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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四记

2020-07-30陆春祥

广州文艺 2020年7期
关键词:通草大公报广州

陆春祥

春天的诗,风在朗诵。己亥末庚子初,广州春之静美,花花世界,闲游四日,择事而录,为之四记。

壹、六榕

黄州惠州儋州,苏轼的人生坐标。苏轼在儋州时,终老在此的想法,常常涌上心頭,“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澄迈驿通潮阁二首》),没想到,这都是他精彩人生的必修课程,公元1100年四月,朝廷大赦,苏轼又得以复任朝奉郎,北归,归北,苏轼一路行来,这就到了广州。

苏轼虽年迈体弱,游心却一直未减。逛过了广州最古老的越王井,古井不波,南越王赵佗早已远逝,他留下的广州城却是越来越繁荣了,苏轼又在东晋南海郡太守鲍靓所建的三元宫里烧了炷长香,并不是求什么,而是表达天地通达的意念。这一日,他又来到了市中心的净慧寺,这寺极有名,南朝刘宋年间始建,南汉王刘鋹赐名“长寿寺”,高僧达摩也曾在此留宿过,宋太宗则赐名净慧寺,高高的八角形花塔独映蓝天,寺中花木扶疏,尤其是那六棵榕树,根深叶茂,枝杈繁盛,看到生命力如此旺盛的榕树,苏轼心又有所悟,这榕树就是他的人生榜样,他常从细小入微中悟出和别人不一样的心得,于是欣然题下“六榕”,自此,净慧寺就成了“六榕寺”。

1868年至1875年间的数年时光里,英国人格雷和夫人,曾七次游览广州,后来,格雷将游览纪录成了一本书,《漫步广州城》(也译作《广州七日》)。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格雷夫妇穿过旗人集中居住的花塔街道,踏进了苏轼的六榕寺,他们仰望花塔,他们在榕树下避阳,他们详细了解六榕寺的历史,然后又进了领事府边上的小花园,园中长满了高高的榕树,绿树成荫,园中还有几只鹿,当他们得知,鹿是中国的吉祥动物时,一时感慨颇多。

己亥腊月廿四上午,羊城各式艳丽的水灵鲜花,已经将整个广州扮成了花的海洋,那些遍布街巷的榕树,树冠自由舒展,它们毫无疑问是城市花树的主心骨。我在越秀区旧南海县社区徜徉,这里以前是旧南海县的县衙所在地,这几日虽说是广州最冷的日子,可那些花,却一如阳春里展示出的倩影,给人愉悦。广州城的设置,和别的州有一个大区别,从隋代开始,番禺和南海两县分治,番禺为东,南海为西。南海县衙曾多次异址,但辖区内的“旧南海县街”却一直保留着,这条街现在属六榕街道。

不过,六榕街巷深厚的文化历史底蕴,自公元前214年秦始皇平定南越设南海郡,任嚣为南海都尉筑“任嚣城”就开始了,它犹如那大榕树,枝枝蔓蔓,让人眼花缭乱,这里就是广州的根,文化的根,地理的源。

从根源上找寻和我有关的联系,这会让我眼中的广州更加亲切。

将军府遗址,清代平南王尚可喜的府邸,这几天,我一直在写戏剧家小说家李渔,公元1668年暮春的一天,李渔就是应这位广东最高军事长官的邀请,到广州来玩的,此行在别人眼里名为打秋风,他在尚府究竟筹得多少银子,没有明确记录,但就在此次南下途中,他完成了一生中的传奇——《闲情偶寄》的写作。我能想象出,当时尚可喜接待著名作家的场景,红烛交辉,觥筹交错,宾主一片融洽。然而,格雷夫妇来此参观时,眼前已成一片废墟,此前,这里曾是英法联军部队驻扎的兵营,不过,他们一定理解不了大清国的屈辱。

一幢三层红楼,墙角的小报童铜像将我的目光拽牢。报童背着挎包,右手高举卷着的一份报纸,左手握着数份报纸,短裤,对襟衣,分头,嘴里是高喊的样子,看到这尊像,影视中报童的形象似乎复活,他在卖什么报呢?

《大公报》《大公报》,七个铜板两份报!

