孝胥向溥仪提出辞职一事。这不是一次真正的辞职,郑孝胥是要拿辞职、拒签《日满议定书》来换取驹井德三辞职,以便在伪满政坛上获得更大的话事权。
听到郑孝胥告老辞职的请求,溥仪直觉上认为这是郑孝胥采取的以退为进的办法,为了避免被要挟,溥仪就坡下驴地提出让当时的“民政部总长”兼伪奉天省省长臧式毅取而代之,担任“国务总理”,但是又考虑到日本关东军的意志和臧式毅本人的意愿,只是批准了郑孝胥请假的要求。
果然,随后一连串事件按照郑孝胥的设想发生了:一方面“总务长官”驹井德三进行了种种妥协仍无法动摇郑孝胥,另一方面日本关东军无法接受郑孝胥辞职带来的后果,最终驹井德三迫不得已以自己辞职换取了郑孝胥的留任。
9月15日,《日满议定书》如期签约。签约前致词时,“郑孝胥嚅动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脸部的肌肉剧烈地颤抖着,一脸要哭的样子,5秒、10秒、30秒过去了,还是没发言,让人充分感到其内心汹涌着错综复杂的情绪波涛”。因为他深深地意识到,这一签的分量,已经打开了出卖中华民族利益的潘多拉魔盒,他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1932年10月,驹井德三辞去了“国务院总务厅长官”职务,其职务由原来的副手阪谷希一代理。阪谷希一吸取了驹井德三的教训,处事圆滑,避免了和郑孝胥的表面冲突,但是在伪满的行政事务中,他依旧把持了全部决策权,推行了《鸦片专卖法》《铁道法》《临时惩治盗匪法》《武装取缔法》,在东北全面加强经济统制、武装统制。而郑孝胥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获得真正的权力。他的工作都是象征性的、务虚的,如参加各种活动,发表各种演说,倡导王道思想,表彰孝子节妇。
1933年7月,远藤柳作接替阪谷希一担任“国务院总务厅长官”,此人虽然没有架子,但仍旧原原本本遵照日本关东军的旨意在行事。伪满建立后,以郑孝胥、熙洽为代表的清廷遗老渴望推行帝制的呼声越来越高,溥仪在这伙人的吹捧下,也越来越想当皇帝。为安抚这股政治势力,远藤柳作在上任前后,曾遵照关东军的命令,就实施帝制问题征求了各方面意见,决定满足溥仪登基称帝的愿望,并着手开始准备。1933年末,时任关东军司令菱刈隆正式通知郑孝胥,“日本政府同意溥仪做满洲国皇帝”。
溥仪的登基称帝,让郑孝胥又看到了政治野心实现的可能。1934年3月1日,溥仪在伪满新京(今长春)郊外的杏花村举行皇帝郊天礼并改元“康德”。郑孝胥满心欢喜,回顾这两年被架空的现实,重新燃起了“雄心壮志”。当晚,他写下“吾皇归满洲,二年定辽海。中兴与开创,赫赫有真宰。人心不忘旧,制胜若因垒。中原可徐复,修德犹有待。一言几兴邦,惟以敬胜怠。勿曰我得天,天命固未改”的诗句,表示要战胜懈怠,按照天命管理“国家”,帮助溥仪逐渐收复中原,实现大清朝的中兴。
1934年5月,为了感谢日本的“援助”,郑孝胥、熙洽东渡日本“谢恩”。隆重的接待礼仪让郑孝胥忘乎所以,拍了不少日本的马屁,留下了“聪明睿智惟神武,德化二千六百年。今日日光辉万国,苍生还赖旧山川”这样捧臭脚的诗作。一天,在日本居住的旅馆,郑孝胥收到了不知什么人送来的大纸袋,打开之后发现里面是两副对联,魏碑态势,笔法不凡。郑孝胥本欲称赞好字,却忽又神情尴尬,欲言又止。熙洽正好走来,他便将对联拿给熙洽看。只见第一副是“认贼作父;率兽食人”,横批是“海藏楼主”,第二副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仁义廉”,横批是“夜起庵人”。郑孝胥明白,送信人是在骂他“忘(王)八无耻”,心情一下跌到谷底。
