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租都去了哪
2020-07-30汤禹成南方周末实习生钱昕瑀发自浙江杭州
南方周末记者 汤禹成 南方周末实习生 钱昕瑀 发自浙江杭州
农健 ❘ 插画
★在“沃客受害者”讨论群里,有租客提问“你们有没有遇到被房东停水停电的”,立即有人应和,其中一人表示“甚至锁都换了”。
业务员每周都要培训,其中包含很多说服租客和房东的话术,比如“我们是大公司,和那些小公司不一样,我们注册资金比他们多很多,不会轻易爆雷”。
受害人代表与杭州市公安局江干区分局经侦大队教导员进行交流。对方的意思是,证明资金去向是侦查关键。
在2019年8、9月份,杭州、南京等地就曾开展专项检查,矛头即指向高收低租等行业乱象,住建部等部门亦数次发布强监管政策。
在租房这件事上,吴悦是第二次踩坑了。
2020年7月下旬的一天,吴悦和素未谋面的房东宋女士,走进杭州市江干区的财富金融中心。她们此行目的,是和杭州沃客电子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沃客)谈判。
这种谈判需要拿号排队。吴悦是在6月份预约的:第五百多号。这还算早的,已有人是第1200多号——这意味着,可能有1200多对房东与房客卷入了这场租赁公司的资金困局中。
双方对话一直胶着,最后沃客承诺:10月中旬给她们转钱。可她们心里清楚:“那时候这家公司还在不在都不好说。”
在这种反复进行的谈判中,也有受害者赢了,但大多数人如同吴悦,结果并不乐观——他们走进高级写字楼里的那个谈判房间,只是在见证互联网房屋租赁“蓝海”中的波谲云诡。
“入坑者”众生相
2020年7月12日,吴悦突然接到宋女士电话。对方说,从5月份出租房子后,只收到过3300元押金。吴悦出示了给中介交付的半年房租的证明。这时她们才发觉,房东租金是3300元,而吴悦交付的租金是2640元,其间有660元差价。吴悦一次性付了半年,而沃客和房东之间是按月结付。
“高收低租”的差价普遍存在于沃客的每一单交易中,高者达一千余元。沃客另一租客黄夕桐简单算了一笔账,沃客在她这笔租赁交易中,要亏14375元。“它如果拿我的钱去投资,一年要达到50%以上的收益,才能把钱赚回来。”
通过搜寻资料,黄夕桐发现,沃客“高收低租”的长租公寓租赁模式早已存在,同为房屋租赁公司的南京乐伽、杭州喔客、杭州德寓、上海青客等便是先例。在2019年8、9月份,杭州、南京等地就曾开展专项检查,矛头即指向高收低租等行业乱象,住建部等部门亦数次发布强监管政策。
但爆雷风险依然不止。
受害者已众。薛兆的经历更为曲折。4月初,他在杭州租了一套公寓,是在名为“三彩家”的App上签的电子合同,押一付六(指支付1个月押金和6个月租金),共计22575元。后因工作问题,他在5月便把房子转租,回到了哈尔滨老家找工作。
但就在他的租户张敏搬进公寓的第二天,房东找上了门,让租户即刻搬离——就像宋女士一样,房东并未收到租金,而且,房东与沃客谈定的租金远高于沃克租给他的价格。
在震惊之余,薛兆赶回杭州。他艰难凑齐了15000余元退还给租户。这时他已几乎身无分文,大半个月时间里,薛兆一边与房东向沃客讨说法,一边打零工攒钱。
离奇的是,6月上旬,薛兆打算转租房屋时,业务员劝他加入沃客。后者告诉薛兆,公司都是通过押一付一的方式高价收取房源,再通过押一付六或十二的方式低价出租房源。提成丰厚,每出租一套房屋,业务员可拿一个月房租的一半。
亦有一些租户在获悉被骗后,暗度陈仓转租脱手。女大学生周彤就成了这一“击鼓传花”式骗局的受害者。在二手交易平台闲鱼上,她看到转租户发布的房源,信息显示转租户已在那套公寓居住半年。“半年都没有出事,那应该是安全的吧。”然而,搬入公寓的第一天,房东便找上了门。她这才知道,房东已3个月没有收到房租,而当天,房东彻底与转租户失去了联系。
在这种爆雷风险中,租房中介与房东、租客之间的矛盾,常常直接转移至房东与租客之间。在“沃客受害者”讨论群里,有租客提问“你们有没有遇到被房东停水停电的”,立即有人应和,其中一人表示“甚至锁都换了”。
外来务工者郭伊琪仍记得被房东反锁一整天的心力憔悴。那天,房间里还有两个朋友在场,她多次联系房东,报了两次警,房东却始终不开门。晚上八点多,在警察警告称“属于触犯非法拘禁罪”后,房东才开了门。
