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彦修与戴文葆的友谊
2020-07-30杨进
杨进(北京三联韬奋书店原总经理)
戴文葆(1922-2008),著名编辑出版家,首届“韬奋出版奖”获得者。 秦颖 ❘ 摄
曾彦修(1919-2015),南方日报创刊总编辑,人民出版社原社长。 秦颖 ❘ 摄
★曾老从不因保护戴文葆受到牵连而后悔,反而为解放了“全国知名的出版界十分优秀难得的人物”而自豪。他说他做这些事,是“我拯救了我的灵魂”。
曾彦修(1919-2015)同志到人民出版社工作后,结识了我的父亲戴文葆(1922-2008),此后在多个历史的关节点,曾老给予父亲有力的援手,既挽救了他的政治生命,也激发了他的工作热情,在半个多世纪里,两人结下了特殊的交谊。
处理“戴文葆事件”
曾彦修同志回忆说,他1954年进入人民出版社任职不久,发现有一位编辑的审稿意见“长长的,有学术根据,措辞谦逊,文辞简洁扼要,全部基本楷书,如有错字,不是划掉另写,而是另写一字或数字贴在上面,像考进士一样认真”,遂电话招至办公室约谈。这位编辑就是戴文葆。此时彦修同志35岁,父亲32岁。彦修同志觉得父亲“做事认真负责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人折服”。在进一步了解了他的工作经历后,更加赏识,他特别尊敬有学问的人,说“以后实际上是以师事戴的”(引自曾彦修《平生六记》)。我没有见到父亲在文章里谈论彦修同志,但他以后常常言必称“彦修”,可见彦修在他心中同样占有重要的位置。
1954年,父亲被任命为三联编辑部的副主任,协助主任陈原同志工作。那个时期,三联组织出版了很多好书。当时,人民出版社的规模还不是很大,“三块牌子,六个编辑室”(编者注:当时人民出版社兼用三联书店、世界知识出版社的名义出书),网罗了大批党内外的学问家。父亲表现得很能干。沈昌文回忆说,他在社里“很受重用……他非常能说,而且古今中外都通。……别的编辑室编出来的书,他经常发表评论,得到领导上的首肯。”(引自沈昌文《知道》)
不久,“肃反”运动来了,父亲解放前在国民党阜宁县政府工作几个月的一段经历不仅受到质疑,而且还被严令查处。大致情况是,抗日战争时期,父亲中学毕业后,因为找不到出路,被国民党阜宁县政府录取(当时江南一带已被日本人占领,苏北阜宁一带比较空旷,新四军还没去)。后来父亲在《大公报》工作时,把一段经历写进了自传,《大公报》地下党里有人对父亲的经历产生了怀疑,这人后来调到了北京,于是戴文葆有历史问题的说法也就在北京传开了。当时社领导受到上级给予的极大压力。具体的经过,彦修同志在《“戴文葆事件”真相》文章和《平生六记》一书中均有详细的记载。
《平生六记》的前言中说“对任何人的生命和声誉,均应该予以无比尊重,这是人与非人的界限,千万不要去做相反的事,或颂扬相反的东西”。书中记录的多个审查故事,都贯穿了他的这个思想。
在对待我父亲的“问题”上,他也是这样。面对上级的高压和催逼,他的态度是“没有确证是不能提出的”。他采用的方法是“摆龙门阵”,“无一字涉及历史审查”,借戴来交稿子,开玩笑似的“谈了三四次,就把历史问题大致谈完了”。作为组长,他在审查小组里提出,审查工作“凡原则上可以直接问的地方,便直接询问,均不得用审讯的方式,必须客气地对谈,必须让对方充分地讲述,决不能叫人‘交代什么等等。凡与人谈话,决不能用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类的语言和标语,因为这就是武力逼供”。“对戴这样有学问的人,更决不能这样,一句话就可以堵死谈话进程”。