纵然是逢迎拍马、委曲求全,郑孝胥的行动依然换不来伪满和他自己的独立。帝制刷新没能改变“国家”、溥仪、“国务总理”三者的傀儡地位。在远藤柳作任上,日本绕过郑孝胥进一步巩固了对东北的控制,加快了对东北资源的攫取。其间,远藤柳作推行了《保甲法》,新设五个军管区,将原有的四个省(奉天、吉林、黑龙江、热河)改成了十个省两个特别市,对矿山、铁路、森林、煤炭等资源肆意进行掠夺,郑孝胥被架空的事实一次次被验证。
在这段时间里,连续三任“总务厅长官”都凌驾于“国务总理”之上,“总务厅”的权力不断扩大,机构也不断膨胀,到1934年下辖6个处,包括伪满国内全部预算、人事在内的一切行政枢要部门都处于“总务厅”掌控之中。这种种的人事安排、制度安排让郑孝胥终于看清了日本想要长期独占东北的真面目。
1935年初,距离伪满建立已经三年,距离恢复帝制已满一年,日本对新政权的控制越来越严苛,已经75岁高龄的郑孝胥,只剩下了无可奈何和满腹牢骚。
1935年春,在吉林市八百垅师道大学开学典礼上,郑孝胥“真情流露”,在对全校师生的讲话中说出了“满洲国似新生的小儿一样,在日本国的怀抱中成長,可是现在渐渐长大了,就不能永远被抱着,应该放开手让他自己走路,应当自立了”等语。这番话他还在多个场合多次提起,在纪念伪满洲国建立三周年的庆祝仪式上,郑孝胥再提“放手论”,并且这番话被原封不动地登载在了伪满影响力最大的报纸《盛京时报》上。彼时,日本方面筹划溥仪访日已有大半年之久。这次访问,日本方面是要在日满之间确立“精神上一德一心,政治上共存共荣,经济上达成同盟”这样一种更加紧密、伪满对日本依附性更强的关系。郑孝胥发表这番话的时间是溥仪访日前不到两个月,而且在精神上与日本的政治目的背道而驰,给日本关东军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让日本方面彻底动了撤换郑孝胥的念头。
1935年5月21日,郑孝胥被迫辞去“国务总理”职务,溥仪按照日本关东军的意思接受了辞呈,对外给出的理由是郑孝胥年事已高,“倦勤思退,需要养老了”。殊不知,郑孝胥在任期间,“每天早晨五点开始待客,写日记。9点到国务院办公,他上台阶时经常每步连跨两级,腿脚利落轻快,人见之皆称奇人。70多岁就像50多岁的样子”。
辞官得允,郑孝胥内心既解脱又失落。这种情绪在他当天写下的诗歌中表露无遗:“行年七十六,自诩好身手。虽曰非健儿,亦未齿羸叟。今朝得解官,快若碎玉斗。曲身数张臂,嘘啸频撮口。千秋酸寒徒,岂易觅吾耦。营营鼠窟中,莫复论谁某。造物定何意,留此老不朽。知我者天乎,闻讯堂下柳?”这首诗是在躬身自省?还是解疑自嘲?亦或是心有未甘?其中真意耐人寻味。
退养之后,郑孝胥仍然放不下对现实政治的关注,他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王道思想的教育、传播上,将自己的旧居捐献了出来,作为王道书院的教室。他还亲自拟定王道书院的章程、课程内容,并且写出多篇论王道的文章,多次去讲课。
1937年华北伪政权粉墨登场后,郑孝胥想回北平和亲友共度晚年。当年9月,郑孝胥在北平居住了一月有余,感受到了难得的轻松惬意,他计划在北平盖一座藏书楼并建家居宅院,以备日后迁回北平享用。可他回到新京,准备收拾东西长居北平的时候,被日本关东军以“去北平的事,尚需考虑,暂不许动身”为由拒绝,这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郑孝胥的希望,身心俱疲的他逐渐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去世前几天,郑孝胥看到报纸上介绍居住在新京的108岁老者李长有的报道,于是将他请到家里。这个河北人闯关东到东北70余年,儿孙们大都因替伪满洲国打仗去了黑龙江,老人仅靠种菜卖葫芦养活身边的小孙女。当天郑孝胥谈兴很浓,和李长有闲谈良久,除送金元、香烟之外,还送他一首诗,而这首诗成为了郑孝胥的绝笔诗。诗云:“辛苦人间过百年,长生久视转堪怜。看君来去无牵挂,如此生涯即地仙。”诗极浅白,充满了自况意味。