《大公报》的临时社址就在这里。

自前几年开始,我一直在《大公报》的小公园版上开设“笔记新说”专栏,平时,常有文章发周末的文学副刊,看到卖《大公报》的报童,自然像见到了《大公报》一样亲切。这是一张让人敬仰的报纸。1902年6月17日,《大公报》在天津诞生,报头由近代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翻译家严复所题,这也是中国历史上寿命最长的一份报纸,《大公报》现在依然在香港蓬勃发展着。我也是新闻人,《大公报》的张季鸾、王芸生、范长江、萧乾,皆为杰出的编辑记者,二战时期,中国唯一守在欧洲战场的记者就是萧乾,红军长征时,范长江深入西部,为广大读者展示了一张张坚毅的真实面孔。著名的作家,杰出的新闻人,都是我学习的楷模。

《大公报》这一处旧址,是1912年至1923年间租用的办公场所,三层红色小楼,里面还有个院子,这样简单的办公场所,你完全能想象出报纸初创时期的规模和艰难。眼前的三层红色小楼,是整个旧南海社区数百幢小洋楼中之一座。上世纪初至三十年代,广州海外归侨集中购地开发六榕街一带,他们揣着从国外赚来的银子,在自己的祖地上盖起了心仪的房子,都是开过眼界的,于是,房子设计的各个环节,无不带着新技术的痕迹,带着洋气,但许多雕饰、窗花等等细节,依然散发出浓厚的中国传统建筑意味。亦中亦西,一种别样的精致。这种中西结合,到了百灵路的三家巷,迅速勾起了一个久远的阅读体验。

我曾就少年时的阅读写过一篇《在饥渴中奔跑》,没有书读,能读到小说,那是一种奢侈。除了几部残缺本的古典名著外,印象中比较深的有现代小说《林海雪原》《苦菜花》《红日》等,欧阳山的《三家巷》,我甚是喜欢。走进《三家巷》展览馆,青春亮丽的周炳、区桃,仿佛从文字中复活。还有个笑话,读《三家巷》时,区桃,我一直读区(qu),当时还想,那么美的姑娘怎么姓区,怪怪的姓,就是没想到翻字典,直到大学上现代文学课,老师说那个区(ou)桃,我还十分不习惯,现在,我站在区桃的前面,那个qu就直接冒了出来,不过,我不脸红,我只有敬佩,倒在屠杀者枪口下的区桃英勇无畏,绚烂如桃花。《三家巷》初版于1959年,六十年过去,现在重读,依然是好小说,它去年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沙基惨案、省港大罢工、广州起义,这些足以影响中国革命历史的大事件,都被欧阳山巧妙地揉进三家巷周、陈、何几代人的瓜葛中,特别是三家巷的青年一代,出身不同,性格不同,救亡图存的目标却高度一致。街角榕树粗壮显眼,枝条横街任意东西,看《三家巷》浮雕群,小说中的一幕幕场景又艺术再现,行人三五成群,有的低头细读,有的蹲身拍照,复原历史是为了铭记历史,文学永恒。

那么,这通脱木怎么成了通草画的纸了呢?陪同我们参观的李黎女士,荔湾区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她原来就负责筹建这个博物馆,馆里的一点一滴都在她心中。李黎介绍说,人们砍下通脱木,将茎髓切开展平,再用锋利的刀切成如纸般的薄片,略为晒干,就是作画的纸了。我仔细看展柜里的通草片,和一般的宣纸相比,通草片肥润莹白,拙朴俊秀,隔着厚厚的玻璃,甚至都能闻出它浓郁的山野气息。

几百幅通草画,一路欣赏过去,大致能看出一些道道,艺术说不上非常精致,但应该是那个时代的一种特别反映,既有西洋油画的逼真写实,也有传统中国画的审美写意,它是两种艺术的有机融合,难怪外国人喜欢得很。观通草画,我一下子想到了南宋周密的笔记《武林旧事》,那是一个南宋遗民对南宋的美好回忆,许多都是条例或者名词式的罗列,但正是新闻记者式的直录,让人读到了一个鲜活而真实的南宋,而我眼前这些画,如周密的笔记一样,基本上是当时广州城的市井百态,只是,它们是图像,零碎的,但外国人正是通过这些形象的画面来认识当时的中国。

见我和储福金兄特别痴迷,李黎嘱人送来了由她主编的《十三行文化遗产丛书》之通草画专册,我们这就对通草画的前世今生更加心中有数了。十三行博物馆藏的通草画共有502幅,全部为王恒、冯杰夫妇捐赠,但它们只是当时广州通草画产业的一个缩影而已,清朝晚期的珠江两岸,至少有三千多人在从事通草画产业,有一部分是中国画家、画师自己的创作,还有大量订单来自海外,也就是说,这通草画,犹如那些瓷器、丝绸一样,都是国外的抢手货,订单源源不断,这就促进了一个产业。眼前的通草画,分线描画和水彩画两类,题材五花八门,主要有人物类、屋景类、海事类、生产类、风俗信仰类、市井行当类、戏剧表演类、刑罚类、花鸟虫鱼类等,目不暇接。

据王恒先生介绍,馆里的线描画,只有60幅,但相当珍贵,是他花大价钱从国外购得的。这是上色前的画稿,均为市井行当,有人推测,它极有可能是某个画行的样板画,做门店广告用的,客户想要什么类型,指一指,他们就可以照单画出。行当,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人生产生活的一个重要侧面,它们的演变和消亡,可以读出社会的真实程度,笔记里的各种行当,我一向感兴趣,眼前这六十个行当,一一细看。