谈话只是初步,彦修同志派人去戴文葆的家乡实地调查,一次不行,调整调查方向再来一次,终于找到可以查明事实的铁证,就是当年父亲离开家乡时留下的一封信。信里讲县政府不好好抗日,他觉得不对,再住下去有危险,必须偷偷离开之类。既然问题弄清楚了,彦修同志进一步提出,“在结论上就不要写上什么‘历史问题之类了,这只是一段经历”。如果写上“一般历史问题”之类的话,总是个“问题”,会给以后留下麻烦。
父亲去世以后,2009年初春,彦修同志特地要我到他家,与我详谈,第一次讲出了这个经过,我才彻底了解了这件事。特别要说的是,父亲大概已经忘记了他曾写过这么一封信,所以当年在与彦修同志谈话时并没有提及,亏得是彦修同志的坚持,才找到了这一洗清他冤屈的铁证。由于当时对这类事情的神秘主义做法,此事始终也没有告诉过他,他至死也不知道是彦修同志救了他。
对父亲而言,翻出这段被扭曲的历史经历是不幸的,但遇到曾彦修,不屈不挠、坚持实事求是地查清问题,还人以清白,则是一大幸。那个年代,那种政治形势下,彦修同志的做法,无异于再给人一次生命。
敢于逆流而行
上世纪五十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彦修同志不顾个人安危,救人于难的做法十分难得,令人钦佩。这首先是他“对任何人的生命和声誉,均应该予以无比尊重”的基本思想使然。他工作方法巧妙,以漫谈的方法了解人,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经意中的谈吐,最可流露真情。丰富的阅历和政治经验,使他具有相当的判别能力和正确的逻辑思维,加上人人都有的,当时却并不重视的正常的常识运用,使得他在复杂的政治环境里能够保持头脑清醒、得以明辨是非。说起来,这些最普通不过的事并不难做,遗憾的是多数人随波逐流,绝大多数经历厄运被审查的人没有机会得到这种“待遇”,这大概就是当年冤假错案特别多的原因之一。
彦修同志难道不明白其中的风险吗? 但他就是敢于逆流而行,顶住了这些压力,因为他“有底”,他知道“世界上许多事情,常常都会有例外的,唯独有一件事情,我以为决不能有例外,那就是:良心。”(引自彦修《平生六记》一书)
五十多年后许多人感叹“反右”时彦修同志的自投罗网,感叹他自称因为落网而没有参与整人是“大幸”。虽然他这样说,但是,一个“领导小组”的负责人,必须靠“自残”才能确保只伤己而不误伤他人,是多么荒谬的事情。更荒谬的是,此事居然成了斗争的重大成果;还要荒谬的是,从此多年将彦修同志打入另册。那些作出这种决定的人,恐怕中间很有一些在历史上就与彦修共事,同饮延河水的吧。他们难道真的不了解彦修其人? 恐怕缺少的就是那一点“良知”。
实际上彦修同志很清醒,深知“我当时‘被迅速划右,恐怕与坚决澄清,并且写出书面结论,说戴文葆完全不是历史反革命分子,更没有‘现行问题有点关系”。所以,他用自己的方式捍卫了尊严,宁肯自己下地狱也不做违心的事。可惜,彦修同志的做法,只能保证自己不会去做昧了良心的事,却无法阻止事态的恶化,紧接着父亲和其他彦修的“左膀右臂”也和千千万万知识分子一样难逃厄运、坠入深渊,这是知识分子的不幸,也是国家的不幸。
多年以后,当年误听传言、一再严令曾彦修把戴文葆抓起来,却被彦修坚持顶住的一位老前辈,以于谦诗《石灰吟》题赠彦修,赞其品格高尚,历史居然如此吊诡。
从上下级到老朋友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曾老和父亲相继回到北京。历经劫波,已经年近花甲,身体依然健旺,实在值得庆幸。两个人又各自投入紧张的工作,也恢复了频繁的往来接触。虽然不在同一单位了,但父亲仍视曾老为老领导,依旧尊敬如常;曾老亦仍旧关心父亲的种种。可以看出,两个人的关系,悄悄地发生了一些变化,从上下级,逐渐成为既是文友,又兼生活上相互关心的老朋友。
曾老一到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筹备小组,就想到要把父亲也调来。他设想了两人可以负责一项专门工作,趁“五四”以来的一批老专家健在,拜请他们撰写一些辞条;他甚至都想到找哪些人、写哪些内容,在多长时间里可以完成……可惜,此事未成。