1938年3月28日,郑孝胥的一生走到了尽头。日本关东军对外宣称他死于肠溃疡,也有人说他死于毒杀。此后,他被按“国葬”之礼埋葬,溥仪赐他特叙大勋位,恩赐兰花大勋章,日本天皇发来唁电,极尽哀荣。最终,郑孝胥被葬在沈阳东郊天柱山下努尔哈赤的福陵旁。
有趣的是,在写给郑孝胥的众多挽联中,有一副来自他早年同事、著名出版家、商务印书馆创始人张元济,这副挽联,不涉褒贬,只有感慨,意在言外:“患难昔相依,把臂偕行,难忘震撼同舟日;归休终未得,抚膺欲绝,想见淋漓掷笔时。”
伪满“国务总理”张景惠:卖国大盗的复杂面孔
在整个东北沦陷史中,张景惠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
“九一八事变”之后,张景惠和日本关东军的合作,决定了此后一系列的政局走向;次年2月在奉天张景惠公馆等地举行的“建国会议”,则开启了伪满“建国”的大门。此后,他在伪满洲国历任参议府议长兼东省特区长官、军政总长、协和会会长等职,自1935年起长达十年的伪满“国务总理”生涯,是其一生从政的巅峰,但也为其日后成为仅次于溥仪的伪满战犯埋下了伏笔。
1959年5月5日,张景惠因心脏病而逝,终年88岁。这个出身草莽,在乱世中发迹,从江湖而至庙堂,一路扶摇直上的传奇人物,带着懊恼、悔恨和一些晦暗不明的秘密,永远进入了历史。
张景惠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曾回忆起伪满“建国会议”召开时的情形。那是1932年初,包括张景惠在内的东北三省四巨头(另外三个分别为马占山、臧式毅和熙洽),已经决定在沈阳召集一次会议,商议“联省自治”问题。“九一八事变”过去将近半年了,张学良率东北军撤出东北。日本关东军加紧“满洲国”的筹划,但日本国内存在不同声音。国际联盟的关注度亦高。有关东北的未来走向,看上去似乎仍存在不确定性。张景惠刚刚出任宣布“独立”的黑龙江省省长,2月15日上午,他从哈尔滨机场乘日本军用飞机抵达沈阳。
张景惠的笔供对“建国会议”的描述很简略:“予偕马占山赴奉(天)参加日本关东军所召开之会议,与熙洽、臧式毅等决定即时成立东北政务委员会(东北行政委员会),予任会长,暂维治安。(16日)当晚九时,日方忽令召开紧急会议,审议关东军提出之市民请愿书,请溥仪主持政务,并告以军方已决定赞助此举。因而对此不仅无可审议,且系突然发生,无暇详加考虑,遂决定予及市民代表等前往请愿,而后予回哈埠。三月一日,伪满洲国宣告成立,溥仪任执政,郑孝胥任国务总理。”
“日本人早已占领了东三省,他们想给自己的行动冠上一个名堂,动员末代皇帝溥仪出山,也动员东北四巨头召开会议。张景惠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伪满皇宫博物院研究员王文锋说。但张景惠的这段供述显示出,张景惠等四巨头在沈阳召开“建国会议”前,甚至不知道日方的“伪满洲国”确切方案,但在知晓了日方方案后,他们最终只有顺从。
“建国会议”召开了7天,东三省随后通电宣布“独立”,“满洲国”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张景惠在这个新政权中出任的第一个职务是“参议府议长”。
就张景惠的一生而言,这是一个转折点。事实上,他的政治生涯中,还有其他几个关键性的节点。与张作霖相识,应该算是他发迹的起点。据张景惠1953年4月所填的一份登记表称,他1872年5月4日生于辽宁省台安县胡家窝堡村。在张景惠的笔供中,首先从他1901年出任台安县八角台镇团练练总开始谈起。但据曾任伪满首都警察总监的于镜涛揭发,在做练总之前,张景惠与辽西一带匪首就有勾结,“他依靠‘说票(在绑匪和被绑人家族间谈价钱的人)、赌钱为生”。