也有些租客直接被房东赶了出来。黄夕桐是一名正在准备考研的大三学生,她是受害群里的积极维权者,也经常参与调和房东与房客之间的僵局。但让她难受的是,她看到更多的是受害租户被驱逐。
她记得,6月22日在一处派出所门前,六十多人把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其中,有拿着被褥被赶出来的大学生,有头发花白的杭州居民,还有拿着人才引进证的技术人才。一个老人告诉她,自己租了二十多年房,没碰到过这种情况。这是他第一次来租好一点的房子,还是因为女儿长大了,出钱想让老两口住得好一点。
黄夕桐加了老人的微信后,她发现老人的微信头像上写着“回收废品”。
那一瞬间,她有点想哭。
想象不到的入坑方式
宋女士找上门后,吴悦有些心凉,这是她第2次遇上同类公司,“套路也一模一样”。
第一次是在2019年10月,她初抵杭州,朋友介绍了一个小区物业,她简单看了房子后就签了合同。她根本没看合同,也不知道甲方是谁——这是大部分受访租户的自述常态,没有仔细看合同,不清楚签约主体是谁。
住了没几天,房东找上门。吴悦这才知道,那个物业管理人员其实是煜胜中介公司的业务员。他们跑到那家公司,又跑到派出所,发现公司已经出问题。
在2019年下半年,杭州、南京、西安等地已有一批租房中介公司爆雷倒下。
其实在她入住前几日,该小区已有多名租户的物品被房东扔出。他们签的都是同一家公司,但信息传递的时间差,让她仍然入坑。
第二次入坑之前,因为有被骗的教训,吴悦还特意让业务员写了保证书,声明如果住房租赁公司不给房东钱,就由这名业务员本人承担租金。然而,和上次一样,她仍未仔细看合同内容,也不知道签约公司就叫沃客。
从2020年5月开始,沃客大量出现拖欠房租问题。
找房时间仓促,租金便宜吸睛,熟人网络错觉,而且业务员常用“房源紧俏”施压,多重因素作用下,租客往往草率签约。
大型传统中介的业务员亦需提防。出于谨慎,黄夕桐是通过传统中介“链家”来找房。其间她在业务员朋友圈发的租房广告里,意外发现中意的房子——她后来发现,这些租赁公司往往会打造一些网红公寓,地段好、装修好、全新,以吸引更多的客源。黄夕桐很快联系了业务员:“他说这是他朋友的房源。”出于对业务员的信任,黄夕桐便跟着他朋友看房。签合同过程中,过去租房的习惯让她没有对年租模式产生怀疑,大致看了眼合同,连公司名字也没注意。
一位链家内部员工在7月21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房屋租赁公司为抢占市场,会和街面上各色中介公司的业务员合作,他们请后者帮忙收房源或租房,付予佣金和提成。在她看来,黄夕桐这位链家业务员所说的“朋友”,肯定只是合作赚钱的搭子关系,“业务员的素质和底线也是千差万别的”。
入坑的不仅是租客,还有房东。受骗的房东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外地,大多是浙江义乌、温州等。他们不了解杭州租房行情,常常匆匆往返于两地。来自温州的黄先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报价3500元给沃客员工,后者没有讨价还价。他对比发现偏高,但也没有起疑,只想尽快托管房子。
宋女士来自义乌,她所购的小区售楼处向她介绍了沃客。基于对售楼处人士的信任,她没有再去找其他中介,很快就和沃客签下了委托书和合同。
南方周末记者以毕业生租客身份向一位前沃客、现友客的业务员了解信息时,对方推荐了一套一处地铁站附近42平米的整租公寓,每月租金1650元。当问及为何价格如此优惠时,这位业务员给出了各种理由:“毕业季租房优惠”“公司在房管局有备份”“有国家补贴”“如果公司爆雷了,国家会把钱给房东补上”等。一名已离职的友客的内部人员曾在网上表示,所谓的“备案”“补贴”都是幌子,只是为了让租客相信并接受房子低廉的价格。
黄夕桐从杭州市江干区经侦大队处了解到,截至7月22日,沃客在杭州共收了1600套左右的房源,租出1400多套。
错综复杂的行业关系
随着租客、房东们联合起来维权,互联网房屋租赁市场的乱象也越来越清晰。
沃客的受害者中,大多是在“三彩家”App上签的合同。根据企查查信息显示,这是三彩不动产管理有限公司于2017年6月成立的专业从事房屋租赁的互联网OTO平台。注册地址为陕西省西安经济技术开发区凤城二路6号秦丰大厦1705室。从2017年至今,已有26家分支机构,遍布西安、杭州、上海、南京等17座城市。