他之所以一回京工作就想到这些,除了觉得戴在“业务上十分必需的”,也因为“我怕什么‘运动一来,就要整他。而我对他的历史可负全责,是我负责审查的,也是我起草的结论,就应负责到底”。刚从阴霾里走出,难免还留着深深的阴影,他没有考虑自己,仍在替他人着想。
父亲此时在文物出版社,去“大百科”未成,曾老操心他的“去向”,并征求他人意见。在给他的信中说:“你自己觉得在文物好些,他(指一位老同志)也觉得你留在文物说得过去。如到社科院来搞杂志,则便要同‘大百科成冤家了。”信写到此,他也还是旧习不改,话题立即转而谈写稿件了:“不知你能否为‘中国社会科学写什么文章。例如论安定环境同发展经济文化的关系,古今中外均谈,要有典型材料,不必堆砌。历史上中外当然要说,近二三百年的瑞典、瑞士,以至台湾、南朝鲜的近十几年均可举例。这文章谈不到多大的科学研究,不过是为坚持安定团结敲敲边鼓,比一般的讲话、文章,只三五句交代过去好一些。中外历史你还熟悉,外国历史多查百科全书及年鉴即可,不必一定要研究三五年才能出来。你写七八千字,争取这篇文章即成为中国的定论。……实际上仍是一篇政论,不过要做一点古今中外大而化之的调查罢了。”
这篇文章写成没有,我不得而知,但从这封信的内容看,曾老的思维缜密,考虑周详,从文章的主题思想到可能所涉及的内容,如何查找资料,乃至字数多少,都在谋划中,看得出关心重点还是在政治问题上。他高屋建瓴,如此布局,并要父亲来写此文,是因为他知道,父亲的“真正感兴趣与所长的学问,是国际政治、国际关系”。他觉得“此点在解放后他很难得到什么发挥,不为人注意”,但他“能体会出来,观察出来”,这才是这件事由来的关键点。要父亲写此文,确实“搔到痒处”,不论是否写,父亲一定是深感曾老的知人之深。
类似事情,还可举一例。1980年2月,曾老致父亲一信,开篇就说“读×报一文,从思想、文字、用料等反面来看,都像是足下作品。×报自改版以来,报屁股上的短文,几乎无一篇可读……因此,这几十天来,我从未考虑过为该处写一个字。今读此文,稍有佳趣,不知猜中否? 如猜中,建议以后不必用假名,可用×××或××如何,一天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名字,副刊也建立不起威信,最好使人一见署名即非看不可。”他真是知人善任啊。
曾老和父亲的通信,我手头仅有几封。
曾老粗笔大字,一挥而就;父亲是工整楷书,一笔不苟;曾老手边有什么纸拿来就写,雷厉风行,不拘小节;父亲仍是思虑周详,剪刀浆糊,满篇齐整。两个人的性格、风格全然不同。相同的是,无论写多大多长的文字,都习惯钢笔稿纸,远离电脑,一字一划,笔耕不辍;他们更是可以敞开心扉,沟通思想的诤友。
读了父亲1980年所写的《妙峰山之妙》一文,曾老来信,除了“精彩之处”,又指出何处“生硬”,何处“枯燥”,“全文风格体裁”如何没有“浑而为一”,以致“有点头大尾长”,直来直去,开门见山,如实道来。大家总说父亲的文章如何精彩,其实并不知道曾老的这些直抒胸臆的评论指点、中肯意见,对他的写作有多大的帮助。
他们同有坎坷的生活经历,也使他们谈文之余,也言及其他。父亲的牙齿不好,曾老关心他“镶牙效果如何,虽云武装到牙齿,恐不如前多矣”。父亲到深圳出差,代曾老看望他的女儿,了解他们的生活工作。他们也时有小聚,曾老邀约父亲“本星期日下午五时后,盼来鄙寓一叙,另备小菜,总结几次饭菜经验可能做得好一些”。
曾老请父亲改诗
曾老护才、爱才,他自己就是大才。除主持出版社编务,还自己编书,写杂文、写书。既研究苏联东欧问题、鲁迅,也写《京沪竹枝词》。
1972年,曾老得知陈毅同志逝世,在“杭州湾畔奉贤五七干校拉车途中”,口占《歌陈毅》一诗:巴山蜀水自多情,遥听马赛战歌新。苦难重重哀故国,文章字字解悬民。井冈合力舒红帜,梅岭坚持逐暗云。棋战正酣捷书至,安石风流可若陈?