捞鱼,卖竹笋,钓鱼,煨鸭仔,柴佬,剃头仔,西洋景,妓妇,做锡器,卖碎皮,卖黄芽白(菜),卖什物,卖靴,做白铜器,补瓷器,看风水,补遮(伞),打包,卖棕绳,卖木鱼书,卖茶壶,凤阳婆,买办,陶地砂,卖蒲团,卖梳篦,整木,油漆,整菩萨(做佛像),淹牛皮,磨面,卖苏货,整袜,车烟干,挑网(制造或缝补渔网),卖豆腐花,整蚊烟(做蚊香),打铁,窄(榨)香,编竹箩,打磨(石匠),裁缝,卖毛毡,压布,卖萝白蒜,卖席,烘烟干,卖羊肉,掘茶地,落茶种,赖茶,择茶,摘茶,剪茶,茶饼,西茶(筛茶),炒茶,檡茶,看茶,舂茶。

边看边议,大家七嘴八舌。两百多年后的今天,差不多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行当,还以各种方式存活着,因为这些行当,大多连着人们的衣食住行。捉鱼的,钓鱼的,挑着担卖新笋的,田园的,乡土的,泥土气息扑面;一群孩子伸着脖子,将西洋景围得紧紧的,这个洞眼里的景象太好玩了,会跑会动,会叫会跳;现在的一些古街古镇,打银打锡打铁,卖靴卖壶卖席,什么都有,皆为手工精心制作,当然,卖碎皮不行了,这个行业马上要消失,各种动物皮毛,虽好看,却违反了野生动物保护法,以后一律禁止;看风水,明的没有,暗的不少;木鱼书,又叫摸鱼歌,是南方弹词,广东地区流行,就如浙江的绍兴戏,现在估计只有旧书摊上才有可能见得到,其实应该大力恢复倡导;凤阳婆,跑江湖的凤阳女子,谋生多么不容易呀。茶是一个完整的系列,挖茶地,选茶种,然后“赖茶”,看画,是一个茶农拿着长勺在施肥,旁边还有两只粪担,赖是依侍种茶为生吗?或者从茶中得到好处?不是太明白;如果说“赖茶”是浇肥培养,那么择茶、摘茶,就是采摘它的成果了,然后是“剪茶”,修剪茶树;西茶乃筛茶;檡茶,这个“檡”字有三个音:shi、tu、zhai,我不知道读什么,看画中女子仔细的眼神和动作,应该是zhai,包装出售以前,将焦叶、枯枝全部挑出;最后两幅是看茶、舂茶,前一幅是男子面对一簟箩摊开的茶叶,手抓一把,正认真辨别,极有可能,他是做收购买卖的老手,闻香观叶辨色,就能知道茶叶的品质,后一幅舂茶,男子双手握着长木杵,在石臼里捣茶,是按国外商人要求做成茶饼吗?完全可能。想起来了,我去云南德宏州的瑞丽,景颇族倒是有一个舂茶的习俗,青年男女结婚时,夫妇两个握紧木杵捣碎茶叶,只捣十下,然后加入鸡蛋、姜蒜,冲泡成茶,寓意美好的生活。

彩色通草畫,给我们展示的是一个光鲜而亮丽的世界,即便那些内容有明显的时代特征,也都趣味横生。

1870年左右,广州怀远驿街,有一家叫“永泰兴”的画铺,应该是当时广州城规模比较大且专业的通草画行,它的一份广告词上,标明了可以承接制作三十种题材的画作,比如:帝国官员的服饰,富人从生到死的快乐生活,文武科举考试,鸦片吸食者的一生,外国人广州游指南,中国神话中的天使和先知,丝绸织造和养蚕,茶树种植和茶叶贸易,中国戏剧,新年灯会,女乐师和歌女,农业生产图,火灾、灭火器和救火方式,古代美人图,等等,看这些广告内容,你就会发觉,文化的交流,人们对世界的认识,真是一件非常奇特的事,在此国习以为常的事,到了彼国就成了西洋景,而彼此,无论官员、士人还是百姓,都想看看对方,彼地到底有什么样的景象?彼地的人们和我们一样生活吗?古埃及的安东尼曾指责那升起的太阳打扰到了他的祈祷,而北极圈附近的爱斯基摩人在接触到大批白人之前,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所居住的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非洲人从来都相信神仙是白色人种,而广大的中国人,几千年来都认为,大地云端之上,有天堂,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大地九泉之下,有冥府,各种鬼神精怪集聚。文化的交流,会有数种结果,融合,排斥,割裂,部分融合,部分排斥,部分割裂,各种结果,均不同程度地贯串于中国几千年的对外交流历史中。新颖而轻盈的通草画,舞动着美丽的双翅,从十三行出发,它们是中国文化交流的漂亮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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