4月时,在这个App上,还可以看到沃客、杭州小北、爱客忆家、爱尚屋、城城找房等诸多房屋租赁公司。但是,据受害者称,这些名字一个个从App上消失。目前,三彩家App上只剩城城找房一家。
三彩家平台上的这些公司,法人多有交叉。据企查查信息显示,沃客公司现任法定代表人为薛步峰,而薛步峰在2020年6月16日之前是爱客忆家的法定代表人。杭州小北现任法定代表人为黎江涛,而在2020年6月30日前,黎江涛为爱尚屋的法定代表人。而仅剩的一家认证公寓中介城城找房,则显示有3个曾用名:三彩家(西安)房屋租赁有限公司、西安三彩青年公寓管理有限公司、三彩家房屋租赁有限公司。
杭州本地人关羽是较早受害的房东。当时,他就是和三彩家签的合同。在一直没有收到房租也无法赶走租户之后,关羽开始向当地住建部门投诉,向法院起诉。再到了2020年3、4月份,他拨打三彩家客服电话,对方已变成城城找房。拖欠的租金,到现在都没有支付。
城城找房员工陈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在该中介公司任管理岗位。和普通业务员不同,他需要自带队伍,“其实就是拉人头”。在他的讲述中,杭州另一位区域经理曾告诉他,城城找房和三彩家其实是一家,“三彩家名声做烂了,重新做了城城找房”,三彩家则逐渐从一家租赁公司变成了“云服务平台”。
这位区域经理还说,现在杭州不少互联网房屋租赁公司都源自三彩家,沃客就是城城找房一名员工出走,找了“资方”重新创立的。另一名杭州友客的中介人员证实了这一说法:三彩家曾经风光无限,后来确实走出一批人,自己开始成立公司。
在陈树的叙述中,业务员每周都要在钉钉直播上接受培训,其中包含很多说服租客和房东的话术,比如“我们是大公司,和那些小公司不一样,我们注册资金比他们多很多,不会轻易爆雷”。每位业务员都需要遵守严格的业务考核准则,不然就要扣分,也意味着扣除底薪。这些说法在多位城城找房员工处获得印证。
在这张复杂的租房网络中,业务员是流动的。一名受害者发现刚与其签约的沃客业务员早已辞职一个多月,但朋友圈却从未停止更新租房广告。而且这些广告时而是城城找房,时而是沃客,最近又变成了友客公寓。另一名受害者则记得,4月17日,她被杭州小北业务员带去该公司签合同,签的却是沃客电子科技有限公司的合同。当她询问原因时,业务员说是中介帮三彩家平台出房,而再进一步追问“会不会跑路”后,对方却回答:“你放心,城城找房是上市公司”。
一位杭州房屋租赁公司的业务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业务员有时会在不同公司间流动,租赁公司之间没有严密界限,不同公司的业务员经常相互介绍房源和租客,共谋一个庞大的“高收低租”版图,不过租客签约合同上的公司往往以房源所属公司为准。江干区经侦人员曾告诉黄夕桐,杭州的租房市场,已很少再使用传统中介模式,高收低租现象非常普遍,“这种行业乱象已经不是经侦能管的了”。
而在这一行业乱象之中,租赁公司的业务员有时候自己也成为受害者,比如被拖欠工资或者拿不到提成。
资金流向是调查关键
一位沃客的员工在7月23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公司老板也一直在筹钱、借钱,但是数量有限。数日前,有一部分解约的租客收到了1000元打款。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张微信聊天截图显示,沃客法定代表人薛步峰发消息给这位租客:“大家觉得没盼头,我就给大家每个人都有一点希望。”
由于一些受害者确实靠起诉提前拿到了款项,越来越多的受害者开始向法院起诉。章圆曾在7月初起诉沃客,法院要求她先走调解程序,可过了一周,法院告诉她:“后面接到了类似案子太多了,要汇报上级。如果经侦介入就是经济案件,我们自己调解是民事案件。”
确实有经侦办案人员介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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