1978年,曾老参加陶铸同志追悼大会后作《悼陶铸》:钟灵毓秀潇湘好,玉振金声铸一陶。兼才兼德男中美,敢作敢为世间豪。鬼蜮刀前曾傲啸,林江门下岂弯腰。身为松柏遗书在,岭上梅香冉冉飘。
1976年1月,周总理去世,曾老有《哭总理》一诗:大地凝寒举国悲,鞠躬尽瘁巨星垂。行矣不回周总理,如画江山托付谁?忍睹灵车去不回,域中儿女肺肠摧。人间万世留师表,临去无衣送客归。国命如丝壁柱坠,那堪又复栋梁亏。欲寻总理知何去,处处青山处处碑。生死同民一片心,马恩泉下泪如倾。伤心岂限无产者,天下何人不哭君。
我是从曾老给父亲的征求意见信中看到这几首诗的手稿的。他说“多次请教王以铸同志后,有所修改”,从稿子看,的确有很多修改的痕迹,现在他要父亲尽快把意见再告诉他。他还说“我于此道是外行,写这些‘诗全是一片政治感情,不计工拙”。
不知道这些诗发表在哪里了,也不知道发表时有哪些修改,但是,我还是把它们辑录在此,这是原稿,是原汁原味的,手稿上有许多修改之处,以及别人提出的意见,十分可贵,从中可以看出曾老对自己文字的负责。
“我拯救了我的灵魂”
我常常想,何以曾老对父亲如此厚爱,除了他的“良心驱使”,是否还有其他原因。想来,或许有这几点:
一、一以贯之的实事求是态度;二、爱才惜才,出于对知识的尊重,深知人才对国对民对事业的重要;
三、他不能容忍别人在不了解父亲的事情真相时的随意讲述。因为对父亲的调查是他亲自领导的,结论是他写的,他了解事情的全部,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最后的结论!
四、钦佩父亲年纪轻轻就显示出的才气,加以长期共事的信任与了解,成为工作中可以倚重的助手;
五、深感不正常的政治生活和没有“法治”对人的摧残,他对此“深知其害,对之深恶痛绝”,保护好戴文葆,也是对极左路线的批判。
曾老从不因保护戴文葆受到牵连而后悔,反而对解放了“全国知名的出版界十分优秀难得的人物”而自豪。他说他做这些事,是“我拯救了我的灵魂。不然,一个正直的共产党员的一生是无法在这种极端屈辱的情况下生存下去的。我如果不明确表示我的不同意见,我就不应该是一个共产党员”。“夜半扪心曾问否,微觉此生未整人”,这就是曾老的人格风范和凛然正气。
父亲十分清楚曾老于他的重要,他也没有辜负曾老,以忘我的工作态度和出色的工作成绩予以回报。
曾老的遗体告别会上,望着党旗覆盖下的他,很难想象这位生龙活虎的魁梧老人就这样离我们而去了。我趋前摸着他的手,默默地说:“感谢您为我父亲所做的一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