张景惠的崛起,主要是因为张作霖。张作霖在最困难的时期,兵困马散,是他招待的,两人结为盟友。很快,他们就被官府招抚,张作霖出任奉天西路游击马队帮带,张景惠在其手下出任中哨哨官。两人的联结此后越来越深,一直到1928年“皇姑屯事件”发生,张作霖在由北京回东北的途中遇害。
日本关东军所埋的炸药被引爆之时,张景惠与张作霖正在同一个专列上。但他比张作霖命大,仅腿部受伤。继承父业的张学良,虽遭日方警告,仍在半年后宣布易帜,将五色旗换为青天白日旗,服从南京国民政府。在东北军的内部争论中,张景惠倾向于“易帜”这一派。张学良任命他为东省特别区行政长官。
“九一八事变”是关东军深思熟虑后,在预定轨道上运行的对华侵略步骤。张景惠1954年在笔录上供称,事变发生后,他的寓所即被日本人监视,私有枪支也被搜走,和他内弟相识的日本人新井从中牵线,让他与日本关东军参谋板垣征四郎见了面。板垣征四郎称,“九一八事件”将来必须直接交涉,你如果不反对日方,可以回哈尔滨负责北满(即东省特别区,当年位于黑龙江、吉林兩省之间)的治安。张景惠9月21日在新井的陪伴下到了哈尔滨,“见民心已呈动摇,兼有领事团暨商民之请求,遂命成立警察队补助一般警察,共维治安,以免日军借口侵入北满”。
在这个过程中,日本驻哈尔滨特务机关长白武清一,还专门向他传达了日本军方要求,要他立刻表明立场脱离南京国民政府,如不脱离就等于不承认现状。张景惠表示事属重大,他个人无法决定,必须经过会议讨论,所以无法立刻答复。白武清一走后,他们在会上无法获得一致意见。但傍晚时分,白武再度前来,称明天一早就要向日本军方汇报,必须当晚给出答复。
张景惠称,他们再度开会,仍然认为绝对不可以脱离中央,但此时,辽宁、吉林已经被日军占领,“如不表明态度,日军势必侵入北满,反不若借脱离中央之名保持北满,留待解决之为愈。因此,始以脱离中央实行自治电稿交彼持去”。
在“九一八事变”之后,张学良率部离开奉天转移到锦州,而锦州随后也遭到日军的空袭。张学良又退到北平。
在交出脱离南京国民政府实行自治的电稿之后第二天,张景惠称,他即派手下梁朝栋和王树声去北平面见张学良,讲述了自己在哈尔滨所遭遇的一切,“并请其速定办法,以免别生枝节”。他们还特别向张学良提及,张景惠在去哈尔滨的途中与罗振玉(后任伪满洲国“监察院院长”)相遇,“彼言语间似有成立某种政权之意”。
据张景惠供诉,当时张学良的指示是,“须候中央解决,更令予继续维持现状”。但是张景惠在“维持现状”的途中开始愈走愈远,而在关东军的野心下,现状终究是不可维持的。
当时东北抗日的黑龙江省政府代主席兼代东北边防军驻江副司令长官马占山,也在张景惠的劝告下,弃守齐齐哈尔,撤往海伦。张景惠说,白武清一答应他,如果马占山不反攻,日军将不再进攻。在退守海伦之后,马占山也一度动摇,参加了伪满的“建国会议”,并出任“军政部总长”一职。但一个月后,在国际联盟调查团抵达东北调查之际,他再度举旗抗日。而张景惠则兼任“军政部总长”之职,与日方开展进一步若即若离的合作。
伪满的“独立性”在溥仪1935年访日后更加名不副实。“国务总理”郑孝胥心存“以夷制夷”“国际共管”的想法,并公开表示:“满洲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该让他自己走走,(日方)不应总是处处不放手。”他因此遭到了撤换。
溥仪知悉郑孝胥的辞职,而且在程序上就是他批准的。不过,在是否要张景惠继任“国务总理”这一问题上,溥仪与日人发生争执。郑孝胥在辞职时多次提及间岛省(伪满东北地区行政区划,省会延吉)省长蔡运舛是合适人选,而溥仪更看好的是“民政部大臣”,当年的东北四巨头之一臧式毅。但日本人钟意张景惠。“郑孝胥言语中不太依靠日本人,就被踢开了。日本人看中张景惠,是因为他比较听日本人的话。”长春市宽城区政协文史办原主任王久荣说。
