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切的古意
2020-07-30李天扬
李天扬
《爱书来:扬之水存谷林信札》谷林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
先说一桩有趣的事。
谷林读《诗经名物新证》,见扬之水后记中有“授绥廿载”一语,自然而然,联想到了自己的姻缘。他在给扬之水的信里回忆道:“忆五〇年初夏自上海来北京,忽已半纪。上海是上年解放的,那年戴子钦先生介绍我进同庆钱庄任会计科长,始识潘姐,她是这个钱庄的旧人,其时在任稽核科长,我们两张办公桌紧相面对,遂多笑语。既别,继以书邮,相稔转益,至有婚约。她请假北来,我当时住在新华书店总店的廊房头条宿舍,由办公室开给证明信,持往派出所办理结婚登记,记得时在春节假期中。”谷林没写过回忆录,关于他的婚姻,信里的这段自叙,显得很特别。他说,“屈指扣算,明岁春节是我们结婚的五十周年”,于是“想到去印一帧旧照”送给扬之水。更有趣的是,等照片印好,告诉夫人,“潘姐”说谷林算错了年份,要纪念金婚,“还得延期三百六十天”。怎么办? 谷林想,“也就将错就错吧”,但“起初想写在照片背面的话自然不得不另行起稿”,突然“灵感飞来”,想到扬之水本名为赵丽雅而她先生姓李,于是说这对伉俪是“皇亲国戚”,因为“李唐赵宋”么。老人调皮地“以为此大发明甚足夸耀,诚有乐不可支之概”。
很巧,我写的前一篇书评,也是一本通信集的读后感。在那篇文章里,曾老实交待,我读信有“如探他人后窗”的八卦心。所以,读到这件趣事,我也“乐不可支”。
有些旧事,也是不读信不知道的。谷林学古文,竟始于香烟画片。他回忆道:“以前香烟多是十支装,每盒有一张小画片,有一种天桥牌,画片是三国人物,一张曹操,翻过背,题的是‘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我不知道为什么对那样的感慨大为动心,它跟我的年岁太不相称,居然结下不解之缘。还有一种大英牌(又叫红锡包),画片是列女故事,汉武帝对他姑姑说:‘如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我从父亲的烟盒子里积攒这些小画片,开始我的古文课。”吸烟者固然早就是“防控对象”,但香烟盒里,有如此洞天,还是颇为令人追想的。
同样引人入胜的,是月旦人物。因为通信是私密的,远比写文章要放松随意。仅举二例:其一,说巴金。谷林认为巴金的文字虽以“情”胜,“但我稍嫌他欠蕴藉”。那么什么样的文字好呢? 老人在另一封信里说:“圣陶先生、叔湘先生等前辈晓畅平易文字,真难企及。”要明白叶吕二老平白如水的好处,怕是要多读些书,才能体会的。其二,说费孝通。“编‘情趣一书时,忽然传出一个消息,说是他接到一份邀请,请他出席一个座谈会……座谈会垮了台,我于是也从集稿中抽掉了三篇品书录,而且从那时起一直没有再翻他的书。”说巴老的文字稍欠蕴藉,尚在意料之中。关于费老的“消息”,则大出意料之外了。
诸如此类的阅读快感,是大多数书信集子都会赋予我们的。这一本《爱书来——扬之水存谷林信札》的宝贵,远不止此。扬之水说,出版谷林写给她的信,“是为去古已远的现代社会保存了一份触手可温的亲切的古意”。这份“亲切的古意”,在每一通,甚至每一行,都能领受。
《爱书来》收入谷林写给扬之水的信,计156封,始于1990年8月8日,止于2008年10月11日。他们二位,并不生活在古代,这18年里,电话已经普及,而且谷林府上距扬之水工作的《读书》编辑部很近,步行可达,见面聊天易如反掌。但因为二位独特之行止,才有了这些信。