伪满总务厅次长古海忠后来曾回忆,之所以选中张景惠出任“国务总理”,是因为他“是伪满政界的元老,投降派的巨头之一,擅得于人和,是个‘好好先生”。而在“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和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也曾在电报中这样向裕仁天皇描述张景惠:“在满洲有一定声望,但毫无学问。人既颟顸,又无大志远谋,手下尽阿谀之辈,全无人才之所言。臣等为我帝国一贯政策速达目的计,必使此等人物为图利用可也。”
1945年,日本的败相已露,张景惠看到了这一点,但他并未与日本“一心一德”,而是有自己的盘算。
1945年2月,张景惠通过亲信于镜涛到天津找他的拜把兄弟张作相父子,劝其在华北伪政权中就职。“张景惠告诉我说:你到天津去一趟,告诉辅忱(张作相字)事情快到根底下了,可不要计较地位高低,只要有个地位,能抓住机会弄一把子人,若是有了武力,将来(日本)鬼子倒了,可以弄个地盘才有出路,就是想回东三省做点事,空着手也不行。”
于镜涛把这个意见转达之后,张作相答复说:“四爷(张景惠)说得很对,可是华北的局面日本也是束手无策,咱们怎能也跟着扯呢,就是王荫泰(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请我当个参议,我都拒绝了,现在情况四爷他老不知道啊!”
于镜涛将这个信息带回长春后,“张景惠非常不满,说他(张作相)这个软弱的人,真叫人没有法子,要不是这样软弱,大元帥(张作霖)死后,他要肯接着干,不交给张学良,东北还不至弄到这步田地上”。
张景惠担任伪满“国务总理”时的秘书高丕琨回忆,在德军被苏联打得节节败退时,张景惠也感到与日满捆绑在一起的希特勒的末日行将到来。“1944年末,汉奸们在报纸上看到汉奸被惩罚的消息,也感同身受,忧心忡忡,当时伪总务厅次长王贤纬说,我们也将逃脱不了应有的惩处。唯张景惠却声色不动,依然如故,形同无事。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张景惠与蒋介石有密约,心中有恃无恐。没料想到头来,他的一切全成了泡影。”
所谓的“密约”,按高丕琨的说法,是“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曾派人见张景惠面谕,要他敷衍日本,以图后事等等,即所谓“曲线救国”。“他常对于镜涛等人骂‘蒋介石不讲信义,没有良心,问问蒋介石,他派的宋某人都跟我说什么来着?于镜涛说张景惠在抚顺战犯管理所临死前,因此事还骂过蒋介石。”
在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前四天,张景惠与溥仪等人就从新京搭列车逃往通化大栗子沟。8月17日晚,他又以收拾残局为由返回新京,组织“治安维持会”,亲任会长。“他之所以回来维持局面,大概是认为有张学良的指示和蒋介石与他的秘密约定,虽然是口头的,但可保他没事。”吉林省社科院研究员王庆祥说。
但这个乱世起家的枭雄,这一次错估了形势,未能化险为夷。他和溥仪等人不久后都被苏军逮捕,押往苏联。1950年,苏联政府将伪满战犯移交中国,他们被关押在辽宁抚顺战犯管理所。
经过多年改造的张景惠在笔供中自我辩白:“回想(‘九一八事变后)与板垣参谋会谈时,想到日本侵略东北之蓄意已久,此次事件无论将来由何方进行交涉,均难轻易得到解决,如使更有借口侵入北满,则事件既属扩大,解决将更棘手,是即告以负责维持北满之初心。其后,中央过问国联(国际联盟),(张)学良迟迟不决,环境状况日非,日方威逼更甚,不得已乃思成立过渡到政务(行政)委员会以行敷衍。如是,既可摆脱当前困难,更为将来进行交涉留些余裕。孰意日寇胸有别谋,预布诡计,昏聩如予,其能逃其术策!追思往事,言之痛心。总之,予之重大过失,均系昏聩无能所致,而决非甘心背国也。”
1959年,张景惠死于战犯管理所,终年88岁。
伪满最后一个外交官王替夫:从爱国青年领袖到卖国汉奸
1911年,王替夫出生在吉林省永吉县,打小就表现出了惊人的外语天赋,9岁就能流利地阅读英文信件,因为父亲做生意经常跟俄国人接触,他又自学俄语,2年后就能与俄国人正常交流。
他的父母为了生意,同时也为了儿子的教育,不久举家搬迁到了当时东北最繁华的城市哈尔滨,并且安排王替夫进入东省特别区第二中学念书。毕业时,王替夫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哈工大预科,3年后根据自己的兴趣转入了东省特别区法政大学。
在大学时期,王替夫已经成为了一个掌握日、俄、英、德四国语言的外语天才。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可能会在当时中华民国政府的外交部谋一份好差事。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数千万人民成了亡国奴,生灵涂炭。王替夫在学生群体中颇有号召力,便成立了爱国组织“反日会”并且担任会长,他组织人上街募捐,筹集上万件服装和几万块大洋,而后亲自送到齐齐哈尔的马占山手上。马占山热情地接待了这个爱国青年,并与他拍了一张合照,这张照片随后被报纸刊登出,王替夫一时声名无两。
当年11月,马占山在江桥打响了抗日战争的第一枪,却终因寡不敌众战败,齐齐哈尔被占领。次年2月,马占山投降日本人,并出任伪满洲国“军政部长”,被外界痛骂为汉奸走狗。
他接见过的王替夫则成为了后来成立的伪满洲国的一名外交官。
王替夫的父亲知道后,痛心地提出忠告:“替夫,为父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是念过私塾的,要记住圣人说的话,要积善行德,永远都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
在某种程度上,作为外交官的王替夫确实做了非常伟大的善举,只不过那是对犹太人,而不是他的同胞。
1938年,王替夫被派遣到德国首都柏林,成为了伪满洲国驻德公使馆的一名书记官。这次德国之行,他见到了希特勒并与其共享晚餐,成了唯一一个和希特勒面对面谈话的中国人。
此时的犹太人在欧洲的境遇每况愈下,在纳粹政府的种族灭绝、隔离政策下,犹太人的财产遭到了无情掠夺,生命也遭到了严重威胁。如果他们想要逃离欧洲,基本上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条路是借道西班牙、葡萄牙这两个中立国家,另一条路就是横穿整个苏联前往伪满地区,再南下到上海乘船前往美国。
1939年春,伪满驻德公使馆站了出来,给无数人签发了签证,王替夫几乎全权负责了这件事情的执行,他经常通宵达旦地给犹太人签署生命签证,前后约1年的时间里帮助1.2万名犹太人逃离纳粹的魔爪。当时前往哈尔滨的犹太人的签证,上面几乎都签着王替夫的名字。
然而,王替夫回国后却公然宣传纳粹暴行的“正确性”,同时支持日本的侵华举动,还出卖过抗日志士,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漢奸。他把那仅有的“善良”给了犹太人,却忘记给那些饱受侵略和奴役之苦的同胞。
可能拯救犹太人会给他带来一种救赎,后人在解读这段历史的时候往往添油加醋,然而实际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比如此事就有一个巨大的疑点:为什么日本作为德国的统一战线上的“战友”(后成为盟友),却放任伪满外交官做出这样的举动呢?