先说谷林。他特别喜欢写信,讨厌打电话。他自称为这是恶习:“写惯了信,无意间得一恶习,即怕打电话。”电话方便快捷,写信寄信麻烦,为何弃简就繁呢?老人在信里自问自答:“不能也换成电话吗?”“不能,一换就像无话可说了。”打电话“无话可说”,写信则下笔千言。甚至,与写文章相比,也是写信舒畅。为什么呢?谷林说:“因为文章是做出来的,书信则是‘泻出来的——不塞不止也。”恰好,谷林遇到了扬之水。关于打电话和写信的差异,扬之水也说得透彻:“我一向以为,电话只可言‘事,写信方可言‘情。虽刚刚放下电话,却觉得多少‘情还放在心里头呢。”
接着说扬之水。张中行先生写她,有“照例不坐”的著名描述。是说扬之水到访,总是行色匆匆,坐也不坐,说两句话就走。谷林引古人语述此,叫“坐席未温”。老人在给扬之水的信里说:“阁下则立谈便动步,坐亦不暇一坐也。”陆灏有更为生动的描写:“每次,坐没多久,栖栖遑遑的赵丽雅就在一边催了:‘走吧走吧!而劳先生总是笑眯眯地说:‘再坐一会儿。”谷林在给陆灏的信里则说:“前次偕丽雅见过,于丽雅促行时,您看看表,说:‘再坐一会儿吧!我忘不掉这句话……”所谓“栖栖遑遑”,也是出自谷林的信:“为什么不‘面谈而费此纸笔呢? 因为‘仲尼栖栖,墨子遑遑。”本来,坐立不安未必佳,但用了“孔席不暖,墨突不黔”的典故,就大有意趣了。其实,更多的时候,扬之水访谷林,是连门也不进,把信和书放在传达室就走的。对于送信上门却不进门的行为,连收发室的门卫也感到奇怪,会盘问一番。扬之水信里写得好玩:“每次送信上门,收信者总要审视良久,还要作些提问,诸如,你认识他吗? 是不是讲好的呀? 里面什么东西呀?”
当然,谷扬之间那份“亲切的古意”,并不仅仅在于二位有别于常人的行止,而是两代文人之间那份淡如水又深似海的感情。谷林先生写道:“跟你,则相交之日浅,不敢贸然地说‘视君如弟兄,‘托子以为命,却又的确不同寻常。一则是合志同方,喜好相近,观点相近,水平也相近;二则因为你略似憨湘云,朴厚而豪爽,无机心,所以可谈愿谈,不管是面谈或笔。我们的谈是交谈,我说你听,你说我听,是相互授受。又是闲谈,与听雨赏月喝茶看花属于一类,所以逰目骋怀:总之,无可谢。如果一定说谢,倒是我应该说一个谢的。我在你的友善中得到一些慰藉和鼓舞,增加了一些读书写作的兴会,也就是说排除了若干衰颓的感觉。”扬之水回信说:“不记得当时说过感谢的话,现在当然更不必,只是觉得有一种特别的温情。夜里便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是往访先生的故事。但进门便说:我有话想说,可是说不出来,还是写信吧。先生道:那就坐在里屋写。以后怎么样,醒来就记不起了,不过似醒非醒的时候还想着:得把这个梦说给先生听。”
谷林的文字格调之高,在读书圈里享誉极隆。他的信,也令收信人视若珍宝。谷林告诉扬之水:“戴师母(戴子钦夫人)在日曾说过一个笑话,说戴公把我的信,一有警报,就装袋带在身边,像看待‘情书似的。”现在,扬之水把她的珍宝印出来,是读者之福。
扬之水进《读书》杂志工作,沈昌文即命她读《秋水轩尺牍》。对于20世纪80年代的人来说,清代当然是古代,但80年代仍是写信的年代。隔了区区30年,通信就像是古代的东西了,好在,写信的“古人”还在我们身边。固然,书信的出版,会持续下去。但是,由写信人收信人自己编的书信集,却是特别而珍贵的。这份“亲切的古意”,且读且珍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