王替夫在晚年的回忆录中写道:“我于1939年春到1940年5月为德国犹太人办理出境签证,并非我的自发行为,而是履行公务。”而这个公务,实际上是日本人的一个巨大阴谋:“河豚鱼计划”。
河豚鱼是一种具有毒性的鱼类,但其肉质却十分鲜美,在品尝河豚鱼之前必须要将其毒素取出。而日本人则将犹太人比喻为河豚鱼,认为犹太人是财富的象征,可以给出一定的方案笼络犹太人以促进日本的发展。
1938年,日本内阁批准了4年前由日本企业家鲇川义介提出的“吸引5万德国犹太人来满洲国的计划”,在这个计划的大背景下,王替夫给犹太人签署签证的行为很难说得上是“善举”,就连他本人都说这是为日本人“服务”的行为。
这些犹太人来到中国东北之后,在日本人的允许之下修建起了大量的犹太社区和学校、医院、银行等设施,同时一部分犹太人公开支持日本人建立“亚洲新秩序”,实际上就是支持日本人的“大东亚共荣圈”计划,而作为回报,日本人甚至允许一些犹太人的主张——在中国东北建立一个国家安置犹太人。后来因为日德正式同盟的关系,此事不了了之。
然而也有相当一部分犹太人并没有相信日本人的阴谋,比如在哈尔滨经营糖厂的列夫·齐克曼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件中表示:“我认为犹太人去支持日本人是一种堕落的行为,日本和德国、意大利一样是一个真正的法西斯国家……我向你保证,我将全力以赴反对他们的计划。”收到信件的美国犹太人领袖斯蒂芬·魏斯也深以为然,尽管日本人屡次伸出橄榄枝,但他毫无所动。
可能也正是因为“河豚鱼计划”的存在,王替夫并没有被以色列认可为“义人”。“国际义人”“中国辛德勒”等美誉都被以色列政府和联合国送给了中华民国驻维也纳总领事何凤山(二战期间,何凤山向数千犹太人发放了前往上海的签证,上海成为当时世界上唯一向犹太难民敞开大门的国际大都市,顶峰时达3万多人,超过了加拿大、澳大利亚、印度、南非、新西兰五国接纳犹太难民的总和),而王替夫则被人们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1945年5月15日,王替夫被提拔为伪满“国务院总务厅参事官”,并被溥仪召见,溥仪对他35岁就取得如此大的成就表示赞赏。短短3个月后,日本就宣布投降,王替夫自然成为了战犯,被关押在苏联的战犯集中营长达12年,回国后又屡经磨难,直到1980年,69岁的他终于被允许在哈尔滨市区生活。
2001年,王替夫结束了饱受争议的一生,终年90岁。
(责编/闻立 责校/陈小婷 来源/《伪满“总理”深得日本人欢心,临终悔悟非有心背国》,韩福东/文,《南方都市报》2010年8月18日;《伪满国务总理郑孝胥的两次辞职》,彭超、王联众/文,《文史天地》2014年第8期;《伪满最后一位外交官王替夫沉浮录》,冯泽君/文,《档案春秋》2011年第1期;《埋名60年的中国“辛德勒”》,宫曙光/文,《大地》2000年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